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医生反手掩上门,职业习惯导致,他快速观察病房的一切。 垃圾桶里有一堆不明碎纸,一个带皮的苹果,削掉了一块,切口锋利,整齐。 除此之外,还有两三块玻璃碎片,嵌在垃圾桶边沿,在白帜灯下,散发着寒光。 桌上很干净,只有一个保温壶,一盒打开的纸巾。 沙发上放着两件女士外套,款式大方,是田总的,她在病房陪同,可见很爱儿子。 但母子俩似乎发生了冲突,其中一件外套上的珍珠少了几颗,分散在床脚,是外力所致。 应该是今天的事,清洁人员还没有过来打扫。 床头柜上有只玻璃的烟灰缸,里面塞满烟头,却没有清理,说明烟灰缸的主人此前心情暴躁,烦闷,并且固执己见,谁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刘医生把目光挪到床上,那人的脸色稍白,病态的痕迹不重,外表看来,和报道所说的不差。 他在拿着速写本画画,铅笔摩擦画纸的沙沙声很清晰,好像是在排线条。 不难听出,对方下笔轻快,自信,没有丝毫犹豫和不确定。 刘医生伸出右手食指,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 他咳两声,清清嗓子,“沈先生,我姓刘,单名一个单字。” 没有回应。 这在刘单的意料之中。 “沈先生,我前年有幸看过《黑海》。”刘单自顾自的说,“那也是我第一次见识您的作品,我个人觉得您自成一派,无论是画法,还是色彩的运用,或是构图,都和国内那些人的不太相同。” 之后,刘单又单独陈述《黑海》带给他的感想,每个字都把握的相当精准,不觉得虚假,浮夸,又不会显得是在轻视,让人不舒服。 在接到电话当天,刘单就开始准备,花费大把时间查了沈穆锌的资料,尽可能详细。 却还是没有沈穆锌在国内的一些经历,更多的都是他的画,名气,身价。 从到手的资料上看,他的确很完美。 年纪轻轻,就取得那样的成就,拥有一些艺术家毕生追求的名誉,成功。 但人无完人。 事情也是。 这世上,绝对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完美无缺。 刘单的好奇心作祟,想去剖析这人隐藏在面|具下的那个世界。 “沈先生,你在画什么?” 那句话就像是一根钢钉,穿透病房的气流。 随着刘单的走近,四分五裂的气流凝结成冰。 沈穆锌掀了掀眼皮。 一瞬间,刘单的脚步就滞在原地,有一股阴凉的气息袭来,从头窜到脚底。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在村子里看过的那条蟒蛇,眼睛也是细细长长的,被盯住的时候,会打哆嗦。 刘单不是没见过丹凤眼,这是第一次,他感到瘆人。 不是眼睛的形状,是里面的东西。 沈穆锌将铅笔和速写本搁到床边,眼尾上挑,弧度锐利,阴冷,“我妈叫你来的?” 刘单说,“是田总的意思。” 沈穆锌的眼眸微微一眯,转而懒懒道,“既然是她的意思,那就去跟她谈。” 并不因此感到窘迫,刘单淡定自如,“沈先生,田总是担心您。” 沈穆锌似笑非笑,“听不懂人话?” 刘单皱眉。 他注意到对方说话的时候,嘴角绷的很紧,积压了什么,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 气氛略僵。 “那我就不打扰了。”刘单说道,“希望下次见面,沈先生愿意跟我聊上几句。” 他选择离开,对方的自我防备意识远超他的想象。 继续留下来,局面会更加恶化,难以收场。 那么,第二次见面的可能性便不会再有。 刘单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充满兴趣的意味。 一个人的性格如何,是内向,自卑,还是狂妄,都和幼年期的成长经历息息相关。 沈穆锌条件优秀,有很多朋友,同性异性都有,社交正常,言行举止并无不妥。 这是刘单看到,掌握到的。 当然,他看不到的,就另当别论。 打开门出去,刘单发现田箐桦还是原来的站姿,提着包的那只手骨节突着,透露出她的紧张,不安。 对方看过来时,刘单摇了摇头。 田箐桦蹙着柳叶眉,“他什么也没说?” 刘单说,“沈先生在画画。” 田箐桦的脸色有细微的变化,“刘医生,你先回去,晚点再联系你。” 刘单倒也随意,“好。” 离开时,他对沈蕾礼貌的笑了笑,斯斯文文的,沈蕾起一身鸡皮疙瘩。 