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里亚,做了一个很长、很安静的梦。 梦中的她,坐在咏叹之堡的琴房里,手畔,是一壶温暖的常青红茶。 那是艾斯兰特有的、向日葵一般绚烂绽放的阳光,自玻璃结构的房顶,肆意而骄狂地抛洒,那是大片大片的矢车菊,仿佛童话中最美丽的颜色,在城堡之外,蔓延成海…… 那天的苍穹尽头,是蔚蓝剔透的颜色,那天的空气,浮动着细密醇厚的味道,那天的风,像是夏日的末梢上,悄悄悬挂的一丝静谧。 而那个银发银瞳的女人。 那么安静地站在原地。 认真地看着自己。 她的侧脸,在玻璃的墙壁上,映出凉薄而优雅的剪影,她的黑裙,在悠长的风声中,漾出了微妙而轻盈的涟漪,她锁骨上方,血红的荆棘王冠,恰似某种不可名说的禁忌…… 她白皙的指尖,卷着一缕银色的发丝,露出的纤细手腕,彷如秋末的一场初雪。 她银色的双眸,仿佛璀璨星空衬托下的永恒双月。 她是信徒口中最矜持的赞美诗,是诗人笔下最曼妙的女精灵,她是诸神遗落凡尘的珍宝,是这天地之间,最慷慨的恩赐。 她微启双唇,轻声说着什么,笑容如她的容颜一般,锋利妖娆。 自己却听不见。 什么都已听不见。 只想要,只需要看到你。 ===== 轰! 轰隆隆—— 一阵巨响,将女骑士从梦中惊醒。 她下意识地转身,揉了揉兀自有些迷蒙的眼睛,看向声音来处。 由于宵禁,被称为“日不落”的拉钦城,也终于有了黑暗而孤寂的漫漫长夜,即便此刻黎明将至,也仍旧沦陷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晦暗之中,沉默,枯涩,冷清。 安静得像是一座空城。 苍穹一角,已然升起了微微光亮,却只映出天空之中,大片大片的深青色云朵,层层堆叠,一望无垠——仿佛诸神对这城市的禁锢。 恰是如此的冬日,如此空漠而疏冷的晨曦,如此深重如墨染的空中,响起了强者交手的轰鸣! 轰! 只见一道黑色的健硕身影,自千丈高空,一贯而过,速度之迅捷,如挟山超海,凌月追日!他出手之势,如奔雷,如闪电,如雪崩万里,如怒海狂澜! 他是一头领袖群伦的狼王,深于谋,狡成性,隐忍不言,只为一朝喋血。 他是这座城市的主人,里瑟·布伦特·戴维斯。 他要越狱。 “安德里亚!安德里亚!不要去!不要去!你会——” 简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一边从隔壁房间冲了过来。 却只见空空如也的屋子,大开的落地窗,还有风中飘摇的酒红色窗帘。 那刺目的颜色,像是暗喻着某种不祥。 诗人怔了片刻,立刻掉头向外跑去。 “谁来告诉我!告诉我!墨菲那个八阶*师在哪里!她到底滚去哪里了!” 风神在上,千万、千万别让那个呆子死在这里…… ===== 希瑟的实力,一直是个谜一样的存在。 每一场战役中,她都是毫无疑义的主力,虽然偶尔也会受伤,但伤到她的对手,无一不是极为厉害的强者。在众人的印象中,她似乎是比安德里亚更为强大的存在,但到底处于什么程度,却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 因为血族的战力,从来不能以几解来划分,他们需要的,从来只有一个瞬间。 一个割断咽喉的瞬间。 然而,此刻,她无疑是遇到了对手。 男爵的速度,只较她稍弱一线,出手却是十分霸道,酷厉狠辣,无数战斗的经历让他的每一招,都精准得像是为她量身定造,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偏偏还暗含兵法奥义,每一秒的预判、计算、进击、退守,都严谨准确得不可思议—— 几乎没有弱点的九解强者! 希瑟的血脉,几乎已经燃烧到了极限,腾挪、闪避、身如流电、飘若风絮,她似乎从来不曾狼狈,纵然一击而退时,身后遗落的漫漫残影,依旧是那夏夜之中、流散的浅浅月光。 但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刺客,她不可能成为那个正面对敌,从不后退的骑士。 只懂得守护的骑士。 一念至此,竟是微微走了神,被男爵斜斜一掌,劈风袭来! 砰! 那裂石开山,力冲斗牛的一击,被冲上来的安德里亚,生生接下! 几乎是一个瞬间,她的口中,喷出暗黑的血液。 男爵又怎会犹豫留手,见她凝立不退,手中后招便接连而上,竟如风起潮生,绵绵不绝! 砰!砰砰砰! 万钧之力,落在她的重剑,鼓荡的气劲,将她本就脆弱的内腑,震得如烈火般烧灼。 血如泉涌。 “安德里亚!”希瑟忍不住喊了出来。 女骑士,却侧过头看她,微微弯起的唇角,蕴着说不出的温柔,安然、笃定、一望倾情—— 仿佛醉在了某一霎的梦里。 那样的沉溺,像是一眼,就看到了心底。 如此爱你。 