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巨輪進入航行,一等艙的位置在船腹,很平穩,宋玉章靠在窗戶邊,欣賞著窗外的海上風景,怡然自得地給自己倒酒。 算算時間,傅冕該醒了,他將他的衣服全帶出去扔了,那大少爺性情高傲,一時半會兒應該拉不下臉叫人求助,此時說不準還光著身子在客棧裡哭。 宋玉章嘴裡叼著煙,將貼身的馬甲解開,從馬甲和襯衣的夾層裡抽出一張薄薄的紙。 紙很有些年頭,泛著黃,墨跡透到了紙背,藏了百年的藥方散發著一股腐朽的霉味。 這就是傅家富甲一方的命門,賴以生存的基石,唐槿夢寐以求的秘方。 宋玉章看也不看,從口袋裡掏出火柴,“嚓”地一下點燃,橘色的火舌慢悠悠地舔上那張價值連城的秘方,借著這千金之火點完了煙,宋玉章甩了甩手,深吸了一口煙,將灰燼輕輕從指尖彈開。 半年前,他為了躲避聶飲冰的追殺逃亡到了安晉,當時他狼狽極了,除了一張好臉與一身好衣服,已身無分文,幸得唐槿路過搭救,將他帶回了家,他自稱名為葉竹青,編了個過路商人被土匪搶劫的故事混了過去,如今世道亂,這種事不鮮見。 安晉離江州千裡之遠,想聶飲冰一時半會也追不到這兒來,宋玉章便留在唐槿家中安心修養。 他吃唐槿的,用唐槿的,時日長了,便有些心癢難耐,很想要騙唐槿的錢。 之後馬既明犬吠般的聲響逐漸消了下去。 宋玉章一日日長大,小櫻桃一日日驚奇。 有一回馬既明從東城跑貨回來,不知為何與小櫻桃大吵了一架。 宋玉章不理解。 宋玉章在花園裡玩,斷斷續續地聽到幾句。 沒一年的功夫稀裡糊塗的就有了宋玉章。 一陣兵荒馬亂後,小櫻桃紅著眼睛將宋玉章抱上床,她聲音細細的,纏綿悱惻,“寶寶,你知道婊子是什麽意思麽?” 宋玉章半點沒生氣,因為他真是個婊子養的。 做戲子,小櫻桃不算成功,做婊子,她更是一敗塗地。 頭兩年,她還堅信宋玉章是她宋師兄的種,可孩子越長越標致,且是帶了點邪性的標致,小櫻桃不敢猜了,懷疑這孩子不是她生的。 小櫻桃啞口無言,驚歎於兒子這火眼金睛般的見識,她四歲進了戲班子,大字不識每日練功,戲文只會唱不會寫,見過最聰慧的就是她大師兄,十六就騙走了她的童子身,沒想到她兒子這麽聰明。 宋玉章雖沒上過學,口齒卻很清晰,“我知道,婊子就是娘,娘就是婊子。” “……你這婊子,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你他娘的……我還替你養那小雜種……你個婊子……” 小櫻桃正在吃櫻桃,被兒子的雄心壯志所震,櫻桃核卡在了喉嚨,差點便一命嗚呼了。 “寶寶,你這樣機靈,以後不要當婊子,像娘這樣笨的才做婊子。” 對於這毒蛇一般恩將仇報的念頭,宋玉章極為心安理得,他當初就是那麽對聶飲冰的,惹得聶飲冰大罵他是個婊子養的。 宋玉章五歲那年,小櫻桃想送他去讀書,問宋玉章以後想學做什麽。 他認為做婊子是件不壞的事。 有了兒子,雖然是個來歷不明的兒子,小櫻桃也登時有了動力,奮發圖強,終於傍上了個跑貨的,勉勉強強當了個外室。 