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也果然没再和他计较。 虽然架子还是端得很足,但在将最后一颗荔枝剥皮去核喂进阿伍嘴里,一边满足地看着阿伍吃荔枝时的惬意、一边眯着眼舔干净自己手指上残留的荔枝汁液之后,他果然大人大量地开口为陆小凤指点迷津了。 不过宫九总是宫九,他就算大人大量的时候也还是乐于挖坑。 所以他一开口就是: “薛冰不在我这里,我也没兴趣和一只小母鸡计较什么,不过——” “我确实听说了,薛冰被绣花大盗掳走,而且掳走她的人,原本还打算将她藏到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留下时间让陆小凤自己去想: 到底什么样的地方,才是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陆小凤也果然如宫九所愿地沉思。 也果然如宫九所愿的,思索不久之后,忽然脸色大变。 他现在的脸色不只阴沉,还苍白得仿佛墓地里头爬出来的活尸! 藏起一滴水的最好法子是将那滴水放到海底去——只不过若是藏东西的人还想着要找回那滴水的话,最好有在海里也能寻回那滴水的特殊记号。 那么藏起一个人呢? 大隐隐于市,但不是那人本身愿意隐,而只是要将其藏起呢? 坟地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藏人的那个人,并不准备再让那个人露面来威胁什么。 或者更具体的,只要在陆小凤想清楚之后,不需要那个人露面威胁什么就足够了。 也许薛冰于绣花大盗,就是那样就足够的。 而薛冰失踪前最后所在的那个地方不远处,岂不就是有块坟地? 一想到这里,陆小凤浑身就仿佛冰湖里头泡过一般的森冷。 虽然他身边的女人很多,他对于薛冰或许也还没到生死相许一生惟她的地步,甚至或许因为薛冰一出手就想要那个醉鬼孙中的一只手、被苏少英拦下后还连他都劝不听地继续出手,陆小凤已经有了将她送回神针薛家还给神针薛夫人的念头,但他确实受不了薛冰可能因为他的缘故,被人掳走杀死随意埋在荒坟某处的结果。 他对女人一向心软。 不论那是个他还热乎稀罕的女人,还是一个他已经想要摆脱的女人。 甚至哪怕只是个陌生女人,陆小凤总会比对男人心软宽容些。 何况薛冰还是为了他,才会来到这岭南之地。 若她死在此处,他还有何面目去见薛老太太? ———————— 所以说,关心则乱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就是机智敏锐如陆小凤,也不能免俗。 宫九不过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就让他心神大乱脸色大变。 而旁观者清这话更是有道理。 苏少英是最先明白过来的,他冷笑着嘲讽: “看来陆小凤也不过如此,连话都听不全了!” 这句话指的,自然是宫九说的明明是“原本”,偏陆小凤却疏漏了。 “怪不得会因为一只假作凤凰的燕子,就险些儿累了好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而这句话,很显然,苏少英对于陆小凤被上官飞燕哄得差点害死阎铁珊独孤一鹤之事,依旧很是耿耿于怀。 好在苏少英虽然不是个大方到肚子里头能撑船的,却也还不是个十分小气的。 虽然毒舌嘲讽,却也点醒了陆小凤: 宫九说的确实是绣花大盗“原本”打算怎么做。 “原本”打算怎么做的意思,岂不就是说“其实没有”怎么做么? 何况宫九既然得了消息,又那么大方豪迈地说他不会和薛冰计较,那有没有可能,还会对薛冰略施援手? 陆小凤的要求不高,薛冰吃些苦头都没事,只要宫九的人能在薛冰受到要命的伤害时略施援手,让她能撑到他去救她就够了。 ——当然,能够直接帮忙救出来更好。 ——不过宫九知道了消息、薛冰却不在这里,陆小凤也就不去想些不可能的事儿了。 ——所以只要宫九能够继续保持现在这样,让绣花大盗任何会危及薛冰生命的打算,都变成“原本”打算,陆小凤就很知足了。 ——虽然还可以更满足,但也已经很知足。 很懂得知足的陆小凤诚心诚意地向宫九道谢,只换来宫九懒洋洋一声“嗯”,他也不在意,很快又扑棱棱着小翅膀飞走了。 倒是花满楼,忍不住问宫九:“既然九公子知道绣花大盗是何人,为何却要袖手旁观?” 宫九抚着阿伍的发,阿伍眼睛一直没睁开,呼吸更是和缓起来,所以宫九说话的声音都轻柔了许多。 但他话里的意思却一点都不温柔。 不只不温柔,还有种理所当然袖手旁观的冷酷: “我为什么不能袖手旁观?那绣花大盗与我有过接触,我虽没有接受他的投诚,却也不至于将他送上来投诚的短处拿出去给泥巴鸡玩儿。” 花满楼给他噎了一下,却还是没放弃说服宫九:“但绣花大盗每在外头逍遥一日,世上未免就随时会有又出现几个如我这般,看不到世间百色的可怜人。” 宫九轻笑一声:“你和那泥巴鸡倒真是朋友。” ——陆小凤会为了薛冰向宫九示弱,花满楼也不介意为了早一日将爱绣瞎子的绣花大盗缉捕归案,就拿一回可怜说事。 ——虽是性格几乎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能屈能伸这事儿上,却一般会把握。 宫九想着,又是一声轻笑。 但他却不是因此就让花满楼如意,反而问他: “都说花满楼乐天知命,就是瞎了也能享受看得见的人反而容易忽略的美好,倒不知道,你其实觉得自己只是个看不到世间百色的可怜人?” 宫九对花满楼本来一直很客气,无论是最中二傲慢的那个,还是最别扭傲娇的那个,对花满楼本来都很客气。 但当花满楼露出让宫九联想起陆小凤的特质,无论哪个宫九,都会立刻的,或者压制不住、或者根本不想压制自己毒舌的本能。 ——不得不说,有陆小凤这么一个朋友,虽然是花满楼的福气,却也是他的大不幸。 好在花满楼很是看得开,就像他接受了自己成了瞎子这个事实一样,他也接受了有陆小凤为友的好与坏。 宫九话语确实很毒,苏少英脸色都变了,花满楼却不很在意,他甚至连脸上的笑都还是那么温柔: “花满楼本来就是个看不到世间百色的可怜人。所谓‘看到’比眼明之人能看到的更多美好,也只不过因着意有不平,不肯甘心只做个看不到世间百色的可怜人罢了。” 他这话一出,不只苏少英在一怔之后眼中闪过心疼,就是宫九们,因着掌下那顺滑的头发触感,想起阿伍对这人素来温和照顾,一时不管是哪一个宫九,竟也没再毒舌,便由得花满楼又说: “我虽心有不甘,努力让自己做到瞎如蝙蝠,但再如何努力,蝙蝠也只能听得到花开花落,却看不到千红万紫,多少总是憾事。” “况且也正是因自己从一个在生活了几年的卧室里头都跌跌撞撞的小瞎子,走到今日以闻声辩位虚名一时的花满楼,我才最知道,要当一个足够独立生活的瞎子有多难。” “天生眼盲的、因病致盲的,那些我管不了也管不来,但总还是希望,世间能少几个因人力仇杀而造就的瞎子。” 花满楼静静“看”着宫九,温柔的眼神中没有焦距: “花满楼虽已经能够独居小楼,却更知道其中不易,是以斗胆,请九公子相助一二。” 苏少英站在花满楼另一侧,他看不到花满楼的眼神,但花满楼这一连串话,和他声音中难得透出的祈求期盼,都让苏少英心头热血上涌,大声应道:“我也帮你!” 花满楼很少求人,但他求人的时候,那眼神、那声音,却是杀伤力十足。 苏少英不过听到声音都这般,同时还看到眼神的宫九呢? 宫九却不愧是宫九。 他就算因为想起来阿伍对花满楼的照顾,一时将毒舌收敛了不少,却也不是轻易会被请动的。 何况宫九早已经打定了主意。 宫九一旦打定了主意,莫说花满楼,就是叶孤城都很难改得了。 阿伍又睡着了。 所以宫九理直气壮地对花满楼说:“不!” 他拒绝得毫不犹豫、而且斩钉截铁。 但他对花满楼也确实比较客气,接下来又难得耐心解释一回: “绣花大盗既然已有向我投诚之意,而他绣花大盗的身份又是在向我投诚时自己坦言的——虽然我也能查得出来,但确实是他先行坦言的——那么就算我不会接受一个爱绣瞎子的家伙的投诚,也不可能将他卖出去。” “就算他在被找出来之前还可能会继续绣瞎子,但那些已经被绣的、即将被绣的瞎子里头又没有我在乎的人,我又何必卖一个想要投诚与我的人?” “就算我没有接受他的投诚,他总也比其他陌生人稍微重要那么一点点。” 