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听了这话,一面放下手中的碗筷子命人叫他进来,一面颇有些无奈地对着九公主宗馨叹息道:“你十六哥的鼻子倒是灵,隔着这么老远就闻着味儿了。” 宗馨却噘嘴道:“十六哥哪里是鼻子灵,明明是惦记着母妃又陪我吃饭,他却只能在皇嗣所苦读,这才偷懒跑回来凑热闹的。” 她们母女二人虽然嘴里说着埋怨的话,但眼睛里却都是笑意,显见得是很高兴能见到宗祈的。 这个是自然,都是亲生的母子兄妹,关系哪里会有不好的。 然而她们是高兴了,代钰一听这声音,却有些不快了。 是啊,她怎么忘记了,这惠妃,不单是九公主的生母,也是那位十六皇子的生母了呢。 人家这没事儿来生母宫中,陪生母和妹妹吃个饭,聊聊天,原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可是,今儿自己也在,他还这么大刺刺地过来,那就有点儿问题了。 她才不相信,自己和那几个公主伴读今日入宫的事儿,宫里头会没人知道。 虽然说她现在年纪是还算不大,但是到底是外臣之女,如此毫无避忌地跟个年纪仿佛的皇子见面,怎么说怎么都是不妥当的吧。 怎么一向规矩挑不出错儿来的惠妃居然好似完全忘了自己也在她宫里这个事儿了呢?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她果然还是想跟林家联姻啊。 经过上一次林如海和贾敏在金陵安排的“回避”,原本代钰还以为这位惠妃娘娘已经明白了林家的态度。但是现在看来,上次那种委婉的方式,在意思表示上还是不够明确啊。 那么,今儿就由她来继续表明下林家毫无攀龙附凤之心吧。 她想到这里,立刻起身,诚惶诚恐地道:“既然是十六爷来了,那臣女不便再搅扰,这便就告退了。” 代钰这话一说,惠妃微微一愣,看着她的目光便带了些深意。 只不过,还没等她说什么,九公主宗馨却先不干了。 她立刻也站起来拉住代钰的手道:“黛玉,你这是做什么,十六哥你也见过几回的,他虽然看着是那个样子,但人还是不错的,你这么怕他做什么?” 代钰听得宗馨这话,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叫怕他,她是怕自己忍不住杀了他好嘛。 虽然林如海没有明说,但她已经猜到,这一次的情况同在金陵的时候不同。此番入宫伴读这事儿,是皇帝定下来的。 她们这些伴读,实质上是皇帝要牵制她们身后整个家族的“人质”。 这样,就同上次在金陵那种“恩宠”性质的伴游有本质的不同了。 如果她再装病不来,那么来的就只有是她家小弟了。 小弟才三岁,她可舍不得他来这步步惊心的鬼地方受苦。 何况,总有些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今儿是来吃饭,以后他每天再来请个安什么的,自己大约要被骚扰上很久了。 若是能一劳永逸就好了。 这个瞬间,代钰是真的起了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安静沉睡在系统中的贰号药剂。 虽然之前“教训”过薛蟠和贾宝玉,但对皇室中人出手,她还真没有做。 若是真的要动手,虽说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但,说不定试试会有奇效呢? 总是被这种满身纨绔气的小孩子调、戏,真的很让人无奈啊。 而且甭管各自的性子如何,皇子们都很麻烦的。不管是夺位的,还是没夺位的,搅和进去都不省心。 她自己的意思,原本是不准备嫁人的,就算要嫁人,也绝对不嫁给宗室,特别是皇子。 然而对方再怎么样,也是个皇子,若是铁了心要她,还真是不好办。 就算暂时没有成功,万一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一道旨意下来赐婚,他们家难道要抗旨? 毕竟,现在皇帝对年长的几个儿子都寒了心,正是对宗祈这种大小的儿子最是亲近的时候。 万一他一个脑抽,觉得把林家绑定在“没有威胁”的心爱的小儿子身上,从此便能更好控制这些能干的大臣,永远不必担心哪个年长的儿子再拉上这些“纯臣”们的势力,那不是更好。 想到这个,代钰心中愈发凝重了。 要不,今儿就直接动手,先让他“病”一下? 只不过,这个念头虽然来势汹汹,但却还是在片刻之间,就被她暂时压了下去。 因为她发现惠妃正在盯着她看。 不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那种看法,而是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看。 