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擔心 屋內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傳來江辭如帶著鼻音的“嗯”。 阿玲見江辭如同意了,頓時眉開眼笑,回頭和時微握手:“今晚你也委屈了,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再拍攝。” 不委屈,時微想,心裡躍起了小小的水花。 阿玲離開後,時微聽著屋裡沒動靜,便輕抬腳步走了進去,裡面有股長年累月積攢的潮氣,雖然收拾得乾淨,但聞起來還是有股發霉的味道。 房間無比狹小,小得只能放下一張床,床邊勉強塞了個桌子。 江辭如正坐在床邊,看上去十分無精打采,肩膀耷拉著,不像往日那樣挺直,多了絲病弱的錯覺。 小助理則擠在角落收拾行禮,給江辭如拿了些薄荷糖出來,連著礦泉水放在一邊。 “辭如姐,你先坐一會兒,吃點糖緩一緩,我去找找有沒有熱水。”小助理忙忙碌碌說著,然後衝著時微笑了笑,墊著腳尖擠出了門。 門一合,屋裡就又只剩二人了。 時微看著江辭如無力的模樣有些不忍,於是上前撕開糖的包裝,遞給江辭如。 “你是女的,可以。”她小心翼翼。 “不用謝。”時微微笑著說,她轉身要回去,卻看見女孩眼巴巴地盯著門裡看。 “可以。”江辭如說,她站起身來,身體稍微有些搖晃,卻很快站穩,“讓化妝師來一下。” “老師說以後我們就有自己的樂器用了。”女孩眼裡滿是欣喜,盯著來往拿東西的工作人員。 和小狗玩了一會兒,忽然從門外傳來小聲的呼喚:“大黃,大黃……” 那身影好像有點害怕,往門柱處挪了挪,抱著牆一言不發。 車都在院子裡停著,有人影在門口晃悠,但不敢進來,應該是這附近的村民,院子除了時微以外沒有別人,她便往角落站了站,感受山間清涼的風。 “這隻狗是你的嗎?”時微指著還圍著她轉圈的小狗問。 時微抬頭一看,鐵門外有個矮小的身影,正趴在門上,費勁地往院裡看。 時微沒太明白她的意思,於是從兜裡拿出那包糖果遞給她,女孩卻沒接。 時微不由得放輕了語氣,舉起狗狗小聲問:“它是你的嗎?” 女孩畏縮地搖了搖頭,可能是臉太瘦了,就顯得眼睛大得出奇:“伯伯說外面來了明星,是唱歌的,她在這嗎?” 那身影是個小女孩,看起來十一二歲,頭髮亂糟糟地綁成馬尾辮,看起來像是很久沒梳開過,身上穿著小一號的裙子和大一號的鞋,都髒兮兮的。 江辭如抬起頭來,聲音和平時差不多:“有什麽事嗎?” 時微皺起了眉,她環視一圈,從床頭找到把扇子,坐在一邊給江辭如扇風。 “老師說不能吃陌生人給的糖。”她又搖頭,但看向糖果的目光又有些難以移開,女孩舔了舔嘴唇,然後伸出掌心。 時微跟著她的目光往門裡看,然後耐心回答:“在。” “你是誰家的小狗?”時微軟了聲音問,她蹲下來,看著小黃狗衝著自己吐出舌頭。 不知道從哪兒跑來隻小黃狗,嘴巴黑黑的,繞著時微的腳蹭了一圈。 “是這樣的。”女人遞過來一張紙,“我們還需要補錄一條您的采訪,您看您現在……” 下過雨後的空氣帶著植物的芳香和泥土的氣息,清透地鑽進鼻腔,天上的陰雲已經淡了,隱隱透出些深藍色的天光來。 時微站起身,打開車門翻找了一圈,找出兩根火腿腸,順便還看見了一包水果糖,於是也拿起來揣在了衛衣的兜裡。 “我沒有啦。”時微對它說,然後再抬頭,那小小的身影還在那裡,已經把腦袋從欄杆裡伸了進來。 門口很快站滿了人,江辭如被兩個人圍在中間快速補妝,用口紅和腮紅,將她的病容掩蓋住。 時微站在門外,透過別人的肩膀往裡看,江辭如正掛著標準的微笑侃侃而談,好像她永遠是聚光燈下那樣明亮。 