宫九看着沉默下来,却还没彻底放弃的花满楼,以一种在苏少英看来极其凶残的悠然姿态,又凶残地补上几刀: “就像金鹏王朝那事儿,若非阿伍在场,若非诸事巧合,等阎铁珊和独孤一鹤、甚至苏少英都因为陆小凤的误判死了,然后你们才发现真相,又难道会为此多做什么?” 宫九说到这里,略略顿了一下,到底将叫嚣着要将若非阿伍认出来丹凤公主是上官飞燕假扮的、从而揭穿了她的真面目的话,花满楼甚至会傻乎乎地被哄得事迹败露都不舍得她死的可能性也给拿出来刺激他的一个宫九给齐力强势镇压下去,只道: “就算你舍得上官飞燕,想必也不会因此就认为被人利用做了刀子的陆小凤该杀!” “——可在阎铁珊和独孤一鹤的亲人看来,甚至在不相干的人看来,陆小凤就算是被利用的,却也是个理智完全正常的大人,即便阎铁珊等人不是他亲手杀的,也是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又怎么就不该以命偿命?” “不过是因为陆小凤是你幼年相交至今的好友,而阎铁珊和独孤一鹤与你就算不是素未蒙面,此前也不曾相熟罢了。” “内外有别、轻重不同之心,人人皆有,你又何必强求?” 宫九们联手镇压下最中二、最爱叫嚣着将阿伍弄回去做成大玩具藏起来、也最嫉妒就算有自己在身边而花满楼居然还能三天两头捞到那么一两回将阿伍揽在膝头顺毛的机会的宫九,自以为说出来的这番话,真心够温柔了。 可宫九对于认真放到心上的人虽然真的十分温柔,花满楼却不是他认真放到心上的那个人。 不过是因为他心上那位愿意温和照顾他,他就也努力让自己们都温和几分罢了。 说到底,最中二最爱叫嚣的那个宫九虽然遭遇到其他宫九的联手镇压,但难道其他宫九就没想过将阿伍弄回去做成大玩具藏起来再也不让人看不让人摸?难道其他宫九对于明明自己就在阿伍身边,但花满楼一来,却还是三天两头就能有那么一两回,哄得阿伍心甘情愿趴到他膝头给顺毛的事情,能没有丝毫在意? 宫九之间且只差挣个你死我活呢! 所以他再如何温和,给花满楼的温和也很有限。 起码听在苏少英耳中,这所谓的温柔比他早先儿讥讽陆小凤时还要狠千万倍。 好在花满楼到底是花满楼。 他虽然给宫九说得沉默到近乎沉寂,但想通之后,释然得却很快。 确实人非圣贤,他自己都做不到完全的对人如对己、对敌如对友,那又何必强求宫九? 但他虽不再强求,自己却不会放弃继续对绣花大盗的追缉。 他甚至还很君子地提醒宫九: “在下眼睛不便,耳朵却还好使。虽然不至于故意偷听九公子的机密,但若是绣花大盗来此处联系九公子时给在下听着了,却不会因着九公子就放弃揭穿他真面目的机会的。” 宫九无所谓: “我只不说穿,至于这儿会不会有什么蛛丝马迹……能找到也是你的本事,我不会管。” ——其实花满楼真能发现什么才有趣呢! 果然过不了几天,花满楼就在经过宫九书房时,偶然听到那么断断续续的: “……公孙兰……南海……大庾岭……” 那声音极低,又隔着厚厚的门板,就算是以花满楼的耳力也不过听得模模糊糊几个字,但绣花大盗做下的那六十七宗大案里头,给盗走了七十卷价值连城字画的华玉轩,可不就在南海?而镇东镖局被劫走一批红货的地方,岂非就在大庾岭附近? 只不过他们比遇上阿伍一行的镇远镖局还倒霉,镇远镖局好歹因着救治及时,虽添了三十六个瞎子,却没再多一条冤魂,这两家加起来,因为眼伤未得及时救治而死的,却足足有十一人。 花满楼记得很清楚。 绣花大盗每绣下一个瞎子的地方,他都记得很清楚。 所以他立刻记下公孙兰这个名字。 而很快他的疑惑,又在陆小凤带来的情报的验证下,进一步被证实: “虽然活下来的人都说,那是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 “但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要假扮成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或许不易,一个女人要假扮成一个络腮胡男人,却似乎不是很难。” “神针薛夫人也说了,那绣着黑牡丹的红缎子上的绣样,应是出自女人之手。” “当然一个男人要拿到些女人的绣样出来装样子也不是难事,但是蛇头也曾提起公孙兰。” “据说这位公孙兰又被称为公孙大娘,是初唐教坊中第一名人公孙大娘的后代。” “当然无论公孙大娘还是公孙兰,知道的人都不是很多。” “但她同时还是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婆婆……原以为最近又成了熊姥姥,但也许还不只是熊姥姥。” 