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全四册)

作家 飘灯 分類 综合其他 | 48萬字 | 160章
第九十四章《外传:重整河山待后生》(44)
  四.千古獨誰笑納樓
  出村向東三十裡的土路上,橫劈著一條刀痕,長三丈,深五分,日夜風霜雪雨再加上往來行人踩踏,已經有了些模糊的跡象。
  蘇曠站在那條刀痕前,腳步頓了一頓。
  “怎麽了,師兄?”風雪原有樣學樣,也在那條刀痕前頓了一頓,四下左右望望,不見什麽不妥之處。他是聽說過的,不少江湖人物行走各地總會留下獨門標記,以示到此一遊,或者諸君慎勿輕舉妄動的意思,這道刀痕說深不深,說淺不淺,看起來依稀有幾分門道,他連忙請教:“這什麽人留下的?師兄,有點子扎手麽?”
  蘇曠什麽也沒說,抬手緩緩理了理衣襟,一步跨了出去。
  土路向北一轉,如須城已在望。
  如須城是本地百裡十八村共同簇擁的一座縣城,方圓不過二十裡,是個車馬流轉的所在。此地繁華不及都城市坊,逍遙又不及山水江河,風雪原從小到大,其實來也沒有來幾次。
  饒是如此,他還是要打起精神,盡一盡地主之誼的,一路走著一路左右指點:“師兄,我小時候念的私塾就在那邊,武館好像就在前邊……哎哎,師兄,這間酒樓還沒開張哪!”
  蘇曠一路充耳未聞,倒顯得比風雪原路還輕車熟路的樣子,徑直走到一家關門閉戶的小樓前。
  樓高十九丈,四四方方,像一塊黑銅印鎮在街角之上。四角飛簷,朱漆紅門,門口兩尊石獅子,隻鑿得嶙峋見骨,一派森然,左手邊的石獅子按著一冊卷宗,右手邊的石獅子握著一支判官筆,相隔一丈,遙遙相望,守死了這一方門庭。
  沒有匾額,沒有招旗,十幾扇當街的窗子都關得嚴嚴實實,側耳諦聽,幾乎不聞內裡人語。
  漆是新刷的,梁是新架的,但這座偌大樓台仿佛已經沉睡了千百年,只等待這一刻開啟。
  西斜的落日隔著飛簷閃出金光的刹那,風雪原不自覺地伸手按了按腰畔。
  “師弟,沈東籬臨走的時候說過什麽,你還記得麽?”蘇曠駐足片刻,勾著風雪原的肩膀問。
  當然記得,不記得何必置辦這麽一身行頭?風雪原回答:“記得。沈大哥說,行走江湖,至要緊的是風范要夠足,架勢要夠漂亮,說話出招,越少越好,這樣即便輸了,也不墜面子。”
  “盡撿這些沒用的記,”蘇曠提醒他:“另外一句。”
  “哦。”風雪原連忙點頭:“沈大哥還說,人的生命是很寶貴的,所以要珍惜每一次殺人的機會。”
  “屁話!”蘇曠跺了跺腳,“到底他是你師兄還是我是你師兄,另外一句!”
  他已經拾階而上,右手拉起了門環。
  風雪原想起來了,村口臨別,沈東籬曾經笑指蘇曠——“轉告你師兄,沽義山莊的菊花之下,埋了一壇三十年的女兒紅,他若不帶著夫人過來,這壇子酒,恐怕就要糟蹋了。”
  “等的就是這句。”蘇曠哈哈一笑,抬手拍響了門環:“蕭老板可在麽?”
