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教授风趣地一摊手,会场里的医生都笑了起来。温玉良又继续道:“但我面对这样犹豫不决的患者的时候,就会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研究了一百多年的疾病,别说治愈的方法,连控制的方法都是寥寥,我们都知道这个疾病的发展会变成什么样,会失控、会变傻,甚至会死亡,所有的药物试验都有风险,这个我们必须要正视。正式上市的药物确实风险小,但药物的试验、审批和上市各项流程少则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因为害怕风险而盲目地等下去,也可能会使得他们错过治疗时机,每次我这样和患者讲清楚,他们很快就会同意入组并且签好同意书。”会场内掌声响起。在全场的赞叹声中,顾云峥却只觉得心里一紧,偏头看向苏为安,她的表情果然已经不太自然,温玉良一句“连控制的方法都是寥寥”,又一句“会失控、会变傻,甚至会死亡”果然扎进了她心里,顾云峥有些担忧地握住了苏为安的手,安慰她。而温玉良的讲话还在继续:“那让我们来看看,他们入组以后都发生了什么。”他将PPT向后翻了一页,屏幕上出现并列的两段影像,里面是同一个患者,一段内容是这一年试验治疗前的,一段是治疗后的,患者的舞蹈样动作幅度和频率都有所下降。现场掌声雷动。为了保护患者的隐私和对患者的尊重,视频中患者的面部都被打了马赛克做遮挡,然而顾云峥还是觉察到里面的这位患者有几分眼熟,这是……他心里一紧,偏头看向身旁的苏为安,只见她盯着屏幕上的画面目光发直,顾云峥这才确认,这是她的父亲。他轻声道:“为安……”苏为安不可遏制地抖了一下。顾云峥忽然有些后悔:“对不起,我不应该带你来听这些的。”他说着,就要起身带她离开,却被苏为安紧紧拉住。“我……我没事。”停顿了一下,她低头用手揉了揉脸,“我……应该没事吧……”温玉良的这两段视频并不是假的,服药对她父亲症状的控制确实有着肉眼可见的改善,对这样一个连控制方法都寥寥的疾病而言,这点改善足以让全场的医生发出惊叹,可对患者而言……对患者而言……依旧是无法自己穿衣服、洗漱、吃饭、喝水,毫无生活质量可言,每一天醒来都是如出一辙的绝望。如果她还是两年多以前的那个医学生,坐在这里,听着大教授有理有据的讲座,一定也会像在场的其他医生一样赞叹连连,现在,她却觉得,他们这些做医生的,是不是对病人太残忍了?不过是看起来稍微好了一点,只不过是量表的评分有所改善,他们有必要得意得像是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壮举一样吗?更不要提她的父亲最终以两次动脉瘤破裂作为试验治疗的终点,为什么他在这里一句不提?她一定要问问他!接下来的讲座在全场几乎没能停下的掌声中结束了,终于进入了提问环节。毕竟是面对全国最顶尖的教授,毕竟是全国最大的神经科大会,医生们也有一些拘谨,不太敢第一个举起手来提问,主持人环顾四周,不由得笑着对温玉良道:“看来是您讲得太清楚了,大家都没什么问题啊!”下面的听众纷纷点头,温玉良笑道:“哪里哪里,大家不要客气,有什么问题请尽情提出来……”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靠近后门的地方,有一个人举着手,许是因为位置有点偏,他们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场务帮忙将话筒递给了苏为安。在众人的注视之中,苏为安站起身来,用异常冷静的声音道:“在新药的临床试验中,大家最关心的两部分,一个是疗效,还有一个就是副作用,刚才温教授详细地介绍了药物的疗效,那么我想请问一下温教授,在这次的试验中,有没有出现什么不良事件?”她的问题直白而犀利,引来在场之人纷纷侧目,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敢在这样的场合质疑全国顶尖的大教授?面对这样刁钻的提问,温玉良倒也没恼,反而风度翩翩地一笑:“这个问题问得很好,的确,对新药,大家最关心的就是有多大的好处,以及有没有伤害,那关于我们这次的试验,运气比较好的是,除了一些常见的消化道的不良事件,以及头晕等不适以外,目前并没有发现这个药物有什么大的不良事件。”温玉良的话让台下的观众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鼓掌,然而手掌还没合在一起,就听先前提问的那个女人斩钉截铁地开口道:“有!明明有动脉瘤的不良事件发生!”听到“动脉瘤”这三个字,温玉良亦是一惊,除了他组里的人,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动脉瘤的事,怎么会突然有人提到这个问题?他定睛看向问题的来源,会场比较大,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远,他刚刚并没有仔细去看这个人,然而此刻他意外地觉得这个年轻的女人有些眼熟,还有那个声音……这是……他蹙起眉:“你是前几天那个病人的家属?”温玉良的这一句话,让现场几乎炸开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向苏为安看了过来,就连场务都有些坐不住了,随时准备请人离场。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患者家属,那她是怎么进来的?