陆小凤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一个女人想在一个月内连续做下六十七宗大案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婆婆……那些女人想做下这些,却也不难。” “更何况,那些女人还都只是一个人。” “一个逼得蛇王那样原本绝不应该窝在市井之中的男人,都只能一窝十年。” “就算是市井中的蛇王,也不该是他过的日子。” 花满楼点点头:“所以公孙大娘一定是个很可怕的女人。” 陆小凤也点点头,叹气: “是啊,现在的女人越来越可怕了……” “相比之下,我发现薛冰原来温柔得简直像只小猫。” 花满楼忍不住笑:“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让她当你的小母鸡?倒要琢磨着如何将她撵回猫窝里头去?” 陆小凤一口气叹得越发沉重:“因为我发现,哪怕是小猫,也只是闲来无事逗逗好玩,认真了却实在太麻烦。” 他的生活很精彩,但也太危险,不管是老虎还是猫,只要是雌性,都不太适合。 所以陆小凤果然还是适合做个浪子。 这些话陆小凤没有说,花满楼也没再问。 倒是另一边,听到了苏少英对宫九不肯帮忙救出薛冰的抱怨: “就算不愿意和他们说绣花大盗是哪个,也可以先把人救下来啊!” 阿伍却跟没听到似的,只一笔一划很认真地在写大字。 直到苏少英念叨了第五十七遍,砚中一湾墨水都被他写完了,阿伍才终于抬头问一声: “你什么时候那么关心薛冰了?” 苏少英窒了一窒,然后却越发理直气壮的: “谁关心那凶女人?还不是因为花满楼担心嘛!” 说着还忿忿道: “陆小凤就是个麻烦!连他身边的女人也这么麻烦!” 阿伍点点头:“阿三是比较喜欢麻烦的,阿七也总是爱心软。” 苏少英眼巴巴看着他,却发现他除了这么两句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话儿,就又磨起墨来,赶紧追问:“薛冰呢?” 既然知道花满楼会心软…… 阿伍奇怪:“薛冰关我什么事?阿三和阿七都没来找我呢!” 想想大概觉得苏少英是闲的,阿伍也觉得自己之前没好好完成大叶子那每日三十张大字的任务,闹得现在听说大叶子可能要过来了,才急匆匆赶工,又耽误了和苏少英原本默契的每日半天讲学、弄得他无聊到只能拿薛冰解闷,确实不太好。 只不过大字是大叶子定的功课,就算他心下觉得不要紧,却也不敢不写,只是之前大叶子都不会说要离开飞仙岛过来找他的,所以他总是在要去飞仙岛之前十天半月的才赶工的,可怎么想到大叶子忽然说来就随时会过来了呢? 一口气要赶千余篇字,他自然顾不上苏少英了。 至于薛冰…… 薛冰虽然不要紧,但阿九已经对阿三阿七表过态了。 正如宫九对花满楼说的远近亲疏论,阿三虽是朋友,阿七更是好,但阿九才是最重要的啊! 阿伍对苏少英也不错,却更远远不足以让他去折宫九的面子。 所以思索一番,他只能帮苏少英找点事儿做: “你先前不还说要试一试滑翔翼吗?我图纸都画好了,你自己玩去吧!” 苏少英一咬牙,这样仿佛自己四五岁时师尊打发自己的语气是怎么回事?真以为自己是闲得慌啦? 但阿伍拒绝的意思也很明显,苏少英知道他就算比宫九好说话,但拿定了主意之后却也是从不改变的,所以也只好接过阿伍翻出来的图纸准备“自己玩去”,转身之前还是忍不住问:“你是陆小凤的好友,薛冰却是陆小凤的女人,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