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王晋源头上的汗立刻就这么下来了。张阔侍立在乾万帝身边,这时咳了一声,低声的对皇帝说了句什么,半晌只听乾万帝笑问:“听说皇弟喝得很多,是不是这样?” 晋源岂不是聪明人,立刻顺着张阔指点的求生之道一路往下走:“----是是是,臣一时贪杯,喝得多了,对上官小姐的印象也实在是不大清楚了……” 他心里正想着出去后一定要好好的谢谢张公公,谁知皇上站了起来,笑意盈盈的过来扶起他,朗声道:“那是,酒不醉人人醉人啊!” 晋源一把挣脱了他皇兄的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饶命!” “我饶你什么?” “臣知错!” “皇弟犯了什么错?” 晋源脸上的汗簌簌而下。皇上这个醋吃的,未免太微妙了。 乾万帝看了他一会儿,也不说话,慢慢的笑着走回了首座,极其舒坦极其悠闲的往榻上一坐。晋源低头跪着,半晌才听他淡淡的问:“既然去赴了宴,就把那新鲜好玩的事说来给朕听听吧。朕整日深居宫中,真是太无聊烦闷了。” 晋源抹了把汗,心里急速的思考着皇上这话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涵义,一边想一边僵笑着开了口:“臣只见了上官侍郎和夫人,其他人未见……说来也新鲜,臣竟然以前从不知道上官家家教这么严的。” 他把出门前听明德被关禁闭的事简略说了说,原本以为皇上会很感兴趣的,谁知乾万帝淡淡的打断了:“这个朕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你还容忍着别人爬到你那小心肝的头上去作践他? 晋源颇有些不能理解,只能一磕头:“陛下果然明察秋毫。” 乾万帝笑了起来:“皇弟和朕感情生疏,要是和朕相处久了就知道了。朕一贯是知道很多事情的。” 晋源心内大骇,面上佯作惶恐:“陛下说的是,臣今晚孟浪了。” 乾万帝挥挥手:“皇弟喝多了,想必精神不济,回去休息吧。” 楚妃堂前 明德在家不知道是看书还是被关起来,乾万帝竟然也忍着没去召他。一直到开春的时候,春闱将近,主考官丁恍将考生名单报到了御书房,乾万帝一看就看见了上边上官明德四个字。 乾万帝手指抚摩过那四个字,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半晌道:“爱卿辛苦了。阅卷过后,将前三甲进士的卷子都送来给朕看看罢。” 皇帝亲自阅卷的前例不是没有,但是一下子阅这么多,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丁恍忙问:“陛下是全部都看,还是臣挑出文章极好的送上来给陛下过目?” 乾万帝反问:“朕不该亲自审阅我朝的日后的栋梁之才吗?” 丁恍赶紧跪在地上:“臣遵旨!” 张阔在一边无声无息的站着侍候,一会儿见丁恍走了,才使眼色给宫女。宫女忙端上一碗参汤,张阔接了过来,小心翼翼的递到书桌前,道:“陛下。” 乾万帝猛地回过神:“嗯?” 张阔一边倒参汤,一边请示:“皇上今晚翻哪宫娘娘的牌子?” 乾万帝看看眼前的玉制案牍。这个正当盛年的皇帝后宫并不丰盈,最多的时候不过二十来人;后来明睿皇后死了,贵妃死了,夏昭仪死了;四妃原本就没有封满,再加上因故走的走散的散,现在不过十余个而已。 就这十余个人里还有位份很低的、不受宠的、被冷落的,算起来真正比较规律侍寝的,不过偶尔一两人而已。 “张阔啊,”乾万帝沉吟了一会儿,竟然笑了起来:“你说,要是朕当着明德的面大选秀女,那孩子会怎么样?” 张阔恭敬的俯下身:“回皇上的话,明德公子武功日益精进,皇上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乾万帝哈哈大笑起来:“张阔,你很了解那小东西嘛……也是,他这么维护皇后,倒是个自古以来少有的孝子。” 皇上站起身来:“也罢,咱们去看看皇后在干什么吧!” 自从上次被禁足之后起,皇后就在冬暖阁里设立了静安堂,每天念经诵佛,说是给皇朝乞求太平。乾万帝跟这个皇后不和几乎是整个朝廷都知道的秘密,皇后没有生育,没有强有力的娘家势力支持,又不再年轻貌美,前后被禁了几次足,所有人都觉得她这个皇后位置已经坐不稳了。但是奇怪的,不管她这么皇后当得有多冷清,她还是继续的在这个位置上坐着,没有一点挪动的迹象。 不知道的还以为帝后二人情深义重,知道的就觉得是皇上后宫不丰,没找到可心的佳人,于是可着劲儿把女儿往宫里送。前段时间恰巧是明德闭关念书的时间,死了的丁贵妃娘家送来一个庶出的小女儿,长得很是妩媚,不久就封了昭容。