  那扇緊閉的大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似乎有人已經在門後等待良久,靜候蘇曠兄弟二人的到來。
  迎門的是個黑袍中年男子,三十五六歲年紀,面容像極了那兩隻瘦削的石獅子,傲岸憔悴,不失威儀。
  他點點頭:“蘇兄久候了。”
  蘇曠也點點頭:“蕭老板久等了。”
  黑袍男子欠身一讓:“請。”
  他的一張臉上,像是帶了一副無形無影的面具,語氣之淡,一如亡魂,聽不出任何感情來。
  風雪原跟著蘇曠走了進去,這才看見,一樓偌大的大堂裡,滿滿地擺了幾十桌酒菜,賓客們低聲笑語有之,高聲喧嘩有之,猜枚賭酒的也不在少數,只是沒有任何人向他們這邊望上一眼。
  大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一街的陽光也被擋了出去,樓中昏暗,每桌金釭之中燃著燭火,火光明暗不定,閃在每個人臉上,隻映得人如鬼魅,而那些歡聲笑語,宛如幻境。
  “蘇兄樓上請。”蕭老板又一伸手,“酒菜早已備妥,還是蘇兄三個月前點的單子。”
  風雪原心裡疑惑,正要問些什麽,身隨步轉,猝不及防之間,大門內側的一方招牌映入眼簾——千古獨誰笑納樓。
  這座樓的由來,蘇曠似乎是說過的,但那時候心有旁騖,沒聽進耳朵裡去,隻依稀記得,千古獨誰笑納樓的老板姓蕭,專司多年恩怨的武林公案,一手生死簿,一手判官筆,立斷之後,兩無怨尤。蕭老板行蹤極其神秘,一年之中,出山至多不過三五起,每每必定親臨是非之地,七日之內,立地成樓。
  他的姓名無人知道,只是人人招呼一聲“蕭老板”。
  蕭老板引著蘇曠兄弟直上二樓,二樓上空空蕩蕩,留了好大一個場子,只在臨窗一角擺了桌子酒菜。
  “蘇兄,請。”蕭老板親自執壺,為他們師兄弟各自斟上一杯,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他說話很慢,有著江南人的儒雅與硬拗,他指了指風雪原:“這位小兄弟是?”
  “風雪原,家師隱退之後所收弟子,隻行了拜師禮,尚未授業。”蘇曠拈起那杯酒,在手指間轉了轉:“我帶他來,見見世面,還望蕭老板照料。”
  “知道了。”蕭老板遞過酒杯,蘇曠也遞杯,白瓷杯子碰出一聲丁零脆響。蘇曠仰頭一飲而盡,緩緩放下杯子:“蕭老板,結帳。”
  風雪原一杯酒握在手裡,酒還沒來得及喝呢,就聽見蘇曠喊結帳,他躊躇,這千古獨誰笑納樓好怪的規矩,走遍天下,哪有什麽地方酒帳是論杯結的?只是他雖然年輕,也知輕重,看場面不是自己多嘴的時候,伸手摸了摸,將貼身一枚鮫珠丸捏在手心裡,時刻準備出手。
  蕭老板從袖子裡抽出一本黑皮桑紙的簿子,一支青銅鑄就的刀筆,單手將刀筆壓在簿子上:“蘇兄,尊師鐵敖,昔日為神捕營的出身,三十七年間,經手大小案件六百三十一件,其中三十九件實為冤案,不少江湖朋友從此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恐怕你也深知。”
  聽到這裡,風雪原便要奮起反駁,蘇曠在他手腕握了一握,示意他安靜。
  蕭老板繼續道:“公門之人,依照王法行事,本無是非對錯的分別,江湖朋友想要討個公道,也只能北上京師,去找神捕營的麻煩。只是尊師五年前卸任神捕營總捕頭,另立借刀堂,諸般行止,與江湖黑道無異,更兼尊師四年之前掛印歸隱,其後生死禍福,已與神捕營無涉。”
  蘇曠點頭:“不錯。”
  蕭老板又道:“如此一來,按照江湖規矩,向鐵敖尋仇便該去找借刀堂的麻煩。只是,尊師年前又號稱金盆洗手,退出借刀堂,這一節,借刀堂如今的當家沙夢州也已核實。蘇兄,鐵先生一世為人,反覆再三——”
  蘇曠打斷他:“蘇某是來結帳的,不是聽你教訓我師尊的。”
  “好。”蕭老板點點頭:“江湖老規矩,人亡帳在,父債子還,鐵先生並無子女,如今又只有蘇兄一位高足,看來這筆帳,是只有蘇兄你接下了。”
  蘇曠又點點頭:“那是自然。”
  風雪原有點忍不住了:“什麽叫那是自然?難道我不是師父的徒弟?蕭老板你裝什麽神弄什麽鬼?有人要找我師父麻煩,叫他盡管放馬過來就是了!”
