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榴蓮(1) 潛店中大多是沒有預約的散客,時而忙碌些,時而閑散些。遇到客人多的時候,便要全員出動,陳家駿還要操持店內各類補給,常常開著皮卡,往返於市鎮和潛店之間。葉霏留下來獨自看店,也幫忙接待來谘詢的客人,不過陳家駿再三叮囑,不懂的事情不能亂說。她言辭謹慎,但凡沒有十足把握,便會坦白地告訴顧客:“這個我不清楚,等教練回來幫你解答。” 葉霏已經將潛店內外整理得井井有條,每天正常打掃,手頭工作也不算多,所以她偶爾幫萬蓬拎氣瓶,或者幫汶卡推船。在沙灘和潛店之間奔走,切換穿鞋與赤腳模式實在太過於煩瑣,她便學其他員工,赤腳走來走去。水底偶爾有石子和碎珊瑚,不小心踩到,痛得齜牙咧嘴。萬蓬笑道:“你沒有當地腳(local feet),就不要模仿當地人。” “你們不也是一點點練出來的?”葉霏彎了彎手臂,露出微微突起的二頭肌,“看,我比剛來的時候厲害多了!已經能單手拎起氣瓶啦。”陳家駿從他們身邊走過,頗不屑地掃了葉霏一眼,似乎很看不起她那微不足道的肌肉,但也沒說“沒讓你碰不許碰”之類的話。 她在店裡忙前忙後,顧客早將她看作正式工作人員。有人第一天來店裡潛水,返回後拆卸了裝備,喊住葉霏,問她在哪裡清洗。 葉霏指了方向,一瞥之下,發現顧客沒有蓋好防塵帽,這正是前幾天萬蓬挨罵的原因。她忍不住提醒:“那個,小心不要進水,你的……”還不待說完,就聽到陳家駿冷冷的聲音:“不要好為人師,那不是你的職責。” “我是在幫你避免損失。”葉霏撇了撇嘴,“好心沒好報,不管就不管!” 陳家駿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二人正在對峙,只聽“撲通”一聲,那位顧客已經將呼吸調節器扔到水桶裡。葉霏連忙撲過去,將它撈上來。克洛伊說過,上面一個小金屬頭價值幾百美金,雖然不是自己的錢,也不能這麽糟蹋,她現在是太懂得勤儉節約了。 愛蹙眉老板也走過來,接過調節器,眉頭緊鎖。類似事件時有發生,店裡其他人倒不緊張,各忙各的。克洛伊送走學生後,從櫃台後面捧出方方正正的餅乾盒子,招呼大家到桌旁坐下:“K.C.會搞定的,他有裝備維修的資質。” 陳家駿拉下臉來:“不許在我的店裡吃東西!會招螞蟻。” “放心,我們會擦乾淨的。” “我要修一級頭,得用那張桌子!”他語氣強硬,可惜毫無威懾力,葉霏欠了欠身,本想站起來,但看大家都充耳不聞,又坐回椅子上。就連刀疤也指著角落的小木桌說:“那邊空著。” 陳家駿不再多說,悻悻地走到一旁,放下進了水的調節器,轉到裝備間拿了工具,出來時指指葉霏:“你,先別吃,過來幫忙。” “現在是下午茶時間。”克洛伊按住葉霏的肩膀,嘻嘻笑道,“放心吃,這是我們用小費買的,老板管不著。” 刀疤依舊言簡意賅:“Eat first.” 陳家駿不發一語,到後院拿了氣瓶吹乾調節器,又攤開一塊乾淨的棉布,將它大卸八塊。刀疤吃了兩塊餅乾,也拿了自己的調節器,走過來在陳家駿身邊坐下:“我也清理一下自己的。” 恰好他的兩個學生過來,問道:“教練,我們現在可以做結業考試嗎?” 陳家駿揮揮手:“你去忙,我幫你弄。” 克洛伊咯咯地笑著:“還有我的,也想保養一下,辛苦老板了。” 萬蓬從裝備間繞出來,舉著兩個調節器:“啊,這幾天顧客投訴,說這兩個也不大好用,你要不要檢測一下……” 陳家駿瞪他:“都給我做,那還要你做什麽?” 萬蓬向旁邊蹭了蹭,辯解道:“教練說反正都是考試,讓我也去做兩章練習題。” 葉霏吃完餅乾,去水池邊拿了抹布,打算把桌面的殘渣擦淨。一轉身,正對上陳家駿的目光。他惡狠狠地瞪了葉霏一眼:“都是你的錯!” 她哭笑不得:“我本來想提醒你好不好?” 克洛伊扯扯她的袖口:“這就對了,他需要一點教訓。” 陳家駿咬牙切齒:“克洛伊你是我的員工嗎?信不信我解雇你!” “我們這樣,老板不會生氣吧?”葉霏附在克洛伊耳邊,小聲問。 “我早說過,老板只是在裝酷。”克洛伊眨了眨眼,“島上有時候也蠻無聊,我們需要一些娛樂,是吧。” 葉霏點頭。果然,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克洛伊建議:“既然店裡這麽忙,有些事情可以交給霏來處理呀,讓她來回答顧客的一些問題,幫忙登記,試裝備,預留船位。” “你們做主,還需要問我嗎?”