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亚特兰大姐妹逛了半天商场，又睡了个午觉。再加上收拾房间、退房，司机大叔一脚油门轰了近一个小时，等到叶洛带着三个姑娘到达J区的舰娘总部，已经接近黄昏了。 经过一整天的晴空万里，下午的风怎么也说不上寒，临近傍晚，也是有些簌簌的凉。 尤其是在海边，海水哗哗地响，带着腥味的海风稍不注意便会灌进衣领，让人狠狠地打个哆嗦。 没有寒，但彻骨的凉。 亚特兰大立刻张罗着为叶洛围上了那片毛巾被似的加厚围巾，又蹲下来检查了一下，把秋裤好好地塞进袜子，又把内衣好好地塞进裤子。 一边打理，还一边小声嘀咕：“小心风寒，衣服先捂暖了，不要漏风。害羞什么，指挥官真的和姐姐不亲了。” 朱诺捂着眼睛，不忍直视。 此时，舰娘总部中已经有很多舰娘结伴向着码头这边走来，影影绰绰，怎么看也有几十上百人的样子。 原本有些不知所措的姑娘们都是被突击者叫来的，此时她们纷纷好奇地看着那杵在码头上的叶洛老爷，认识亚特兰大和朱诺的舰娘都没有上来搭话，聚在一起小声地窃窃私语。 叶洛表示可以理解，面前是一群衣衫靓丽光彩照人，就连初春都是短袖短裤或者短裙长裙各种齐膝小短裙的女超人，中间混进去一个围着围巾穿着大衣恨不得手上托俩热水瓶的大老爷，不显眼都难。 而且亚特兰大还扮演着合格的老妈子呢，旁边的绫波大姐头又杵在那里跟门神似的，一众萌新舰娘们哪见过这种阵仗？搁谁也不敢上来搭话啊。 叶洛就这么带着三个姑娘站在码头上，边上放着俩大包，看起来跟急着去火车站赶春运的大老爷似的。 旁边是大房二房跟小妾，气氛够和谐。 叶洛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很多姑娘都在看着他窃窃私语但没有一个人高声说话，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令人默然的氛围。越来越多的舰娘踏上码头，驱逐舰小孩子们好奇地抓着旁边姐姐的手，或年幼天真，或成熟稳重，在舰娘身上永远可以找到属于少女的那些最美的年华。 诞生于美好的感情，舰娘凭什么不美好？ 就在一群舰娘齐齐围观叶洛老爷和三房小妾的时候，有一个姑娘挤开围观的舰娘们，直直地走了过来。是一个身材高挑的棕发姑娘，端正的面容、规整的白色制服，姑娘围着一件白色的坎肩，看起来成熟稳重又潇洒。 棕发姑娘走了过来，扫了叶洛一眼便拉了拉绫波的胳膊，低声说道：“绫波，为什么要叫大家出来？” 绫波也低声回答道：“多塞特郡，给大家看一看不行吗？” 棕发舰娘多塞特郡看起来有些困扰，下意识地用手卷起一缕长发，苦笑着说道：“可是，这里的大家……都是没有指挥官的舰娘啊……” 叫我们过来吃狗粮吗？ 绫波平静地说道：“可是，绫波是有指挥官的。” 嗝。 “可你的指挥官不是已经……啊？” 多塞特郡终于转身睁着圆眼瞧向了叶洛，带着很显然的不可置信，上下打量着他。 “莫非这位先生就是传说中的那位……” 哦了，不能完全让姑娘自言自语。叶洛主动伸出手，友好地笑道：“你好，我叫叶洛，就是绫波的指挥……” “……那位抛港弃妻的超人渣指挥官吗？！” “额？啥？” 绫波眼睛一眯，面无表情地盯着多塞特郡的后脑勺。棕发的姑娘顿时打了个哆嗦双手合十，诚恳道歉道： “对不起，可爱的指挥官先生，刚才是口误。我是J区舰娘总部的二把手负责人，重巡洋舰多塞特郡号，欢迎您大驾光临来我们舰娘总部参观指导，如果您以后有时间的话还请务必让我带您四处参观一下……” 叶洛无比和善地微笑着说：“行，那我们一起，现在就出发吧？” “您要是没有时间的话我就先行告辞……诶？” “啪”地一声。 