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日頭當空,都督府的宏偉壯觀已經初具規模,高大的青灰色院牆將佔地十六畝七分的都督府圍了個嚴嚴實實。 這座位於青州城逸泉坊寶塔巷大宅院尚未掛牌,但是正門口簷下既厚實又不張揚的輕鬥拱,和門階兩側比青州衙門還氣派的一人半高的石獅子,都昭示著這座大院的不凡與森嚴。 青州都督府分外衙、內園兩個部分,前衙建造氣派宏偉,又兼古樸莊重;後寢幽靜婉轉,在深重雅致的寶塔巷中更有一些侯門高格。 這日一大清早,即將完工的都督府便全面戒嚴。 上工的照常上工,大匠小工往來忙碌全然不受滯阻,但是院牆下每隔五步便森然挺立著一名衣甲鮮明的衛兵,他們冷冰冰的目光在這秋日和煦的陽光裡卻叫人寒噤噤地打著冷戰。 工匠們一邊忙活一邊小心地猜想著,瞧這陣勢,是不是李大都督要來驗收他的宅邸了…… 果然,沒到晌午的時候,李督率青州都督府並左路軍兵馬司、青州行營一乾文官武將到這即將竣工的府中好生巡視了一回。 百十號人衣著華麗,鎧甲鮮明,浩浩蕩蕩地從南大門入,穿過都督府衙門,繞過內院回廊,在未完工的人工湖邊流連半晌。 此時陸鴻帶著十幾個民夫正往這邊運一座人半高的太湖石,馱石頭的大車與巡視的隊伍擠到了一處,李督首當其衝,微微皺著眉閃到了一邊。 陸鴻這才首次瞻仰了這位大周朝新近權勢熏天的人物,只見這李大都督身形偉岸,立於一乾文官之中頗有鶴立雞群之感。 這李督一張白淨的方臉膛保養地看不出年歲,虎目如電、隆鼻闊口,雙眉斜飛入鬢,前額寬廣、顴骨森然,一副權勢顯赫、富貴等身之格局,臉上神情不怒自威,令人一見便不禁心生敬畏。 陸鴻正要感歎一聲“大丈夫當如是也”,卻見一名都督府親兵急匆匆地跑來,在李毅面前拜倒:“報都督,徐州鄧波在府外求見!” 眾官將之中立即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聲。 或道:“鄧波不是徐州守將鄧老將軍的三子嗎?” 又道:“早聽說徐州岌岌可危,必是求援來了!” “不知都督令將安出?” “莫非徐州城破?” 總之各種猜測不一而足。 李毅倒是鎮定如恆,尚未下令便見一隊人馬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連將帶兵二十幾人都血池裡滾出來似得,衣袍上血色已變成紫黑,多數身上纏著一圈一圈的止血生布。 李毅身後眾將官無不發出驚咿之聲。 那隊人之中為首的年輕軍官雖然神情間掩飾不住疲憊之色,卻依舊龍行虎步,見了李毅先是舉臂止住下屬,自己急忙上前兩步,行了個軍禮便道:“末將徐州鄧波參見督帥!” 李毅伸手虛扶了一下,問道:“鄧將軍免禮,徐州城如今戰況如何,鄧老將軍安好?” “徐州軍情十萬火急,守軍死傷殆盡;家父連日奔波守城已然病倒,如今防務由家兄鄧炳主持。”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封被血跡浸透的書信,雙手舉到額前,“此處家父手書一封,末將拚死殺出重圍懇求督帥速速發兵馳援,徐州軍民永感督帥厚恩!” 誰料李毅背著手並不接信,隻淡淡地道:“左路軍新兵操練生疏、各路軍馬磨合尚淺,不敢輕動。請回報鄧老,務必再堅守一月,本督到時盡起精兵來救。” 眾人盡皆訝然,萬萬沒想到李毅竟然一口回絕,一時間場面靜的怕人。 鄧波張著嘴滿臉盡是驚愕之色,繼而轉為憤怒,整張黑紅的臉膛瞬間似要滴出血來。他“嗆”地一聲拔出滿是血跡缺口的腰刀,緊咬著腮幫子一聲不吭。文官們都不禁驚呼後退,只有兩名武將一左一後閃了出來,擋在李毅身前,其余盡皆刀劍出鞘,頓時一陣“叮鈴嗆啷”的聲音亂響。 鄧波夷然不懼,忽然將刀橫在自己頸上,嘶聲叫道:“鄧波不能請得援軍,有何面目再見徐州父老!”身後部屬也紛紛拔刀,竟要集體自刎。 “不可!”李毅連忙大喝製止,行營衙門及青州文武官將都在此地,他畢竟不敢當眾逼死了鄧波。 鄧門世代從軍,鄧家父子在大周軍中威望極高,到時眾將寒心事小,只怕軍中嘩然,禦史們“聞風奏事”的口水加紙片子也能將他淹死,這個都督總管更不用再做了。 鄧波見事有轉機,便停著刀不再動手,隻瞪著李毅等他下文。這時李毅身前左手邊那員大將走到鄧波身邊,轉身向李毅行禮道:“稟督帥,末將司馬巽願率本部兵馬馳援徐州!” 其余諸將憐惜鄧波剛烈、鄧門忠義,也都紛紛請纓。李毅連連擺手,笑容可掬地道:“諸將莫急,本督自有安排。”頓了頓,向身後的後軍指揮褚垓下令,“褚將軍,命你後軍輜重第三營抽四個團二千人交給鄧將軍去,一應軍器糧草從優。” 那褚垓是個矮胖子,乃是青州大營後軍指揮兼輜重官,聞言急道:“督帥,第三營不是……”李毅揮手打斷了他,肅容道:“依令罷了!”褚將軍隻得領命。 一眾文官聽聞督帥肯派二千人去解徐州之圍,無不歡欣鼓舞,撫掌稱善。