那种目光,仿若有着洞悉一切的能力,如同某种危险的猛兽,在打量它的猎物一般。 安静而危险。 让人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在这种威压之下。 若是寻常的小姑娘,恐怕早就吓得花容失色、浑身发抖了。 可惜代钰不是。 她只是做出一副不敢直视惠妃面容的模样垂下了头去,淡淡地将方才要离开的话又换了种说法说了一遍,半点儿惊慌失措的模样都没有。 知道自己这种平静的表现更容易引起对方的兴趣,但她也懒得装了。 因为她已经看出,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装也没有用。 果然她话音方落,那惠妃便轻轻笑了一声,说了句:“林家家风果然甚佳,林姑娘这么小的年纪就如此懂规矩,真是难得,怪不得万岁爷要指定你来陪着九儿了。若是她能学得黛玉你一星半点儿的温雅娴静,本宫就心满意足了。” 她一面说,一面拉住了代钰和宗馨的手,笑道:“十六是九儿的亲哥哥,黛玉既然是万岁爷亲自为九儿选的伴读,那在本宫这里便也如同九儿一般,只当做自己家里便好,一家子人,不必这么拘谨,若不然,倒是显得生分了。” 得了,这回不但没能走成,还在她口中跟她们成了一家人。 偏偏她拉了皇帝做伐子,让人连回嘴的机会都没有。 果然厉害。 代钰心中愈发凝重,飞快地思索了起来。 跟这位惠妃不过见了几面,她已经看出这位娘娘心思深沉,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连看出了她方才有意无意表现出来的抗拒,也不说破,不动声色地用一句话就圆了回来,这份功力,不要说做宠妃,便是做皇后,那也是可以游刃有余的。 虽然她身份不够高,这辈子可能没有希望做皇后。 但,焉知,她没有更高的目标呢。 比皇后更尊贵的,不是还有太后么。 做太后可就不需要那么高的身份了。 只需要一个条件就能够满足。 那便是让自己的儿子坐上那把椅子。 从前代钰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这个女人,这一回一交手,她才发现,这女人不只是不简单,而是一头潜伏很深、伺机而动的猛兽。 想来她那一群死命蹦跶的便宜儿子们万万想不到,他们这个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出身低微的庶母,竟然是那个藏在最后坐山观虎斗的黄雀。 看来,以后在宫里的日子,会更加丰富多彩,半点儿都不会无聊了。 她心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但还是听话地在惠妃身边儿坐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也不能现在就撕破脸。 虽然她已经想到了后续的无数步,但这一切都还没发生。现在弄僵了,并没有什么好处。 毕竟,这位娘娘说话非常艺术,她要是现在就走,不正好变成了跟他们皇家的人“生分”了么? 实在很是诛心。 只不过,她人虽然留下了,面上的表情就很是冷淡了。 虽然不能抗旨,但她素来在外头的表现便是“性子冷淡”,不喜欢,你可以跟皇帝说“退货”啊。 当然,惠妃是不可能干这个事儿的。 宗馨更不会。 代钰便也吃准了这一点,懒得再装出平易近人的样子陪着她们,左右,她是不会上她们这条船的。 惠妃和宗馨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惠妃当然是继续不动声色的,宗馨心中却有些难过。 因着她是真心喜欢黛玉这个玩伴的。 她只是不明白,为何十六哥那么好一个人,黛玉偏偏就那么不待见他呢。 她原本不想强迫黛玉这么做的。 但,听说父皇处置了好几个哥哥,还把太子哥哥废了,那是不是表明十六哥有机会了? 林大人虽然还不是父皇的心腹重臣,但日益受到倚重,若是黛玉能做她十六嫂,想必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更何况,别人不知道,她这个亲妹妹哪里还不知道,十六哥是真的喜欢黛玉的啊。自从在金陵见过黛玉一面之后,他暗地里就一直念念不忘的,实在是个痴心人。 她做妹妹的,得帮着哥哥才是。 不管是江山,还是美人,都要帮。 何况,只要多接触就知道了,十六哥真的是个好的。 他若是喜欢的女子,一定会真心相待的。 宗馨这么想着,又去看了看代钰,见到她一张漂亮的小脸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笑意,心中却愈发忐忑了。 