  蕭老板靜靜掃了風雪原一眼,回視蘇曠:“蘇兄,令師弟有些意思。”
  蘇曠自斟一杯酒,舉了舉:“家弟年幼無知,口出狂言,蘇某代賠個不是。蕭老板看不過眼,管教他也就是了。”
  蕭老板點點頭,這才對風雪原道:“小兄弟,尊師一生結仇,不計其數,若真是依你所言,放馬過來就是,呵呵,只怕這方圓百裡之內早就夷為平地了。這樁公案,由笑納樓接下,蘇兄三個月之前雪夜入村,曾在通村必經之道上拖刀為界,放話出去,隻說是冤有頭債有主,擅入一步者休怪不按規矩辦事。江湖朋友敬他是條漢子,也給笑納樓一個面子,這才一等三月,絕無一人一刀擅入貴村地界——你可明白?”
  風雪原驚疑不定,看向蘇曠求證,蘇曠執壺,慢悠悠又倒了一杯:“蕭老板,謝了,此間帳了,若是蘇某有個三長兩短,往昔的朋友交遊,也絕不會再有人挑這個是非。”
  “好極了。”蕭老板筆尖一劃,挑開了生死簿子第一頁。
  第一頁上,濃墨淋漓寫著“鐵敖”兩個大字,一旁批著判詞:
  少年隻恨負蒼生,
  青史天涯兩縱橫。
  舊日江湖如須問,
  道是平生即所聞。
  “判官筆下,生死立決。”蕭老板筆尖一勾挑起了第二頁:“蘇兄,你請聽了——四十三年前,尊師弱冠上京,懷抱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之志;三十九年前,尊師束發入職,此後便是公門中人。三十八年前,尊師接手的第一樁案子便是個大大的錯案,杭州西陵閣主范雪瀾與他也曾平輩論交,稱兄道弟,尊師聽聞線報,道是范閣主窩藏朝廷欽犯,當即率領神捕營百人連夜奔赴杭州,將西陵閣一把火燒成白地,擒住范雪瀾嚴刑逼供,范先生雖然未死,但從此之中,終身殘疾。直至七年之後,鐵先生才知道線報有誤,致使范先生含冤受屈,蘇兄,這是第一樁案子。”
  蘇曠倒了一杯酒,自行飲盡。神捕營的規矩就是寧殺勿縱,事急從權,師父所為,固然壞了江湖規矩,與法度卻無不合。
  “三十七年前,令師追緝流寇,途經泰安文家堡,文家堡主以江湖同道之禮款待,酒酣耳熱之際,揶揄嘲諷了令師幾句。令師勃然大怒,二人口舌相爭,本來這也不是大事,只是文堡主一怒之下,喝罵出朝廷鷹犬的字樣,令師旋即動手,寡不敵眾,落荒而逃。半月之後,令師尋出文家堡主私設銅爐、改鑄官銀為私銀的錯處,率眾圍攻文家堡,將十五歲以上男丁十七口人交官責問。蘇兄啊蘇兄,經此一役之後,鐵敖先生可謂名揚天下,只是這份大名,呵呵。”
  蘇曠再倒一杯,一飲而盡,無話可說,此事確實不通情理,他也駁不出一個字去。
  “三十六年前,也是緝匪,有大盜三人是南星島人氏,回鄉省親之際,尊師聽報,率眾血洗南星島。島上一百三十八口人,大盜僅有三人,混跡其中,島民回護,不肯指認,尊師連問三遍之後,當場格斃七十六人,留下活口的,盡是老幼婦孺。南星島迄今無人踏足,已成荒墳亂葬之地。蘇兄,這案子是個死案,並無苦主,只是人在做,天在看,悠悠生靈,未必記不住鐵先生的名頭。”
  蘇曠一抬手:“蕭老板,蕭氏家風,斷而不評,那些有的沒的,你就不必多說了。”
  蕭老板嘿嘿乾笑兩聲:“怎麽?蘇兄也是子不言父過的流俗人物不成?這與司馬家姑娘所言,可是大大不合啊。”
  蘇曠也笑笑:“當局者難斷,後世人易評。家師入職的是神捕營,不是聖人廟。”
  蕭老板刀筆一勾,又是一頁:“三十五年前……”
  蘇曠打斷他:“蕭老板,你所說種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家師也並未矢口否認,依我看來,夜長夢多,隻管請諸位出來結帳就是了。”
  “好!”蕭老板合上簿子:“整整十年之間,令師經手的共是十三件冤案,一家苦主早已不見,另一家苦主未應笑納樓之邀約,如此共是十一家苦主,要向鐵先生討個公道。”
  蘇曠扶案而起:“我接著就是了。只是蕭老板,我要錢沒有,要命只有一條,不知這公道如何討法?”