陳家駿舉著八爪魚一樣的調節器,身邊還盤著四五個,堆滿了一張座椅,他咕噥了一句,“一個個都不當我是老板,現在我才是shop slave。” 克洛伊問葉霏:“白板上排船期的表格,你能看懂嗎?”她詳細解釋,表格上是不同船隻每個時段的目的地,單元格裡寫著當次搭載的人員,黑色是教練,藍色是學生,綠色是持證潛水員,“每家店有自己的方式,但大同小異。”她又詳細說明了一些顧客常問的問題,恰好萬蓬做完了題目,跟在刀疤身後,從教室裡出來,其他幾位員工也湊上來,你一言我一語,拿日常工作裡遇到的各類問題考核葉霏。 員工A:“你們的船上有洗手間嗎?” 葉霏:“沒有。” “那我怎麽方便?你們可以在無人海灘停一下嗎?” “呃,我得問問老板……” 員工B:“在Shark Point能看到鯊魚嗎?” 葉霏:“這個不敢保證。” “那它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如果看不到會退款嗎?” “呃,我得問問老板……” 員工C:“這套裝備太久了,給我換一套新的。” 葉霏:“好,號碼合適的都在這兒,您挑一套吧。” “啊,沒有我喜歡的顏色。那套呢?那套不錯。” “哦,那是教練的。” “我可以借用一下嗎?我真的不喜歡自己這套。” “呃,不好意思,我得問問老板……” 老板一直埋頭清理呼吸調節器,置若罔聞。 克洛伊笑道:“不要聽他們的,大部分顧客是很通情達理的。我覺得你沒什麽問題。” 刀疤也點頭:“嗯,可以。” 大家一起看向陳家駿,他過了好久才抬起頭:“看我做什麽?我什麽都沒聽,你們就已經拍板了。我就是個shop slave。” 天色將晚,天邊布滿金紅的雲霞,隨著夕陽緩緩沉入海中,天空又漸漸褪成清淺的玫瑰紅,一排椰樹的剪影裝飾了漫長的海岸線。眾人結束一天的工作,紛紛去吃飯,門廊裡亮起兩盞青白色的吸頂燈,陳家駿還坐在角落,一言不發地修著裝備。 “我要去吃米粉,要不要帶一碗給你,加雞腳還是叉燒?”葉霏在他旁邊坐下,“總比方便麵好吃得多。” “你有錢嗎?”陳家駿上下打量她。 “吃頓米粉還夠。”葉霏將兩枚硬幣拍在桌上,“我也沒打算請你,各付各的。” 他哼了一聲:“小氣。” “拜你所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拿起桌上的牙刷,“這個做什麽用,需要我幫忙嗎?” 他指指面前的零件:“這些,仔細刷刷。不許丟,丟一個整套就不能用了。到時候都記在你帳上。” 葉霏笑出聲來:“色厲內荏。你也就對我厲害。” “對你已經很客氣了!” “好好,我知道。”葉霏拿起牙刷,仔細地刷著放在小碗中的配件,“我什麽都不懂,你還肯讓我來店裡工作。” “哼,怕你在酒吧,喝光我的酒,橫屍街頭。” “喂,沒那麽可怕吧。” “你當這是天堂?打聽一下,Full moon party有多少人下落不明?”陳家駿瞥她,“如果你是我妹妹,看我不把你鎖起來。” “當你的妹妹還真是沒有人身自由呢……”葉霏撇撇嘴,“幸好我不是。” “嗯,幸好你不是。”陳家駿揮揮手,“吃你的米粉去,別來煩我。” 葉霏起身:“不給你添亂,那我走了。” 他又喊住她:“如果平時真的有顧客來,問你下午那些刁鑽問題,直接讓他們去別家潛店。” 他不是說沒聽?葉霏驚詫道:“老板,我以為我這麽得罪顧客,你會讓我滾蛋。” “顧客不都是上帝。遇到挑刺的,我會盡力維護員工。” 葉霏回過神來,欣喜地問:“員工?你認為我合格了?” “你自己認為呢?” “還有差距,得更努力。”她努力做出謙虛的樣子。 他點點頭:“還算有自知之明。” 葉霏工作盡心盡力,每天來得最早;如果不是遇到總愛夜守空店的老板,定然也是走得最晚。誰讓她身無分文(窮得只剩兩百美元,但所有權已經不屬於她了),別說去泡吧,幾次路過水果攤,看到芒果山竹也只能咽咽口水。某天鄭運昌路過潛店,看到奔忙的葉霏,讚賞道:“阿霏蠻聰明勤快,才來幾天,已經做得有模有樣。” 陳家駿答道:“哪裡哪裡,還需要調教。” 葉霏瞪他,你倒謙虛起來了。 鄭運昌感歎:“我後悔了,能把她還給酒吧嗎?” 陳家駿搖頭:“放虎歸山。” “要不我晚上去酒吧幫忙?也能多賺一些吧。”葉霏試探著看向陳家駿,“那邊也會很忙。” “你有時間?”他斜乜過來,“不如多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她奇道:“如果你覺得潛店的事情更有意義,為什麽還要出資開酒吧?