一看就是平時沒人照顧。 江辭如難得看起來這麽沒有菱角,時微偷偷觀察她,沒塗口紅的嘴唇白得沒有血色,臉上也是,發絲出汗黏在額頭。 “謝謝。”小女孩終於開口,她看起來十分畏生,而且普通話帶著濃重的口音,時微要很仔細才能分辨出她說了什麽。 時微有些疑惑,於是不顧泥濘抱起小狗,走到門前。 於是她將鐵門開了一條縫,走了出去,將小狗放在了女孩懷裡,女孩身高隻到她胸口以下,抱著狗搖搖晃晃,看起來很費力。 時微忽然有些心疼,她不想再看了,於是一個人偷偷走出房屋,來到門外透氣。 見江辭如不接,她便隻得彎下腰,把糖放在江辭如嘴邊。 “你在找人嗎?”時微有些不解,便沒急著走,而是開口詢問。 門忽然被敲響,時微走去開門,進來的是剛才那個裹著大衣的女人,她帶著歉意對江辭如點了點頭:“江老師,你還好嗎?” 然後又蹲下`身子,拆開火腿腸的包裝,喂給小狗吃,小黃狗哼哧哼哧吃得狼吞虎咽,一會兒就將兩根火腿腸都吃得乾乾淨淨,然後意猶未盡地舔嘴。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辭如終於低頭,微微張嘴,將那顆糖咬進口中,唇瓣不慎碰到時微的手,留下溫軟的觸覺。 “你想進去看看?”時微見她的眼神充滿了渴望,心一軟,於是開口。 女孩連忙搖頭。 這回小女孩點了點頭,被旅店的燈光下一照,能看出她臉色蠟黃,只有眼白白得發光。時微回頭看了眼,現在大部分的工作人員都在屋子裡吃飯,只有零星兩個人架著長焦,對著遠處的房簷拍空鏡。 時微喉嚨動了動,她將手收回來,握在背後。 當她儀態大方地坐在攝像機前的時候,任誰也看不出她剛才是怎樣的疲倦。 時微被她這副嘴饞的樣子逗笑了,於是拆開包裝拿出一顆遞給她,然後又把剩下的都放進她的口袋裡。 “你老師說得對,但以後其他姐姐的糖,你也不能吃。”時微叮囑。 女孩點頭,然後將糖卷進嘴裡,嘴巴鼓成一個包,珍惜地舔著。 見女孩吃了糖,時微這才繼續問:“你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你會什麽樂器?” “我不會,李老師會,他什麽樂器都會。”女孩說起來眼睛裡就滿是憧憬,“他說你們來了以後,就有人幫助我們了。” 時微了然地點了點頭,眼前這個女孩應該是這次的走訪目標,青鳥小學的孩子。 青鳥小學是這附近幾個村子唯一的希望小學,同樣也是雛音計劃的實施地,經常有外來的音樂家和愛好者跋山涉水,來進行公益的音樂教學。 “你家在哪裡?這麽晚了,父母不會擔心嗎?”時微問。 “我就住在這附近。”女孩說,“姐姐再見。” 她把小狗放下來,熟練地踩著泥地往遠處走,小黃狗撒著歡兒跟在她身後。 時微看著她的背影融進黑暗,一時放心不下,於是大步追上,和她並排走。 “算了,我送你回去。”時微一邊說著,一邊打開手機照明,邁過一個水坑。 小女孩雖然有些怕生,但可能是因為時微給了糖果的原因,她對時微打開了話匣子。 從她口中,時微知道了她的家庭情況,母親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家裡只有爸爸和她,還有一個弟弟。 “阿爸說,今年念完後就不讓我再念書了,回家幫他做家務,帶弟弟。”女孩說著,她的神情有些麻木,看起來不悲不喜。 “這麽小就輟學?”時微一驚,連忙問,“你們學校的老師呢,沒說什麽?” “都是這樣的,我們班已經沒有其他女孩子了。”女孩說,她走在坑窪的路上如履平地,說話像個大人,成熟得讓人心亂,“李老師找阿爸談過幾次,還被阿爸打出去過。” “阿爸還說李老師沒用,彈幾個調子有什麽用呢,又換不來肉吃。”女孩聳聳肩。 