  一個蒼老雄渾的聲音沿著扶梯傳上來:“當年怎麽個打法,如今就怎麽個打法。老夫多活了四十年,等的便是今天。”
  西陵閣主范雪瀾,已經拄著一枝竹杖,緩緩走了上來。
  在他身後,陸續一行人魚貫而上。
  風雪原本來是只聽不說,不懂不開口,一見這場面,拍桌子就跟著站起來:“豈有此理!”
  蘇曠晃晃悠悠向前走了幾步,朗聲笑道:“得失欠還,天公地道,托了蕭樓主的福,陳年舊債可以一筆勾銷,生死由命,好不快哉!”他邊說,邊勾著風雪原的脖子,向懷裡一扯,低聲:“你給我聽好了,把那玩意兒收起來,你乖乖坐著別動,我今天死不了。”
  “師……”風雪原剛出口,蘇曠手上用力一晃,聲音更低:“放心,你看我長著一張沒事愛送死的臉麽?這本爛帳非算不可,我自有道理,坐下!”
  風雪原雖然不聰明,但也不傻,笑納樓立地城樓已經有三個月,蘇曠真想送命,早就送了,拖到今天,想必是另有什麽安排,他稍一猶豫,本著不懂不開口的師門本分,老老實實坐倒,只是依舊覺得豈有此理——管他什麽公道不公道,人命官司一拖三四十年,鐵敖威風八面的時候不見動手,武功盡失,流落荒野的時候,這群人倒是來了。
  更何況,他對鐵敖所知雖然不深,也知道鐵敖四十歲上才統率神捕營,號稱天下第一名捕,在那之後,恐怕得罪的仇家更多,而且越到後來,越是扎手,樓下滿滿當當一大屋子人,要真是都上來動手過招,不用說一個蘇曠,十個蘇曠也是一起死了。
  但事已至此,跑也不是,打也不是,除了坐下喝杯酒,他似乎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
  “范先生,”蘇曠已經走上前去,隨手抄了一根竹筷,“家師出道,曾以一套浮生七劍拜會諸君,蘇某不才,今日也以師門傳授領教高招。”
  風雪原聽在耳朵裡,更是驚愕,鐵敖名揚四海,人人知道他使的是刀,想不到他年輕時候,也是練劍的出身。
  范老先生聲如洪鍾,喝一聲“好”,手裡竹杖一點,向著蘇曠胸口戳來。
  蘇曠手裡的竹筷已經平平遞了過去,一派輕靈,有如竹枝彈去積雪,直擊風月,縹緲之中,顯出一道凌厲來。蘇曠也不回頭:“師弟,這就是浮生七劍的第一路,第一式,少年隻恨負蒼生。”
  鐵敖少年時節,抱劍進京,收拾起翩翩袍袖,束發修容,換了一身公服。後來有一日,棄劍習刀,號稱除惡務盡。這一路劍法他苦練十余載,胸中憤懣不平,盡付其中。只是這路劍傳到蘇曠手裡,凌厲盡去,一枝小小竹筷猶如靈蛇吐信,隨身鬥轉,一出手禮讓三分,招招點到為止。
  圍攻他的十一人裡,年紀最大的便是范雪瀾,年紀最小的和風雪原差不多,年幼者急厲,年長者厚和,三五招過手,圈子已經拉開,長短兵刃錯落有致,已成車輪之勢。
  蘇曠用刀多年,這路劍法使得並不純熟,全賴著腰馬扎實,起承轉合四下遊走。他身形步法雖然越轉越快,手裡招式卻是越使越慢,似乎是抱定了隻招架不還手的念頭。眼看的圈子越來越小,蘇曠前後左右已經全是刀光兵刃,他點地一躍,身形倒翻,雙腿閃電般踢中二人手腕,隻借著二人兵刃脫力的刹那工夫,覷準罅隙,翻出圈外,左肩上已被一柄刀帶出一道血痕。
  蘇曠一閃,圈內人齊齊轉身,范雪瀾首當其衝,竹杖又已經點到。蘇曠手裡竹筷疾刺,不偏不倚刺入竹杖杖口之內,翻腕握住杖頭,腰借足力,臂借腰力,右臂平舉,如揮如灑,內力一吐,創創創竹杖掄開一輪白影,一如天心月圓,銀華靜靜吞吐,杖頭在鋒刃之上各自一點,人已退開半步。