一只嫩白的小手搭上了棕发姑娘的肩膀，驱逐舰自然是没有重巡洋舰力气大的，以绫波的身高来看她甚至需要稍微踮起脚尖才能拍到多塞特郡的肩膀。然而即便如此，舰娘总部的二把手还是浑身一颤，成熟稳重的大姐姐顿时便露出了一副快哭的表情，战战兢兢地扭过头去—— 绫波面无表情地抓着她的肩膀，平静地说道：“……好，我们现在就出发的说。” “等、等一等！绫波大姐头！我还要在这里维持秩序……等等等等，你快看！休斯敦大姐回来了！” 绫波沉默了一下，松开手，默默地走到了叶洛的身边，轻轻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多塞特郡松了口气，叶洛自然也是一笑而过，他站在海边又不是为了吹风和欺负别的姑娘。反手将绫波温暖的小手握在手心，叶洛极目远眺，晴空之下大海之上，影影绰绰地有一行人影正在接近。 那是滑行在海面上的一队舰娘。 随着那些舰娘们越来越近，码头上也是逐渐安静了下来。舰娘总部的舰娘们仿佛都知道了她们是为何而来，即使是幼小的驱逐舰也都闭上了嘴巴，静静地等待着她们。 叶洛不太懂她们为何都如此凝重，他也不是傻子，三言两语之间也能了解一个大概。 所有人聚集在这里的原因，似乎是因为某个指挥官……去世了？ 这个指挥官这么优秀的吗。 叶洛疑惑着，没有出声。 行走在海面上的舰娘们越来越近，直到叶洛这样的普通人也可以看清她们的模样。浩瀚的天空之下，无垠的大海之上，只有她们沉默地踩着波浪前行，天空中偶尔划过海鸥寂寥的长鸣。 她们每一个人的胳膊上，或左或右，都缠绕着一圈醒目的黑纱。 领头的是两个舰娘，一位粉色中长发，身材中上，湖绿色眼眸中充斥着复杂的光辉；另一位黑发飘飘长发及腰，身材高挑又丰满，气质温软若水。 而且，没有粉发舰娘的神情复杂，她一直都在很温和地微笑着。 多塞特郡凑过来低声说道：“粉发的是我们舰娘总部一把手，休斯敦大姐；旁边的是吴伽港区的秘书舰高雄号，也是吴指挥官的初始舰兼婚舰。前一段时间差不多就已经有消息了，真是可惜，人类的寿命还是太过短暂……” 绫波隐晦地瞪了她一眼，有些懊恼地皱了皱鼻子。 还是由于身高问题，想要说悄悄话就必须踮起脚尖贴上去，刚才稍稍害羞了一下下，就被抢先了。 多塞特郡没有注意到，还在低声地介绍道：“吴指挥官十九岁的时候成为指挥官，并且建造出了金色重巡洋舰高雄号，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镇守某方海域做出一番大事业，没曾想他带着姑娘回到了家乡，在最先安稳起来的J区一守便是六十年……” 多塞特郡说：“结果就到了现在，从年轻少年到垂垂老矣……人类的寿命终归是有极限的……” 叶洛此时也看清了那位高雄号，她穿着合身的旗袍，画了一点淡妆，手中抱着一个漆黑色的方盒子；叶洛注意了一下她的右手，无名指上带着一枚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戒指，银白之色，毫不起眼。 分明是一个外表美丽，一颦一笑都充满着魅力的古典美人，叶洛不知为何，却总感觉……她好像老了。 牙齿掉光是老，皮肤发皱是老，满头白发是老；工作多年直到退休是老，念儿念女又念孙是老，枕下时刻放着一张遗书，也是老。 而这个高雄号，心老了。 被指挥官建造出来的时候便是青春靓丽，天生便作为一个成熟的大姐姐诞生于世间；加入港区，成为秘书舰，在积年累月的接触中互生情愫，成为婚舰；在平平淡淡的养老海域平平淡淡地生活，直到现在啊，时光已逝，幽幽六十载。 所以她老了，随着自己的指挥官一起老了。 叶洛还在听，多塞特郡却不说了。