時微心裡一陣煩悶。 “可我很喜歡李老師,我長大以後想像他一樣,學唱歌,當一個音樂老師。”女孩靦腆地說。 走了大概十五分鍾的泥土路,眼前出現了一座磚土房,院子的門半開著,牆壁已經斑駁地掉土屑,牆下長滿雜草。 屋裡黑漆漆的,看來裡面的人睡得很早。 時微看著小心進門的女孩,眼睛忽然一酸,開口道:“你叫什麽名字,姐姐明天給你個禮物。” 女孩髒兮兮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情,她將雙手放在背後絞著,臉紅耳赤地回答:“我叫喬喬。” 說完再見後,她徹底消失在了門後。 時微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沉默了好久,這才打開手機,沿著記憶中的路返程,天上的烏雲徹底被風吹散了,月光灑下來,層疊的樹的黑影沒有邊際一樣,像是兩排巨大的怪獸。 時微懷著心事走了一半,便忽然聽見幾聲叫喊,眼前驟然出現幾道手電筒的光束,向她跑來。 “那是不是時微?”兩個工作人員指著她喊,然後氣喘籲籲停在她面前。 “你去哪兒了。”有人從他們身後站出來,白色運動鞋已經被泥糊得沒了樣子,頭髮披散,看著有些狼狽,“你知道這是哪兒嗎?知不知道山裡有多危險?” 時微被他們嚇了一跳,定睛一看,這才辨認出眼前的人。 “江老師?”時微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說。 江辭如跑得衣服滑下了肩膀,此時她正杏眼圓睜,目光凌厲地瞪著她,用力將衣服拽回原來的地方:“敢一個人跑出來,先不說這裡到處是山崖,萬一遇見壞人你怎麽辦!” 時微沒見過江辭如發這麽大的火,一時被呵斥地不敢亂動,像個被教訓的學生一樣。 “對不起。”時微認錯得倒是快。 “別和我說對不起。”江辭如眉頭緊皺,最後看了時微一眼,轉身就走。 旁邊的工作人員也都面面相覷,不敢插嘴,小助理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悄摸遞給時微一瓶水,安慰道:“時小姐,喝點水,我們先回去。” 江辭如生起氣來走得飛快,很快就沒了影子,只剩小助理和一兩個工作人員跟在時微身邊,悻悻往回走。 “我也從沒見辭如姐這樣發火,她生氣從來都是冷冷的。”小助理心有余悸地說,“剛才辭如姐錄製完後找不到你,都快急死了。” “你不知道,這窮山惡水的特別容易出壞人,而且這邊的人法律意識普遍淡薄,你一個小姑娘,肯定不安全。”小助理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一邊絮絮叨叨,“辭如姐吃軟不吃硬,你回去可別和她頂嘴,你現在怎麽也是她手底的孩子,她就是擔心。” “我知道。”時微說,她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毛病,江辭如這樣凶她,她居然不覺得氣憤,反而心裡還生出些愉悅。 小助理看著時微臉上出現的隱隱笑容,心裡也犯嘀咕。 第一次見喜歡挨罵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這段路不長,她們很快就回到了酒店,時微磨磨蹭蹭地在樓下吃了農家飯,洗漱完,這才拖著腳步上樓。 敲門後裡面沒動靜,時微便擰著門把手,推開了門。 裡面燈光昏黃,江辭如半靠在枕頭上偎著,時微走進來關門,她也未吭一聲。 “江老師。”時微小聲說,然後慢慢挪動腳步。 這裡地方實在太小,她甚至沒有其他地方落座,猶豫了一會兒,她開口:“江老師……” “坐吧,喊什麽。”