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不知道,在蒋博看来,江晓媛从不让人失望,这一点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只是他不希望她太得意,所以从未表露出来。 这时,蒋博的电话响了,他往楼上看了一眼,转身走进一楼的休息室,先回手带好门,这才接起来:喂?” 电话那边的朋友飞快地说:蒋老师,这回我可能真的没办法了,预选赛这个事……你懂的,都是组委会说了算的,有人提前打了招呼,说你只要是报名参加,你的名字绝对不能出现在复选名单上,他们也很为难,你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用艺名,用个假名什么的可不可以?” 蒋博听了这话,似乎并没有太意外,只是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叫‘实名制’报名吗?”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蒋博说:要真没办法,你就不用管我了,有个人叫‘江晓媛’,是我们工作室的,到时候你替我留意一下,保证把她的作品呈递上去就行了,都一样的。” 对方问:谁?你徒弟吗?” 蒋博犹豫了一下,回答:差不多吧。” 朋友说:这个我倒是可以试试,不过你妈知道你们工作室有这么个人吗?我跟你说,弄不好你们工作室可能就被拉进黑名单了……你说你也是,好端端的,gān嘛跟家里对着gān?非要开个破工作室,现在闹成这样,你吃饱了撑的吧。” 蒋博硬邦邦地说:那不是我的家,她也不是我妈。” 不知内情的朋友叹了口气:我是不知道你们家有什么矛盾,但你总归是她养大的,这件事传出去,你不占理。” 蒋博沉默。 朋友又说:要是实在不行,我劝你们去别的赛区试一试,反正基层预选都是一样,不一定非要在这里的——这次大赛全国总决赛的嘉宾名单你看过了吗?前十年没有这样的阵容,真要是能在总决赛上露个脸,压根不需要拿奖,以后直接风光无限,闹矛盾是闹矛盾,不能因为家事耽误前程啊。” 人家怎么会知道他的难处呢,只会苦口婆心地劝他把家事”料理好。 蒋博无从解释,只好敷衍应付了一句:好,谢谢。” 就在他想挂电话的时候,对方忽然说了一句:你的才华我是知道的,荒废了太可惜了。” 一句话说得蒋博喉咙好像哽住了,艰难地和朋友告别,挂断了电话。 周遭风雨如晦时,突然有人说一句你的才华我是知道的”,纵然知道人家是带着几分恭维的客气话,听起来也窝心得不行。 好像只要有这么一句话,千般寂寞万般孤独,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蒋博独自走到休息室的大落地窗面前,美丽的深秋上午,楼下车水马龙,阳光大好,透过gān净的玻璃与轻薄的白纱窗帘打进屋里。 他当初选择工作室的条件就是高层”,因为站在高处的时候他有种登高远眺、坐看天下的错觉,很多成功人士都有这种偏好。 可是现在,二十一层的高度已经无法带给他任何刺激了。 蒋老师每天早晨九点多才来工作室,有时候稍微晃一圈,没到中午就走了,要么gān脆一整天不见踪影,他好像除了吩咐别人gān活,就是挑剔别人gān的活,这老板做得终年无所事事,与江晓媛那恨不能一人分八瓣的忙碌对比鲜明。 其实蒋博承受的压力远比看起来的大。 他面色平静,揣着一肚子焦头烂额——范筱筱说到做到,铁了心地要让他后悔,几乎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几个大客户都跟他切断了联系,连长期合作的一些小艺术团、影视公司都不再与他续约。 前一阵子他通过一个私jiāo不错的客户得知,有人散布谣言说他有乙肝,还有说他灰指甲——蒋老师偶尔会在自己手上试美甲效果,手上有时会有几个指甲上涂东西——谣言说他涂指甲油就是为了遮盖坏了的指甲。 蒋博听说以后第一时间把指甲洗gān净了,可他能亮出两只手,总不可能把肝也剖出来给人鉴定。 造型师打理妆容发型,都是需要皮肤接触的,很多化妆师又会自带彩妆用品,真有病,纵然根本不会通过接触传染,客人们还是会避开——蒋博在业内名气,可他主要还是依靠长期合作的大客户,翅膀还真没有硬到那种地步。 范筱筱是要毁了他。 蒋博能怎么办?状告别人诽谤吗?谣言又没有源头,他没有财力也没有jīng力去追究。 那么拿着体检报告向别人证明他没病吗? 这年头人民币都能随便造假,一纸体检报告能说明什么呢?