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潼还给何沣准备了吃的,她轻悄悄去厨房摸了个杯子进屋,从书包里掏出塑料饭盒和一小瓶酒。 何沣看着她蹑手蹑脚的样子,甚是想笑。 季潼点上蜡烛,兀自嘟哝几句,开心地看何沣,“有了吗?” “有。”何沣靠近些,吸食它们的精气。 这个酒真是一言难尽 季潼傻傻地看着他,“吃完了?” 何沣笑着“嗯”一声。 “还要吗?” 何沣不想扫她兴致,“好啊。” 季潼端着一杯酒,也想尝尝这滋味,当水似的一口气灌了下去。 “诶。”何沣见她皱着眉,一副快要吐出来的表情,“你乱喝什么。” 季潼捏出一颗花生米咽下,“好难喝。”她拿起酒瓶子看一眼,“是不是酒不好?我在超市随便拿的。” “还好。” 季潼又吃了颗花生,“算了算了,不喝了,以后我有钱了买好酒给你。”说着她就站起来,拿着酒杯进厨房。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路已经走不稳了。 季潼扶着墙晃进来,“我是不是醉了?” “小心点,别磕着。” 何沣用风带上门。 季潼坐到桌前,把酒瓶盖拧紧,扔进了垃圾桶里,“太难喝了。” “你喝多了。” “好奇妙的感觉。”季潼傻乎乎地冲他笑着,“感觉轻飘飘的,你们鬼魂飘着是不是就这感觉?” 何沣没答她。 “你看你,还在晃呢。” “是你在晃,睡觉去。” “不,不睡,睡着了你就走了。”季潼晕晕乎乎地看他,他真好看,即便毫无血色、还蒙了一只眼。 何沣忽然笑了笑,眼里有种说不清的温柔与宠溺,就是这一笑,把她仅存的意志彻底瓦解。美色乱人,这美色,说得不仅仅是女人啊。 她脑袋发昏,忽然拿起手边的一张试卷,贴在嘴上,朝他亲了过去。没成想扑了个空,头撞到墙上,疼得“啊”一声叫出来。 何沣赶紧去看她,“没事吧?” 季潼贴着墙,没脸看他,虽酒上了头,醉醺醺的,却尚有几分意识,只觉得好丢人好丢人,“没事” “疼不疼?” 季潼脸红到耳根,没有回答他,缩着脑袋躲进被窝里,胡乱抓住被子盖在身上,把自己藏了个严实。 何沣往床边靠近,俯视着被褥下一动不动的女孩,“你刚才是想亲我?” 季潼蹬了蹬脚,露出两只眼睛,迷离又无辜地看着他,“没有。” “那你害羞什么?” 季潼又藏住眼睛。 “不是那样亲的。” 季潼咬着嘴唇,觉得自己真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正郁闷着,被子忽然自己掀开了。她花容失色地看着上方,正要抬手抓它,床尾的薄毯盖了过来,落在了她的脸上。 紧接着,有东西靠上额头。 是何沣的嘴唇。从额头慢慢滑下来,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 季潼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蹦跶。 何沣抬起脸,掀开薄毯一角,看着她瞪大的双眼,“我好看吗?” 她愣了半晌,“啊?” “那你眼睛睁那么大干嘛?” 季潼立马闭上了眼。 她咬着牙,紧张地蜷起手,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可是何沣却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半睁着眼看他。 “好了,不逗你了。” 何沣刚要起身,季潼透过毯子想要抱他,没成想又扑了个空,“为什么你能碰到我,我却抓不到你?” 她噘了下嘴,嘟哝着,“不公平。” 何沣猝不及防地又盖了过来,重重地啃咬她的嘴唇。 季潼没经验,愚钝地配合着。 嘴巴里掺满绒布的味道。 她觉得自己飘在半空似的,精�、身体全部都被麻痹了,软踏踏地浮着。 他怎么比酒还要醉人啊? “潼潼,你大半夜捣鼓什么呢?咕咚咕咚的。”周歆抓着头发开门。 何沣闪离房间,带走了烛光。 