江辭如皺眉。 時微眼觀鼻鼻觀心地坐下。 兩人安靜了很久,最後還是時微先開口,小心翼翼地把那小女孩的事情講了一遍,還特意將她描述得更慘了幾分,說自己實在擔心,這才將人送了回去。 說完後,江辭如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一些。 “我以前很難想象,還有這樣的地方。”時微歎了口氣,“她才那麽小,以後就要在家裡洗衣煮飯,帶孩子了嗎。” “這裡不算什麽。”江辭如開口,“還有更遠的地方,那些真正可怕的你是看不見的。” “也不是沒有人幫她,只是幫不了。”江辭如往旁邊挪了挪,“樂潭山也算是重點幫扶地區,不少村民每月都能領到救濟金,有些人就隻憑著救濟金過活,連地都不種了。” “你說的那個女孩,她阿爸就是這樣,不上學能省出不少開支,還能多一個勞力讓他享福。能讓她念到小學畢業,都是這孩子自己爭來的結果。” “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時微驚訝。 江辭如哼了一聲,沒回答,將手機放下,躺了下去。 時微磨蹭了一會兒,也合衣平躺。 和江辭如睡一張床的經歷,好像已經幾年不曾有過了,時微想,除去喝醉那次。 屋子裡很安靜,房頂傳來摩攃聲,聽著像是老鼠跑過,時微閉著眼,感受江辭如淺淺的呼吸聲。 她一動都不敢動。 江辭如今天難受得狠了,本身就比較虛弱,所以睡著得還算快,她睡夢中翻了個身,便面朝了時微。 睫毛有指甲蓋那麽長,依著圓潤的弧度翹起,鼻子和嘴都很小巧,但組合起來卻很大氣。 時微很有伸手摸一摸她睫毛的衝動,但她當然不敢。 從前她們也一起睡過,那會兒江辭如還不排斥她,時常將她當個抱枕一樣圈在懷裡,時微身子瘦弱,能夠完完全全貼緊她懷抱。 她很想念那種溫度,女人身上的香味,和臉頰貼著的柔軟,偶爾回抱時,也能將江辭如盈盈一握的腰環繞一圈。 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時微開始發育了,個子像吃了催化劑一樣猛長,身材也漸漸有了少女的凹凸。 想來抱著應該更舒服了些,但江辭如卻再也不要她們一起睡了,為此時微還難過了很久。 外面的蟲鳴陣陣傳進耳朵,就像放著催眠曲,時微沒一會兒就覺得眼皮重了起來,進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節目組就將她們叫醒,開始了半天的錄製,今天的內容主要是探訪青鳥小學和帶著孩子們唱歌,因為時間有限,所以一切的流程都很趕。 時微見到了喬喬昨天說的李老師,是個瘦弱文藝的男青年,戴了一副黑框眼鏡,說話十分拘謹。 在一起去看孩子們之前,時微愁容滿面地將幾輛車的後備箱都翻了一遍,然而什麽都沒找到,摸著腦袋發愁。 “你找什麽呢?”在一旁等待的江辭如不耐煩地說。 “我的琴。”時微說,她記得自己叮囑工作人員幫她帶來,但哪裡都找不到,應該是被忘記了。 “我想送給喬喬的。”時微歎息。 江辭如抱著手臂看了她一會兒,然後緩步走到自己的車後面,拿出來一把吉他,那吉他很美,是深藍色的,像海邊落日後的天空。 “喏。”江辭如遞給時微,“給她這個。” 時微不明所以地接過來,撥了一下琴弦,隨即睜大了眼,連忙拒絕。 “江老師,這個很貴吧,我……” “拿去吧。”江辭如打斷了她,她眼神在這一刻忽然溫柔起來,雖然只是一瞬間。 “不貴。”她說。—— 作者有話要說: 江江:買老婆開心,再貴也值得,嘻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