他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吵架。 曲如屏太平静了,没有人吵架会这么平静。他好像早已洞察到未来的走向,他掌控着陆烟汀的所有情绪。 陆烟汀委屈到有些绝望,他忽然发现自己或许从来都不了解曲如屏。 “你不相信我。” 这话是幼稚极了,没有逻辑,也没有反击力,陆烟汀在座位上痛苦地缩成一团。 可这次曲如屏并不心疼他了,他说的话是似浓非淡的夜雾,月光从中经过,给人温柔缠绵的痛觉:“说这些话,你自己信吗?” “那你呢?”陆烟汀失去理智般地快速反问他,“为什么忽然说要来接我?前几天不是还很忙吗,为什么又有时间了,就这两天?” 这不是公平的对峙,曲如屏始终保持着清醒:“你想说什么?” 陆烟汀那时还残留一丝理智,他命令自己停顿些时间再说话。 “他咳血了。” 陆烟汀微带寒意地说道,“收班早是因为他咳血了,人直接走了,可能是去医院了。” 重重一拳打在棉花上,曲如屏反应平平,不予回话。 他今天做什么都好像是故意的 。 陆烟汀快要受不了了,他发现他不认识曲如屏了,这感觉太类似于最近演戏给他带来的无力感,他在爱的牢笼里歇斯底里,而曲如屏就在外面静静看着他,不会伤害他,也不会抱他。 “你很难过,对吧,你很心疼他。”陆烟汀近乎偏执地说着,他好像疯了,语无伦次又咄咄逼人,“你想他,关心他,你还是很在意他,来接我也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这几天进组了,你为了能看见他才来,是不是这样?”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不清醒的,他意识得到自己说出来的话是多么没有气度和信仰,可这些他都不在乎了。 他知道曲如屏不开心,他也不开心,他一直都不开心。 他呼吸不顺,激烈地咳嗽着,强迫自己憋住嗓子问他:“他是什么病你知道吗?说不定他根本就没和你说实话,看他那个样子那么严重,你有没有想过他到底是为什么跟你分手?他……” 陆烟汀身体向前一倒。 车停得毫无征兆,曲如屏向后抵到座椅上,微微思量,又将车开到了路边。 陆烟汀茫然地看着他,这一停顿,让他霎时忘了要说什么。 “他的病,我比他本人还要清楚。” 曲如屏声音发寒,他鲜少用这种口吻对陆烟汀讲话:“你们根本搞错了重点,我和他要是不会分开,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分开,不管……” “这不可能的。”这话一出,闸门便彻底崩断了,陆烟汀的声音染上了浓厚的鼻音,“你们那么多年,什么都经历过,你又那么爱他,为他什么都做了。现在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吗?就是你们分开了,那么爱过的人怎么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们……”陆烟汀的嘴角撇了下去,哽着问他,“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瞬间会想到他?”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苛刻和较真了,见曲如屏微微蹙着眉要说些什么,陆烟汀又把头偏开了,他抹着脸胡乱地说道:“算了,你不用回答我。” 话落,是静谧的。 原来他们在的环境是这样安静。 陆烟汀听到的全部声音,如鼓的心跳,竭力的呼吸,都是细微到离不开本体的声响。 他的灵魂失重了,沉甸甸地,在看着无理取闹、口不择言的自己,曲如屏说了什么,只是他听不见,他捂着自己的耳朵,蜷缩在车座上,死死贴着冰冷的车窗,发出崩溃的声音哀求他:“我们走吧,我们不说了……” 曲如屏碰他,他就很激烈地挣脱掉,到了后面,他在哭,摇着头语无伦次地说:“我要回去,我们回去,你就当这些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他后悔了。 他不该接那部电影,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们不是已经说开了吗?还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狭隘多疑的人,注定会偏执到无法拥有任何美好。 曲如屏沉静地给他抹眼泪。 他说:“等你冷静了,我们再谈。” 于是他不管他了,沉着脸放下手刹,抬离合。 车再次开起来了,陆烟汀木讷地贴着车窗,神经质地咬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呼吸嵌在窗里,结成了冰。此时夜色落幕,黑暗笼罩在他们上空,天空中乌云密布,“不会好了,”他这么想。 陆烟汀无意识地发抖。 再也不会好了。 到了家,陆烟汀失魂落魄地跟着曲如屏进了门,他走路都有些摇晃,浑浑噩噩地瘫坐到了沙发上。 曲如屏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显得疏远而冰凉。 陆烟汀哆嗦地发出要 哭出来的声音:“曲老师,好像不行了。” 曲如屏问他:“什么不行?” “我好像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了。” 陆烟汀双手拉扯着头发,目光空洞地佝偻着背。 “我不行了。” “你好像怎么做都不对……”陆烟汀说着说着,干呕了起来,他痛苦到快要窒息了,挣扎着抽着气说道,“那些都是过去,改变不了了,可是我还是介意,我真的好介意。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是介意的。他把你变得更好了,可我要的不是坐享其成,为什么影响你的人不是我呢?