她来这里做什么?面对全场质疑的目光,苏为安一滞,接下来准备问的问题也随之哽在喉中。她的确是患者家属,可这个身份怎么能在这种场合说起?一旦让他们知道她是患者家属,那么她提出的所有问题都将得不到客观公平的看待。她在众多不善的目光中抿紧了唇。却在这时,坐在她身旁的顾云峥站起了身,从她的手里拿过了话筒。“温教授,您好,我是华仁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顾云峥,这位是我的学生,我们在前不久刚好收到了三位参与您药物试验的患者的求助,他们先后发生了血管瘤,资料也都整理好发给了您的团队,我想刚刚我学生的意思是,想请问您这三例动脉瘤患者的情况有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是否与试验药物有关?”顾云峥沉着而又冷静,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得清清楚楚,众人闻言,皆是了然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接着又望向温玉良,毕竟是三名患者,不像单纯的巧合。“神经外科的医生专门来开内科的年会,挺有意思的。”温玉良说着,笑了一下,就像只是单纯觉得有趣,随后四两拨千斤地解释道,“我们收到这三名发生动脉瘤的被试的资料后第一时间做了评估,大家都知道,一个疾病的发生是由多种因素导致的,也涉及这个患者的实验分组到底是不是在试验药物组,并不是说因为他参加了药物试验,所以就是药物导致的,因此我们针对各个患者综合分析之后,判断这个动脉瘤的发生与药物无关,至于是怎么判断的,这个就很复杂了,毕竟时间有限,我要是再讲下去,只怕后面的专家们都要上来把我赶下去了,所以今天就先到这里,但这的确是一个好问题,谢谢这两位年轻的医生。”他说完,鞠了一躬,随即走下了台。台下掌声响起,为这位大教授的坦然和幽默。对在场的绝大多数医生而言,听到温教授说他们进行了分析,确定与药物无关就已经够了,至于是怎么分析的,他们毕竟不是做这个研究的,并不太要紧,总归大教授不会骗人吧。然而听到温玉良的话,苏为安与顾云峥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里所想基本一致,这温玉良说了这么多,其实什么都没解释。但再在这里纠缠下去是不行了,毕竟场面太大,而且有会程压着,不可能给他们时间争论这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温玉良那么大的教授难堪也是不行的,苏为安原想等会议休息的时候再去找温玉良问一问,然而从台上下来之后,温玉良在会务的引领下直接出了会场,苏为安在中场的时候找到会务,才知道温玉良已经去赶回程的飞机了。顾云峥看着有些着急的苏为安,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道:“别急,我们也该回去了。”周一的时候,苏为安再次来到了章和医院。还未等温玉良开口,他身后的杨医生昨天也参加了大会,认出了苏为安,充满敌意地看着她,用带着些许讥讽的语气道:“你这三番两次的,不会是想要赔偿来的吧?”苏为安一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然不是,如果是为了赔偿,我会这样一个人站在你们一帮人的面前吗?我只是想问一下,你们到底有没有将动脉瘤的情况上报给伦理审查委员会?”“不需要。”温玉良的回答斩钉截铁,“这三个动脉瘤的患者包括你父亲在内,都有高血压病史,发生动脉瘤是由于患者自身的问题,与试验药物无关,不需要上报。”苏为安愕然道:“我父亲只是这两年血压才刚刚达到150/95左右,口服降压药控制在130/80左右,这种程度怎么会长出那么严重的动脉瘤?”温玉良有些不悦地道:“患者的个人体质不同,情况当然不同。”他说完,一旁的医生冷眼扫了一眼苏为安,随后对温玉良恭敬地道:“主任,中午的科会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了。”温玉良点了下头,绕过苏为安就要离开。苏为安转过身,再一次抢到温玉良的前方,坚决地道:“无论如何,这样严重的不良事件都应该上报给伦理审查委员会,到底是不是药物引起的,不是你一句话能决定的,应该由他们去调查不是吗?”温玉良被她磨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教训她道:“这个药能缓解大部分患者30%至50%的症状,之前的基础试验也没有发现过任何严重的不良事件,万一因为上报了一些不确定与它有没有关系的症状,而导致试验被终止,你知道这会让多少人绝望吗?”面对温玉良的指责,苏为安毫不避让道:“给他们虚假的希望才会让他们绝望,无论是为了什么,医生都不能向患者隐瞒药物可能出现的不良反应,在疗效和副作用之间做抉择,应该是患者的权利不是吗?”温玉良凝眉,微眯起的眼中,目光锐利地望向苏为安:“你这是在教训我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的试验超过三百人,在其中许多被试都有多年高血压病史的危险因素之下,发生动脉瘤的概率还不到1%,这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苏为安此前怎么也想不到温玉良的态度竟然是这样的,不仅冷漠,而且坚决,她以为最差的情况不过是他们的团队还没来得及研究清楚患者动脉瘤的情况,但事实上他们似乎并没有太当回事。