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騾子 過河者,一行六人,都做出城割草的農人打扮,背著背簍,等到河岸邊時,他們便把一個鳩形鵠面的半大小子推了出來,讓他先過河。 半大小子抬腳邁步,踩進泥沙裡。 那隻腳立刻深陷,直沒過小腿處才停,隨後他費勁力氣,拔出腿來,拖泥帶水的又往前踩了一腳。 若是不小心踩中活沙,活沙就會將他徹底吞沒。 小孩子單薄的身體在水面晃晃蕩蕩,像是一隻即將斷線的風箏。 鄔瑾手心裡的汗,立刻濡濕了糖,甜香氣味從他指縫散出來,連目光都蒙上了一層香味。 那小孩,是裕花街討錢的乞兒,叫祁暢,常向他討油餅吃,連家都沒有的人,割草何用? 至於其他四男一女,不像是割草,倒像是在走貨。 這一隊人,應該是專走“漏舶”的商隊。 他驀然想起在書院裡聽到的那句話:“不許用騾子,那是你們莫家一百年前的規矩,現在人變了,規矩自然也變了!” 小乞兒就是騾子,漏舶買賣用來探路、運貨的人騾子。 思及此處,他忍不住看一眼莫聆風。 莫聆風目光直直的看著這一隊人,除了嘴裡的糖在動,哪裡都不動,似乎是在等著這一隊人過河。 小乞丐步步驚心的在前邊帶路,商隊一個腳印不錯地跟在他身後,離莫聆風越來越近。 在鄔瑾看向他們時,他們也目光頻頻地看過來,眼睛裡的凶光毫不掩飾。 漏舶商凶殘。 鄔瑾曾聽黃牙婆說起過,漏舶商所用的人騾子死時,漏舶商便把騾子剃肉而食,再將骨頭研磨,丸成藥丸,當成一味香藥從私下裡賣出去。 他們在此眺望,四野又無人,商隊若是起了疑心,只怕會惹出禍事。 他調轉馬頭,低聲道:“莫姑娘,走吧。” 莫聆風含糊著點了點頭,一勒馬轡,和鄔瑾一起往養馬苑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不遠,鄔瑾忍不住再次回頭,就見小乞兒已經將人帶過了河。 小乞兒似乎也認出了他,頻頻望了過來,面色淒楚,眼含淚光。 一位漢子見狀,便上前走到小乞兒身邊仔細詢問。 鄔瑾一手緊攥著馬轡,一手捏著糖,手心越發濕漉漉的,糖黏黏膩膩貼在掌心,香甜之氣越來越濃。 漏舶商人、莫家,二者都是龐然大物,他夾在其中,便是不自量力的蚍蜉。 只是人騾子可憐。 他壓下狂跳的心,把糖收在袖子裡,對莫聆風道:“你先走,我去去就來。” 再一次調轉馬頭,他縱到河邊,翻身下馬,一個箭步衝到小乞兒身前,劈手揪住其衣襟,力大無窮地拖著小乞兒上馬:“祁暢,你讓我好找!欠著我的餅錢就不見了,要不是今天書院來這裡上課,我還沒處尋去!” 他托著小乞兒的屁股使勁往上頂,小乞兒也抓著馬蹬往上爬,鄔瑾口中仍然是不停:“走,讓我們老師做個居中,你給我個債條兒!我的辛苦錢你也好意思賴!” 他來的又快又急,那一群人先是一愣,隨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鄔瑾,都像是在看戲。 他們什麽場面沒見過,鄔瑾這做派,簡直嫩的可笑,唯有勇氣可嘉。 等到小乞兒千難萬險的上了馬,鄔瑾也正要上馬之際,打頭一人走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攥住鄔瑾手腕。 “秀才公,”他皮笑肉不笑的開了口,“好人可不能隨便做。” 鄔瑾滿身熱汗在一瞬間息了下去,渾身冰涼:“確實不能做好人,否則連餅錢都要不回來,請您松開手,我的老師找不見我,該著急了。” 男子冷笑一聲,卻是當真松了手。 他們不願意鬧大,尤其是書院的先生和學生都是驢一樣的倔貨。 他袖手看向馬上的小乞兒:“小子,餅錢我替你還了,下來吧。” 小乞兒抖如篩糠,伏在馬上,男子見狀,冷笑連連,伸手便要拽他下馬。 鄔瑾伸出汗津津的手,擋住了他:“我要走了,勞駕讓開。” 男子見狀,眼中狠厲之色盡顯,他身後幾個漢子,紛紛把手按在了腰間。 就在此時,莫聆風甜而脆的嗓子傳了過來:“劉成器。” 站在鄔瑾身邊的男子一愣,往馬後一看,就見莫聆風並未走遠,此時打馬而回,脖頸上的金項圈格外打眼。 她跳下馬,走到鄔瑾身邊。 劉成器神色一變,轉而笑道:“莫姑娘,沒想到在這裡見到您,河岸邊危險,您還是快回馬場去吧。” 說罷,他又掃了一眼鄔瑾。 鄔瑾這才驚覺自己雙手抖的厲害,連忙掩在袖中。 莫聆風目光睥睨:“不要你管。” 她伸手一指隊伍中唯一的女子:“你過來。” 女子驚弓之鳥似的看向劉成器,劉成器點了點頭,女子才邁開步子,一步一顫地走到莫聆風身邊:“見過莫姑娘。” 莫聆風衝跟著她的女護衛招手:“殷南,看看她帶回來什麽好東西。” “不可!”劉成器剛要伸手,叫殷南的女護衛已經快他一步,閃至女子身前,蹲身在地,伸手往裙下探去,隨後往下一拽,只聽女子一聲淒厲慘叫,面色瞬間轉白,頹然倒地。 她身上背簍裡的東西也摔了出來——只有上面一層草,下面全是彩珠奇石。 鮮血從她身體裡迅速流淌出來,匯聚於身下,又浸入河灘泥沙中,最後只剩下濃鬱刺鼻的鐵鏽味。 而殷南手上沾滿鮮血,握著一根半臂長的象牙。 鄔瑾盯著殷南雙手,瞪直了眼睛,帶血的象牙刺激的他面色青白,整條朔河在他腦子裡激烈流淌,淌的不是水,全都是血。 牙婆的閑言碎語,小乞兒的可憐,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直白,把一個地獄攤開在他面前。 天成了鉛灰色,風刮出嗚嗚的聲音,河水滔滔響個不住,馬躁動不安地翻動馬蹄,遠處有遙遠的叫喊聲,鄔瑾卻什麽都沒聽到,只知道自己的嘴唇在顫抖。 劉成器的臉色一變再變,示意人把女子架走,清走東西,又看了看遠處的黑點——分不清來的是什麽人。 他急躁起來,對著莫聆風道:“髒了您的眼睛,真是該死,小人們先行一步,晚些再去府上賠罪。” 莫聆風肅著小臉:“不許用騾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