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缺,是东宫的一个小太监。 我是个哑巴。 记得皇上初登基时,太子入主东宫,头一件事就是提我们这群太监宫女来见。 我这样残疾人士,在东宫里就是个跑腿的,总之脏活累活,都是我来干,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差事,没我的份。 可是太子偏偏叫人把我叫了去。 我心惊胆战地趴在大殿冰冷的石砖上,听到有个人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声线低沉,却不啻天籁。 敢在东宫这般随意发号施令的人,除了太子,不做其他人想。 被太子这样问,我心里着急自己说不上话,可又不敢逾矩抬头看他,只能噗通噗通地在地上磕着响头。 好在,东宫主管王公公在一旁给我开脱了:“回太子殿下,他叫陈缺,是个哑巴。” “停下来别磕了。”太子的声音还是那般飘渺高远,“你识字吗?” 我磕头的动作猛地一僵,然后跪在下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王公公又帮着我回答:“回殿下,他六岁就被家里人卖到宫里来了,不识字的。” 长久的静默之后,太子道:“以后,你就在孤身边伺候着吧。” 这简直是天降福运! 我激动万分,磕头如捣蒜,谢恩。 而王公公却说:“殿下!这小太监一向都是干粗活的,让他随身伺候您……怕是不周到啊!” “孤已决意如此,王城你无须再说!找个人带他下去收拾收拾,教上几天,就送到孤身边来罢!” 太子语气坚决,王公公虽有迟疑,却还是服从了:“奴婢遵命。” 紧接着,我被人拖着集训了十日,换了一套光鲜的衣裳,重新打理过后,成了太子的贴身小太监。 ———— 以前我听各路公公们说宫里的琐事,知道宫里头的主子们派头都很大,只是从自己寝宫到御花园赏个花,都要几十个人陪同着,大张旗鼓地摆驾过去。 平日的日常起居,没有七八个人伺候着,简直是要活不下去。 但是太子不一样。 东宫的人那么多,可是太子用人却用得很节制。 比如,这在书房里作画,他就只留了我一个人伺候。 其他人全都赶到屋外去,一个人都不给进来。 书房门紧闭,我站在一边给太子捧墨,低头,目光老老实实地盯着自己的脚。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笔滑过宣纸的声音。 就在我低头低得脖子要断掉的时候,太子终于搁了笔。 我赶紧放下砚台,小步跑到一旁拧了热巾子,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去,一边擦手,一边开口问我:“陈缺,你觉得这画怎么样?” 宫里头一条规矩就是眼睛不能乱瞟。 可太子让我瞟那画,我不敢不瞟。 于是我就瞟了一眼。 可这一瞟,就挪不开眼了。 画上画着个小姐。 和咱们宫里头的娘娘公主们的柳叶眉不一样的,这小姐长着一字眉,浓浓的和个爷们似的。 不过一双亮亮的杏眼好看,就算是在画上,我都觉得那眼神里都是故事。 饱满的圆脸蛋,小鼻子小嘴的,是个漂亮的小姐。 “好看吗?” 太子又问了我一句。 我回过神,赶紧收回了目光,忙不迭地点头。 我听到太子轻笑一声,继续问我:“那……她和前阵子皇后招进宫的那些千金们比,谁更好看?” 其实吧,那时候我陪太子去了慈宁宫,可是眼睛都放在脚上了,那些千金一个都没看到。 但是太子这样问,该怎么回答,我还是知道的。 我指了指画上的小姐。 果然,太子笑了。 “陈缺,以后只有你和孤的时候,孤准许你眼珠子四处看。” 太子道。 我松了一口气。 可半响,我又对着太子摆手。 还是不要了,看两眼是能饱个眼福满足一下好奇心,但是……要小命啊! 我陈缺虽然是个哑巴是个太监,可是我也是个惜命的人。 太子倒是没再管我。 书房再次陷入平静。 我枯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往太子那边瞧了一眼。 太子正低着头看那幅画,神情柔和,纤长的食指在画上反复描摹。 就像是在抚摸那画上的小姐一般。 我的心猛地一跳,又赶紧收回目光。 那画上的小姐……是太子的心上人吧? 是啊,皇后娘娘已经在相看各家千金了,太子,是该立太子妃了。 既然如此,这位小姐…… 我想着,又往太子那边瞧了一眼。 却看到太子拿起那画,一抬手,放到蜡烛的烛火上…… 我吓了一大跳,也顾不上规矩了,忙不迭去抢救。 “陈缺!” 太子厉声喝到。 我吓得噗咚跪到了地上。 屋里有轻微的噼里啪啦的烧纸的声音,不一会儿,那副画在太子的手里化成了灰烬。 多好看的画啊,就这样烧了,可惜。 我心里唏嘘不已。 太子拍了拍自己衣袍上的灰,对我说:“让人进来收拾一下。这事,你不许说出去。” 我真是欲哭无泪。 太子殿下,我是哑巴啊!我和谁说去啊! 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好。 我一直在猜,这画上的小姐是谁。 猜了一晚上,都没猜出来。 后来,太子就经常让我伺候着画画。 每次都画那个小姐。 每次都画完了烧掉。 我觉得挺可惜的—— 画得多好啊,为什么要烧掉呢? 我很不能理解。 除了烧画这事,还有一事也挺让我费解的。 太子到哪儿都会带着我,除了他去文华殿读书的时候。 太子还明令禁止我去文华殿。 我一个小太监,还能在太子读书的文华殿里掀起什么风浪嘛。 太子您太多虑了。 后来有一天,太子被皇家庄园里的雪豹挠了一爪子,被两个伴读送着回了东宫…… 嗯,我见到了那画上的“小姐”。 唔,也许应该称为公子? 听太子和他们之间的称呼,我知道了,那个小公子,是毅勇侯府上的小世子——穆锦程。 一样的一字眉,一样的杏眼,一样的圆脸小鼻子小嘴…… 可画上的人穿着裙子呢,怎么也不可能是这个穆世子罢?! 也许太子画的是这个穆世子的妹妹? 当时候的我很凌乱。 大家伙都忙不迭地关注太子的伤势,而我,就只顾着偷瞧太子对那小世子的态度。 太子一直都在用柔和目光,看着穆候世子。 就跟他看那画上的小姐的眼神,是一样一样一样的。 我的大脑猛地一空—— 哎呀!太子是个断袖啊! ———— 发现了太子的小秘密的我,是忐忑不安的。 可是太子待我,还如往常一般。 只不过他越来越不开心了。 连晚上睡觉的时候,眉头都是蹙起来的。 要问太子为什么不开心,我想我是知道的。 皇上要立太子妃了,但是太子自己喜欢的人,不能给他当太子妃。 看到太子日渐消沉,我很心疼。 可是我就是个小太监,又是个哑巴,我能帮得上什么呢? 后来,太子和皇上闹翻了。 我就跪在御书房外,听着里头皇上盛怒呵斥太子的声音,吓得两股战战,不敢直起身来。 皇上身边的郭公公来清场了。 我再离去前,听到太子声音平稳而坚定地说了一句话—— “我只想娶她。” 一声叹息。 ———— 那次,太子被皇上关了四天的紧闭。 听说要不是太皇太后在其中说情,兴许皇上还要废了他…… 哎,皇家的事我也是搞不明白。 都是自家骨肉,皇上怎么就舍得太子伤心难过呢? 要是我以后有了儿子,我一定什么都顺着他,他喜欢谁,我就给他娶谁。 男的也成。 哎,我也是想得太远了……我一个太监,怎么可能会有儿子啊! 念及此,我悲从心来。 ———— 后来,太子被放出来了。 再后来,太子要微服出宫了。 说是和穆候小世子一起。 离宫前夜,太子将侍寝的人都赶了出去,只留我一个人作陪。 其实,当时的我,心里是拒绝的。 ——谁知道太子是不是要拿我练手!好出宫后和穆候小世子过没羞没臊的生活啊! 我怕死了。 可事实证明我想太多了。 太子那晚上就只和我说了一晚上的话。 一晚上都在说她怎么怎么好,他怎么怎么喜欢。 虽然太子没说这个她是谁,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个她,就是穆候小世子。 时间过去太久,太子具体说了些什么,我都不太记得了。 我就只清楚地记得他其中的一段话。 “陈缺陈缺,你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呢?” “是因为你身体上缺了一块吗?” “你痛不痛?” “…………” “我明明整个人都是完整的,可是为什么我这里这么痛呢?我是不是这里,也缺了一块呢?” 太子揪着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问我。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咿咿呀呀地嘶声,希望能让太子心里好受些。 那一夜,以往在我眼中高高在上的太子,显得那么渺小而又无助。 我心疼他。 你心疼他吗?穆候小世子? ———— 后来,太子出宫去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在等他回来的这段日子里,我每天都坐在自己屋子后面的天井里,看着头顶上四四方方的天,想象着太子在外面的生活。 