等人走了,沈蕾质疑道,“二婶,那姓刘的靠谱吗?好像搞传销的。” 田箐桦说,“刘单是医学世家出身,他回国后,凭自己的能力开了工作室,名声在外,有几分本事。” 沈蕾咂嘴,难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田箐桦拢了拢耳边的发丝,“蕾蕾,你也回家吧。” “我今天没课,回去也是一个人,不知道干什么。”沈蕾眨眼睛,“二婶,我想等你一起走。” “我要很晚。”田箐桦拧眉,“你回去陪爷爷。” 沈蕾瞥一眼手机,“那好吧,我先走了。” 她乘坐电梯下去,又上来,躲在门外偷听。 病房里很安静。 田箐桦把包放沙发上,顿了一会儿,“穆锌,喝水吗?” 沈穆锌摩|挲着铅笔,继续画画。 “你是不是又在画苏夏?”田箐桦冷声说,“画廊,卧室都已经贴满了,你还想画多少?” 她气冲冲的过去,看见本子上的画,不是苏夏,而是一个风车。 田箐桦脸上的怒气稍缓,柔声说,“穆锌,要不妈重新给你削一个苹果吧。” 沈穆锌没抬头,“妈,我想一个人。” 田箐桦用一种无力的目光看着儿子,“你的腿都这样了,就没有一点后怕?” 她把他锁在房里,阻止他去德国,谁知他从阳台跳下去,摔了腿。 如果儿子不是骨折,而是腿断了,或者更严重,她真不知道后半辈子怎么过。 “穆锌,妈得到消息,他的眼睛好了。” 沈穆锌的手臂一抖,手中的铅笔骤然落下,笔头在画纸上重重地划出一条直线,风车就像是被什么割开了,一分为二。 盯着风车,沈穆锌蹙眉,眼底有东西汹涌。 田箐桦说,“沈肆术后的这段时间,应该都是苏夏贴身照顾,他们每天/朝夕相处。” 捏着铅笔,沈穆锌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出去。” “你还不懂妈的意思吗?”田箐桦存心让儿子难受,强迫他去面对,“苏夏早就是沈肆的人了。” 铅笔和速写本一同被大力扔到地上,伴随沈穆锌的吼声,“给我出去!” 田箐桦看着儿子浑身发抖,满脸痛苦,她伸出双手盖住脸,做了两次深呼吸,冷静了一下,“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腿,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我去打个电话,让陈伯给你炖点汤。” 田箐桦握住门把手,“穆锌,人生是你自己的,没有重来的机会,为了谁都不值得。” 抬手擦了擦眼睛,田箐桦拉开门出去。 拐角处,沈蕾震惊的张大嘴巴。 那次二哥动手打她的事,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脑子乱,以为是二哥觉得她不该对自己的嫂子动手,还在大哥手术的时候。 现在只觉得心惊胆战,原来二哥不为别的,就只是为了苏夏。 他喜欢苏夏。 沈蕾的胸口剧烈起伏,偷听这事本就心虚,又被她发现那么一个秘密,这会儿她在极度的紧张之下,全身发软,迈不开脚。 “你好,请问……” 背后冷不丁出来一个声音,沈蕾扭头,破口大骂,“干什么?” 男生一脸懵逼。 他杵了好半天,才从嘴里蹦出一句,“七a在哪边?” 面前的年轻女人已经没影了。 沈蕾跑到停车的地方,快速开车门,坐了进去。 这一刻,她的心还是砰砰砰的激烈跳动,却不再是紧张,是兴奋。 那种别人不知道我知道的感觉,非常愉快。 沈蕾自言自语,“苏夏,你可真有本事啊……” 没觉得长的多倾国倾城,举世无双,说话也没带香气,不就会跳个舞吗,在随便一个舞蹈团转转,能揪出来一大堆。 沈蕾从口袋拿出手机,给程玉穗打电话,那边还是无人接听。 “玉穗姐在干嘛啊,不接电话……” 沈蕾嘀咕了句,开车回家。 打扫的佣人看到小姐上楼,不到半小时,又蹬蹬蹬跑下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箱子。 “小姐,果汁给你准备好了。” 沈蕾匆忙换鞋,甩了句,“不喝了!” 她刚跑到花园,迎面过来一人,“二叔。” 沈峰脚步不停,“蕾蕾,你手里抱的什么?” “二叔,这箱子是我在我爸的书房里找到的,”沈蕾喘着气,一张脸红红的,眼睛发亮,“我正要打算去找人开锁。” 沈峰哦了声,温和道,“给二叔吧,二叔有个朋友很懂这个。” 沈蕾抱着箱子,没递过去。 沈峰已经走到她面前了,伸出一只手。 叔侄俩大眼看小眼。 沈峰收回手,无所谓道,“蕾蕾,既然你不愿意,那二叔就不勉强了。” “这是你爸的东西,理应由你接管。” 