  蘇曠單手平托竹杖,送到范雪瀾面前:“范老前輩,小侄冒犯了。”
  這一式劍似攻還守,吞而不吐,一如老僧推門望雪,沉沉軋軋,只有離世獨立之歎,毫無人間煙火之氣,正是浮生七劍收尾的招式,開門堪歎事還生。
  只是一群人報仇心切,誰會等他彬彬有禮說話?不等竹杖送到范雪瀾面前,四面八方,兵刃又是環至,蘇曠允執杖中,竹杖首尾不離肘腋之下,溜溜一轉,逼開面前眾人,右臂硬生生地又向前一送:“范老前輩,小侄冒犯了。”
  還是一式“開門堪歎事還生”。
  人群之後,鏈子槍疾飛而至,直奔咽喉。蘇曠側頭猛閃,槍尖在右頸又留下一道血痕。他只是靜靜凝望范雪瀾,三度托上竹杖:“范老前輩……”
  范雪瀾接杖再手,長歎一聲:“鐵老兒用劍十三年,就使不出這一招來。”
  蘇曠肅手而立:“范老前輩,家師當年年輕氣盛,誤傷好友,四十年間,亦自耿耿。”
  范雪瀾面上微有動容。
  蘇曠眼中不見鋒刃,拂衣拜了下去:“小侄後生晚輩,鬥膽替家師賠個不是。”
  他雖說向著范雪瀾開口,可這一拜,卻是拜進刀叢劍林之中。
  蘇曠隻望著范雪瀾,眉梢眼角,靜若春風。眼看著鏈子槍二度飛至,他一條心早橫下來,視若無睹,竟以胸膛去等那槍尖。
  槍尖如電,刺入胸口的同時,范雪瀾手中竹杖也砸了下來,竹杖挑著鏈子槍,將槍尖拔離蘇曠胸口。
  范雪瀾竹杖一頓:“年輕人真好膽識。”
  槍尖入肉雖然只有兩分,但也隱隱撞到肋骨,蘇曠背心已經全是冷汗,他面上不動,微微一笑:“老前輩好胸襟。”
  范雪瀾聲音低啞:“你以為如此就能脫身?”
  “不敢,小侄只是替家師賠個不是,遲來四十年,真是於心有愧。”蘇曠站起來,一一向眾人望過去:“蘇某繼續領教各位高招。”
  風雪原開始著急了,他覺得師兄腦子一定壞掉了,這一個個人命關天的,在場的不是徒弟,就是兒子,難不成耍耍光棍,賠個不是就能一筆勾銷?
  豈知范雪瀾還真就哈哈一笑:“罷了罷了,鐵老兒得徒如此,老夫好生羨慕。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晚輩姓蘇,單名一個曠字,是曠達之曠。”蘇曠恭敬回答:“不知范老前輩如今仙居何處?若是此間事了,家師當親自拜訪,當面求懇老前輩諒解。”
  呸!我師父是會道歉的那種人麽?風雪原搖搖頭。
  “還在老地方……”范雪瀾拄著竹杖,轉身而去,腳下迤邐,猶自歎息:“老咯,老咯!人老萬事休,連爭口氣的念想也沒有了……”
  “多謝前輩成全。”蘇曠直起腰杆:“各位,請吧。”
  蕭老板嘿嘿笑了兩聲,手裡的判官筆劃去一頁,自顧自地笑:“看來這十一頁,都留不住了。”
  風雪原湊過頭去:“請教?”
  蕭老板一轉臉,被他的偌大面具嚇了一跳,點著下巴笑起來:“你多大了?”
  “十五。”風雪原不解:“這有什麽關系?”
  蕭老板還是搖頭:“唉,小兄弟啊,過些年你就明白了。”
  風雪原急了,聲音都大了:“我這不是不明白才請教麽?”
  蕭老板手指輕叩桌面:“這一筆帳,是最好結的一筆。四十年了,四十年了,小兄弟,有多少上代恩怨能撐過四十年的?你問問你自己,如果你師父也有四十年前的宿仇要報,你心裡頭嘀咕不嘀咕,想去不想去呀?”