是啊,超过三百名的被试,在亨廷顿舞蹈症这样少见的疾病中能够有这样大样本的临床试验,足以见得温玉良的能力和地位,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着他们,现在不过是出现了三个动脉瘤的患者,连1%都不到,似乎不影响大局,但无论如何,在临床试验中,安全原则所对应的应该是100%的被试,而并非99%。苏为安死死地盯着他:“所以你一定要等到再有病人发生动脉瘤,发生率高到不可忽视的时候,你才肯承认这个药有发生动脉瘤的风险吗?”“根本就不会再有病人发生!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了,要么你拿出直接证据证明动脉瘤和试验药物之间有关系,要么就请你别再来耽误我的时间!”温玉良说完,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苏为安,凌厉的目光好像是在嘲笑苏为安根本不可能拿出证据,除了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都不会。他昨天问起自己在华仁医院的女儿,神经外科这两个年轻医生是什么情况,哪知温冉一听苏为安的名字,就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她?两年前就退学了,算什么医生!”连医生都不是,就敢来这里教育他?你这么厉害,就拿出直接证据给大家看啊!就在温玉良觉得苏为安已经哑口无言的时候,却听到她忽然开口道:“如果我真的找到证据了呢?”他抬头,只见苏为安冷眼看着他,却是异常坚定。他微怔,但很快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那我就立即终止试验,并当众道歉。”“好,我们一言为定!”温玉良看了一眼苏为安,只觉得她真是不自量力,就像一个笑话。他不欲答话,带着身后的一队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回到华仁医院的时候,苏为安直接去找了顾云峥。她开门见山:“之前你说想让我做研究助理来医院帮你的话,还算数吗?”顾云峥先是因为她突然的态度转变有些意外,点了点头,又问:“怎么了?”“温玉良让我拿出证据证明动脉瘤和他们的试验药物之间有直接关系,我要回到实验室,证明给他们看。”停顿了一下,苏为安问道,“医院招聘是在什么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先把简历什么的准备好?”顾云峥却稳住她:“为安,你先别急,你想好了,你是要应聘一个职位,而不只是临时在这里待一待而已。”苏为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她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回来的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她不只是与温玉良赌气,想证明他是错的,才要回到实验室,更是为了自己。她是喜欢实验室、喜欢实验、喜欢科研的。就算会被污染了的培养箱气得想跳脚,就算会被怎么统计怎么错的数据气得想搬电脑砸墙,但再怎么艰难,都抵不过看到好端端的数据图摆在自己眼前、将辛辛苦苦写成的文章存成PDF并在标题中加上“最终版”的那一刻带来的成就感,那种感受无可比拟。可那是她还不知道自己患病时的心情,每得到一个小成果,每向前走一小步,她都会觉得无比欣喜,然而当她变成了一个病人,面对亨廷顿舞蹈症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难题,每走一小步,都只是在提醒着她还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步没走。她不想让自己厌恶甚至憎恨曾经那么喜欢的科研,所以宁可远离,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总比绝望好。可是当她看到温玉良的态度,这个主导国内亨廷顿舞蹈症研究的大教授,用这样不可一世的态度面对承载着那么多亨廷顿舞蹈症患者希望的研究,她连虚无缥缈的希望都没了,她怎么还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让这样的人主导国内亨廷顿舞蹈症的临床研究?在这个时候,比起什么都做不出的绝望,她会更恨自己什么都没做。她想回来。研究胶质瘤近十年,从未碰过亨廷顿舞蹈症研究的顾云峥那么果断而又坚决地更换了自己的课题,他什么都没有怕过,而她又在怕什么?她反握住顾云峥的手,看着他坚定地道:“我知道,我想回来,和你一起。”顾云峥看着她的神情,已然明白了什么,他微笑,点了点头:“好。”她说她想回来,和他一起。就算这可能是条绝路,但最起码她已经可以正视未来,最起码她已经不再害怕,还有,最起码,他们在一起。真的很好。但现在想要入职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顾云峥仔细地向她解释道:“医院毕业季的招聘在两个月以前就已经结束了,每个科室的名额也都已经定了,在这个时候想要再招人进来,必须经过科室主任王焕忠王主任的同意,并且经主管人事的院长审批,所以在你准备好材料以后,我会先带你去见王主任。”