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说皇兄得二姓相助,自有利益关系,他解释辩护是想大事化小,不至于无端失去一份助力,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想!可……可他不知道此事牵涉的这么严重!” “不止是皇兄,还有我母后,她向来是最懂道理的,他们两人都不可能坐视不理,更不会百里氏有纵容之举,还有这件事本身,发生得太突然,会不会……会不会是有人刻意陷害呢?阿彦,我现在能做什么呢?我得做点什么啊,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该被牵连!” 她在极尽焦虑与无助中,被拥入一个厚实有力的怀抱。 他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声允诺:“殿下别急,臣,会帮你。” 李星娆自睡梦中倏地睁眼,双手下意识紧拽住床褥。 她睁着眼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真是奇怪,她来洛阳的路上,曾因噩梦连连难以安歇,便是裴镇用这酒让她一夜无梦好眠,难道是近来事多,连这酒都失效了? 李星娆撑着身子坐起来,甩了甩头,目光无意间落在枕边。 这屋子是刚刚准备的,所有东西也都是崭新的,而此刻,软枕边上空空荡荡,似乎少了什么。 “殿下醒了。”崔姑姑闻声而入,伺候公主梳洗。 李星娆:“我休息期间,百里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崔姑姑回道:“老奴一直留在院中,不曾见外面情景,倒是府上的夫人好几次来向老奴询问百里府的情况,说是太子的兵马和龙泉的兵马都驻在了东方府外严阵以待,瞧着不大寻常,百里刺史想去询问情况,也被拦在了外面。百里府上大约有些疑惑,这才来向老奴探问。” 李星娆接过崔姑姑递来的帕子摸了摸脸:“你如何说?” 崔姑姑失笑:“老奴还能说什么呀,老奴只负责照料殿下起居,旁的事是一概不知。” 李星娆:“太子还没有到这里吗?” 崔姑姑:“太子殿下若驾临此处,府上早已轰动起来,哪里轮得到老奴张罗费事呢。” 李星娆心中自嘲,她真是脑子糊涂了,眼下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 这个状态实在不妙,李星娆拎拎神,吩咐道:“帮我点一炉香,再……寻张琴来。” …… 瑞兽吐烟,散出凝神幽香,七弦横卧,落于弦上的指尖迟疑片刻,依着记忆拨拂琴弦,脑子里似乎摊开了一张谱,每一个音符都嵌在血肉中,在那些忐忑而彷徨的夜晚,奏响成曲,抚平心境。 夜幕四合,虫鸣伴乐,姜珣一身白袍站在廊下,静静看着灯火通明的房间,和那抹投映在床上的剪影,眼底思绪复杂难分,晦暗不明,可拨开所有的掩饰,再往里探,于深处藏着的,是一份无奈与怜爱。 李星娆奏了一遍又一遍,有时指法错乱一瞬也不在意,仿佛是为了刻意的找点事情做,以免自己分出心思来多想其他,可怪的是,明明梦中时可借琴音静心凝神,今日她却怎么都安定不下来,越是想冷静,脑子里越是一遍遍浮现东方珮等人的神情。 若是挚爱亲眷,如此牵挂也就罢了,她分明与他们连交情的谈不上,却像是处在了他们的立场,将那种无措又震惊,担忧且悲痛的心情体会了够。 被心绪搅扰着,李星娆甚至不知自己此刻该做点什么,又还能做什么。 并非不知,而是不敢,那种深深扎根在心底的恐惧,害怕自己的决定反而害了至亲的惶恐,让她变得畏首畏尾,果敢不再。 琴音逐渐凌乱,指腹也因频繁的拂奏生疼。 一只手按了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也迫她的手掌按住琴弦,强行止了琴音。 手背传来粗糙的感觉,而李星娆却先于手掌的感触,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哪有你怎么弹琴的,手还要不要了。” 