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的样子,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九公主表示她很忧郁。 可是因为她喜欢黛玉,她觉得一定是十六哥那个不着调儿的性子把黛玉给吓着了才会这样,故此,她心中便对这个哥哥有了几分埋怨。 于是,兴冲冲地奔进来的十六皇子宗祈,便看到了这么一副情形。 他母妃惠妃端坐在主位旁边的尊位上,旁边是气鼓鼓地看着他的九妹妹,而冷淡着脸的林家小姑娘坐在她们旁边。整个的气氛,相当不好。 好似,他打断了什么一般。 宗祈愣了愣,这才笑着道:“原来今儿母妃这里有客啊,是我唐突了,该先通报一声的。” 惠妃笑道:“你什么时候又那般讲礼了,过来坐罢,黛玉是万岁爷亲赐给九儿的伴读,在我这里也就跟你妹妹一个样儿。黛玉生的文雅柔弱,你可不要莽莽撞撞地,吓到了人家。” 宗祈便收起了那玩世不恭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同代钰见礼。 代钰也回了礼,但只是客套有余,亲切不足。 不过就是巧妙地让人抓不到把柄的面子上的应付罢了。 这种气氛之下,这顿饭吃得当然就很是沉闷了。 一顿饭吃完,代钰便就以准备下午的功课为名,先告退了,还体贴地丢出了让惠妃母子三人说些体己话儿的借口,完美地复制了惠妃的说话艺术。 出门之后,她总算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这顿饭吃得,真是哽在胸口一般的难受。 代钰走了之后,惠妃母子三个脸色也有些不好,特别是宗馨,她觉得黛玉一定不喜欢跟她玩儿了,心中十分难过。 宗祈心中也不好受,他虽然平时看着不着调儿,却不是个傻的。哪里看不出林家小姑娘对他完全不感冒呢。这个打击有点大,故此他虽然还笑着,但话也说的少了。 惠妃看着一双儿女的表情,面色虽然也不大好,心中却愈发觉得林家这女儿资质实在难得,颇有她当年之风,若是给了十六,那定然会是一大助力。 甚至,比林家的势力还有用。 毕竟,知子莫若母,她这个儿子,聪慧有余,定性不足,很是要个能干厉害的正妃来压压。 一盏茶时间之后,宗馨要午睡,宗祈便也告退了。他原本也是要回皇嗣所自己的院子休息的,然而不知道怎地,一路走着,就走到了旁边的偏殿里。 殿中有处小园很是清幽,他一眼就看到了林家小姑娘正同另外两个小姑娘说话。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那群小姑娘当即吓了一跳。 他看着林家小姑娘不卑不亢地带着大家朝他行礼,然后就带着她们告退,觉得很是郁闷。 然而佳人已经远去,他也只好默默地退出来,朝着皇嗣所走。 明明他是认真想同这位林妹妹好生相处的。谁知道她见了自己比见到洪水猛兽还要避之唯恐不及。 他寻常去母妃的娘家,那些表妹们、表妹的表妹们,见了他都很热情的啊,怎么这林妹妹居然是这样冷淡。 真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此时是盛夏,没留神间,他竟然对着路过池子里的一朵白荷花念了这么一句,早被迎头赶上来要同他见礼水淳和余泽嘲笑了起来: “十六爷您这是疯魔了么?对着朵白荷咏牡丹?” 是啊,林妹妹与其说是白荷花,倒不如说是玉牡丹,可惜,这会儿没有。 明年,牡丹盛开的时候,再叫她来看吧。 宗祈露出一个痴痴的笑容,被自家满面狐疑的两个伴读拖着去上课了。皇子的课程同公主的不同,有什么不妥是要打板子的。 三个少年慢慢走远,一个蓝色的身影才从花丛后转出来,她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出了会儿神,旁边的侍女便上前了半步轻声道:“夫人,咱们也该回去了。” 她点了点头,带着侍女转身朝着惠妃的宫殿走去。 代钰应付完了惠妃母子三个,又打发了不知道从哪里跟过来的宗祈,这才能够安静地午歇。 午歇过后,就是下午的功课。 这一次,却不是谢夫人,而是换了一位李夫人来讲授。 讲授的内容也同谢夫人的不同,竟然是什么女德、女红之类的东西。 代钰撑着没睡着,熬了一个时辰,便被告之可以回家了。 她礼貌地同宗馨和诸位新同窗辞别,装作没有看见宗馨的欲言又止,转身就出了宫。 好容易到了家里,贾敏自然迎上来一通慰问。 她捡着无关紧要的说了说,贾敏总算慢慢地放了心。不过听见惠妃召见她吃饭,又说十六皇子也去了,她又沉思了起来。 代钰原本怕她忧思多虑,不敢说太多,但是也搁不住她多心,只得由着她去了。 想必晚上她和林如海,又要半宿难眠了。 想到这个,她心情愈发不好,偏偏这个时候,外头有人传话,说荣府来人,她才略微提起了些精神: 要来的,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