他自己一个人,会不适应吗? 赶路辛苦吗?吃得好吗?晚上睡得香吗? ……能和穆候世子在一起,开心吗? 我说不出话,不能问别人太子的近况。 也没有人告诉我。 我默默地守着太子的小秘密,等他回来。 但是我心里,更希望的是,他能永远都不回来。 如果真的喜欢,就带她远走高飞吧,亲爱的太子殿下。 ———— 然而,太子还是回来了。 回宫后的他,更沉默了,也更内敛了。 原先在我眼中鲜活发亮的太子,现在像是一潭看不到底的湖水,只剩下平稳。 我好怕那湖水之下不再有暗波涌动,我好怕太子的心,彻底地变成一汪死水。 太子没有再和我私下说话,也再没有画过画。 再后来,太子妃定了下来。 穆候世子要去金陵。 穆世子动身前,来东宫与太子告别。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在屋里说了什么,我都听不见。 我只看到他们两个不欢而散。 太子还在屋里打翻了一个盒子。 大家伙忙不迭地去收拾,我也跟着搭把手。 我一边捡着地上奇奇怪怪的各种事物,一边拿余光去看太子。 太子静静地站在桌边,静静地看着我们收拾。 眼里,没有光。 我的心猛地一绞。 我知道,太子心里的那盏灯,灭了。 灭了。 ———— 穆候世子死了。 在去金陵的路上。 我以为太子会很悲伤,但是他没有。 他连穆世子的丧礼都没有去。 宫里不缺嘴碎的人。后来我听宫里人的说,穆候世子的丧礼可盛大了。越将军家的小公子还夜奔数千里,从贵州赶回了京城,就是为了给他送最后一程。 我听完了越公子这个义举,更加想不通了—— 太子……为什么不去呢? 难道说,他已经……不喜欢穆候世子了吗? 我心里是又庆幸,又……有点失落。 喜欢了那么久的人,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啊。 ———— 后来的日子很平常。 太子妃嫁过来后,太子与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是的,相敬如宾。 太子对太子妃的态度,就跟太子妃来咱们东宫做客似的,老客气了。 东宫只有一个太子妃未免太寂寞,皇后娘娘作为母亲,很厚道地在太子妃进宫后的第三个月,给太子纳了四个良媛八个承徽十六个奉仪。 看到那二十八个美人儿俏生生地立在庭院里,我不由得心生感叹—— 皇后娘娘,当真是太子的亲娘啊! 这里头哪一个,都不比宫里的娘娘们差啊! 不过……二十八个…… 是不是太多了点? 我寻思着,偷瞧了站在上首背着手的面无表情的太子。 太子他……扛得住吗? ———— 事实再次证明,我多虑了。 太子根本就没打算和每一个美人儿困觉。 这二十八个人里头,太子就宠幸了两个。 一个一字眉的,一个大杏眼的。 东宫里的太监们凑一块儿砸舌头—— 不对劲啊,这俩都不算是那一群美人里面最美的啊,太子怎么就只睡了她俩? 我一旁安安静静地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心中替太子感到万分难过。 穆候世子就是一字眉大眼睛的。 那两个美人的眉毛和眼睛,长得就跟穆候世子一个模子出来似的。 ……太子您这又是何苦? ———— 但是这两个美人,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被太子来回宠幸了个三四回,皇上一纸令下,赏了两根白绫,让她俩自尽去了。 哎,宫里的女人,命苦啊。 ———— 被皇上赐死了两个美人,太子这回不挑了。 剩下的二十六个美人,挨个地睡过去。 还让人编了号,轮着来,不偏不倚,公平得很。 不过,这一个月三十天,减掉太子妃的初一十五,还有二十八天。 有两天是多出来的呢。 为了争取太子这两天的驻留,美人们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各种投机取巧。 连我这个哑巴小太监,都收到了贿赂。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持续了很多年。 最后的赢家,居然是…… 吴奉仪?! 我再次想不明白了。 这吴奉仪也不是顶美,长得和穆候世子那更是天差地别远得没边了。 太子到底喜欢她什么?! ———— 后来的事情,是举国皆知的。 穆候府迎回了克兄的大小姐。 太子妃生了个女孩,薨了。 太子要娶一个继妃。 这些天晚上,太子没去任何一个美人的屋里,就宿在自己寝宫。 可是太子一整宿一整宿地睡不好,拖着我也不敢睡。 