  風雪原心裡一陣雪亮,似乎要悟出什麽來。
  蕭老板慢悠悠喝杯酒,拍拍他肩膀:“你這個年紀,懂了也不是真懂。別的都可以教,獨獨人情世故,那是非得自身經過不可。”
  蘇曠是口中分說,手上動作,該打就打,該挨打就挨打,似乎是要一分一分化解這陳年怨氣。
  這一架打得又慢又長又囉嗦,風雪原聽在耳朵裡,全是“家師也很後悔”,“家師也是公務在身,情非得已”,“家師事後也有補過的念頭,只是苦尋不到諸位”,“家師每每念及,老淚縱橫”……乍一聽起來,倒像是鐵敖真的在閉門思過,從早到晚都在痛哭流涕。
  風雪原幾次三番,“何必如此”到了嘴邊,都硬咽了下去,腦子裡盤旋往複的,全是蘇曠那一聲“我自有道理”。
  “鐵敖門下既然有蘇兄這麽一位挑大梁的,我們兄弟也是無話可說。”
  場子裡終於有人放下刀,拱拱手。
  “江湖再見,後會有期。”蘇曠走到桌前,單手一拍,酒壺躍起,一股酒水激射入酒杯之中,他舉杯:“聊敬杯酒,謝過不殺之恩。”
  “蘇兄過謙了。”這手功夫一露,在場的索性紛紛罷刀,“憑我們兄弟,真刀實槍也報不了此仇。”
  “惶恐惶恐。”蘇曠一飲而盡:“公道人心,昭昭天理,蘇某焉敢憑兩手功夫,視若無睹?”
  那一群人來得快,走得也不慢,轉眼就下了樓,樓下的大堂裡,爆出了幾聲喧嘩喊酒的呼喊聲。
  蘇曠長出一口氣,一屁股坐下,敲敲桌子,“酒酒酒。”
  風雪原連忙給他滿上:“師兄,你有把握?”
  蘇曠笑一聲,按了按胸膛創口:“沒有。”
  風雪原急道:“那?”
  蘇曠靜靜地喝下那杯酒,似乎這才是第一回品到了酒味,半晌,才道:“公道人心四個字,我不是說給他們聽的。”
  “好極了。”蕭老板似乎看什麽都“好極了”,手裡刀筆匆匆劃過一頁:“蘇兄,下面的帳可就不好結了,你是再喝兩杯呢,還是?”
  蘇曠擱下杯子:“我說過,夜長夢多,有勞蕭老板。”
  蕭老板點點頭:“尊師三十六歲上實際統領神捕營,之後七年並未離京,這段日子可謂風平浪靜。”
  蘇曠微笑了,那段日子他已經有了記憶了——那些歲月,師父一直很忙,幾乎永遠是行色匆匆,步履不停,整天埋首在卷宗堆裡,那些歲月,鐵敖的名號,也漸漸成了神捕營的一面大旗。
  蕭老板拍拍手:“芸娘,請。”
  蘇曠大驚,看著一個四十余歲的女子,著一件半新半舊的藕色長衫,施施然走上樓來。
  “這這這……”蘇曠拍拍蕭老板的簿子:“笑納樓裡隻斷生死……”
  蕭老板面如寒霜:“一樣是人命官司。”
  蘇曠滿腦子嗡嗡作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看那女子越走越近,渾身傷口一起作痛。他又不是白癡,“人命官司”四個字當然聽得懂,這種事情,叫他一個做弟子能說什麽做什麽?
