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长途大巴从省道下来,沿县道继续行驶。昏暗车厢里,林栩攀住扶手,斜肩靠着座椅,给吊在头顶的大麻袋让出位置。麻袋是后座那对母女的行李,里头像是洋葱还是土豆的硬物骨碌碌乱滚,林栩怀疑这东西掉下来会把他砸脑震荡。手机又震,他匀出一只手掏。“怎么回事?”“对局开始了,林栩你人呢?”“说话说话。”“告诉你这回玩脱了,领队说再管你跟你姓。”……林栩平静翻过一堆未读,精确找出微信最下面那条,昵称名显示“白姐”的,指尖点上去。白姐是林栩的新雇主,家里开超市,急需一个能值夜班操作电脑的收银员,包吃包住每月3200块。表哥昨天刚给林栩联系上这儿,清早他就收拾东西,逃难似地坐上来乐水市的大巴。他怕晚一天,这么合适的工作就飞了。毕竟他经验全无,最高学历只有高中。可当登上大巴,他又莫名开始惆怅。嘈杂的乘客,混杂的空气,甚至这语调刺耳的乡音,样样令人如坐针毡,他怀疑自己脑抽才会来这么个地方。白姐说她到停车场,问他还有多久,林栩垂下眼睛,指尖按动九格键:“马上。”白姐刚回 “辛苦。”,又有来电,是棋队队友杨天元,林栩不想再听人兴师问罪,直接关机,想想,干脆抽出SIM卡掰折了,插进前座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海绵靠垫,算是彻底跟过去告别。邻座胖男孩含着辣条瞪他。林栩转头:“怎么了?”小胖昂首说:“我们老师讲过,公众场所不能乱丢杂物!”几人循声望来,林栩眉心一跳,把卡抠出来揣口袋,车忽然急刹,小胖没吃完的辣条一把倒在林栩的黑卫衣上,头顶颠了一路的麻袋跟着砸下,伴随后排母女的尖叫,司机用方言喊到站了。乐水是座宜居小城,依山傍水,空气质量常年雄踞省第一,现代化产业几乎没有,因此人口稀少,基建老旧得本地人都嫌。乐水客运东站对面是免费停车场,没倒场平的黄土裸着,横七竖八爬满车辙。场子最外围的一辆白色帕萨特里,白佳橙和表弟宋弈坐着等人。因为时间尚早,女孩在玩手游,额头枕住方向盘,发丝拨向两边,盯着手机的眼珠一动不动,副驾宋弈忍不住问:“姐,你能不能再打个电话问他到哪儿了?”“不能,半小时前我刚问过。”白佳橙拒绝。“求求你了,再打一个。”白佳橙叹气,看着弟弟:“小弈,你知道这里信号多不好吗,姐姐已经死了五次,这回好容易才不卡。”宋弈天生操心的命,担忧道:“可他要是提前到了怎么办……”“这不可能。”白佳橙点着屏幕认真说:“一点一刻上大巴,就算用飞的也还要40分钟,小弈你安静,让我玩完这局……”“姐,姐姐……”白佳橙被宋弈抓了胳膊,小黄鸡瞬间送进怪物嘴巴。六连败,白佳橙捂胸口,气都喘不匀了。抬眸,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年轻男人,逆着光,挎一只黑旅行包,隔半面玻璃俯视姐弟俩。“你是白……”姐那个字林栩没能喊出口,眼前这张脸实在稚嫩,圆下巴,弯眉,大眼,额头横过几道印痕,明显是方向盘硌出来的,因为肤白,红得触目惊心。白佳橙揉下眼角,怏怏地开口:“到了怎么不先打电话?”眼神隔空撞到一起。一秒,两秒……林栩见白佳橙抿唇,想起关机难免心虚,加上被麻袋砸得头正晕,于是自己拉开后座门上车。完成接人大任的白佳橙也没多说,人总归接到了。她理了下头发,点燃引擎,从后视镜窥视她舅舅的新员工。黑卫衣,黑耳机线,黑口罩勾勒着山岳起伏,露出冷如泉水的一双眼和净瓷般的皮肤。颜值难得。白佳橙心里下定论。毕竟描皮难画骨,骨相佳的男人皮相通常差不到哪儿去,不过她有点担心人长得太好,能不能安分在店里长干都是问题,眼高手低的年轻人她见得多了。与此同时,林栩也不动声色打量白佳橙。他昨天听表哥说新雇主怀二胎不能熬夜看店,却没想到她的大宝居然大得有点离谱。这得念初中了吧,妈妈看着才刚成年。或许在这种小县城,女孩不到法定年龄结婚是常事?他表哥到底给他找了个什么破地方?两人各怀心思,迎面一个红灯,白佳橙拉下手刹,体贴地说:“工作内容清楚吧,需不需要再给你解释一遍?”林栩对上那张转过来的嫩脸蛋,“不需要。”白佳橙偏头按住方向盘:“包三餐,住宿有空调独立卫浴,工钱还是之前说定的,在大城市可能算不多,但在我们这里很不错了,生意好还有提成。”“嗯。”林栩偏头看窗外,景物如游鱼滑过。白佳橙不知道他到底满意还是不满意。她接着说:“难得的是我们老板人特别和善,特别好说话,你有其他需要都可以讲。”“嗯。”“你怎么老是“嗯”啊“嗯”的,难道没有别的要问,这可是你自己的工作,要是想着随便干两月就跑路,那就别浪费我们时间。”被戳中心事,林栩很震惊,但面上没显:“你误会了,我没有想过两个月跑路,这份工作对我很重要。”“真的?”白佳橙表示怀疑。“真的。”林栩特别诚恳。他如今口袋空空,还欠着外债,怎么也得把今年混过去,频繁换地方他自己第一个受不了。不过他没料到白佳橙一副单纯面孔,人却不好唬弄,便岔开话题:“你能不能先停车?”