有一天晚上,大半夜的,太子突然惊醒了。 醒来的他,叫我过去陪他说话。 他好久没找我说话了啊。 可是这一次,他也就翻来覆去地对我说一句话。 就一句。 “陈缺,我要娶她了呢。” 我心酸得想落泪。 ———— 可最后,太子还是没娶成。 而穆候家的大小姐,被皇上指婚,指给了越将军家的公子。 大家都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是啊,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那太子怎么办呢? 谁来与他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 太子的失眠越来越严重了。 以前只是睡得浅,这回是睡都睡不着了。 可是他还在苦撑着。 到了越公子和穆小姐成婚的那一晚,太子去了。 从婚礼归来的他喝得烂醉。 我怕他说胡话走漏了秘密,全程都跟着。 好在太子的酒品很好,安安静静的任由我们折腾,什么话都不说。 太子终于得了一次好眠。 也不知道是二更天还是三更天的时候,太子醒了。 “陈缺。” 太子叫我。 靠在床边昏昏欲睡的我抖了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摸过去,扶太子坐起来。 “水。” 太子一声令下,水啊醒酒汤啊安神汤啊各种事物被宫女们端着络绎而入。 可太子就是太子。 他说要水,就真的只喝水。 喝完了水,太子往床头一靠,靠在我事先给他垫起来的软枕上,说:“你们都退下,孤要和陈缺说一会话。” 大家伙早已习以为常,自觉地滚蛋了。 留我一个人跪在太子床边。 太子沉默了好久,才开口:“陈缺,她嫁人了。” 我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你说……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太子说完,自嘲地一笑:“我这是什么问法……洞房花烛夜……还能做什么?” 太子不再说话,寝宫内又陷入静默。 我低头跪太久了,这回忍不住,抬头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一脸平静地看着窗外。 过了好长一阵子,太子这才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陈缺,我这儿缺的那一块,再也找不回来了。” 如果我能说话,我一定会说一万句暖心的话给太子殿下听。 可该死的我就是个哑巴! 我只能不住地磕头,求太子殿下不要伤心。 “你磕头做什么,你又没有做错事。”太子说话都带上了鼻音,“做错的人是我啊……要是我当初,当初……” 太子说不下去,泣不成声。 偌大个寝宫,只听见太子哽咽的声音。 还有我磕头的声音。 这是我头一次,恨夜太漫长。 ———— 越公子和穆小姐成了亲,听说他两个感情可好,穆小姐过门才一年,就给越公子生了个儿子。 而太子殿下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皇上给他定下的太子继妃还小,得等人家及笄了才能娶进来。 太子这回有借口不和美人们亲近了。 嫡长子还没出生,他不能乱搞生个庶长子出来。 可看到太子晚上总是一个人睡,我还是忍不住替他感到寂寞。 虽然我缺了要紧的那一块,但是男人嘛……总是会有些冲动有些需要的对不对? 真是难为太子忍到了太子继妃嫁过来。 新的太子妃是穆小姐的表妹,说起来两个人长得还有点儿像。 这回太子该收心了罢? 我暗想。 但是……太子还是和之前一样,把太子妃当成了客人来相处。 我……在心里表示服气。 不过这位太子妃前太子妃不一样。 死去的太子妃性格温柔,而新嫁的太子妃性格……唔,直爽? 在太子妃的治理下,整个东宫井井有条。 只不过气氛有些严肃罢了。 日子井然有序地过。 太子妃嫁过来半年,有孕了。 皇后娘娘盯得紧,见到太子妃有孕,就催着太子去宠幸她早些年塞到东宫里头的良媛们。 皇后娘娘还放了话——太子要是不喜欢她们,她就再送个十几二十个美人过来,反正东宫大,不愁没地方住人。 ……皇家人的亲情我真的看不懂啊! 在皇后娘娘的威逼利诱下,太子不得不重操旧业,排号睡觉。 吴奉仪,再次得宠。 ———— 太子妃有孕三个月的时候,出大事了。 