苏为安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好。”面对自己的得意弟子提出的请求,王焕忠格外照顾了一下,特意为面试苏为安腾出了时间。接过苏为安递过来的简历,王焕忠对上面所写的苏为安在上学时获得的奖项只是快速扫过,听着苏为安的自我介绍,他开口却是简单直接:“既然你当时那么优秀,为什么退学?”苏为安看了站在王焕忠身旁的顾云峥一眼,避重就轻地道:“我父亲得了亨廷顿舞蹈症,症状越来越恶化,我陪他去专家门诊看病的时候却发现,不管是多有名的教授,除了告诉我们这个病无法治愈以外,都几乎没什么可做的,所以突然对医生这个职业有些失望。”“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回来?”“我父亲和另外两名病友参加了亨廷顿舞蹈症的药物临床试验,都发生了动脉瘤,然而实验团队不肯承认这是由药物导致的不良事件,我要找出直接的证据给他们看,避免剩下的参与试验的患者在接下来的一年中发生类似的危险事件。”王焕忠将她的简历放回到茶几上,推了推眼镜:“你说的是章和医院温教授的试验吧?”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向一旁的顾云峥道,“我听说前两天在神经内科大会上,你向温教授提了个问题,让他有些下不来台?亨廷顿舞蹈症的课题还没申请完,你就已经把国内做亨廷顿舞蹈症最权威的专家,也是国家级课题项目的评审给得罪了。”这件事竟然已经传到了王主任的耳朵里?苏为安有些担忧地看向顾云峥,却见他依旧淡然,平静地解释道:“只是觉得温教授在不良事件的回复上有些语焉不详,因而多问了两句,毕竟学术大会就是让大家交流探讨的,相信温教授不会见怪。”王焕忠闻言,不予置评,只是又扫了一眼苏为安的简历,向苏为安发难:“所以你就是拿我们科当跳板,想给你父亲讨回个公道?”苏为安赶忙摇头:“不是的,我们当初签了试验的知情同意书,就要承担出现不良事件的风险,所以并不涉及公不公道,只是这件事涉及科研中最看重的真实和安全问题,我想证明给他们看,研究要有研究的样子,我想做出好的研究,即使我想要研究出亨廷顿舞蹈症的治疗方法的心情比他们迫切一百倍,我也不会通过牺牲真实性和安全性来完成。”“好研究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的!”“我知道,虽然努力了也不一定能研究出什么,但不努力一定什么也研究不出来,所以……”苏为安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道,“我想试试,万一呢?”王焕忠点了点头,似是对她的话有所认可,然而再开口,语气并没有因此缓和:“我听说你之前举报了贺医生,你为什么认为在你让我们科丢了这么大的人以后,我还会同意你进我们科工作?”“因为顾医生说您是讲理的人,既然您讲理,一定明白让科里丢人的不是我,而是抢夺了我的劳动成果,去讨好别家医院大教授的女儿的贺医生。”王焕忠看了一眼顾云峥,似有责怪之意却又不忍心:“你这小子!”他说着站起了身,就在苏为安紧张地等待着结果的时候,他说:“下次去找别家医院大教授的时候记得带着你们找出来的直接证据。”苏为安一怔,随后意识到王焕忠是同意了的意思,高兴地鞠了一躬:“谢谢您了!”过了主任的第一关,苏为安长舒了一口气,对顾云峥道:“接下来就要看院里能不能同意给科里这个名额了。”顾云峥沉思了片刻,随后道:“明天我带你去找院长。”苏为安有些迟疑,问:“我们直接去找院长是不是不太好?而且院长那么忙,我们说见就能见到吗?”顾云峥微抿唇:“没事。”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王主任同意了给你这个应聘的机会,自然就会去和院里沟通,更何况那位院长,反正不管怎么去找他,都不会好……”原本以为只是因为自己已经错过了应聘季,给人家凭空增加了许多麻烦,所以院长大概不会高兴,可直到站到院长办公室,苏为安才真正明白顾云峥话里的意思,主管人事的院长不是别人,就是顾云峥的父亲,杜院长。从一进门,苏为安就觉得周遭的气氛似被冰封一般,杜院长板着脸,眉头紧蹙,顾云峥则是面无表情地站在距他办公桌一米的地方,连多走近一步都不愿,这是顾云峥第一次来找杜院长帮忙,如果不是为了苏为安,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像这样站在这里。苏为安将文件袋递到杜院长的桌子上,礼貌而客气地自我介绍道:“杜院长,您好,我是华医大临床医学系2015级的毕业生苏为安,想要竞聘神经外科研究助理的职位,这是我的简历和相关材料,请您过目。”杜院长瞟了一眼文件袋,没有动,冷声问道:“什么学历?”苏为安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顿了一下,道:“本科。”杜院长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合上笔盖,抬头看向她:“老王给我打过电话,提到过你的事,今年神经外科的确还有一个招人的名额,但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位今年要毕业的博士想要申请这个岗位。”苏为安想要再争取一下:“杜院长……”杜院长抬起手制止她:“你也不用多说了,既然是应聘,按应聘流程来就可以了,明天下午两点,我会和其他几位主任一起对你们双方进行面试,谁进谁退到时候自有分晓。”