扭头看去，棕发姑娘的脸上满是唏嘘感叹，却是什么也不说了。 叶洛有些诧异，不由得问道：“完了？这位吴指挥官，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吗？” 多塞特郡愣了一下，反问道：“您想听什么呢？” “……” 难以言喻的心情猛地涌了上来，叶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单手比划着说道：“我以为会更……波澜壮阔一些，比如深海舰娘来袭，拯救了整个市区，名字印在好大的锦旗上面；又或者这么多年坚定不移地支持着舰娘总部，因此遭到了好几回刺杀，和人斗智斗勇……” 明明是严肃的氛围，多塞特郡却几乎忍不住笑出来，低声说道：“哪有谁的人生一定这么精彩的？就算是指挥官，也几乎不会遇到深海舰娘直接逼近城市的情况，更别说我们这养老J区了。 支持是在支持舰娘总部，可又有哪个指挥官不支持？至于什么刺杀，有谁敢去港区刺杀一个指挥官的。 而且吴指挥官那可是出了名的一根筋驴脾气，这辈子都是莽过来的，又怎么可能和人斗智斗勇……就是一个普通的指挥官而已。” 叶洛有些糊涂了。 也就是说，这位倔成驴的吴指挥官，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指挥官，普普通通地镇守海域，普普通通地泯然人海，除了初始舰是金皮以外哪里都很普通的指挥官呗？ 这么多舰娘想要来送一送这位指挥官，叶洛原以为他是什么大英雄，又或者是生活特波澜壮阔、给舰娘们影响特大的那种人呢。结果一听，就连舰娘总部二把手的评价，都是除了“普通”二字再无其他。 可那又为什么？ 棕发的舰娘这次却是真的不再言语，示意叶洛看向海面。 海上，休斯敦一脸复杂地看着高雄，六十年的时光没有带给这位黑发美人任何变化，仍旧是那般气质温婉美丽动人；只是休斯敦很清楚，她真的真的已经老了，老到不愿再动，老到不再留恋这方世界，老到…… 不愿再活。 高雄小心地将手中的黑盒子抱在怀中，掏出两个小方盒子和一个信封，递给了休斯敦，温和地说道：“指挥官已逝，根据他的嘱咐，吴伽港区的一切全部充公，姐妹们会各寻出路。这是绑定了指挥官账号的SG通讯器和遗书，您检查一下吧。” 休斯敦接过东西，没有说话。 高雄又说：“改天您便让新的指挥官调过来吧，想必早已有了人选了。只是指挥官临终前有一请求，他请您以他的名义，捐赠一半的港区财产给内陆孤儿院，唯一的要求是让一个孩子改姓为吴，也算是在这世上有所流传。” “那么，就此别过。” 高雄抱紧了手中的黑盒子，面上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幸福。 转身，面朝大海，高雄没有面对自己港区里的姐妹们。该说过的早已经说过了，指挥官已逝，世间便再也没有吴伽港区，从此各自奔天涯。 休斯敦将东西拿在手中，点了点头，也算是承下了那个小家伙的心愿。 叶洛看着高雄将东西交给休斯敦，又看到她抱着盒子面朝大海，背对着舰娘总部，脚下的航行脚画出两道细细的波纹，缓缓前行。 叶洛还在疑惑她到底在干什么，等到高雄走出一段之后，瞳孔骤然紧缩。 夕阳西下，海风拂过海面，太阳与海平面轻轻亲吻。潮水漫了上来，徒劳无功地拍打着舰娘总部的码头。原本面对百米巨浪也视若无物的舰娘，却在缓缓变矮、消失。 航行脚，脚腕，小腿，膝盖…… “喂，喂喂喂……” 叶洛喃喃自语，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小手，他现在算是明白了绫波为什么要挽住他的手臂，不是表达亲热，只是让他不至于摔倒，摔进海里去。 