奉命北上抵抗匈奴人的越公子,殉国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太子手上的茶碗没抓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可诓孤!” 太子目眦欲裂,瞪着跪在地上那人。 那人深深伏地,诚道:“太子殿下!小人万不敢欺您!越将军被匈奴人杀了,身首异处!头颅还挂在遥城城门之上啊!” 我看着太子的身子摇摇欲坠,斗胆上去扶了一把。 谁知太子只将我一把推开,利落站起来,就往屋外走去。 我等奴仆见状,吓得赶紧跟上。 太子进了寝宫,命人为他更了微服,一转头,点了我的名:“陈缺,你随孤出宫。其他人不许跟来!” 我心中一喜,继而一哀。 喜的是我被关在这四方的笼子里二十余载,终于得出宫了。 哀的是……太子痛失好友,太子喜欢的穆小姐,失去了丈夫。 我一直不愿意随人称她为越夫人。 我只希望她一直是那个未嫁的穆小姐。 ———— 这次太子微服出巡,特许我陪他坐马车。 一路上,太子一言不发,静静地坐着。 我只敢坐一小半个屁股,提心挑担地等太子发话。 马车不知道行了多久。 行到登门路口时,太子下了车。 我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身后,跟着他走到了一座府邸门口。 看到太子止步,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 一副牌匾落入眼帘—— 威武将军府。 我心中一动。 太子这是要……来探望穆小姐? 可是太子就在门口吹了好久的风,久到我都忍不住上前,对着他比了一通手势,问他要不要去敲个门。 太子最后只摇了摇头。 我一脸悲伤地看着太子,心问他—— 您明明就到了门口,您为什么不进去见她? 太子并没有与我有心灵感应,。 他听不到我心里的话。 在威武将军府门口战了好半天,太子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太子靠在椅靠上,闭目养神。 在我以为太子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陈缺,我好恨……我恨我自己,当初没有拦住越奕祺。” 马车再摇晃,我还是跪下了。 太子殿下,这本不是您的错,您何苦要自责呢? ———— 越将军殉国的事,没有瞒住穆小姐。 她早产了。 太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拼死拼活地往外赶,却还是不能在宫门下匙前赶到宫外。 太子这举动,惊动到了皇上。 皇上派了身边的郭公公来陪着他。 我知道的,说是陪,实际上是监视。 太子无所谓郭公公的监视。 他出不了宫,也不想回东宫。 太子命身边人都滚蛋,然后带着我上了宫墙。 黑灯瞎火的宫墙上,只有背手而立的太子,提着灯笼的我,还有跟个鬼似的郭公公。 就着灯笼中微弱的灯光,我看到太子望北站着,远眺宫城之下,灯火阑珊的宅邸。 那边……大概是穆小姐所在的地方吧? 我暗中揣测着。 那时候已经入秋了,夜里风寒,吹得我直哆嗦。 可太子就站得像根旗杆似的,身上的袍子早被风吹得哗啦啦乱响了,整个人还是纹风不动。 一整晚,太子都没说话。 郭公公也没说话。 我是个哑巴,我说不出话来。 我们仨就这样站着,直到天边出现了一抹白。 “太子,该去上朝了。” 郭公公终于打破了沉寂。 太子深深地看着北方的那一处,答:“孤知道了。” ———— 穆小姐后来又生了一整个白天,最后才在晚上生下了越家三少爷。 得知母子平安,太子紧抿了一整天的嘴角,才有缓和的形迹。 后来的一个月里,我随太子微服了很多次。 可每次都是一样的路线,一样的下场。 是的,我们只会去威武将军府。 是的,太子也只会在人家家门口傻站半天,不敲门不进去,最后走掉。 心疼了太子这么多年,我的心都有些麻木了。 我多么希望太子也能跟我一样,有一颗麻木的心。 这样子,就不会感觉到痛了吧? ———— 穆小姐去了漠北。 其实在她离京的时候,太子是站在城门口送过她的。 不知道她看到我们没有。 回宫的路上,太子突然问了我一句:“陈缺,如果她此去,证明了越奕祺真的遭遇不测……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再争取一次?” 我一听,傻了。 太子根本不管我回答没回答,自己又自嘲地一笑,说:“可是,依她的性格,应该是会不愿意的吧?除非……除非……” 可太子除非了大半天,也没除非出个下文来。 