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曾管二千兵,昼听笙歌夜斫营”——白居易:《奉送三兄》 —— “某当年从军,将军若无突袭必胜的把握,便会带我们先立好营寨再寻战机,否则军士渴乏,战斗不利后又要花力气筑营伐木,头一天晚上便会疲惫至极,若是当夜被十数敌人精兵带刀斧斫营、纵火、惊马,就有营啸大乱的危机。而据康君子所说,贼人全速而来,本已疲惫,打了一仗无所得,士气更是低下,贼人牲畜又多,部众杂乱,修营肯定费时费力,今夜将会是他们警惕性最低的时候。” 康朱皮回味着杜老兵教给他的窍门,找到了王瑰,讨论今夜如何斫营。因为贼人中杂胡多,康朱皮和王瑰都觉得如果是羯胡义军夜袭,难免有仓促间分不清敌我而自相残杀的风险,最后便敲定王瑰的儿子王梦带二十部曲半夜去斫贼人南营,不求杀伤,只求扰乱敌人即可。 康朱皮则带护门寨守军枕戈待旦以接应,当下两人便敲定计划,挑选壮士,约定接应口令。 “笛一声进军,二声笛退军,三声笛告急,康君子别忘了!” 王梦与康朱皮商量口令信号,又吹了几声笛子当例证,他今年才二十岁,红彤彤的大酒糟鼻甚是显眼,生的是狼腰猿臂,一副幽并游侠儿的模样。仆役往他身上套着黑漆皮甲,又用烟熏黑佩剑以免夜间反光。 “你们回营时,吹二声笛子,然后我会敲这个手鼓,”康朱皮拨弄着米薇的手鼓:“敲第二声时,需吹笛子三声回应。如果你们遭到了危险,就大喊口令,注意,口令一定要是万分危急才能说的,王君子谨记!” 王梦挑选胆大力壮部曲二十人,先随匐勒的换防兵一起进入护门寨,再各换皂衣乌甲,手执锐兵,口中衔枚,又以布裹了马蹄,往坐骑上铺了黑麻布制的马衣做掩护,带足了引火物。于营中饱餐一顿后,趁今夜月光不盛,繁星点点之际,打开寨门鱼贯而出。 康朱皮坐在土墙边闭目养神,刀弩鼓皆放在手边,康家亲族扈从围绕而坐,有人大声喧哗以装作无事,有人警惕看向四周,严禁其他义军出入护门寨。 坐在康朱皮身边的米薇则给小猪瓦沙甘喂着水,轻轻地抚摸着猪头,嘴里喃喃地哄着,小黑猪在女祭司的怀里摇晃着尾巴,鼻子中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瞪圆了小眼睛警惕地望着墙外。 月隐于云层中,天上星辰变多,地上则愈发黑了,能见度急速降低,康朱皮有些紧张,总是想探头往敌人营寨的方向望,又担心自己坐立不安影响士气,只得作罢。 突然,远方隐约有动静,似是一声笛鸣,然后便响起了炸雷般的人嘶马鸣声,众羯马上涌到土墙上,一个个伸出脖子想看个究竟,只看到远方山坡上火光不断,杀声与惊呼响成一片。 “好,王少郎成功了!”康温汉握拳大叫,几乎要跳起来,被康朱皮伸手扯住裤子拽了下来。 “安静,都安静,现在很关键,再等等。” 康朱皮看着米薇怀里乱动乱蹬的瓦沙甘,感到有些奇怪,这猪仔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还在那哼哧哼哧? “渠帅,我这就去牵马,咱们趁夜杀过去,争取一次成功,”匐勒凑了过来:“你讲过,东吴甘兴霸也得百骑劫了曹营,咱们王君子才带了二十骑怎么够?” 众羯胡都很兴奋,恨不得马上胁生双翅就飞过去厮杀一番,不知道是不是被羯胡的情绪刺激,小瓦沙甘挣脱了米薇的怀抱,跑到墙边,对着一个方向一个劲地呼噜。 “都趴下,看那儿,竖起耳朵听仔细了!”康朱皮一时难以给羯胡们指明具体方位,只能以身作则伏低下去,藏在面大盾牌后,露出只眼睛小心翼翼看那个方向。 在超过了护门寨内火把最大的照明范围的某处,的确隐隐约约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但旋即就是一阵鸟啼鹿鸣声。 “是鸟,还有两头鹿,渠帅,没事的。”康温汉凑过来说道。 康朱皮继续摇头,拍拍米薇的肩膀:“手鼓,两声,大点声。” 鸟叫声鹿鸣声不绝,掩盖了草木悉索声,但突兀的手鼓声一响,鸟叫鹿鸣便戛然而止了几秒,悉悉索索的声音也停了下来,没等声音恢复,康朱皮就背靠盾牌,拿过上好弦的硬弩,大喊着: “放火箭!敌人来斫营了!” 匐勒一个扈从跑上墙头,朝那方向放了一枚缠了麻布的燃矢,箭刚刚离弦,他胸口就连中了四箭,惨叫一声从墙头栽入壕里。 火矢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远处,借着火光义军看的真切,几十黑布裹面的黑衣贼人步骑正朝护门寨而来,他们发现自己暴露后,纷纷吐掉口中衔枚,大声怪叫,分出两队,一队往寨内射箭,另一队径直向前冲。 “坚守岗位,不许乱跑!不许牵马,把马拴好!往四周射火箭照明!放响箭提醒城里!” 