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是异想天开,那些都不可能了,是我太贪婪了,我什么都想要,我就是什么都想要……” “我知道我们已经说明白了,我不敢再问了,我怕你不耐烦,怕你觉得我是不适合你的人。可能我今天会觉得只要现在你身边的人是我,那怎么样都是好的,我最满足了,以前我都不在乎了……可是明天我又会想,你们都那么多年了啊,你怎么忘?我想不明白你怎么忘?” 他还是没克制住,大声哭了起来。 陆烟汀哭得脸都红了,他揉着眼睛,哑着嗓子说:“你当初得多爱他啊,和他分开你很难过吧。你不是不爱他了,是知道和他不合适,你就把这些爱藏起来了,他太重要了,你要把他护在心里……” “这么久了,我都告诉自己,你可能……”陆烟汀渐渐蹲到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哭得太伤心了,手指死死掐在手心,话说得又急又凶,“你可能只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你说,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那么冷静呢?你以前喜欢他是谁都可以看出来的,我什么时候见过你那个样子啊?我真的很嫉妒,我嫉妒得快要死了,我没有办法……” 这不是需要人哄的哭法,仿佛他只想这样痛痛快快哭一场,可他又哭得那么委屈绝望,哭着哭着,他抬起脸来,狼狈不堪地努力睁开眼睛看向曲如屏: “你看,我现在连适合你的优点都没有了。” “我一点都不理解你,体谅你。” “你别要我了。” …… 陆烟汀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客房,跌在床上。 他后来都没有再哭了,他在黑夜里面睁着眼睛,看时间一点点走过去。 他还是睡着了,不知在什么时候,带着无尽的悲观和落寞,重重跌向没有曲如屏的未来。 睁开眼,天是亮的。 新的一天,它再也不可爱了。 陆烟汀不敢相信自己昨天都做了什么,完了,他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寒冷的字,完了,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他面如死灰地闭上眼睛,无望到了极点。 手指动了一下,有些异样。 那时他魂不守舍地低下头,发现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第8十九章 晨间谈话 陆烟汀从下面望上去,楼上有一个房间的门是微微开着的,他猜曲如屏应该在那里。 那是他第一次走上这个楼梯,去的房间。 彼时他空有一腔孤勇,怀揣着不知会被如何对待的稚嫩爱意,一脚迈出去,是压根没考虑过回头路的。如今路还是这条路,他的手指上多了个触感不真切的小东西,时不时会凉他一下子,手指挨在一起,还会传来坚硬而鲜明的触觉。 那小东西硌着他的心,尖锐地提醒着自己是他的底气。 只是陆烟汀没有勇气上去,他来回踱步,手心里都是汗。他隔着汗水,不断抚摸着冰凉的戒指,直到它渐渐沾染上温度,陆烟汀才回过神。 他想起来那个夜晚,曲如屏对他说:你对我失望不是最糟的,我是怕你以后会对自己失望。 其时他不懂曲如屏的意思,直到这一遭走完,路回原点,他再次站在这里,才发现心底这冷硬的失望到底从何而来。 曲如屏那晚说的所有话都是有预见性的,他看透了陆烟汀身上所有的不确定因素,并且温柔地规劝他、引导他,陆烟汀设身处地地回想起那一晚,年长者心里所料想的结局或许已经高达千种万种,其中过半都不尽然是好结局。 尽管如此,曲如屏还是答应了他。 这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陆烟汀的脑海中有个不真切的画面,他睡着时应该已经很晚很晚了,伤心是个惯性的情绪,他睡得很浅,却依然没有被惊醒,曲如屏应当是轻手轻脚走进来的。 他可能坐在床边看了他很久。 陆烟汀不敢去想他给自己戴上戒指时的心情。 这么想着,他快速上了几节台阶,又猝然停住。 没有戒指,他还是会去找曲如屏。 甚而比现在还要快些,无畏些,他并不耻于袒露自己的懊悔,也无所谓尊严的得失,比起曲如屏,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身外物。 他的步伐是沉重的,到了门外,他略带犹豫地敲门。 没有人回答。 陆烟汀心存疑惑,他推开门,满眼都是白色。 满天的白色,白云被风揉碎了,千花万片流转在落地窗外。曲如屏背对着他站在窗前,与窗外萧瑟的枯枝交叠在一起。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曲如屏察觉到动静,转过身来看他。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还表现出了一些讶异,微微惊笑着明白了陆烟汀的意思,张开双臂接住了他。 “你说得对,”曲如屏对他说,“真的下雪了。” “对不起。”陆烟汀彷徨地打断了他,双臂在他背上不断摩挲,“很难过吧,昨天晚上,真的对不起。” 他往后退了些,去看曲如屏,发现他眼下有些乌黑,怔了下,问道:“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还是,完全就没有睡? 曲如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半垂着眼仔仔细细看着陆烟汀,身体放松了些,苦涩地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今天要搬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