最后,也只化作了一声轻叹。 ———— 越公子没死。 越公子居然没死! 我心里真的是将老天爷骂了一一千遍一万遍,然后才敢抬头看太子。 太子似心中巨石落下,轻轻地说了一句:“他还活着啊。挺好的。” 跟了太子这么多年,我知道他这话只说了一半。 越公子还活着,穆小姐下半生还有依靠,挺好的。 可是我这心里,怎么就觉得一点都不好呢。 他们是可以天长地久白头到老了,太子您呢? ———— 越公子回京述职,整个人赶得就跟饿鬼投胎似的。 我陪着太子问了好多人,最后才在宫门口截下他。 见了面,太子只问了一句话—— “她还好吗?” 越公子点点头,答:“她很好。” ———— 后来,太子妃生产,诞下了一个男婴。 龙心大悦,取名为念。 又过了半年,穆小姐亦生产,诞下一名女婴。 我也不知道太子妃是有心还是无意,她总是会叫穆小姐带着越四小姐到太子府去一块儿说话。 哦,对了,小皇孙出世后,皇上就让太子到宫外建府去了。 小皇孙和越四小姐好像不太对盘,老是爱打架。 为这事,小皇孙还找太子哭诉了好几回,可每次都会被太子呵斥—— “打不过人家便罢,还老爱找我哭,丢人!” 太子殿下您不用那么认真啊! 不就两个小孩子打架嘛…… ———— 小皇孙和越四小姐的战争持续了很久,最后还殃及池鱼,泼了穆小姐一身的茶水。 下人们给穆小姐更衣的时候,我正巧被拉了壮丁。 一进去,就看到穆小姐右手胳膊上,有一粒红红的朱砂痣,特别醒目。 刀光石火之间,我的思路猛地通了! 吴奉仪的右手胳膊上,可不也有一粒朱砂痣! 还是某次她侍寝的时候,我不小心瞧见的! 想到这儿,我麻木了很久的心,又刺刺地,痛了一下。 ———— 再后来呢,皇上驾崩了。 皇上驾崩的当夜,偌大个乾清宫,只留了太子、郭公公、还有我三个人伴驾。 太子就跪在先皇窗前,听皇上说遗嘱。 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的皇上,很艰难地说了一句话:“谨儿,你可怨朕?” 太子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以后,不管念儿喜欢谁,我都会遂了他的心愿。” “你……不要怨朕。” “父皇,儿臣心里明白的。虽然二叔被贬为庶民,但是三叔四叔一直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俩的实力也不容小觑……我只要一步走错,之后便是步步都错。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坐稳这江山,不让念儿再赴我后尘。” “唉……”皇上合上了双眼,“你还是在怨朕。” 说完这句话,皇上就去了。 大家都哭得跟死了亲爹似的。 可是真正死了亲爹的太子没有哭。 ———— 太子,要当皇上了。 登基前夜,太子没有睡。 他面对着龙袍,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枯坐了一夜。 天要亮了,他不能再拖了。 我不得不上前去,跪下求太子起身更衣。 太子回头看了我一眼,唤到:“陈缺。” 我知道太子这是要和我说心里话了。 我磕了个响头,然后匍匐上前,跪在太子身侧。 指着面前的龙袍,太子对我说:“我这才真是一步走错,步步都错。” 我深深地磕了个头。 太子轻轻一笑,语气之中满是怅然—— “待我停下步伐,回头看时,我和她,已经离得这么远了。” “这么远……这么远……”太子呢喃着,落寞地垂下手,“远到,我都看不见她了。” ———— 太子登基了,成了皇上。 他是个明君。 在他的治理下,大周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大家都赞美他,大家都拥戴他。 整个江山都是他的,他看上去什么都不缺。 他是整个大周朝,最应该感到幸福的人。 可是我知道,他常常会在午夜梦回时时候,轻轻地唤一个人的名字。 唤得那么轻,像是怕稍稍一用力,就把这个名字给吹破了。 这个皇上,他做了三十六年。 我也在他身边,接着伺候了三十六年。 在他将要仙去的那个夜晚,他将我叫到床前。 “陈缺,你再为我保守一个秘密,好吗?” 他对我说。 我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你知道吗,陈缺?”(ww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