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枫望向庭前花树,唇角微动:“白大人。” 白贵听了这语气,浑身一凛,上前作揖:“二皇子。” 景枫回转过身,道:“小棠姑娘的娘亲,固然是昔年的北地公主慕容婳。但是,小棠姑娘的生父是谁,白大人你可知道?” “这……” “依皇兄的脾性,凡事一定会追根究底。何以这桩事,他查到一半,便半途而废?” “二皇子是说——” “不错。”景枫点头,“因为大哥知道,小棠姑娘生父的身份,其实无关紧要,只要宇文朔来了南俊,我大瑛与北十二国对峙的局面,便避无可避。” 这也是了。初春时,云沉雅重返南俊,本欲从南北买卖入手,查联兵符的相关线索。后来,唐玉接手了此事,开始追踪沉棠酒的原料——青稞麦的源头。 唐玉先以西临作坊为名,兼并了东门茶铺,扩大势力,后又投以大笔财力,总算查出青稞买卖背后的始作俑者是杜凉父子。 杜凉父子利用这笔买卖,与北地取得联系。 而在北地,与杜凉父子接洽的,正是冒凉国的九王爷,宇文涛。 宇文涛是世子宇文朔的九叔,在二十多年前,他更是水婳的夫君。 显而易见,宇文朔在这个时候来南俊,必定是为了水婳之女,舒棠。按规矩,舒棠是北地公主之女,只能嫁入北十二国的皇室。而她嫁给大瑛皇子,是绝对不被容许的。 园中风声瑟瑟。 白贵迟疑道:“那么,依二皇子的意思——” 景枫默立良久,忽地抬头问:“皇兄给小棠姑娘的聘礼,可是我大瑛玉玺?” 白贵愣了愣。“的确如此。” 景枫眸光一动,“你且附耳过来。” 风吹叶落,簌簌有声。园中低语窃窃。过得半晌,白贵的声音似是惊疑:“二皇子?” 景枫道:“皇兄行事,从不鲁莽。正如他娶小棠姑娘,看起来,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事实上,这桩婚娶是一把双刃剑,若利用得好,大瑛北荒的危机也能得到缓解,只是……” 景枫说到这里,慢慢停住。 只是,若单单是利用,又怎会将玉玺送人,以江山为聘? 一份不离不弃,相随相伴的感情,果然是人世间最磨人的东西。 怕只怕,那个大皇子,再不是当年阴狠孤绝的人,再不能做出对时局,对自身,对将来最理智的决定。 怕只怕,情如覆水,难管难收。 世间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这个道理,景枫比谁都明白。 “白大人。” “老臣在。” “若事情真地到了那一步,便按我说的做。” “这……臣遵命。”白贵迟疑了一下,终是应了。转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二皇子的苦心,大皇子七窍玲珑,必能想得明白。还望二皇子将来,亦能明白大皇子的用心良苦。” 景枫是在这年的九月初七离开的。 云尾巴狼甚圆满地带着属下,带着兔子媳妇儿,将景枫送到京华城外的十里长亭。 这一年,两兄弟的关系处得极为和睦。 尾巴狼和国师大人,都不知晓自己被彼此摆了一道。以至于后来,他们收到那份所谓的“惊喜”,都在心里记恨对方良久,再相逢时,也闹了良久的别扭。 不过呢,在深宫皇室里,只有会闹别扭的兄弟,才是真的好兄弟。 临行前,景枫牵马回首,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扔给云沉雅。 “这个话本子,写得不错,你若得闲,便翻来看看。” 那话本子名曰《公子绝色立花间》,正是十四年前,云尾巴狼初遇舒家小棠后,舒老先生灵感迸发,挥笔写就的大作。 书名旁,有一行小字——我与大皇子秘不可喧的一二事。云沉雅的目光落在其上,知道景枫的奚落之意。他随手掂了掂书本,揣入怀中,似是不经意地说,“对了,等过一个年头,你回了永京城,我也回一份大礼给你。” 景枫笑了笑。 虽知道这份大礼不是好礼,但他猜不出那是什么。景枫不可能料到,自己万水千山找寻的那个人,竟会是如今已故的“大皇妃”——沈眉。 天高云淡,莽莽荒原上,风声凛冽。 景枫翻身上马,青衣翻飞。 这一趟南俊,真的没有白来。