能够有面试的机会,就是要她靠实力说话,虽然苏为安知道杜院长的原意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但她反而感激能有这样的机会,既然是一起面试,就算不能证明自己,至少也能心服口服。但当看到坐在院长办公室沙发上的杜云成和温冉时,苏为安只觉得在意料之外,可仔细想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原来杜院长口中的那个想要留院的博士就是温冉。上一轮面试的时候,温冉因为论文被举报撤稿没能顺利入选,两年之内也不能申请本院博后,但本院博士、神经外科二把手的学生、章和大教授的女儿的身份,以及在读期间有论文发表的经历,令她终是没有被直接拉进黑名单,假如未来有足够的成果,还是有留院成为医生的可能的。华仁医院神经外科是全国甚至全亚洲的神经外科中心,有着其他医院绝不可比的医疗和科研平台,为了不离开华仁神外的科研平台,温冉选择了屈尊来申请科研助理的岗位,这是她的迂回战术,也是她对自己足够自信。就算她名义上只是一个科研助理,但有她父亲的面子在,科里愿意给她科研资源的主任也还是有的,只要她能够抓住机会发表一篇子刊甚至主刊文章,别说转岗回到临床医生的岗位,之后评选各种人才项目也不在话下,温冉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算计。杜院长坐在中间,左右两边还有神经外科的两位主任,温冉和苏为安坐在他们对面,杜云成和顾云峥则在屋子后方的两边。杜云成看到苏为安的时候也是惊讶的,可转眼看到她身旁的顾云峥,他很快平静了下来,开口:“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被杜院长制止了:“今天是对这两位女学生的面试,让你们到场只是让你们在一旁看着,做个记录和见证。”免得结果出来有什么怨言。这话虽然是对着杜云成说的,却是说给顾云峥听的,毕竟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弱势的似乎都是苏为安。顾云峥依旧面无表情,对刚才杜院长的言论不置一词、不为所动,但杜院长知道他听到了。杜院长随后开始了面试,向温冉道:“自我介绍吧。”温冉嫣然一笑,说:“好的,院长,我是华医大本博连读的学生,今年即将博士毕业,导师是神经外科的张副主任,课题方向是胶质瘤,目前已经发表三篇SCI文章,累积影响因子破十,参加过‘科学杯’大学生课外科技作品竞赛,获得了一等奖,还在多项英语竞赛中获奖,但我知道作为医生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会努力提高自己,成为一名医术精湛的外科医生。”苏为安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温冉还能当着她的面,那么坦然地提起那个“科学杯”一等奖的获奖作品,毕竟那是她从苏为安这里抢走的东西,当年苏为安只将她举报给了杂志社,竞赛那边没有去管,也懒得去管了,原本以为温冉多少会知道收敛,没想到,她还真是低估了温冉。杜院长听完点了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你们从本科到博士也不过八年,你能发表三篇SCI已经很不错了,还参加了竞赛,成绩也很好,最重要的是觉悟很高,很清楚自己是一名医生,医生的本职是治病救人,年轻人,未来可期。”温冉似是有些害羞般笑了一下,道:“谢谢院长的鼓励,我会好好努力的!”杜院长随即敛了表情看向苏为安:“你也自我介绍一下吧。”苏为安简要地道:“苏为安,女,二十六岁,华医大本硕博连读的学生,但在本科结束时申请了提前结业,在校期间代表学校参与过市级、国家级的医学竞赛,获得了一等奖,连续获得三年国家奖学金、两年一等奖学金、五年三好学生,大六加入神经外科的课题组,进行了动物试验并完成了一篇文章。”苏为安也完成了文章?杜院长蹙眉,问道:“这文章发了吗?”原本他是想提醒她,完成文章和真正发表之间的差距,她仅仅写完一篇文章自然无法和发了三篇文章的温冉相比,却没想到听到他的问题,苏为安微勾唇,看向了对面的温冉,说:“有人替我发了,还是个影响因子大于五的杂志,看来我的工作质量不错。”温冉的脸色有些难看,委委屈屈地说道:“为安,当初那件事你误会我了,是贺老师……”苏为安却打断了她:“当初的事我们心知肚明,我也懒得旧事重提,但看你后发的文章中有一篇也是荧光染色的试验方法,我倒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你。”温冉脸色一僵,明白苏为安来意不善,想要拒绝,可看了看身旁的杜云成还有中间的杜院长,没有说话。“请问你用的一抗是哪个公司的?”温冉的目光有些躲闪:“试剂那么多,记不清了……”“记不清了?好吧,按照你的文章来看,写的是Meica公司的。”温冉无心恋战,敷衍道:“那就是吧。”“在免疫荧光染色的时候,你都用了什么方法降低假阳性率?”这个问题,不久前苏为安还在中非的时候,温冉通过视频问过她,如今被反问回来,温冉的目光有些躲闪,支吾道:“延……延长封闭时间到一个小时。”“还有吗?”温冉敷衍道:“具体的方法我在试验方法部分都有写,没有什么特殊的。”苏为安目光锐利地直视着她,早已将她看穿,说:“贺晓明医生实验室所购买的受体蛋白一抗,是2014年3月从美国邮寄到实验室的,这一批抗体公司的说明书上有特殊标注,要增加封闭时间、减少一抗孵育时间,并加用试剂冲洗才可以尽可能地避免假阳性的情况发生,这批试剂后来做过改进,所以你文章的审稿人并没有注意到按照你的试验方法,这个实验结果是完全不可重复的,既然现在说起,我倒是想问问,这篇文章是你自己撤,还是我帮你撤?”