李星娆怔然抬头,屋外,窗上的剪影依旧薄弱,可一道挺拔魁梧的身影出现,与她的叠在了一起,无形中像是成了她的支撑,掩去了娇影的单薄。 “你怎么来了?”李星娆看清裴镇的脸,想到什么,下意识转头看向外面。 原来天色已经这么暗,可府上还是没有半分动静。 若皇兄归来,洛氏定会遣人来报。 裴镇按在李星娆手背的手移开,顺势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带离琴弦,李星娆随着他的力道转身,追问:“皇兄呢?” 裴镇在她身边坐下,翻开她的手掌看了看,指尖果然已红了。 她其实很少抚琴,方才抚的也不甚认真,全不留意指法,再折腾片刻,指尖甲缝开裂,磨出水泡都是迟早的事。 “太子还在信国公府。”裴镇垂眼说道,手却抓着她没松,直接扬声叫来崔姑姑,让她找点消肿的药膏过来。 “他一直留在国公府?那谯州的事和修漕的事如何判?” 裴镇抬眼看她,“急什么。” 正说着,崔姑姑已送来药膏,裴镇拿过,示意其余人退下,打开药膏,用自己的指腹刮起一些,替她上药。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太冷静,李星娆竟也被感染,脑子里清醒一瞬,信国公府若被判罪,势必惊动整个洛阳,哪里还有这样的宁静。 皇兄还未归,此事一定还在谈。 “殿下还在担心他们。”裴镇垂眼上药,每一个动作都很干脆利落,可李星娆却完全没有被他弄疼过,且他的话,并非一个问句。 李星娆沉默,又自嘲道:“你也觉得本宫可笑吗?” 裴镇上药轻揉的动作一刻不停,轻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反问:“也?” 李星娆并未与他玩什么文字游戏,面对姜珣时,他诸多劝导砸过来,她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而裴镇并没有太多劝言,她反而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这本就不是什么需要犹豫的事情,换做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可我却在这件事上辗转反侧,迟疑不决,就算你觉得好笑,我也无从反驳。” 裴镇的动作渐渐变缓,像是陷入了思考,他轻轻握着她的手,指腹相贴,看起来无比亲昵。 他忽然问:“若今朝面对变故的是太子,殿下又该如何呢?” 第78章 裴镇的问题,对李星娆来说根本不用思考。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刚刚看到了面对这个问题的自己。 东方氏虽是东宫的助力,但做出那些事的人并非太子,太子无端被牵扯进来,甚至因为求情而被质疑和迁怒,连带皇后都被禁足,简直是无妄之灾。 她很无措,慌张到不知道该怎么办,却又极力的想去做点什么,更多的是替母后和皇兄感到委屈冤枉。 而今,皇兄亲自揭开东方氏的罪行,面对相同变故的,成为了东方氏一家。 因为她体会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且在被囚禁的日子里一遍遍回味,一次次的自我折磨,她不敢淡忘,在心中自成一片雷池。 李星娆没有回答,裴镇却替她给出答案。 “东方家其他人没有做错事,却被做错事的人牵累,家族前程毁在旦夕,若今朝面对此事的是太子,殿下就算拼尽全力也会去弥补挽救,或是与犯错的人斩断关联,或是以攻补过,至少不会坐以待毙。” “而殿下与东方氏一家人谈不上深情厚谊,加上太子的立场在前,殿下不可能像为太子奋不顾身一样去救东方家那些无辜的人,只能藏在心中,一个人纠结至此……” 裴镇不急不缓的将她的心绪一点点缕开,竟真的让李星娆一点点平静下来,在逐渐清晰的思绪里,看清了自己的。 “所以,无关远近亲属,在抛开殿下立场的前提下,殿下仅仅只是不忍心见无辜的人被牵累在旁人的阴谋诡计中。正如殿下以是非断事,错的人自该受罚,可不曾犯错的人,便总希望他们能有扭转局面的机会。” “归根结底,殿下是被困在这份情绪里,所以无法释怀。” 