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双成向秋叶游说,她回琉璃镇只是为了寻药、捕兔、查砗磲来源地等杂事,并非是为了与萧拓相会,请求秋叶不要在两座市镇之间大动干戈。 秋叶未应她的要求,只说明,琉璃镇处在海运疆界内,是他早晚要夺取的目标,如今她想回去,让他决心先一步清理障碍,方便他送她畅通无阻地往来。 冷双成叹口气:“公子心意已决?” “是的。” 她心知劝阻不了,只得退而求其次。“那么征战过后,公子能否下令,禁止军队扰民?” “准应。” 秋叶安置冷双成睡下,加派侍卫守住别馆,将寝居封锁起来,赶去军衙发号施令。冷双成考究随后的局势,是否便于她继续完成苍城之计,委实没有心思睡得着,就伴着烛火坐了一夜。 是夜,海口镇关口、渡口两支彪军齐发,猛烈攻击琉璃镇的两处关隘,随后扑上更多的兵力,大败辽军,迫使他们后退二十余里,驻扎进了土城之中。 琉璃镇守军未曾料到,对面城镇每晚燃放绚丽至极的焰火,落得清和太平,竟是一种假象。当时焰彩喧嚣落下,循着光亮,可让他们看清,黑衣短甲的宋军,就这样气势汹汹携着刀箭而来,踏着满地的碎金星亮,将剽厉与阑珊光影糅合在了一起,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五倍于己的军力,也让他们抵不住攻势。 三日前,萧拓在琉璃镇封山采石,忙得脱不开身。他唤亲信去接冷双成,得到回信,说是房内行装仍在,却不见人影,连馆主都不知她去了哪里。 萧拓暗自焦虑,才放她半日去市集逍遥,信了她的话,不要亲兵尾随,现在倒好,将人弄丢了。好在知道她最终会回苍城,去找萧政禀复事务,他暂且先按捺下牵挂之心,埋头于公务,组织人力兵力挖掘白石。 事关辽宗起源“白马青牛”的传闻,也容不得他分心。 木迦南言称受佛祖偈语启示,断定琉璃镇会出现白马神驹之物,劝萧政派人查探。 同时,简苍向萧政禀明,修建栈道的石料不够,需派兵力外出采坚石补给。 两项任务因而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萧拓身上。 萧拓来林子里转了一圈,终于明白“琉璃出白”是何含义。一块块白色巨石压在树脚下,被藤蔓遮盖,无声无息静候了多年。他下令兵士放火烧毁藤蔓,待火停,拖走黑漆漆的残叶断枝一看,白石铺放在背阳的山坡上,外形若奔跑的骏马,若是从上方俯瞰,便是活脱脱的白马腾渊图像。 山石沉重,显然不是有人故意将它们摆放成这种样子,倒像是许久之前自发形成的样态。 至于是不是吻合了神驹出山的灵惠故事,萧拓本就不在意,只是看重了石料的质地。 他下令兵士日夜赶工挖掘白石,输送进苍城,萧政接到消息后,随即也加派人马过来帮忙。 无风无浪地过完三日,突然传来宋军攻城的消息。 此时经过连番的劳作,人马皆疲。 萧拓唤马队、兵士先退,自己带亲信军力断后,不期然遭遇上了银光所带的哨羽营。 顿时千箭齐发,连绵不绝。 亲兵全数被杀,萧拓一人落单。他躲进小镇,凭着过硬功力左穿右插,逐渐甩脱了追兵,最后与紧追不舍的银光打了照面。 银光占据高处,拉弓激射,送出雷霆两箭。 萧拓躲过了金箭,正要闪身疾避第二支将到的银箭,眼角扫到一名避战的货郎挑着挑子慌张转了出来,撞向他这方,他犹豫一下,没有继续躲闪下去。 他的左腰被银箭洞穿,气息痛得一滞。坤带遭箭矢穿击之力扎断,掉落进货担里。 银光见萧拓与货郎的身体扑合在一起,怕误伤无辜,未再追袭两箭。萧拓趁机滑步躲进巷中,负伤遁去。 琉璃镇毗邻的驻军地便是二十里外的一处土城。 土城守军过来援救,与撤退的采石兵相遇,互一询问,都不知指挥使萧拓的下落。他们只得沿着原路返回,等待后置军令的传达。 琉璃镇一战,宋军大获全胜,分派兵力驻扎进空城。 巳时战火平息,市集照例开张,并未受到侵扰。 与此同时的海口镇别馆里。 冷双成隔窗催促暗夜传话几次,奈何秋叶仍是不到场。她烦闷不已,拿烛台撬开窗槅,砸断了锁扣,施展身法逃了出来。 只要她动了怒,一心朝外闯,侍卫便不敢真拦。 只是一路延绵不断有侍卫队追到军衙去,场面就不大好看了。 冷双成疾步如风,闯进军营内堂大门,正与坐镇其中的秋叶对上。 她走到案前行礼,说道:“向公子请辞,求赐通关凭证。” 秋叶合上战报,淡淡道:“萧二没死,你放心。” 冷双成一怔,旋即无语。 “不过遭了些罪,再跑慢点,小命就没了。” 她忍不住回道:“公子不顾长平公主此时还在苍城内,贸然夺城,不怕萧政对公主不利么?” 