遇到了兄长,重拾了担当,心里头的事,也想通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原来她还在,不管是世间哪个角落,终有一天,他会不远万里去寻她。 马驹走了几步,景枫将缰绳一勒,又回转身来。 “大哥。” 云沉雅淡笑:“嗯?” “大哥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啊。”云沉雅慢悠悠地展开折扇,“有朝一日,过得恣意自在便好。无聊了,能畅游山水,累了,能安心歇着。” 景枫也笑起来。他点了点头:“我也是,只是现在还不能。” 云沉雅道:“是不能,但以后一定可以,不是么?” “大哥。”景枫又唤了一声。 “嗯。” “与君共勉。” “好,与君共勉。” 十月小阳春,天寒地冻。若是在永京城,这时候,梅树也该打苞了。南国的冬,比起北地要暖些,然万物萧条之景,在哪里都是一样。 舒棠在屋里生气暖炉子,不禁往院外看去。 云沉雅立在舒家客栈后院儿的秋海棠下,站得有一阵子了。他今儿个上午,看了司空幸递来的一封信后,便像有了心事。 舒三易太快子在碗上敲了敲,朝屋外努努嘴。 舒家小棠连忙跑出去,拉了拉云沉雅的衣袖。 “云官人,吃饭了。要是要有事儿,等回去了,我陪着你想。” 云沉雅看她一眼,淡淡一笑:“也好,等回去了,你替我想个法子。” 这话是玩笑话。这么棘手的事,舒家小棠哪里想得出办法。 自从舒棠跟了云沉雅,舒三易本想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打算请两个人,来做家里活。谁成想,云沉雅堂堂大瑛皇子,养尊处优二十余年,将舒棠照顾得无微不至不说,怕她担心自家爹爹,竟日日陪她回来看看。 果然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舒三易原先还怕云沉雅对不住他舒家小棠棠,现在看来,云尾巴狼随他父女二人,屈就在这小屋用膳,竟像是自家对不住他。 见尾巴狼心事重重的模样,舒三易忍不住夹了一筷子菜,送到他碗里。 “要是有事儿,憋足劲儿想也不是办法,不如放开些。有的事哇,你放开了,便迎刃而解了。”舒三易这样劝道。顿了一顿,他又说,“改明儿你想吃啥,我提前去买些好的。” 云沉雅一愣,四下望去,外头虽寒凉,但屋里头暖烘烘的,桌上的饭菜虽不精致,但还冒着热气,冒着香气。 “不必了,如今日这般,就很好。” 放下筷子去盛汤,云沉雅心中念头一闪,忽地唤道:“三伯。” 云沉雅身份太金贵,舒三易不让他叫自己爹,怕折寿,只让他唤一声三伯。 “过一阵子,我大概会回一趟瑛朝。不知多久回来。” 舒三易一愣,看向舒棠。 云沉雅也望着舒棠。他默了一会儿,说:“三伯,我想带小棠走。” 云尾巴狼是大瑛皇子,要回瑛朝,天经地义。舒棠原想着,他若离开,自个儿便等着他,谁晓得成了亲,在一起之后,两人都像是离不得。 舒棠心中也犹疑,忆及云沉雅今日上午收到的信,手里一顿,忽地问:“云官人,是不是那个人要来了?” 那个人,说的是宇文朔。算着日子,宇文朔差不多也该到了。 舒棠猜得不错。云沉雅今天上午收到的信,提的便是这个消息。只是,这封信并非来自南俊王,而是出自宇文朔之手。 宇文朔要求一到南俊,即刻见水婳之女,舒棠。 “嗯。”云沉雅道,“宇文朔五日后便到。” 舒棠与舒三易同时一怔。 舒三易道:“他来南俊,到底要做啥?” 云沉雅避开此问不答,只笑说:“等这事了解,三伯也随我一起走吧?” 想起永京天寒,舒三易与舒棠长年住在南俊,恐会不适应,云沉雅又道:“若三伯不愿往北走,可以随小棠留在通京城。那里的气候,相比起永京,更要暖和一些。” “云官人……” “虽然之前说好,我若回瑛朝,小棠仍留在南俊,可我现在希望……”云沉雅垂着眸,“小棠能离我近一些。她在大瑛境内,若有甚事,我也好及时知道,也好保护她。” 舒三易愣了片刻,将筷子一放,摇头叹道:“走吧,谁让红妞跟了你。既然冬天就要走,这两日把客栈关了,点算点算,拾掇拾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