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帝心 卫鹤鸣走进御书房时,皇帝正神情专注,握着狼毫落下最后一笔。见他进来,便搁了笔,神色和缓了许多。 “参见圣上。”卫鹤鸣的一礼尚未行完,便见皇帝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卫鹤鸣便站到了书案一侧,皇帝指着桌上的字笑着问他:“卫探花瞧瞧,朕这字写的如何?” 卫鹤鸣看了看,只笑着说:“平和中正,有仁君之风。” 皇帝便大笑起来:“你可比你父亲会说话多了,你知道当年卫卿是怎么说的么?” 卫鹤鸣面露疑惑。 皇帝故意板着脸,倒真有些神似卫尚书:“一板一眼,无甚特点。” 卫鹤鸣心道这还真是自己亲爹能说出来的话。 皇帝神态极和蔼,同他闲聊了几句,才笑叹:“卫卿果真生了个好儿子。” 卫鹤鸣也不自谦,道:“圣上这话跟家父多说几次才好,也省得他日日嫌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了。” 皇帝并没有提到宫变一事,从始至终都如长辈同自己的子侄辈说话一般,卫鹤鸣也对答如流,君臣二人倒是其乐融融。 四周宦官虽垂首而立,心里却明镜似的:打今个起,这位卫探花的前程,怕当真是要不可限量了。 朝中大臣略有些城府的也都清楚,这次救驾的三个功臣,楚凤歌是藩王,是皇帝的心头刺;驻京将军已过而立之年,且是个老实忠厚的,前程有限;独独这位卫探花,父亲又是个纯臣,家族关系简单,自身又有些才华——就是没有救驾的情分,也合该是要一路扶摇的。 皇帝又问了几句卫尚书的近况,抬手屏退了众人,只零星几名宦官宫人立在原地。 皇帝道:“卫卿和朕年纪都不小了,卫卿运气好,得了你这样一个省心的,朕的运道不如他。” 卫鹤鸣抿唇道:“圣上奉天承运,岂有运道一说?” 皇帝哑然失笑,面孔虽已不年轻,目光却仍是灼灼灼灼:“你也不必说这些,你和鸿儿都还年轻,早晚都是你们施展拳脚的时候,只是鸿儿年纪小、脾气也急,你多提点着些便是。” 卫鹤鸣不声不响,伏身行了一个大礼。 楚鸿是后立的太子,名不正言不顺,也难站稳跟脚,皇帝这是在竭力给自己的爱子铺路。 他对皇帝的意思心知肚明,只是这番嘱托,他终究是要辜负了。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同文瑞王交情颇深?” 卫鹤鸣神色坦然:“臣与王爷是国子监同窗。” 皇帝“唔”了一声:“那日胶东王异样也是你同他说的?” 宫变后三人曾被询问何以得知宫变,卫鹤鸣便将前世的原因说了出来。 他规规矩矩地回答:“那日殿中诸多皇亲国戚,只有王爷与臣颇有交情,臣没有证据,并不敢确定胶东王的意图,只好同王爷商议” 皇帝并没有多说,只意有所指:“下次你若有念头拿不准,可以同鸿儿说说。” 卫鹤鸣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微微垂首,将眸中的神色掩盖的极好。 皇帝却仿佛有了些兴致:“那日你是如何会想到那侍卫便是胶东王的?” “臣当时也不敢确认,只是二人长得实在相像。臣有一胞姐,年幼时也曾玩过偷梁换柱的把戏,还引得父亲一顿好打,实在印象深刻,当日便想的多了些——”卫鹤鸣解释。 “你这可没想多,朕还得多谢卫卿当年给你的那顿打——”皇帝又问:“你那胞姐与你交换,竟没人发现么?” 卫鹤鸣道:“年幼时五官都未张开,家姐与臣长相肖似,有时连父亲都分不清。” 皇帝听了便笑。 卫鹤鸣本可以此时将鱼渊代他乡试一事此事说出,皇帝必不会怪罪,在皇帝这里便算备了份,日后便不必担心此事被人发觉,也好让卫鱼渊的才华得见天日。 但他却不敢说。 帝心莫测,阿鱼并非寻常女子,若是皇帝有了别的心思,那他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皇帝同他这一番聊过后,临走前还同他说了新学之事,道:“前些日子朕收了折子,你做的极好,可见是个好做实务的,在翰林治学未免冷清,朕有意给你换个地方呆呆。” 也不过是一提,去哪里做什么统统没有说出口,只是这些只言片语传出去就够朝臣猜测了。 卫鹤鸣一出宫门,便在马车上懒成了一滩烂泥,础润木着一张脸道:“文瑞王那头又说箭伤发作。” 卫鹤鸣挥挥手,轻笑:“他哪日不发作来着,不去,咱们回府。” 