一个纵贯沙场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谆谆善诱的导师,将李星娆从情绪的怪圈中一点点拉出来。 李星娆看向裴镇,此刻她其实可以有很多话说。 或是端起公主的架子冷漠训斥他的大胆妄言,又或是像最初在前往绛州的路上那般,对他的唐突回以暴力,让他自己的斤两。 然而,在心绪逐渐明晰的此刻,她红唇轻启,却是轻声问了句:“如你所言,此困何解?” 裴镇温和的凝视着她,这与他以往的模样截然不同,而他开口时,又是那么坚定有力,仿佛能顺着话音给闻者力量。 “顺遂心意,自可得解。” “顺遂心意?”李星娆复述了一遍,怅然失笑:“顺遂我心,却要与我心中在意之人背道而驰,又何来顺遂?何以得解?” 裴镇缓缓抬起手,落在她的脸侧,粗粝的指腹轻轻落在她脸上:“殿下愿解,便可解。” 李星娆刚刚清明的眼神又多了一丝疑惑:“我?” …… 夜色之中,几道奔驰的黑影分别自东边和北边赶来。 “安北都督府急报——古牙军越过安北防线至莫勒境内,十万大军已逼近大魏边境!” “龙泉都督府八百里加急,晋王军令,命东方将军即刻领兵增援,抵御外敌!” 连夜送至的战报很快传至各处,闻讯的李星娆惊愕不已:“怎么会这样?” 古牙地处西北内陆,昔年曾与同位于西边的罗泊联军进犯大魏西境,未免边境百姓受战乱所扰,自四方都督府设立起,安北、五原以及安南都督府便联合修建了一条自北向南,将西境完全保护起来的长城。 而古牙与东北的莫勒接壤,有一条非常狭窄的过道,也是安北都督府所在。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加上东边龙泉都督府的配合,这些年来的莫勒一直安安静静,很少与大魏惹事。 这次,古牙军竟然顺利越过了那条狭窄的过道,与莫勒联合进犯大魏。 在李星娆的噩梦里,东方氏族人因信国公东方怀所为被连坐治罪,甚至影响到了太子,百里氏不欲太子因此损兵折将,地位动摇,一直在想办法为东方氏找寻翻身机会。 也许是上天垂怜,竟真的让他们找到了机会——一向不安分的古牙人竟越过了北边的狭长通道,与莫勒勾连,欲借莫勒地势之利冲破大魏的国界。 而早在晋王执掌龙泉都督府以前,东方氏族人已在此镇守多年,龙泉忽逢危机,没有人比东方家的人更懂如何应战。 朝中为东方氏请战和反对东方氏出战的人分成两派,争论不休,而那时,皇后和太子都被皇帝有意禁足隔开,所以他们并没有能参与此事的争议和讨论。 李星娆满怀希望又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做事,那人便出面了。 他是个口才极好的人,家国大义黎民苍生,自他口中道出,便成了朝臣所不能辜负之重,最后,他以一己性命为东方氏作保为东方氏请战之举感染了许多人,一时间,支持东方氏的朝臣纷纷站出来为其作保。 彼时,她悄悄躲在殿外,眼中映着那抹高大英挺的身影,觉得他是世间最安心的依靠。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战后,竟然连百里氏…… 不。 李星娆及时刹住思绪,抓住了此刻更重要的关键点。 噩梦里,那人有意接近她,用了半年时间才抓住东方家的要害,之后制裁审判又是月余时间。 换言之,噩梦里的边境之乱,至少发生在春宴的大半年后。 而今朝不过刚入夏,距离最初的春宴连半年时间都没过。 所以,同样是边境之乱,这一次,它提前了。 像是想到什么,李星娆倏地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你……” 裴镇也已起身,他没什么表情,只是耐心的提醒她:“殿下怎么还有闲情站在这里?这可比水灾更严重。” 李星娆一愣,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外跑:“伍溪,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