有的便開始相勸鄧波,有的乾脆開始考慮有了這二千人徐州該如何裡應外合反攻敵人了;武將們曉得事的卻個個神情複雜,似有戚色。 鄧波得了援兵,大喜之下還刀入鞘,急忙向李毅行禮答謝,並做了個團團揖,感謝文官武將關愛之情。李毅避而不受,只是催促快快上路,命褚將軍帶著他到輜重營領兵去了。 陸鴻在旁聽了大為納罕,別的營他不知道,可是這輜重第三營他太清楚了,因為他們二千多民夫現在住的營盤正是在第三營裡。 這營盤原是堆放軍糧草料的軍庫,現在住著保海、千乘縣剛剛征來的二千多民夫,哪裡有兵了? 他旋即便反應過來,都督府完工在即,當日被李毅截留下來的民夫已不用都塞進都督府裡做活,如今工地上隻留了陸鴻這七百多人,其余二千人都在大營裡待命,難不成李督所說的二千援軍竟是…… 他立即被自己的猜測嚇出一身冷汗,睜大了眼睛看著不遠處眾人簇擁高高在上的李督,瞬間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他為二千同鄉前途擔憂的同時,也在為鄧波和徐州守軍感到悲哀,如果這位鄧將軍發現他得到的所謂“援軍”竟是一群連刀槍都沒拿過的民夫,該是何等心境…… 他已不敢再想。 就在陸鴻胡思亂想的時候,李毅已然率眾離開了人工湖,去後宅轉了一圈即由東側街門穿出,一長街的車馬早已候著,出門後各文官武將依品階官位各自坐車上馬,迤邐而去,直將那些沒見過世面的民夫們看得呆了。 車轔馬蕭聲剛剛消失在巷尾,內府之外又進來兩人,卻是一男一女兩位少年,各自牽著一匹棗紅駿馬,穿著一色的火紅色半臂胡服,從廡間走了出來。 武周以火德興國,因此衣飾尚赤紅色,可是正因紅色其貴只在金黃之下,武帝龍興二年編制《大周龍興禮製》時做了嚴格的規定:官至七品常緋,五品常赤。 即七品以上官可以穿著緋色常服,五品以上可穿赤紅。 文帝祥和二年再編及載道十六年三編《大周龍興禮製》均對武帝時紅色常服的嚴格定製有所放寬:祥和二年“民不衣緋士不衣赤……婚嫁無忌”,平民不能穿緋色,士子只要不穿大紅色即可。 可見當時士子讀書人的社會地位與官員等同,明顯高過尋常布衣,不過《禮製》也說即便是平民婚嫁時也有穿紅衣的權利。 載道十六年又有變化:“民上至古稀下至總角不服緋也,女服緋可矣,婚嫁、喜壽皆無禁忌”,平民從八歲以後至七十歲以前不得穿緋色,而女性可以,但是仍然不允許穿紅色,婚嫁和生日都沒有禁忌。 載道十六年的《大周龍興禮製》與祥和二年所編的看上去差別不大,其實細微之處著實值得推敲: 首先限定了年齡,體現尊老愛幼之美德;繼而提升了女性的社會地位,享有祥和二年士子衣緋的特權;取消了士子超然的定位。 同時《禮製》提升了官員的福祉——大周官員七十歲古稀之後自動致仕為民,按照載道十六年改製,官員致仕之後仍然享有穿緋色的權利,即是只要做了官,便再無緋服之禁。 最後生日也無禁忌,不需多提。總而言之,載道十六年的《大周禮製》顯然要比祥和二年的開明得多。 再看這二人,顯然並非尋常百姓家兒女,那男的眉目舒朗、氣度風流,舉手投足之間頗有瀟灑飄逸之態;少女一頭青絲隨便在腦後挽了個髻,肌膚似雪、兩腮嫣紅,眉眼間透出幾分豆蔻年紀特有的活潑與嬌憨,更是仿佛畫中出來的美人。 這二人笑語晏晏一路走了過來,陸鴻認出這少女正是當日在壩集遇到的女軍首領,彼時一身戎裝英姿颯爽,此時穿著常衣胡服卻又如此嬌美可人,忍不住便多看了兩眼,回頭時卻見三流子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少女的臉,丟了魂也似的。 那少女正是李嫣。 忽聞一聲冷冰冰的低哼,只見那男子向這邊橫了一眼,一臉嫌惡之色,李嫣卻是抿嘴嬌笑,眼波流轉之間似乎發現了甚麽,有意無意地與陸鴻對視了一眼。三流子連忙抻起袖子擦了一把嘴角,低了頭繼續做活。 男女二人不再理會這些民夫,並肩越走越遠,終於消失在了屋宇之間。 等那幾塊人半高的太湖石在池子裡落周正之後,天色已近傍晚,擺弄假山的匠人早早下了工,三兩個提著工錢尋摸喝酒的館子去了。 由於這水池尚未蓄水,陸鴻帶著幾十個民夫在池裡池外圍著這幾塊瘦怪嶙峋的太湖石坐著,看著西山的日光從石體的孔隙之中漏了出來,斑斑點點地綴在池底鵝卵石上。 那太湖石通體的蠟黃色隱隱然透泛出微微的光暈來,皴皺的紋理也仿佛圓潤起來,即是外行也能一眼看出這是一塊極好的石頭。 一旁監工的管事也不來催促他們,反正這都督府眼看著便要完工了,後宅內院說話便能住上,也不急於一時。 再說大匠人都下了工了,這些民夫沒了那些匠人指揮也辦不了多大的事,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兩相和氣,挨過一刻鍾也得將這幫人遣出城,到大營裡歇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