础润在帘外应了声“是”,却并没有到前头去赶车。 没出眨眼的功夫,卫鹤鸣又挑起了帘:“罢了,先去书肆瞧瞧,待晚上去瞧瞧他。” “是。”础润的脸更木了,这才去赶车。 卫鹤鸣在车里想着皇帝提点他的那些话,分明是要他多同楚鸿亲近,离楚凤歌这不安定分子远着些。 还有他的调动,前世他因着种种原因,在楚沉登基前坐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不知今生皇帝会将他放到哪个位置去。 半晌到了城东的书肆,卫鹤鸣跃下马车。 这家书肆靠楚凤歌的王府近些,他平日里并不常来,此时书肆里又多是些书生,便无人识得他。 书生多在寻经史,只卫鹤鸣找了一本闲书信手翻了两页,又有些可惜地放下——这本《雪剑霜刀》好看是好看,只是前世已经读过几次了。 卫鹤鸣便在这书肆里四处翻找。 偶闻那几个书生正聊着新学一事,一个道:“我听闻今年新学要试招一批学生,不知有多少人前去。” 旁边的一个便道:“只怕无人应和,那新学出来的不是为官,是为吏,一旦做了吏,想再为官便难了。” 众书生纷纷赞同。 却听一白衣少年在旁接道:“你们不做,自有些平民百姓去做,别看是小吏,派往各地去也自有用处的。” 书生大摇其头:“地方官员自会招些小吏,古往今来从不见谁在区区小吏上如此费心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一来二去,白衣少年竟和这群书生争执起来了,卫鹤鸣在那厢听得有趣,便转过了书架想瞧瞧热闹。 却不想那白衣少年一见他便大喜:“魏瑜,你可算回来了,我一个人辩不过他们这些人,你同他们说!” 卫鹤鸣一怔,他确信自己没见过这白衣少年,却听他唤自己“魏瑜”,脑海里忽得闪过了什么。 那少年还在唤他:“魏瑜,你愣着做什么,前些日子不是还同我说新学的事么?” 卫鹤鸣露出一个笑来,上前去对那众书生略一拱手:“诸位客愿听我一言?” 那些书生见他身着官袍,虽品级不高,却仪表堂堂,倒也先生了几分耐心:“这位大人请说。” 卫鹤鸣缓缓道:“诸位家中都是家有薄产,又寒窗十年满腹经纶,自然想着做官。可百姓却至多能吃饱穿暖,想识字都困难,若是新学进修数年,便能得以为吏,岂不是好事?新学一路,本就不是为诸位准备的。” 书生面面相觑,开头的那位皱眉道:“即是如此,可我朝历来由地方官员选吏,新学一路只方便了那些百姓,又于国家何益?” 卫鹤鸣神色不变,赞许地看了那书生一眼:“这位兄台对吏治倒是知之甚详。” 那书生不知怎的,竟有些心生喜悦:“过奖。” “兄台说的不错,只是却不知,官员募吏,可有什么落实的标准?”卫鹤鸣一问,那些书生便面面相觑,他却四平八稳道。“上官募吏,全看自己喜恶,更是无人审核,做胥吏的不通书数,做求盗捕快的不通律法、拿不起刀,更有甚者品行恶劣、鱼肉百姓,数不胜数。百官乃天子耳目,胥吏却是官员的左膀右臂,若连手脚都不好,还谈何父母官?” 卫鹤鸣一口气说了许多,见这些书生竟都沉默下来了,心知他们都听懂了:“你们瞧不起胥吏,却不知他们才是于百姓最近的人,这天下少不得与他们共治,有了新学,才能保证他们至少都是合格的人。” 这下连白衣少年都有些惊讶了,看了他半晌。 那书生一拱手:“阁下才智,实在令某羞愧。” 卫鹤鸣摆了摆手:“不过是一家之言,姑妄听之,姑妄听之罢。” 那书生还欲再说,却听那白衣少年对着门口一声惊呼:“魏瑜!” 卫鹤鸣抬眸望向门外,那正有个青衣少年,神貌与他如出一辙,只比他多出几分沉静古朴,见了他便微微露出一个笑来。 卫鱼渊。 终于再次看见了这张跟自己相似的脸,卫鹤鸣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白衣少年盯着二人目瞪口呆:“你你” 卫鱼渊率先一步踏进来,对着卫鹤鸣笑容满面:“阿弟,你竟也在这里。” 冲卫鹤鸣挤了挤眼。 卫鹤鸣还是第一次瞧见鱼渊这样跳脱的模样,咳了一声,拱手道:“兄长。” 白衣少年这才如梦初醒:“我说你怎么出去买些糕点,回来竟换了身官袍,还长高了些,这竟是你的弟弟。” 卫鹤鸣颇为好笑地一拱手:“是,在下魏赫。”他记得阿鱼那假名是两个字的。 卫鱼渊装模作样地对他道:“这位是我交游在外遇上的好友,姓萧,名栩。” 卫鹤鸣一怔:萧栩? 竟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