苏为安说得轻描淡写还带着些许玩味,温冉的面色早已是青紫,别说这些试剂是什么时候买来的,她连说明书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当然更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此时苏为安提起,她心里慌得厉害,一偏头就看到杜云成皱紧眉头震惊地看着她的样子,她赶忙摆了摆手,试图解释:“为安,你可能记错了,试剂……试剂不是2014年买的……”苏为安却连一丝迟疑都没有,说:“购买试剂在课题经费上都有明确的记录,既然你觉得我记错了,我们去查查就是了。”温冉的脸青中透着紫,紫中又带着黑,想要生气可当着院长的面又不敢放肆,她竭力想为自己圆场:“可能……可能用的是科里其他老师的试剂吧……”苏为安冷眼看着她胡说八道,也懒得去戳穿她科室里做这个受体的人只有贺晓明和张副主任,而这样的情况下,这两位的抗体从来都不分彼此,轮流购买共同使用,原本就没什么其他老师的试剂可言,苏为安开口,言简意赅,似一支利箭直奔中心:“连自己用的是谁的试剂、是什么试剂都不知道,你就是这么做科研的吗?”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更何况是院长亲自坐镇,此刻杜院长的面色也不十分好了,话说到这个程度,再说下去已没什么意思,身为整个医院的院长,不管其他条件如何,学术上的事他绝不容许有任何含糊。先前贺晓明与温冉论文被撤的事情他自然知情,但那时二人给出的解释都是苏为安贪功,贺晓明考虑不够周全才一气之下给她除了名,但研究的结果都是真实可靠的,只是因为作者署名的问题有所争议。正是因为考虑到这点,他才会给温冉第二次机会,可在刚刚短短的几分钟里,温冉的搪塞在苏为安的追问之下不堪一击,这绝不该是一个从事科研几年的医学生应有的状态。温冉心知不妙,脸已经涨得微红,拼命地想着托词:“我……”可杜院长已经没有耐心再听她解释下去,他从沙发上站起了身,已经下了最后决定:“我会和焕忠说,让他严查科室论文质量,但凡有问题的文章,统统会对作者追责,绝不宽恕!”没有指名道姓,可话中所指再清楚不过。温冉心里一沉,不禁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杜云成,然而杜云成的神情中,对她的失望不加掩饰。早在得知要和苏为安对垒的时候,温冉就猜到会牵扯到她之前那篇被撤论文的诚信问题,但总归那件事他们双方各执一词,而她又有贺晓明做佐证,双方扯来扯去也不会有什么最终定论,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竟被苏为安抓住她后面的文章的问题。温冉的心里忽然有些恨,之前她在视频通话中问苏为安怎么减少染色的假阳性,苏为安明明知道抗体有问题,却只是避重就轻地和她说增加封闭时间,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苏为安就在算计她了!她的脸色乍青乍白,强忍着不能在院长面前爆发出来,看向苏为安的眼神中已然恨意深种,却见苏为安顶着她的怨恨,神色漠然。面试结束了,杜院长坐回办公桌后,这是可以离开的信号,在这一场面试里,温冉可以说是自取其辱,就连带她来的杜云成都觉得脸上无光,尤其是在顾云峥和苏为安的面前,简直是丢人至极,此刻他片刻也不愿多停留,只想赶紧离开。然而就在杜云成要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只听身后传来顾云峥一向清冷的声音,但他还是能听出其中罕见的小心翼翼,顾云峥问:“所以这次面试的结果是什么?”若是二选一,结果至此已不必多说,可顾云峥更清楚自己这位院长父亲绝非可用常理推测之人,因此才会有此追问。坐在办公桌前的杜院长闻言抬起头,沉默地看了顾云峥一眼,就这一眼,足以让顾云峥意识到其中的不同寻常,他没有丝毫退让,直视着杜院长等着他的回答,让他不得不回答。就在这时,只听温冉柔柔弱弱的声音响起,似是有些怯、有些惧,可犹疑着还是说了出口:“毕竟……毕竟是三甲医院重点科室的职位,本科的学历终究是……听起来有些难以服众吧……”事已至此,温冉想,既然她已经没什么希望再留下,那也不能让这个位子就那么轻易地被苏为安占了不是?就算研究助理有本科学历就可以干,但这是华仁医院神经外科的研究助理,能找到更高学历的,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她一语道出的正是杜院长心中所想,有人替院长开口质疑,院长自然可以借势提出这个问题,温冉很明白杜院长此刻的沉默意味着什么。果然,面对着顾云峥不等到最终答案誓不罢休的架势,杜院长向后靠在宽大的座椅靠背上,回望向顾云峥:“虽然在读时成绩不错、获奖奖项也不少,但苏同学的本科学历的确不够亮眼,我还需要再考虑一下。”顾云峥有条不紊地道:“学历并不代表着能力,更何况对外招聘的公告上,对研究助理的职位也并没有提出研究生学历的要求,既然是为科室招人,难道不应该参考科室人员的意见吗?”总归他们才是以后在一起工作的人,比起简单地靠学历让院长一个人一刀切,难道不应该参考一下他的意见吗?顾云峥的话说得有礼有节,杜院长眉心紧蹙,有些不悦地说:“我会再和几位主任做具体商议,今天就到这里吧。”话说到这里,已经是无话可说。顾云峥回头望向苏为安,目光中有些不甘,苏为安向他轻摇了摇头。没事,他们都已经尽力了,如果最终院长和主任因为学历问题觉得她配不上这个岗位,那她也无话可说。