白佳橙蹙眉。“我想吃东西。”这时,一直没吭声的宋弈忽然活过来:“哥哥你没吃午饭吧,我跟你讲巷子前面有家卖烤串的可好吃了,我们一起去吧。”白佳橙慷慨地带他们去了宋弈说的那家烧烤店,菜单没看就把吃的点了,看样子是常客,老板娘满面堆笑,热情地送了三碗绿豆汤。林栩支颌坐在靠门的位置,两条腿抻直,手掀着塑料帘,任冷风漫过口鼻。他今天在大巴上闷太久,闻到孜然胃有点涌。“哥哥趁热吃。”宋弈把冒油的烤肉筋推他跟前,湿漉漉的眼神期盼地望着,跟小狗似的。林栩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便拿筷子夹了点烤粉,拿了两串肉。“小弈你自己吃。”白佳橙拿皮筋绑着头发,替林栩另叫了份三鲜粉丝煲,特地叮嘱不放胡椒。林栩说“谢谢”,盘子推回给宋弈。半碗粉下肚,林栩人缓过来。对面白佳橙和宋弈还在跟肉串鏖战,两双肖似的红唇染成烈焰蓝金色号,签子堆得像小山。白佳橙觉得不太够,又欢快地叫了三十串烤脆骨,林栩震惊,想提醒孕妇吃烧烤不卫生,里面说不定有地沟油,可见她罕见的吃相,便放弃劝说。纯真少年宋弈嚼着肉串问:“哥哥我觉得你看着挺面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可能我长得比较大众。”这种话林栩平时听多了,埋头挑粉丝吃。“不可能,哥哥你这么帅,不信你问她——”宋弈激动指着白佳橙:“我们家有本这么厚的大本子——”他夸张地抡胳膊比划,“里面画的全是帅哥,但没一个长得有你好看。”白佳橙眯眼,“呵呵”两声,宋弈忽然缩肩,露出吃痛表情。林栩慢慢从盒子里抽纸巾,白佳橙出去结账。回来时,盘子收了,两人嘴擦得干净。林栩淹没在夕阳中,手指夹根竹筷,教宋弈花式转筷子,宋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哥哥哥哥乱叫。白佳橙驻足片刻,上前端起自己剩三分之一的橙汁,郑重望向林栩,宋弈乖巧跟着起身。在两人的注视下,林栩缓缓端起饮料。三股目光在空气中交汇。“那个……多余的话不说了。”白佳橙久违地露出笑容:“欢迎来乐水。”半小时后,白佳橙在一条宽巷入口放他们下来,宋弈帮林栩拎着刚在超市买的那袋日用品,说这里尽头是他家,也是林栩以后居住和工作的地方。鞋底踩上石板,感受到陌生的坚实与震颤,林栩心蓦地一静。掏出手机,把新SIM卡送入,通讯录干净得联系人为零,如同自己强行归零的人生。他终于,彻彻底底,从身到心离开了杭州,那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就像老师所说,生活有起伏,无法尽如人意,虽然像他这样一路滑到底的人不常见。但又能如何?围棋终究不是他的归宿。人得认命啊。林栩这么想着,脸上露出解脱的微笑,笑容感染了身边少年,宋弈也跟着傻笑起来,“哥哥到了,这里就是我家。”“宋老师围棋教室。”顺着宋弈手指的方向,林栩看到的就是这么六个龙飞凤舞的毛笔字。他怀疑自己认错,低头,再抬头,几个大字风采依旧。“你家没开超市?”林栩忽然头又晕了。“我家开围棋教室啊。”宋弈奇怪地说:“我爸爸是教练。”“你妈……不,今天开车接我的那个,是不是姓白?”“姓白,我姐姐叫白佳橙。”宋弈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林栩露出自己完全形容不出的复杂表情,慢慢在手机上按号码。几秒后,话筒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仔细听带着他们这儿的乡音。“白姐,我是林栩。”林栩苦涩地说了一句,对面画风忽下,骂得他差点憋气。“白姐您听我解释。”林栩扶着电线杆说:“我真的没骗人,我当时上了一辆白色帕萨特,对,那个女的刚好姓白,我把她错认成您了,怪我没问清楚……”“呸,车一样难道姓也一样,而且那个人刚好家里开店,也来接人,你怎么不说你进入循环了?”白姐喘着气,歇斯底里道:“我只问一句你为什么关机,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了二十多个电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非要关机,说啊你怎么不说话……”林栩没法回答,这回换了个男声:“王八蛋,我老婆大着肚子等你几个小时,你敢把她当猴耍。怪不得青山说你眼高手低,一个大男人整天窝房里下什么围棋,搞得家破人亡,我看你就是社会的渣滓,家庭的败类,我老婆这回要有什么差错,老子跟你玩命。”巷子另一头,停完车的白佳橙踩着七孔黑色马丁短靴,玩着她的萌萌鸡大作战手游,袅袅踱步过来。霞光金红灿烂,映着如丧考妣的两张脸,白佳橙以为他们被打劫,吓得手机差点脱手。“怎么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