沈蕾咬咬唇,最终还是把箱子递过去了。 她觉得应该不是财产,父亲留下的遗嘱上写了,房子,车子,股权,固定资产,所有东西全都给了她和二姐,没必要再单独藏一份。 况且这箱子藏的很隐秘,是沈蕾误打误撞,才给发现的。 她猜想,箱子里面很有可能是父亲年轻时候写给哪个女人的情书。 “二叔,箱子打开了,告诉我啊。” 沈峰的眼角堆满皱纹,“会的。” 回到房间,沈峰关上门,他看着箱子,“老大,你这是留了什么?” 把箱子搁桌上,沈峰凑近,转着数字,试了几个密码,全都是错的。 他深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睛,手指不停的敲击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沈峰又去试密码,逐一试了沈源的生日,田箐桦的生日,他们生下沈穆锌的日期,也包括了和沈蕾相关的数字。 一个都没落下,一个都不对。 沈蕾等到晚上七点,二叔没联系她,估计是箱子还没打开。 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滚了一圈后,在群里跟大家浪了一会儿,无聊的退了,翻到程玉穗的电话。 柏林那边是下午。 程玉穗在客厅被当了将近两小时的空气,她听到手机铃声,起身笑着对沈肆说,“是蕾蕾,我出去接一下。” 无人理睬。 程玉穗的脸色黯淡,她拿着手机走出客厅,吐出心里的一口闷气。 “蕾蕾,抱歉,我一直在忙,刚看到你的电话。” 沈蕾说,“玉穗姐,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程玉穗抠着指甲,“没事。” “玉穗姐,我告诉一个事,”沈蕾神秘兮兮的说,“关于我二哥的。” 程玉穗已经猜到了,嘴上问,“什么?” 沈蕾小声说,“我二哥喜欢苏夏。” 程玉穗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语气却是惊讶万分,“不会吧,蕾蕾,这话不能可乱说!” 沈蕾从床上坐起来,“千真万确,我亲耳听见二婶跟二哥谈话,不会错的。” 那头没有声音,沈蕾奇怪的看手机,还在通话中,“玉穗姐?” 程玉穗说,“在呢。” “玉穗姐,你是不是也吓到了?”沈蕾说,“你还记得有次我跟你说二哥脸上有伤的事吗?” 程玉穗说,“嗯,记得。” 沈蕾的语气笃定,“就是我大哥干的。” “还有这次二婶不让他出门的事,一定也和苏夏脱不了干系!” 沈蕾的条理清晰,“苏夏真是害人精,我二哥的腿都骨折了。” 程玉穗在心里赞同,害人精。 沈蕾哼道,“真不知道苏夏是用了什么手段,不止大哥被她迷住了,连二哥都着了她的道。” 程玉穗讥笑,“谁知道呢……” 沈蕾啊了一声,“玉穗姐,我下去吃晚饭,回头再聊。” 挂了电话,程玉穗站在台阶上理头发,沈蕾那么信任她,超乎想象。 “你叫我姐姐,我应该教你认清社会的黑暗。” 程玉穗嘲弄,在温室里长大的小花朵,不经历点风吹日晒,又怎能茁壮成长? 顺顺思绪,程玉穗若无其事的回客厅,她盯着苏夏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恨不得扑过去抢走。 找到机会,程玉穗跟沈肆说,“你知两大绝命吗?” 沈肆摩挲着杯口。 “一个是杀破狼,另一个就是天煞孤星。”程玉穗说,“也就是扫把星。” “那是大凶之相,但不是对自己,而是对身边人穷凶极恶,扫把星一出生就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厄运,永无安宁之日。” “至亲甚至有可能会被克死。” 程玉穗轻声细语,“沈肆,就算你讨厌我,不接受我的心意,我还是希望你能过的幸福。” “苏夏的命里带煞气,谁跟她走的近,她就会给谁带来灾祸,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因为她……” 砰一声,玻璃杯在半空划过凌厉的弧度,砸在程玉穗脚边。 沈肆的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他的理智异于常人,生平从不发火,不砸东西,不爆粗口,这次不但全占了,还想动手。 “滚。” 程玉穗吓的脸煞白,直打冷战。 她认识男人这么久,第一次见他那么愤怒,看她的目光里有杀气。 