  那女子來得雖然慢,可也到了桌前,直接就到了他身邊,蘇曠忙站起來,後退一步,險些帶倒椅子,招招手:“這個這個……芸……姐姐……你好。”
  “坐吧,”那女子一雙白皙的手宛如少女,塗著淡紫色的指甲,燈光下一照,像十隻剝下來的葡萄皮。她眼睛冷冷一掃:“蕭老板,多謝了。”
  蕭老板筆刀一立:“請——”
  女子慢慢抬起頭來,逼視蘇曠:“我來,是為我姐姐討個公道。”
  蘇曠心頭狂跳,但總稍微平息一些,姐姐就好姐姐就好,總比本人好多了。他再三躊躇措辭,是問我那位“小師弟”好呢,還是問我那位“師娘”好呢?這種話怎麽問怎麽錯,他忙避開目光,伸手去拿酒壺。
  女子也伸手,將他的手向下一按:“鐵敖的徒兒,果然也是個貪杯的角色。”
  蘇曠努力笑了笑:“是,是……那這位姐姐的姐姐……”
  女子臉色一冷:“蕭老板,二十四年前,我姐姐昔年寄寓京城,與鐵敖相識,她當時不過是個十八歲妙齡女子,一時對鐵敖心向往之,有個雷雨之夜,鐵敖重病在床,她便進了鐵敖房裡……”
  蘇曠偷偷擦了擦汗。
  蕭老板淺笑:“江湖兒女,不拘禮節,鐵先生昔年也是當世英豪,姑娘家心生愛慕,那是自然的。”
  女子繼續道:“呵,直說了吧,我姐姐自薦枕席——只是鐵敖那廝,不懂得憐香惜玉也就罷了,一拳將我姐姐打出床外,還罵她不知羞恥。”
  蘇曠忍不住了,破口叫:“家師……沒病吧?”
  女子一雙眼在他臉上掃了掃:“你問我,我問誰?我姐姐含羞帶怒,十六年間,鬱鬱不可終日,最終是一病歸西。我問你,這一筆帳,怎麽算?”
  蘇曠心裡一陣哀嚎,我師父這是什麽毛病啊?求爺爺告奶奶也招不來的好事兒,他怎麽上手就打啊?那我能怎麽辦呢?你姐姐要有個閨女,年歲相當的我就娶了,但總不能娶你吧,這差著一大截呢。
  風雪原拍桌:“你也一拳把我師兄打出床外,再罵他三聲不知羞恥,不就完了?”
  女子哐啷一拍桌案:“蘇曠,這是你師弟?”
  蘇曠心裡罵完了師父罵師弟,但笑納樓裡,他哪兒敢放肆,隻訥訥把背熟了的一段話端出來:“這……家師當時年輕衝動,事後也是後悔得很……”
  女子一抬手:“好輕薄的東西!你當我不敢殺你?”
  蘇曠求助蕭老板:“蕭老板,這我不行了,無論如何,麻煩你秉公直斷。”
  蕭老板扶額:“這……這倒是難辦了。”
  女子冷聲:“我與姐姐,自幼相依為命,這筆人命官司,我是算定了。”
  蕭老板扶著額頭的手指彈了三四輪:“也罷。令姐香消玉殞,令人好不惋惜。這一筆帳麽……呃……鐵先生確實大錯。”
  蘇曠抬頭:“蕭老板!我師父即便有錯,也不是大錯!”
  “蘇兄,這千古獨誰笑納樓,是誰的當家?”蕭老板眉毛也不抬一下:“芸娘,實不相瞞,這種官司,我從未斷過,既然你執意討回公道,你出題劃道吧。”
  女子點點頭,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小朱瓶:“聽說你放了話,父債子償?”
  蘇曠汗流得更快,也不知那瓶裡是什麽勾當。他拚命搖頭:“姐姐息怒,慫人放狠話也是有的……這筆債,你還得找我師父……”
  “你料定他就擔待得起麽?”女子冷笑,“這瓶還情丹,是我姐姐留下的,一共十六粒,你把它吃了,這梁子咱們就算是從此揭過。”
  蘇曠閉著嘴,用力搖搖頭。
  女子幽幽一歎:“你若是執意不肯,也就罷了,只是這父債子還,諸事向你招呼的狠話,還是莫要再放的好——蕭老板,那余下的帳目你還過問不過問?”
  蕭老板合上帳本:“壞了規矩,笑納樓自然不過問,也只有請諸位自行清算了。”
  “罷罷罷!”蘇曠長嘯一聲,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八個字還真是重於泰山,他一咬牙,伸手去摸瓶子。
  女子又一伸手:“慢著,我聽說你身上有條靈蠱,可解天下百毒。”
  “小金沒那個本事,它也不在,替我去找個人了。”蘇曠彈開瓶子,就要借酒服藥。
  女子杏眼圓睜:“是真是假?”
  蘇曠哈哈一笑:“這位姐姐,你隻管松手,我既然拖刀為界,請蕭老板傳出話去——今夜這笑納樓裡,天大的帳,沾上鐵敖兩個字,我蘇某人也認了!”
  他一咬牙,合著半瓶殘酒,將那瓶藥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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