季潼顿时感觉回到人间,看着黑漆漆的房间,脑袋都立刻清醒了,“我我尿尿去了。” 周歆嗅了嗅鼻子,“怎么有一股酒味?” “我吃了酒酒酿圆子。” 周歆困得很,没功夫细究,关上门出去了,“快睡吧。” 季潼出了一背汗,等外头没动静了,猛地大呼口气,接着四处扫了遍,低声问:“你还在吗?” “何沣。” 没有回应。 老色鬼,亲完就跑。 季潼拽着被子蒙住脸,把自己裹成虫蛹,在床上来回翻滚,滚着滚着眼更发飘,一不小心睡着了。 何沣此刻在很远处的一棵树下,他捂着眼罩,难以自制,疼得捂着头使劲磕地。 他用力地砸了一下左眼。 “何何大人。” 他猛地抬头,面目狰狞地看着路过的女鬼。 “您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消失无踪。 女鬼咽了口气,心有余悸,摇了摇头继续赶路。 年前,家家贴起春联,小区里孩子们拿着仙女棒到处跑。 最近各处的鬼魂们都避远了,路上鲜有几个鬼晃荡。季潼也两天没有见到何沣,她以为是贴上春联的缘故,于是偷偷把它们撕下来扔掉,害得周歆嚷嚷了一上午。 何沣被拉去聚餐了,生是中国人,死为中国鬼,春节作为最大的节日,阴间也是要过的。 应酬不断,何沣好不容易头溜出来。 此刻人间夜深人静。 何沣站在房间边角,远远地看着熟睡的季潼,就这么守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太阳未出,天是蓝紫色的。 季潼做了个好梦,梦到从前在山中与何沣猎了只野鸡,刚烤好,正要吃到口中,醒了过来。 季潼不悦地翻了个身,眼睛半睁不睁,隐约瞄到角落的鬼影。 她睁开眼,与何沣对视片刻。 他说:“天还没亮,再睡会。” “你来了。”季潼揉了揉眼,坐起来,头靠着床背,“来多久了?” “几个小时。”何沣又道,“时间还早,睡吧。” “我不困了。” 她的两个肩膀露在被子外头,何沣嘱咐:“被子盖好,今天很冷,下雪了。” “下雪?”季潼直接掀开被子下了床,拉开窗帘,擦了擦窗户上的水雾,往外看去,“哇。” 天虽未亮,却看得出雪落满地。 她的鼻尖贴着冰凉的窗户,不一会儿便冻红了。 “回床上躺着,别生病了。” 季潼搓搓胳膊走到床尾,套上外套,“我们出去吧。” 天上还飞着细碎的小雪花。 季潼戴着帽子和手套,捏出个不大的小雪人来。 何沣帮不了她,只能立在一旁看她做。 季潼折下两根树枝以做雪人的双臂,掸掸手,叉着腰,笑着问他:“可爱吗?” 何沣目光一滞,恍惚了。 那一刻,突然像是回到一九三六的冬天,他也曾对着一个雪人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可爱吗? 丑 哪里丑? 哪里都丑 你来你来,我看你能滚出什么样 “何沣。”、“何沣?”、“何沣?” 季潼见他发愣,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想什么呢?” 何沣这才缓过�来,他的眼中本就无光,现在更显黯淡,他摇了下头,“没什么。” “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没有。”何沣提了提嘴角,隐藏住自己的情绪,目光柔和起来,看向那雪人,“很可爱。” 季潼明显感到他有心事,故意逗他开心,用小指甲给雪人戳了两个小鼻孔,“看。” 何沣笑起来,“好好的雪人,变成猪了。” 季潼也笑,“这是你。” “我?”何沣皱了下眉,“原来我长这样。” “我再做个我。” 语落,季潼又动手滚起新的雪球来。不一会,她搓着双手满意地看着靠在一起的两个小雪人,“好想带回家,可惜很快就会化掉了,我们这里下不了多久的雪,要是在北方,一定能保存很长时间吧。”季潼突然想到,“你不是说过十一殿在长白山?” “是。” “那我们明年冬天去长白山吧。” “好。” “长白山是不是有个天池?” “对。” “还有什么?” “还有十一殿啊。”何沣笑道。 “它在长白山哪里?” “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 季潼乜他一眼,“我想去十一殿看看。” “等你百年后,嫁过来就好了。” 季潼憋着笑,又道:“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对啊。” “那你去北京吗?” “去过。” “你有看过阅兵吗?” “看过。” “哪一次的?” “每一次。” 季潼无言片刻,笑着道:“那下次我们一起。” “好。” 季潼搓了搓耳朵,“好冷,我们回去吧,妈妈也快起床了。” “我就不去了。” “怎么了?” “今天除夕,你好好陪家人。” “你也是我的家人。”季潼破口而出,又觉得有些尴尬,闷声道,“那你晚点来找我。” “好。” 季潼不舍离去,沉默地看着他。 “上去吧。” 季潼点点头,“那我走了。” “去吧。” 晚上,周歆做了一大桌饭,一家人围在一起看晚会。 奶奶年纪大,熬不了夜,早早便睡了。季潼搂着抱枕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走�,周歆给她热杯牛奶来,“好了,不看了,去睡觉吧,明早跟妈妈去拜年。” 季潼接过牛奶,慢悠悠地回房间。 她喝完奶,去刷了个牙,便躺到床上休息。 忽然异常地想念何沣,她看着天花板,低唤着他的�字。 叫了好一会,他还是没来。 难道有什么事耽搁了? 可能工作缠身? 季潼翻了个身,随口嘟囔一句,“今天不来了吗?” “我在很久了。” 季潼吓得一哆嗦,光听声音没见鬼影,“你在哪?” 何沣现了形,正立在她面前。 “那我叫你这么多声你不答应。” “就是想让你多叫叫我。” “好啊,何沣。” “嗯。” “何沣。” “欸。” “何沣何沣何沣。” 他轻笑起来,“在呢。” 季潼脸枕着手,静静地看他,“我想和你聊聊天。” “想聊什么?” “随便聊什么。” “你开头。” 季潼想了想,“那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好。” “这么爽快?”季潼有些不可思议,“那我问了。” “问吧。” “我们后来在一起多久?” “断断续续的,从时间线上来说,三年。” “才三年。”季潼有些失望,“那我们有后代吗?” 何沣摇头。 “我们是在哪里、哪一年、怎么再次遇到的?” “北平,一九三六年,你和朋友来看戏,我正好也去了。” “后来我们就一直住在北平?” “不是。”何沣顿了一下,沉声道,“我在长春,你在南京。” 季潼沉默了,她沉思片刻,看着何沣黯淡的目光,“我是不是在那一次大” 何沣知道她要说什么,“不是。” 季潼咽了下面的话。 “别乱猜,没有你想的那些。” 提及那件事,季潼心里无比压抑。 房里延续了长时间的寂静。 “南京被屠城了。” “被屠城的不只有南京。”何沣见她一副要哭的样子,到她床边蹲了下来,“阿吱,闭上眼睛。” 季潼不解地看着他。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闭上双眼。 “好了。” 再次睁眼,她居然升在半空。 季潼瞪大了眼看身旁拉着自己的何沣,“我出体了!” “嗯。” 她向下看去,黑夜里,地面蔓延着错综复杂的灯线,一条条、一点点、一块块,勾勒出耀眼的画卷。 她坐过几次夜里的飞机,也俯瞰过大地的夜景,可能因为他在自己身边的原因,竟觉得这般光景前所未有的好看。 “那一闪一闪的是什么?” “烟花。” 季潼这才认出来,五颜六色的小点,在各处仓促地跳动,“真好看。” 何沣抓紧她,往更高的地方去。 他拨开所有云雾,让她看清楚世界的样子。 季潼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找得到你的家吗?” 季潼摇摇头。 何沣指给她看,“在那里。” 季潼笑着点头。 “那边是上海。” “好亮啊。” 