就是為了賺錢?” 鄭運昌笑道:“因為他喝太多,就要喝不起了,不如自己開一個。” 葉霏揶揄他:“打敗你的是空虛,還有酒精。” 陳家駿板臉:“你膽子大了?得寸進尺。” 鄭運昌打圓場:“走走,一起去Monkey Bar,今天我來埋單。” 葉霏有些心動,但又有些心虛,回頭探詢地看著陳家駿。他挑了挑眉,她便退回來,又坐在桌旁:“謝謝,我還是……不去了。” 鄭運昌笑著搖頭:“你看你,把小姑娘嚇成這樣。你是她老板,又不是她老爸。” 葉霏並不害怕陳家駿,店中眾人在大事上對他言聽計從,平時也沒少和他打趣。如果說相識之初,他的態度強硬蠻橫,令人望而生畏,那麽現在的他出言恫嚇,對她已經沒有什麽約束力。葉霏對他的恐懼感和敵意已然消退,之所以不去Monkey Bar,並不是怕他橫加阻攔。而是她覺得,自己似乎也沒有那麽饞酒了,也不需要刻意找人聊天,才能填補心中巨大的空洞。相比較而言,店裡有關海洋的紀錄片和各類潛水雜志更吸引人一些。那是一個奇妙而瑰麗的新世界,沒有欺騙,沒有背叛,沒有無休無止的傷痛。 她在潛店忙忙碌碌,應對顧客的各種問題,每天收獲讚揚與微笑,時常會忘記自己來到島上的目的。那個寫著必做事項的小本子,不知被塞在背包的哪個角落裡,已經好多天不曾翻看。 這個季節本來是當地的旱季,但連續兩天夜裡下了瓢潑大雨。靠近陸地的一些潛點受到些許影響,能見度略有下降。潛店便安排顧客前往離岸較遠的潛點,快艇單程要開上將近一個小時。這一日陳家駿去鎮上買快艇用的燃油,回來後一個人從車上卸下七八隻大油桶,也不用葉霏幫忙。她買來海鮮炒飯,陳家駿大口吃完,轉到後面的淋浴間衝了涼。 葉霏細嚼慢咽,整理了兩個人的餐具,端去Joy’s。茵達說過,Joy’s也有一次性塑料餐盒,不過陳家駿不喜歡用,以前潛店忙起來時就沒有人手買午餐,要等餐廳過了就餐高峰再派人送過去。自從葉霏來幫忙,他的就餐時間才有了保障。 葉霏想說,我就是地主家的使喚丫頭。這句話英文到底怎麽說,她一時想不起,只能轉述老板的原話,shop slave。好在Joy’s有口味一流的奶昔,和菜品一樣,潛店員工都可以享受五折優惠。既然都是記帳,虱子多了不愁咬,葉霏也不在乎每天多花幾塊錢,每天中午還了碗碟,就點上一杯奶昔,和餐廳的店員聊上十幾分鍾。 此時她走在路上,心中就在盤算,到底是要再喝一杯芒果奶昔,還是椰子、鳳梨,或是百香果。這個抉擇太過於艱難,她想得入神,差點和迎面而來的路人撞個滿懷。 葉霏連忙閃開,發現眼前是頌西。若是以往,他早就遠遠地大喊葉霏的名字,笑著和她打招呼,但今天頌西看起來失魂落魄,險些撞到她,才閃了閃身,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嗓子眼裡擠出一聲“Hi”。其他的話也沒多說,神色懨懨地走向Monkey Bar。 葉霏也沒往心裡去,隻當他昨天喝醉了,宿醉未清,直到進了Joy’s,才發現氣氛有些詭異,剛剛的低氣壓從海灘一直蔓延到餐廳裡。茵達走過來和她打招呼,接過餐具;每日笑語盈盈的茉莉卻沉悶地站在櫃台裡,拿著一遝點菜單,劈裡啪啦地按著計算器。她耷著嘴角,說不出是委屈還是氣惱,按鍵時很是用力,似乎要在桌面上戳出一個洞來。 葉霏想起頌西悻悻的表情,二者之間必有關聯。她看向茉莉,嘴唇翕了翕,又覺得不應該太過於長舌,去詢問他人的私事。茵達誤解了她的意圖,扯著她的衣襟,將她拽到一旁,低聲說:“茉莉剛剛和頌西吵架了,最好先別和她說話。” 葉霏點頭:“我路上看到頌西了。” “他又惹禍了,前些日子茉莉去辦簽證,他居然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 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難道是自己?葉霏頭皮一陣發麻,手足無措。她還沒做好準備,變成別人口中的八卦談資,一開口,聽到自己的聲音結結巴巴:“什、什麽女人?” “瑞士還是瑞典來的,沒聽清……好像是在酒吧玩什麽遊戲,頌西親了她。茉莉剛剛聽朋友說的。” 葉霏長籲一口氣,覺得額頭上出了一層汗,她用手背擦了擦:“這種遊戲,還是不玩的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