秋叶依旧冷淡:“她的死活不在我的预计之内,我只管你的事。” 冷双成暗道,心肠真是黑,哪怕嘴里说着为了我,也让我感受不到一点暖意。她控制住面色缓急,问道:“公子可以起身了么?” 千请万求才动身的秋叶带着冷双成上了马车,朝琉璃镇驶去。 冷双成紧挨着车窗坐着,打量沿途景致,直到看见所经之处无战火焚烧的痕迹,才放下心来。她一直默然不语,车内也是无声无息的,回头一看,原来秋叶靠在垒得半人高的缎枕上,正闭目养神。 她思量着,不能让他太过惬意,扯了扯他的袖口。 秋叶与她同处一车,周身不做任何防备,将紫绡袖口遮好了双手,轻轻搁置在膝上。他坐得文雅,睡得矜淡,完全不理会她的扰乱。 冷双成移身过去,拉了拉他的手臂,说道:“公子陪我说说话。” 秋叶凝淡未应。 她又说:“仕女宴飨美色可餐,滋味必是不一般,可合公子口味?” 见他不答,她凑近说道:“辽国伊阙城内,多留置番邦异族,所学技艺无不精湛,与女体宴一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若能试试那些小僮奉茶添香的手艺,人生自是不虚度一次。” “不准。”秋叶闭眼冷冷说道。 “伶人们唱的戏曲也好听。”冷双成没听到似的,惆怅说道,“每次演完一回,我都要买下戏词折子,记着上面的摘锦句子。” 秋叶微微一动,侧头低落下去,就擦到了她的唇,将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她羞红了脸,又退到了窗边,去看外面的风景。 秋叶被打断了情致,睡意全无,唤她过来。她想了想,坐到他身旁问:“公子是想与我说说话么?” “嗯。” 她抿嘴一笑:“那你说吧。” “你喜欢听戏?” 她摇摇头道:“随意听听而已,有时会听见一些新奇事,令我大开眼界。” “戏子能见识多大的新奇。” 她不悦地推推他的手臂:“又小瞧人,两百年前的世道,哪是公子能领悟到的。” 他笑道:“驽钝两百年,倒是让你有了骄傲的底气。” 她摸出一颗琉璃镇出产的砗磲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道:“这个宝贝也是我听戏听来的,才知道里面大有乾坤。” 不仅如此,琉璃镇的白石、红枫山下的青牛,都曾被伶人们编入了唱本中,加以演练出一则则传奇故事。 秋叶伸手去接砗磲子,冷双成却像是藏宝似的将它放回锦囊里,扎紧袋口,妥善收好了。 他嗤道:“故弄玄虚。” 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门外汉的觉悟力,总要低人一截。” 马车到了采石场前停住,冷双成下车打量山坡白石的数量,推测出萧拓挖回去的石料应是足够在礼殿下面修栈道。见计划无纰漏,她还是大为松了一口气。 秋叶在后冷冷道:“奔波一场就是为了看石匠?人都不在这里了。” 冷双成笑了笑:“在公子嘴里,诚然听不到好言辞,小侯爷的身份一降再将,从二小子变成了石匠。” 秋叶冷声道:“最后必定成残人。”只望他活得长久一些,能多受几次折磨。 冷双成隐隐听出话意不妙,聪明地岔开了话头。“再朝前走,便是‘溶盆’入口,公子是要与我一起进去瞧瞧么?” “嗯。” “容我提醒一句,公子尚洁,不见得能忍受海水浸泡的味道。” “不碍事。” 冷双成不愿亏损秋叶一丝一毫的仪容,劝他留在洞口外,由她入水一探就行。 秋叶淡淡道:“我看住你,才能稳妥一些。”况且放眼琉璃镇内,皆是驻守的宋军,他已清了整座城的场地,还不曾有不能去的地方。 秋叶陪着冷双成,来到一处断崖口,仔细布置了诸多事务,抓紧她的手,一步步下到水阶之中。 海水稍温,漫过了俩人的身子,直至没顶。 游过一道狭窄的岩石缝隙,山体里豁然变得清亮了起来,水温也为之一变,渗着凉意。 俩人冲出海峡口,攀附上一旁的石坡,站在石面上调息。 冷双成从背缚的皮囊里取出干净的手巾,递给秋叶,他看着洞内景物,并不接。她无奈,持着手巾替他擦去脸上的水渍。 他比她高,又站得凝然不动,她低念一声“得罪”,便踮起脚尖,扬手拭向了他的额头。 他顺势亲了她一下,又抬头观望水峡对面的石台,问道:“你冷不冷?” 先前要将避水衣让给她穿,她死活不依。 她一向是寒凉体质,并未觉得有多冷。 他说道:“我冷。” 她摸了摸他的手,当真是冷的。 他又说:“你抱着我,就要暖和些。” 她没好气看了他一眼,拉着他的手,慢慢朝着石坡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