何沣一一指给她,“那里,黑龙江;那,北京;那,我的家乡,山东;那里,四川、湖南、湖北、广东” 季潼正看得高兴,何沣又带她升高。 她现在是一缕魂,感觉不到寒冷,却莫�地哆嗦起来,激动道:“中国。” “嗯。” 她动容地看着祖国土地,“好美啊。” 何沣笑了起来,“是啊,你看,我们变得越来越好了。” 南边一群鬼大规模作乱,何沣被调去帮忙,已经离开一个月了。没有他的日子里,季潼除了刷题还是刷题。 三月底,班里出了件事,季潼后座的一个寄宿学校的男生出去上网,翻墙回来时摔断了腿,退学了。 季潼后座空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下午第三节课结束,班主任领了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进来,对同学们道:“大家先坐一下。” 全班瞩目那位帅气的陌生面孔。 “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是从日本过来学习的,大家多照顾照顾新同学,适当沟通交流,这也是学习进步的一种方式。” 各处窃窃私语。 班主任看向男生,“你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男生戴着幅金框眼镜,皮肤白白的,个子不高,刘海有些长,遮住了眉毛,这样的发型在学校是绝对不允许的。他点了下头,随后说道:“我叫高田修一,来自东京,我很喜欢中国文化。”他的目光停在季潼身上,“也很喜欢中国人。”他唇角微提,“希望在接下来短暂的时间里,大家多多指点。” 他说的是中文,流利到让人不觉是外国人,班里不间断传来“哇”、“哇”的惊叹声。 班主任与他说:“你先坐到那个空座,有什么事就找我,或者找班长。” “好,谢谢老师。” “去吧。” 高田修一礼貌点头,班主任离开班级。 他走下讲台,朝自己座位走去。 都是亚洲人,在外不易辨认,大家对这个异国人觉得新奇,纷纷或探着脑袋,或伸长耳朵,或聚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你好啊。”、“你的中文真好。”、“你在中国很多年了吗?”、“东京到这要多久?” 高田修一微笑点头,却一言不答,穿过众人,直奔座位。最终,他停在走道,看着低头写题的女同学。 季潼感受到他的伫立,仰面看过去,两人沉默对视两秒,高田修一弯起嘴角,“你好,我叫高田修一。” 季潼轻飘飘地眨了下眼,“你刚才介绍过了。” 高田修一点头,突然对她伸出手来,“多多关照。” 季潼本就不怎么喜欢日本,自从有了前世的记忆,对日本人更加无好感,哪怕是看到一个日字,她都能想起那堆成山的尸体。她看着眼前这只修长骨感的手,不回应似乎会让这个小日本觉得中国人不太礼貌,于是抬手触及他的指间,轻晃了两下,“好。” 高田修一收回手,微笑着坐到自己的座位。同桌与他�招呼:“你好,我叫宋齐,是这个班的班长。” 高田修一与他点头,“你好,请多关照。” “应该的。” 随后,又有同学探头过来,“你为什么回来这个小城啊?”、“我们都快高考了,你要在这参加高考吗?”、“你走读还是寄宿?” 高田修一一一回答完问题,终于上课了。 英语老师抱着书站到讲台上,随着班长一声口令,全班起立。 从站起到坐下,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前座的女孩。他看着她的长发,有几根发梢分了岔,他轻轻地捏住一根,轻轻地拔了一下。 季潼捂住脑袋,回头看他。 高田修一收回手,对她微笑,“抱歉,书夹到你了。” 她什么话都没说,回过头去。 高田修一笔直地坐着,目光在她背后继续停留了几秒,随后低下头来,看着指间那根深棕色的发丝,又细,又软,又好看。于是,他轻轻地将它缠绕在了无�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