顾云峥蹙眉,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能够争取其他主任的意见,总好过被以学历不够为由直接拒绝,应聘自有应聘的规则,就算他再不甘心,也要尊重。他终究没有再争辩,如杜院长所愿,带着苏为安转身安静地离开了这间办公室。出了办公室,杜云成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可以,温冉紧走两步想要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却被他避开了,原本是出于对自己女朋友的信任与支持,他才会帮温冉准备所有材料、为她争取各种机会,可没想到竟会在这样的时候被苏为安挑出温冉的科研诚信问题,但凡做研究的人,都会明白这个问题有多严重。和杜云成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温冉自然知道杜云成此刻的神情意味着他真的生气了,已经被院长警告要彻查之前发表的学术文章,若是因此连杜云成都失去了,那是何其可怕的事情?温冉再次伸手挽向杜云成,解释的语气里透着些无措:“云成,我没有,我没有去造假,也没有骗你,苏为安所说的那些什么说明书、什么厂家我真的都不知道,我只是按贺老师给的方案做的实验……”这样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过头来,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苏为安,说:“一定是她,一定是她为了报复贺老师和我,在实验方法里做了什么手脚!”温冉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这个说法越发合理,“对,云成你还记得吗?前几个月的时候,我在视频里问她染色后假阳性太重怎么办,她都没有说抗体的事,她是故意害我的!”走廊上虽然只有他们四个,这行政楼里却隔墙有耳,温冉这样栽赃苏为安,顾云峥蹙眉,不悦之情显而易见,他正要将苏为安拉到身后护住,警告温冉小心说话,刚刚拉住苏为安,却被她反握住了手。就听苏为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温冉,你这话里有多少逻辑漏洞我懒得理会,但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从前你问我什么我说什么,你求我什么我帮什么,那是因为我拿你当朋友,但从你去找贺晓明要抢我的实验成果的时候起,你就已经不再是我的朋友,我帮你是我人好,但我不帮你,是你活该!”刚上大学的时候多少人在背后非议温冉,苏为安但凡遇到,从来都是第一个去制止。后来学生会竞选,梁亚怡说她贿选,苏为安堵在梁亚怡班门口维护温冉。再后来加入课题组,即使温冉连试剂瓶都认不清,苏为安依旧认为她是重要的合作成员,每次汇报都会将她放在重要的位置。可所谓的朋友情谊,对温冉而言当真什么都不是。为了成绩,温冉抢她的东西。为了报复,温冉险些贻误了她父亲的治疗时机。为了澄清自己,温冉把所有的罪过都推给她。苏为安将最后两个字说得很重,温冉眼睛里已经闪起了委屈的泪光,杜云成心里烦乱,开口想要为温冉说话:“当年的事可能另有误会……”连亨廷顿舞蹈症都得了,苏为安原本觉得这世上也没什么是自己看不开的了,有些话说多了无趣,可时隔两年再次回到这里,面对依旧嚣张、毫无歉意的温冉和她身边从来被她蒙在鼓里的杜云成,她忽然觉得将那些无趣的话说一说,似乎也行。苏为安看向杜云成,开口,轻描淡写却又认真,她说:“你和温冉现在在交往,原本也轮不到我多说什么,可时隔两年物是人非,我回到这里你依然屡次帮我,我很感激这样的情谊,也不希望我们的六年同窗情以这样不明不白的怨恨收尾。”苏为安说着,停顿了一下,迎着杜云成有些不解的目光继续道:“当年温冉向贺晓明提议她要做第一作者的时候,是我亲耳听到的,没有谣传也没有误会,至于这个实验是不是我做的、文章是不是我写的,你经常在图书馆碰到我,应该比谁都清楚。“那段时间我满心所想都莫过于那个课题,那时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我提议交往,我毫无预料措手不及,才会直接离开,以至于让你当众难堪,但那时我曾和你身边的这个人说过,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可能真的会答应。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我对你大概是有着很接近于喜欢的一种感觉的,可缘分所至,时过境迁,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什么可埋怨的。“没有提前告知你我与顾云峥交往的事情,是因为我有诸多难言之隐,这些难言之隐之前不能说,现在也不能说,但无论如何,没能顾及你的感受是我的过错,我很抱歉,但我真心感念你的照顾,不希望六年同窗由此变成你怨恨的人,更不希望你因此相信温冉的谎言。”话音落,苏为安抬头,正对上杜云成震惊的目光,这一段话里让他愕然的内容太多,尤其是苏为安说起当初他向她表白的时候,她差一点就答应了,可那时他特意去找温冉询问过苏为安的心意,他还清楚地记得温冉告诉他:“为安说她并不喜欢你,而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她表白,就像是给她压力,想要逼她答应,她有点厌烦。”