下一刻,她却陡然斩剑起势,转守为攻,她的剑法向来是稳扎稳打,进退有度,处处留有一线生机,然而,今天,竟是截然相反—— 剑起剑落,招招搏命! 如鹰隼,如毒蛇,如利刃藏匣,饮血开锋! 刁钻,决绝,奋不顾身! 整整十三剑,十三步,她抛洒的鲜血,早已落满整个天空,她却进逼百丈,杀得血性上涌! 每一招!每一步!她的气势不断提升,转瞬,已是九解! 无尽的光明,伴随着圣裁,在苍穹之下闪耀,狂肆的海洋,涌动着怒气,在重剑挥洒间奔流,她的侧脸,在重叠的光影之中,显出坚硬而英气的线条,如此沉凝,锋利,毫不在意。 毕竟,对于一位纯血的布洛菲尔德来说,所有的重伤濒死,都不过是陷阱,她从来不曾学会,什么是疼痛,什么是躲避,她懂的一直只有一件事—— 棋逢对手,遇强则强! 男爵越打越觉得心惊,正要速战速决,却觉得后心猛地一紧! 他急急一个翻身,堪堪让过那记“儒勒·斯托克林之冰锥”,回头间,竟见到那位冰系八阶*师,站在玫瑰城堡的钟楼之上,手中的魔法棒,还闪烁着隐约的光芒!她嘴唇念动极快,四周的水元素,就像是疯了一般冲到了她的身边! 该死的! 他上午就知道自己漏了马脚,好不容易挨到凌晨,只以为自己的计划不该这么快被人看穿,或者至少应该有部属前来接应。哪里知道,自越狱伊始,就被这个吸血鬼发现了,还没来得及把她解决掉,又来了个不要命的疯子! 到了现在,连对方的魔法师都已经出现,自己的部下却一个都没见着,肯定是见势不妙,早就逃了! 该死的家伙!自己一开始就不该相信他!根本不该相信他! 都去死吧!去死! 眼见计划未能完成的里瑟·戴维斯,骨子里的偏执与苛刻再次发作,但是这一次,他想砸坏的,可不是那所谓的投影法阵,也不是区区一间办公室,而是—— 一座城池! 他右手自虚空中一抓,缓缓提起,浑身紧绷的肌肉与咬死的牙关,好似他此刻,正倒提着千山万水,不堪重负。然而,顺着他的动作,四周的空间,竟出现了细微的碎裂! 无数天地法则,在皲裂的空间中,留下了玄奥的轨迹,却又仿佛活物一般,互相交缠,紧紧相连,渐渐的,居然化作了一柄剑的模样! 奥义之剑! 正是第一代戴维斯男爵,曾经越阶使用、拯救了整个艾斯兰的——圣阶之力! 这一霎!无数冰雪降临他的身上,无数锋刃斩于他的周身,他却凝然不动!毫发无损! 而他左手一吸,正躲在他身后的希瑟,竟被定在了原地,不能动弹! “胆敢拦我者,死!” 他的脸上,依旧是小丑的面具,那双躲在阴影下的灰色眼眸,像是罪渊深处爬出的恶魔,麻木,干涸,痛楚—— 他想杀人,只想杀人。 他的右手高举,持剑的姿势,仿佛一场裁决,死刑! 吸血鬼的眼里,却只剩下了难以置信。 安德里亚,不,安德里亚…… 轰! 暗色的十字架,忽然从天而降! 那上面繁复的花纹,仿佛纠缠延烧的藤蔓,晦涩而渊深的气息,好像某种神圣却诡异的蛊惑。 它已远离这片大陆太久太久,终于,在历经数千年后,重临这片土地。 它迫切地渴望,鲜血,生命…… 献祭吧,我虔诚的信徒们。 试试吧,你会爱上这滋味的。 站在高处的安德里亚,双眸已经全然化作了暗紫,眉心一点浅浅的印记,仿佛黑暗眷恋的烙印,她的唇角轻抿,如同一柄薄而利的剑,微垂的视线里,冷清,淡漠,酷烈决然。 寒冷而深长的风,吹散她的黑发,凌乱的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的背后,是层层叠叠的乌云。 她掌中的剑,暗银的光芒肆意流淌。 她像是一个主宰,一位帝王。 她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吸血鬼,暗紫的眼瞳中,含着微微的笑。 如此妖异,遥远,孤独,以致如此…… 倾尽所有的美好。 这,就是我的选择,亲爱的希瑟。 叮叮叮叮! 叮叮叮叮! 城里无数的监测法阵中,闪烁着刺目的红光,厉啸般的警报声,划破夜空—— 四面城墙上,数百门魔晶炮,齐齐调转了炮口,对准了高空之上、那位散发着纯粹黑暗之力的女骑士。 “安德里亚!快跑!快跑!”诗人的声音,在风中飘散。 墨菲急促地念诵着咒语,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绝望。 伊莲跪在地上,为了一位彻底沦陷的异端,向光明之神祈祷。 希瑟想要站到她的身旁,却被她狠狠一剑,劈到了远处。 “安德里亚……” 混合着秘银制造出的炮膛中,爆出各色光芒,上千枚高阶魔晶,一齐燃烧! 一瞬间,拉钦城的上空,浓郁的魔法元素,近乎癫狂! 轰—— 齐鸣的炮火,在顷刻之间,铺陈、交叠、绽放、枯萎,仿佛千重牡丹,一夜盛放,绚烂明丽已至极处,繁复如海。 像是一场节日的焰火,不知庆祝什么。 “安德里亚,安德里亚……” 在急切的呼唤声中,冬日迟来的朝阳,终于自海面上,缓缓升起。 温暖的、安静的、笃定的,海蓝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