从今往后,他们几十年的交情可能不会存在了。 苏夏跟艾伦闻声过来,看到地上有水渍,混着碎玻璃。 程玉穗捂着嘴吧哭,惊恐万分。 客厅气压极低。 艾伦一看形势不对,就赶紧退到一边。 沙发上的男人半阖着眼帘,周遭如有冰雪寒风肆意横行。 苏夏都不敢靠近。 她不过是去给沈肆拿创口贴,才这点功夫,局面就闹的这么僵硬。 看了眼她的丈夫,苏夏抿了抿唇,手里的创口贴攥的发热。 隔十几步距离,她都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冷气,不同于平时。 那是实质化的冰刀,走近一点,就会被刺伤。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程玉穗的哭声,一声一声的,没有停歇的迹象。 苏夏正要过去,沈肆已经起身,迈着长腿走来,搂着她上楼。 他的神情冷漠至极,无声的下达逐客令。 艾伦跳过碎玻璃,蹦到程玉穗身边,“lvy,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从来没见过沈那样,好奇。 程玉穗脸上的妆全花了,她抹掉眼泪,往外面走。 艾伦抓抓头发,跟在她后面,“沈明显就不喜欢你,男人多的是,换个就是了,为什么非要死皮赖脸?” 这个词是他刚学会的,应该是那么用。 程玉穗吼他,“你懂什么?” 她再坚强,也是女孩子,不是真的没办法,又何必将自己的尊严全部踩在脚下,一次次的往上凑。 程玉穗不是不知道沈肆的厌恶,可她就是不死心。 她侥幸的抓住沈肆闷葫芦的性子,不会沟通,也不会表达情感,长久下去,对方和苏夏之间的矛盾一定会有。 程玉穗以为可以等到那一天,这样她就有机会踏足。 因为这世上,除了沈肆,其他男人在她眼里,都一无是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把她的眼光推向一个可怕的高度,她连可以将就的男人都找不到了。 换下拖鞋,程玉穗踩着高跟鞋出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女人果真都爱哭。”艾伦搭上她的肩膀,“喝一杯?” 程玉穗冷冷的说,“拿开。” 艾伦耸肩,“那我可就走了啊。” 他把手放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慢慢悠悠,左右摆动,“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酒吧,驾车二十分钟就能到,据说那里的调酒师调出的鸡尾酒非常棒。” 等了不到一分钟,艾伦听到高跟鞋的声音,他将车钥匙在指尖上一转,露出英俊的笑容,“让我们共同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 第二天清晨,沈肆接到艾伦的电话。 “沈,”艾伦在那头说,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我把lvy睡了。” 闻言,沈肆的眉头轻抬,再无其他表现。 他轻轻的摸了摸怀里似要醒来的女人,嗓音压的很低,“再说。” “这功劳你可别忘了还我。”艾伦的音调从慵懒变的焦急,“*!那是我的裤子,别扔下去——” 沈肆按掉通话。 他放下手机,怀里的人已经醒了,“谁啊?” 沈肆说,“艾伦。” 苏夏打哈欠,准备继续睡,下一刻就听到沈肆突兀的来了一句,“他们昨晚在一起。” 他们指的不会是…… 苏夏的双眼睁大,“艾伦跟程玉穗?” 沈肆不自禁的低头,去亲|吻她的眉骨,眼睛。 苏夏推推他的胸膛,“不会有什么事吧?” 沈肆嗓音里没有起伏,“不管。” 在男人往她的唇上凑时,苏夏立刻捂嘴,头往后仰,“我还没刷牙。” 沈肆的眼皮底下,女人一张脸红扑扑的,大眼睛里蒙着雾气,长发微乱,她的睡衣带子搭在肩头,领口下面一片雪白。 那是一种永远无法抵抗的诱|惑。 偏偏当事人从不知晓。 情|调更是全无。 而他就是爱她,所有都爱。 沈肆的手臂一捞,将人禁锢在臂弯里,不由分说的去索取。 柜子上的手机发出震动,苏夏有了喘息的机会,她把脸埋在沈肆的胸口,舌头都麻了。 沈肆看到来电显示,眉头一皱。 另一边是王义的声音,“大少爷,你交代我查的东西,我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