他从没有想过要逼苏为安如何,更没有想到苏为安会厌烦他,这一番话于他而言,无异于心里被雷劈过,就是因为听到温冉这么说,在那之后直到苏为安退学,他一直都在躲避着苏为安,而他每日郁郁寡欢,日子过得也十分消沉,那时温冉总是来安慰他、陪伴他,他以为她懂他,因此才会和温冉走到一起。可原来,这些都不是真的!原来是温冉骗了他!包括科研的事,他并非完全没有察觉到温冉可能在撒谎,可他只是以为无论别人怎么想,他作为朋友、作为男朋友,都应该信任她、支持她,这份信任看在温冉眼里却很傻,可以供她利用、供她戏弄。苏为安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什么可埋怨的,可为什么他此刻的心情如漂浮于大海中,狂风暴雨肆虐而过,暗无天日又绝望地想要去寻求一丝生机?原本念及两个人如今的尴尬关系,有些事苏为安想烂在肚子里,如今说出来反倒松了一口气,大概是释然,杜云成是真心帮过她的人,她自当以真诚相待,就算以后不当朋友,也不该心有嫌隙。她甚至想要伸出手去与他握手告别,可挣了挣,才发现顾云峥握着她的力气又大了几分,她回头,只见顾云峥面无表情,眼神中却透着不悦。苏为安的心里一凉,顾副教授怎么……生气了?眼见着杜云成的神情由震惊变为错愕,错愕变成懊恼,懊恼变成悔意,悔意中又透着一点希望,顾云峥当机立断地将苏为安拉到了自己的身后,他开口,声音微沉、微冷,清晰地拉开了两方的距离:“旧就叙到这里,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他说完,拉着苏为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步子很快,苏为安跟得费力,但看出顾云峥心情不甚好,她一路小跑着乖乖地跟着,也没敢叫住他让他慢点。出了楼,拐过弯,许是察觉到苏为安已经气喘吁吁,顾云峥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过身,也不说话,只是睨着他,苏为安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憋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了,撇了撇嘴问:“你生什么气啊?”顾云峥瞪她,说:“我女朋友当着我的面说喜欢别人,我难道应该高兴?”顾副教授这是……吃醋了?苏为安顶着顾云峥的目光,小声地争辩道:“我没有说喜欢别人,就是说当初可能有那么一点……”眼见着顾云峥的脸色要变,苏为安赶忙坚定地摇头道:“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说完,她抱着顾云峥的手臂讨好地笑。下一刻,只见顾云峥忽然将她抵在墙边,俯身吻住了她,他来势汹汹、攻城略地,她毫无抵抗就被缴了械,原本带些讨好的意味想让他消气,但她实在是低估了顾云峥,以至于险些窒息在他的怀里。终于讨得一丝生机的苏为安,有些委屈地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指控他:“你欺负人!”顾云峥把她揽在怀里,嘴唇贴着她的额头道:“下次再敢说你喜欢别人试试!”苏为安白眼,说:“小心眼!”难得这种时候,顾云峥竟然还能用一本正经的严肃语气道:“我就小心眼,所以你敢喜欢别人试试!”顾云峥的语气算不得温柔、算不得感人,甚至还有点凶巴巴的严肃,可苏为安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整个人都软了软,她的心里暖暖的、痒痒的,她抬起头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两下,说:“我现在就只喜欢你啊。”顾云峥又睨她,问:“只是现在?”苏为安靠在他胸前,说:“每一个现在都喜欢你,还不够吗?”她不轻许以后,只怕这诺言在他心里太轻。顾云峥知道于她而言未来始终是个心结,也没有强求,回抱住她算她侥幸过关,沉默了片刻,他又说:“面试的结果我会追踪的,无论成与不成,都不能让这件事成为院长的‘一言堂’。”苏为安看似轻松地笑了笑,说:“面试的结果无论成与不成,既然我已决定重新开始做研究,就不会就此放弃。”顾云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欣慰地道:“那就好。”关于彻查文章的事,杜院长并不是随口说说,从医院高层到各科室逐层施压,组成审查小组对近三年的文章逐篇筛查,要求作者提供原始数据和实验记录,如有异常一经查实绝不遮掩。总共五百篇文章,最终查出三篇有问题,而温冉果然有一篇中招,为此院里联系了杂志社撤稿,做全院通报批评。这是院长整顿医院科研风气,身为国内榜首医院为同行做表率的决心。面试之后苏为安又参加了正式的笔试和操作考试,竞聘的结果最终张榜公布在了院内的公告栏内,苏为安总归是得到了研究助理的职位,虽然是最基础的一个岗位,但对苏为安而言已足够。结果出来以后,苏为安欢天喜地地拉着顾云峥去吃火锅庆祝,彼时顾副教授刚下手术台,看到苏为安喜笑颜开地站在科室门口等他,他一走近,她就问:“手术记录写完了吗?”顾云峥走到她的身边,顺势要牵她的手,低应一声:“嗯。”苏为安抬手扶住他的肩,做出要把他往科里推的姿势,催促道:“快去换衣服,我们去吃饭!”顾云峥不由得低笑了一声,反拉住她的手,说:“走吧,我和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