康朱皮牢记杜六的提醒,喊出一个个要领。义军纷纷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将起来,在坡下火盆里点了火箭,朝四周抛射来照明。 贼人在暗,义军在明,义军有掩体,贼人有夜幕,一通胡乱对射后,除了几个冒失露头的义军被集火射倒外,双方基本没什么损失。倒是冲锋的贼人越来越近了。 康朱皮侧出身去,对着冲来的贼人随手就是一弩箭,也没来得及观察战果就缩回盾牌后,登时感觉盾牌中了好几箭。 那些贼人借着马速很快冲到营寨门口,一起点燃马鞍上挂着的火把,朝寨门掷去,然后散开一条路,八个披甲的黄头长须贼人扛着一根削尖的大木头,脚下跑的飞快,直愣愣地朝寨门撞来。 “顶住大门,取水来!”康朱皮从土墙的缓坡上滑回寨内,指挥扈从们拿着陶罐,从水缸里舀水往寨门上泼水防火,又去拿大木顶住寨门。 “轰!”敌人的撞门锤冲在木制的寨门上,撞下了大片大片的防火泥,敌人稍退几步,又给大门来了一击,后面负责顶门的几个义军被撞得纷纷趔趄。 墙头的义军从侧面射箭,箭头扎中贼人无甲的胳膊,却激发了这几个贼人的狂性,他们在胡麻汤药力的刺激下,齐齐用羯语喊着“我们是胡天神的猎犬,勇士中的勇士”的号子,又退了几步,发了声喊,猛地冲来撞了第三下。 康朱皮踩着脚环,肌肉绷紧,咬牙上好了新箭,匐勒已经带着扈从顶到了门后,都拿着长矛,随时准备应对门破后的危机。 “轰!”又挨了三下撞门锤后,寨门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贼人扔下撞门锤的同时,康朱皮一弩放倒了个子最高的贼。匐勒吼叫着,带着扈从朝着门外发动反冲锋,匐勒身先士卒,端着一根削尖烤硬的木长矛大踏步冲过去,生生刺穿一贼,把他顶着撞下了壕沟。 门口的八个贼被戳倒好几个,但未死的人仍死抓住矛柄不松手,为那些先前散开的贼骑赢得了时间,让他们冲进狭窄的门道里大砍大杀。 “我们是胡天神的猎犬,勇士中的勇士!” 贼军用羯语嚎叫着,张匐勒担心妻弟的安全,也带着卫队,从两边土墙上跳入逼仄拥挤的门道内,手持刀斧砍杀进门的敌人。 “我们便要找勇士厮杀,砍下首级做酒杯,痛饮豪麻!” 义军也用羯语狂呼乱叫着战斗号子,一时间门道里血肉横飞,两军脸贴脸,不留半点空间地厮杀起来。 康朱皮也不得不把自己的预备队填进去,康矛早就按耐不住,他掷出双头矛,把一名贼骑搠下马来,然后喉咙里喷出饿狼一样嘶嚎,拔出短刀挤到混战中去。 后面的贼人也涌到了大门口,义贼两军互相推搡对刺,仗着骑兵第一波的冲击力,贼人正一点一点把战线往寨内推。康朱皮刚刚上好了第三支箭,便拿着弩爬到门边的土墙上,几乎是顶着贼人骑兵的脑袋扣动悬刀,崩裂的头盖骨碎片甚至弹回了康朱皮脸上。 城头灯火通明,墙上的义军再一次发挥了远程支援的作用,用弓矢封堵了后续贼人的支援,协助维持了战线。 流矢从康朱皮头边飞过,而他坐在土墙上,两脚踩住弩臂,牙关紧咬,发了狠地上弦,米薇和米射勿姐弟拿着盾牌护在旁边,盾牌不时被箭矢敲击的乒乓作响。第四箭上好了,门口激战的人群中已经看不到两个小帅的影子了,只有浑身是血的康矛推着盾牌,大吼大叫地往前面戳刺着,康盘陀父子磕磕绊绊地攥着武器跟上。 康朱皮的第四发弩箭又顶着一个披甲贼人的脑门劈出,喷溅的体液糊了自己满脸。咬着第五根箭,在康朱皮又一次上弦的时候,一个骑马贼人扑上了墙头,想对付康朱皮这个高危目标,结果立足未稳时被米射勿让开盾牌,双手持矛一个突刺给戳了下去。 就在这顷刻的工夫,米射勿无甲的肩膀上中了一箭,少年惨叫着扑倒在墙上,吓得米薇惊叫一声,攥住盾牌靠过去看亲弟弟伤势如何。 “姐,把射勿拖下去,我来掩护!” 康朱皮仗着自己穿的是铁甲,果断吐箭弃弩,接过盾牌尽力护住二人下坡,这期间康朱皮也中了好几箭,箭矢撞在甲叶上叮当作响,米薇手忙脚乱地把亲弟弟拽下土墙,余光瞟到另一个贼又要爬上墙头了,忙提醒康朱皮小心。 康朱皮拔出百炼清刚,趴在墙顶照着贼人露出来的手乱砍,刀光闪过,五指齐断,惨叫炸起,这个贼也摔了下去。 战斗值此白热化之际,十几骑黑衣骑兵突然杀到,火光间为首一骑高喊自名,将一个戴着头盔的首级抛入贼人后队中。 “我乃上党王梦王华胥,尔等贼巢已破,渠首伏诛,何不早降!” 十几义军骑骤然杀到背后,贼人士气大减,仓皇间被踏死、杀死、挤入沟中戳死十余人,余众大溃。 —— “时羯贼康朱皮屯武乡以自守,郝散弟元度夜欲斫营,薇取麻油合胭脂研于掌中,举手示朱皮,粲然有辉,谓朱皮曰:“胡天照耀,须臾贼至,可令君知。”果如其言,有备,故不败。”——《晋末春秋·米薇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