他母親本是芝蘭園的花旦,名叫小櫻桃,唱了兩年戲,一直都半紅不紫,勉強度日罷了,班子裡常叫她出去唱堂會,被人佔盡了便宜,既如此,她便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去做了婊子。 小小的宋玉章生得仙童一般,脆生生道:“我想當婊子。” 沒一會兒,他人從樓上下來了,手上拿個帽子,脖子上兩道鮮豔的劃痕,臉色倒是滿足的,他晃晃悠悠地走到蹲在地上看螞蟻的宋玉章身邊,手薅了下宋玉章的頭髮,慈愛道:“小雜種,瞧你樂的。” 宋玉章明白了。 做婊子就有吃的穿的住的。 做雜種卻要被薅頭髮。 那他還是當婊子吧。 事實證明,小櫻桃糊塗一輩子,對兒子的未來倒是很有遠見,宋玉章大了之後,沒去當婊子,倒去當了個騙子。 如果小櫻桃能活到宋玉章十六的時候,就不會再去懷疑宋玉章是誰的種了。 宋玉章學會了說謊。 他說起謊話不僅信手拈來,而且前後連貫毫無破綻,對不同的人撒不同的謊,也許他身體裡流淌著騙子的血液,天生就是塊當騙子的料。 不過宋玉章是個很有原則的騙子,對自己看不上的男人,他從不騙色。 所以當聶飲冰提出要與他相好時,宋玉章翹著二郎腿懶洋洋地喝聶飲冰給他買的洋酒,禮貌地拒絕了他,“飲冰,你太高了,我不喜歡。” “你說什麽!趙漸芳!你是在戲弄我嗎?!” 趙漸芳是他在聶飲冰面前編的假名字,假身份。 宋玉章與聶飲冰在馬場認識,幾個月來,他帶聶飲冰賭馬喝酒,從馬場的老板那抽取聶飲冰的賭資與酒錢,在聶飲冰身上騙了不少錢花,對揮金如土的聶公子,宋玉章客氣地微笑了笑,語重心長道:“飲冰,我沒有戲弄你,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太高了,像根竹竿。” 兩人翻了臉,馬場老板不講誠信,將他吃回扣的事情說與了聶飲冰,聶飲冰恨得當夜就衝到宋玉章的旅館,宋玉章險些被他奸了。 自此,宋玉章得了個教訓,盡量不要騙比自己身形更高大的男人,風險太大了。 唐槿比他高大。 宋玉章耐住了。 傅冕比他矮一點兒,他耐不住了。 那大少爺高傲跋扈不可一世,在他面前卻是賤得可愛,半夜三更地跑到客棧裡向他獻身,宋玉章當時是有些緊張的,因那情形與聶飲冰闖門時的情形相似極了,不同的是聶飲冰手裡還拿了把槍。 然而傅冕手上並沒有槍,也並不是來奸他的,而是自願被他奸。 宋玉章在黑夜裡輕歎了口氣。 “阿冕,別這樣。” 他抱著傅冕純潔地睡了一夜,心想這大少爺可真是個比婊子還賤的賤貨。 宋玉章這個婊子養的,對傅冕這高傲的小賤貨產生了感情。 思前想後,還是騙唐槿吧。 他的內心還是偏愛比他矮小一些的男子。 其實,他也不算騙。 唐槿想要裝有秘方的盒子,他幫他把盒子弄到了手,至於裡頭有沒有秘方,他也說得清清楚楚,他不管,那麽錢貨兩訖的買賣,算什麽騙? 至於傅冕,他真心愛他,傅家的秘方這世上也沒叫不姓傅的人瞧見,他更是連碰都沒碰過他,所以,也不算騙。 如此說來,這三個月來,對摯友愛人,他的品行著實是沒有半點疏漏之處,堪稱君子了。 君子宋玉章從船艙裡出來去了船上的賭場,狂賭了一個鍾頭後將他三個月裡結交的摯友與愛人忘了個精光。 宋玉章賭技一般,賭品絕佳,見好就收,將贏來的籌碼全送給了幾個圍繞在他身邊的漂亮姑娘,起身去放水,放水回來的路上碰到個模樣標致的公子哥攔住了他的去路。 “我……我叫陳翰民……” 陳翰民磕磕巴巴地說自己的名字,說他今天下午在賭場看到了宋玉章,很仰慕他的風采,想過來與他交個朋友。 陳翰民是從法蘭西留學歸國的學生,他這人從小愛美,見到長得好看的就走不動道,礙於家教顏面,在國內就隻硬撐著在心中幻想一些羅曼蒂克的故事。 來到法蘭西後,陳翰民才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家,一度認為自己可能是生錯了國家,他就應該是個法蘭西人。 他在學校裡對於男性女性,但凡是美麗動人的,無有不撩,與幾位密斯和密斯特也有過許多不解情緣,家裡人怕他在浪漫的法蘭西樂不思蜀,緊急叫他回家來相人。 法蘭西頭號情種頓覺悲苦,寫下數封絕情信後踏上了歸國的巨輪。 為了維系自己一貫的清純形象,陳翰民在船上清心寡欲,真是鳥都要淡出來了,今日忍不住去賭場逛了一圈,誰知便見到了令他驚為天人的男子。 瀟灑風流的氣度,一擲千金的豪爽,美麗得如同雕像的面容,舉手投足之間盡是揮灑自如的魅力,不消片刻他便將幾年法蘭西的時光連同那些密斯密斯特通通拋諸腦後。 還是回家好!中華古韻,豈是蠻夷可比! 陳翰民做了極長時間的思想鬥爭,色膽壓倒了他脆弱的清純,於是他扭扭捏捏、滿懷色欲地來同人搭話了。 宋玉章低著頭打量了下他。 要說在宋玉章面前,陳翰民這法蘭西情種根本不值一提,他一張嘴,宋玉章把他的肚腸都要看清楚了。 這也是個小賤貨。 還是個浪貨。 宋玉章對兩種人不會隱瞞自己真正的姓氏:一是無關緊要的人,二是在床上聽人嘴裡叫其他名字,總是不大舒服。 “我姓宋。” “宋先生,”陳翰民心想這姓真適合他,“您好,我看您的樣子很有些眼熟,也是從法蘭西留學回來嗎?” 陳翰民心道一聲高明,自己這一句話不動聲色地點明了自己留學生的身份,既不顯得自己過分驕傲,當真是進退有度,撩人有禮。 宋玉章滿肚子的壞水已發出了許多,此時晃悠悠地剩下了小半管,對於這類貴公子似的人物,他一向是很有興趣逗兩下的,他輕笑了笑,隨口說謊,“我在大不列顛上學。” 陳翰民驚呼一聲“真巧”,仰著臉,滿面清純地邀宋玉章去喝一杯,做一些學術交流探討。 宋玉章嘴角帶著笑,不言不語地只是看著他。 宋玉章的睫毛極其的長,似乎因為過於的長,長著長著就無奈地蜷曲了起來,真正是密扇一樣的長睫,輕柔的燈光打在他光潔的面頰上,為他披上了一層朦朧的霧,一雙明亮的眼睛穿雲打霧,看得人心都一突,陳翰民心頭惴惴,訕笑道:“宋先生忙的話,就算了。”“喝酒的時間我沒有。” 陳翰民一聽便十分失望,其實賭場裡幾乎所有人都在看宋玉章,只是沒人敢上前與他說話,因為宋玉章實在生得太出色了,令人膽怯的出色。 被拒絕也算是在意料之中,陳翰民呐呐道:“打擾您了,真對不起。” 他正要轉身時,卻又被叫住了。 “等等。” 陳翰民側著身,目光祈盼又忐忑地看向宋玉章,期待那薄唇中會吐出令他歡喜的言語。 宋玉章微微低頭,面上光影流轉,笑容促狹,“喝酒,我沒時間,做別的,我倒有一個鍾頭的空閑可以消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