乾万帝到了皇后静安堂门口的时候就听见里边传来丁昭容年轻张扬的笑声:“皇后娘娘为皇上的生辰准备了什么礼物?这是什么,是手抄的般若波罗密经吗?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手抄的经书,娘娘赐给我看看好吗?” 门口的小太监刚要朗声通传,乾万帝摆了摆手,饶有兴味的站在了门口侧耳听起来。 只听精致的凤凰琉璃月亮门里,皇后的声音四平八稳:“难得年轻女孩子对这东西感兴趣,妹妹要看,拿去便是。” 丁昭仪便欢欢喜喜的拿过来在手中翻,一边翻一边赞道:“皇后娘娘的字写得真好看,妹妹也写簪花小楷,但是远不如娘娘的字练得好呢。这样用心的厚礼,皇上一定喜欢。” 皇后微微的笑了笑:“这深宫里有什么打发时间呢,无非写写字,画两笔,消磨日子罢了。妹妹若是无事也可以练两笔,慢慢的就练好了。” 丁昭容掩嘴笑道:“哎呀,不怕娘娘笑话,我哪里有那个清修的时间呢?皇上天天过来,我连一刻轻松的时候都没有;昨天各国使臣觐见,原本以为可以休闲一日吧,谁知又被皇上召去侍宴……” 皇后皱了皱眉,想说什么,但是看她那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又说不下去。 丁昭仪倒是眼尖,一看看见皇后皱眉,立刻惊慌失措的起身:“娘娘怎么了了?不舒服吗?可要宣太医?” 乾万帝向张阔使一个眼色,张阔立刻高声道:“皇上驾到----” 明黄色的仪仗矗立在凤门两边,乾万帝大步迈进宫里,皇后和丁昭容都没想到他会突然从天而降,当时就愣住了。 丁昭容立刻跪下,梨花带雨的扑上前来:“陛下!陛下,不好了!臣妾不知何处口误,把皇后娘娘气出毛病来了!” 皇后面色肃然的起身:“臣妾拜见皇上。” 乾万帝轻描淡写的挥挥手示意皇后坐下,然后亲手扶起了哭成泪人儿的丁昭容,温言道:“皇后是一国之母,肚量很大,怎么会因为一两句话无心之失而生气呢?” 他抬眼看向皇后:“是吧?” 皇后牙关生生的咬紧了,齿缝间逼出一个是字。 “那就好,”乾万帝扶着丁昭容坐在椅子里,兴致颇高的问:“昭容没事来找皇后说什么呢?” 丁昭容羞怯的笑了:“臣妾看皇后娘娘的手抄经书真是一手好字,正自愧不如呢。” “是么?”乾万帝伸手拿过经书,随便翻了两页就放下了:“皇后有这个空不如照管后宫、管管人事,总比花时间信神信鬼来得好。神鬼之事原本就是迷信迂腐的人才相信的,你贵为一国之母,怎么也跟着信起这些东西来?” 皇后被说得几乎挂不住面子,只得低声道:“臣妾记住了。” 乾万帝随手把经书一扔,谁料恰巧砸到了桌上陈设的长颈琉璃水瓶,啪的一声水瓶翻倒,水面迅速的洇湿了书页,模糊了字迹。 丁昭仪一看,慌得又要站起来:“皇后娘娘!这……” 皇后伸手把经书拿过来,随手往边上放了,平淡的道:“毁了便毁了罢,妹妹不必惊慌,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丁昭容还娇怯得不敢说话,倒是乾万帝又转向她,好像情绪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兴致昂然的问:“爱妃今天吃了什么?” 丁昭仪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皇后,便细细的板着手指给他数,水晶包子、虾饺、汤圆等等,一样一样的评价厨子的手艺如何、花色如何、味道如何,一直说了半晌,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乾万帝却像是毫无察觉一样搂着妃子在皇后的清修佛堂里调笑,反倒是越来越高兴了。 他就是不喜欢这个皇后,活生生就是一对怨偶。 其实皇后也没什么,贤淑有肚量那是当然的,从来不倾扎后宫众妃,从来不说三道四。甚至连上官明德,也是她送到乾万帝的床上去的。 但是乾万帝就是看她不顺眼。明德越费尽心思的维护她,就越让她被乾万帝所厌恶。 丁昭容说得高兴,粉脸含羞的撒娇:“皇上,天色晚了,不如……” 乾万帝猛地回神,霍然起身,冷冷的道:“皇后便自行休息去吧。” 皇后一言不发的站起身福了一福,脸色虽然难看,但是当然不会有任何人去注意看她。乾万帝拉着丁昭容刚要走,突而身边伸出来一只手,手上端端正正的捧着一个描金磁盘,上边放着两杯西湖龙井。 乾万帝眼睛一扫,只瞥见是一个低着头的侍卫,便不大耐烦的问:“这是干什么?” 那侍卫抬眼微微一笑,斯文甚至温柔的回答:“----臣代皇后,端茶送客!” 乾万帝猛地顿在了原地。 那侍卫装扮的,赫然就是大半个月没见的上官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