铺天盖地的眩晕涌上心头，叶洛下意识地倚靠着绫波娇小的身躯，又拍了拍额头，确认着自己没有看错。 高雄号重巡洋舰，抱着那个黑盒子，自沉了。 多塞特郡有些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幽然而又悠悠然。 “不敢相信？为什么不敢相信？您刚才问我，这位吴指挥官到底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我只能这么回答您：他很普通，这就是他的档案中突出的地方。” “普通地成为指挥官，普通地建造舰娘，普通地镇守海域，普通地渡过整整六十年，普通地找好了接班人又写好了遗嘱，普通地老死在床前，普通地火化。六十年来他的港区战绩普普通通，建造和捞到的舰娘普普通通，交友圈子普普通通，这就是一个标准的指挥官最普通的一生。” “而且您的理解可能有些偏颇，舰娘总部的舰娘都是没有指挥官的，我们根本不会因为某个指挥官的优秀倾巢而出。优秀如何？耀眼如何？是大佬还是萌新的指挥官都没有意义。我们会聚在这里，除了绫波的招呼之外更重要的，是我们想要来到这里。” “看看您四周的孩子们吧，叶洛指挥官。” 叶洛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舰娘总部的舰娘们都在眺望着那个缓缓消失在海面上的黑发美人，五颜六色的眼眸中流出不同的神采。有人憧憬，有人羡慕，有人感叹，有人向往。 但唯独，没有人悲伤。 因为这并不是什么悲伤的事情，不是吗？ 从诞生的那一刻起，睁开眼睛便是自己将要陪伴一生的指挥官；成为秘书舰，管理港区，处理工作，成为婚舰。真真切切地陪伴了自己的指挥官整整六十载，在这最后的时光里他没有大量病痛的折磨，也没有丝毫遗憾，安安稳稳地在床上停止了呼吸。 于是啊，高雄便穿上了年轻时指挥官最喜欢的旗袍，破地天荒地点上了几点淡妆，摩挲着戴上了整整陪伴了自己整整几十年的戒指，抱着黑盒子便出了门。 带着最爱的人，在最爱的海上，将最美的自己从此埋葬。 都说陪伴便是最长久的告白，真正能从始到终相伴整整六十年的能有多少？ 对从感情中诞生的舰娘来说，能安稳陪伴着自己的指挥官，平安地渡过一生，这是何等的大幸？ 如何不让人羡慕？如何不让人憧憬？如何不让人心神往之？ 舰娘啊，这就是舰娘啊。 这些精灵一般的姑娘们为了感情可以付出任何东西做到任何事情，即使生命长久，即使青春靓丽，随着指挥官的离去，自沉便是最幸福的陪伴。 “吴指挥官是纯正的东煌血脉，倔了一辈子也坚持只有一位妻子，到头来也只允许妻子陪伴着自己。看看吴伽港区的那些舰娘，在我们舰娘看来，她们或许才是最可怜的……” “有了指挥官，献上了最真挚的感情，却在指挥官消失的时刻，连长久相伴都不许。您不觉得她们很可怜么，叶洛指挥官？” 亚特兰大一把将多塞特郡推开，抓住叶洛的另一只手，低声说道：“指挥官，朱诺有些累了，我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绫波酒红色的双眼亮起了渗人的光芒，紧紧地盯着偶尔话超多的多塞特郡。 叶洛轻轻地摇了摇头，抓紧了自己姑娘的小手，默默地凝视着海面，海水已经漫平了那小小的波纹。 此时夕阳西下，微风拂过了初春最后一丝寒意，海平面上映出金红色的光晕。 已经毫无涟漪的海面上浮起了几缕金色的光辉，天地苍茫，唯有这方海面之上，满当当的全都是幸福。 这并不是什么悲伤的事情。 是……这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