医院的章随便拿根胡萝卜都能刻一个,拿出去也没人会相信,反而要说他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这种情况下,或许唯一理智的选择就是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但是换地方”好比离婚”,都属于说的时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真正做起来,各种阻力和麻烦就都来了。 首先,这么长时间的惨淡经营,为了维系客户,蒋博把价格一降再降,工作室利润已经十分微薄,他手上实在有点捉襟见肘。 二来,蒋博以前在外地的资源基本来源于他的大客户,小客户的那点资源根本支撑不起一个工作室的运转,在本地他尚且还有一些门路,到了外地,必然是两眼一抹黑,恐怕没有人从中作梗,他也没能力让涅槃工作室的报名表通过预选赛的人情关。 何况……预算赛已经迫在眉睫,这个时候考虑换地方已经来不及了。 蒋博摸出一根烟,夹在手指中间,好像夹着一根绷紧的弦,稍微松一松,就能溜到醉生梦死中。可是他盯着自己苍白的手眉头紧锁片刻,最后还是悄无声息地把烟放了回去,蒋博想,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既然已经把江晓媛拉到了贼船上,怎么能把她坑在这里? 还是得想办法。 在二楼睡得昏天黑地的江晓媛恐怕不知道,她已经成了蒋老师的一条主心骨。 蒋博其实根本就没打算参加这个造型师大赛,连名也没报,他知道范筱筱那里正在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等着对他赶尽杀绝,只好暂避锋芒,但是他不能让江晓媛和涅槃工作室错过这次机会。 这些天,蒋博把所有他想得到的门路都走了一遍,现在看来恐怕都是不保险。 他拿起了电话又放下,把手机在掌中翻来覆去地转了几圈,终于翻开了通讯录,找到了一个没有播过的号码。 祁连。 江晓媛说给工作室拉投资人的话是开玩笑的,但祁连这个准投资人却不是开玩笑的,他后来真的避开江晓媛,私下联系过蒋博,还给他留了一个以待后续联系的号码。 蒋博打听过祁连是什么来路,只知道祁家早年在本地发家,但现在家里的生意基本已经挪到了外地,父母也没和他一起住,常年在国外,不知道这个祁连是出于什么原因留下的,也不知道江晓媛究竟是怎么认识他的。 蒋博摸不清深浅,一直没有联系过,但如今已经是山穷水尽,不得已了。 他拨通了祁连的电话,十分钟以后,蒋博挂电话穿外套,匆匆要出门,临走又转回来,在江晓媛的方案定稿上做了几个简单修改,在旁边留了个龙飞凤舞的便条:已阅,差qiáng人意,可以凑合做。” 江晓媛一觉睡到了下午,脑子里还被大块大块的色块糊着,连滚带爬地下了楼,迎面被蒋老师的留言打击得体无完肤。 一宿没合眼,就得了个差qiáng人意”,想必还是擦着及格线的边勉qiáng通过的。 不过她很快放平了心态——过了总比再被打回去一次qiáng,从蒋老师这个事儿妈手上及格可不容易。 江晓媛对工作室的困境和大赛的种种潜规则一无所知,专心致志地扑在自己小小的工作室里,打了jī血似的联络客户,jīng益求jīng地一边工作一边准备作品。 预选赛很快开始了,每个报名的人被要求到现场参加一个几分钟的面试,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好几天的蒋老师好像终于想起了这茬,特意跑回来,对江晓媛的穿衣着装品头论足一番,挑了她一箩筐的毛病。 江晓媛烦得不行:你有完没完?像我这种有身材有脸蛋的漂亮大姑娘,穿个麻袋片出去都能引领世上新cháo流,懂吗?” 蒋博:……” 他再一次认识到了脸大的真谛”,好好开了回眼。 蒋博:……快滚吧,求你了。” 江晓媛诧异地问:你不去吗?” 她既不想坐公jiāo车也舍不得打车,本来打算得好好的,跟着蒋老师蹭车去,不料他居然没有同行的意思。 蒋博反问:我gān什么去?” 江晓媛:等等……你不会告诉我,你压根没报名吧?” 我当然没报名,”蒋博一转身,衣服下摆在空中画了一道潇洒的弧线,他仰面坐在工作室的转椅上,怡然自得地翘起二郎腿,丢给江晓媛一个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表情,所谓‘造型师大赛’,就是专门操练你们这些造型师——而不是造型师老板的,懂吗?下次别问这种蠢问题了,乖,宝贝,快去吧,胆敢被刷下去,你就自己在楼下找根皮筋吊死,不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