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箱词谱

小青的古典短篇故事集,在那些古典而美丽的词牌之下,掏出熟悉字眼儿中某种令人不安的感觉。 狐仙、花妖、水魅、灵鬼,这些虽没有多大意义,或许也算得闲暇时一个悠远的梦吧。 平平仄仄的旧时光已远。即使没有瓜棚豆架、古庙幽烛,今晚也不妨点亮你床头那盏台灯,翻开书,我便是那个古时的灵魂应约而来,慢慢地给你讲上一两个又短又老的——别人的故事。

疏影
镇东的那条小路,本来是进出镇子最方便的一条捷径。
说“本来”,是因为这条路如今已鲜有人行。再好的路,若没有人走,便也形同虚设。
是从一年多之前,路口那棵大槐树莫名地出现了怪影以来。
一个女人的影子,背对着人,掩映在浓绿的枝叶间——确切地说,挂在树上。一到黄昏,这影子就显现出来,纵然暮色昏暗也瞧得分明:长发披散,穿着泥金绣衫、红绫裙子,倒是一身簇新的好衣裳,身量也苗条。可再美的女人这么吊在树上,也都教人敬而远之。
并且从来没人看到过她的容貌。影子刚出现的时候,整个镇子吓得炸了锅,不到天黑就家家关门闭户,谁也不敢上街行走。过得几日,见那吊死鬼除了挂着之外并没有什么害人的举动,便有几个大胆泼皮成群结伙,举着火把前去查看。
自然是没人敢上树的。他们远远地拿长竿子试探,女人就像传说中的海市蜃楼,眼皮底下的绚丽,连衣上绣的金鹧鸪都看得真真切切,却是虚无一片。竹竿从她身上毫不费力地对穿而过,像穿过一泓水、一缕烟气。
有人企图转到前面去看看她的脸,但这怪影好象没有“前面”、“后面”之分——也不见她转动,可是无论从任何角度,永远只能看见背影。
一个泥金衫子红绫裙的、娇袅动人、然而阴森森的背影。她就这样高悬在路口,薄暮来,天明去,如同槐树所开不出的一串明丽的金合欢。
既然不为人害,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她的存在,只是仍旧心存戒惧。连邻镇都听说他们这儿有条著名的缢鬼路,就算大白天,也没有人敢从这里进镇。这条路算是荒废了,往日车水马龙的热闹不复重现,夏夜也再没有孩子们在树下铺条草席乘凉、欢叫着追赶萤火虫。
如今只有老槐树孤独地伫立在路口,月光透过槐荫,把一片起伏的荒草打上大大小小的淡白光斑。
月光照着他的脚。青鞋布袜,谨慎地踏着荒草前行。他低着头只看地,影子不即不离跟着他,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
远远地望见那棵树了,不免更是心中打鼓。他也害怕,但今日送新婚妻子回门,老丈人和几位舅哥都是海量,家宴上喝得尽兴,不知不觉竟到了二更。
妻子是邻镇的闺女。他们那里的风俗:新婚夫妇未曾生育之前,女婿是不好留在娘家过夜的。因此尽管天晚,他还是得往回赶。
车也雇不到了,好在两镇离得近,大可步行回家。老丈人全家信佛,妻子委委屈屈地送到门口,把自己从小佩带的玉观音解下来挂于丈夫颈间,拉着他的手切切叮嘱,哪怕绕点冤枉路,也一定要走镇西。
千万莫偷懒走那条路啊,那东西……都是要寻替身的。虽有菩萨保佑,那种不吉利的地方还是避开好……
娇小的妻胆怯起来格外惹人怜爱。她在他怀里颤抖,像一只粘人的小鸟。他隔着衣裳摸了摸那枚玉坠,不由微微笑了起来。有这样温柔体贴的妻,实在是男人的福气。
想到妻,似乎不那么害怕了。她人虽不在他身边,却有玉观音带着她的体温,贴在他胸口。这就是结发夫妻,贴心贴肉。
相公是为妻终身之靠,求你千万保重。没有你,我……我是活不下去的。
他握着她的手一再保证绝不会不听她的话,惹得几个舅哥都在旁嘲笑,年轻轻的小两口,这等蜜里调油。不好意思之余,更多的是骄傲。谁叫他们没娶到这么好的老婆?他那几个舅嫂虽也不错,却没一个像他的妻那样,对丈夫的好不是什么妇道,那是打从心眼里头爱出来。成亲有一年了,她是添衣送茶无微不至,哪怕寒冬半夜,只要他说一声饿了,她马上起身煮一碗面端到床前,面里卧两个鸡蛋。这个十八岁的小女子对他,就像慈母一样宠溺。
更何况她长得虽非天香国色,白白净净、珠圆玉润的,在这种偏僻小镇上也就算一等一的美人了。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呢。
“为夫我,将娇儿,抱在怀中。唤一声我贤妻,近前观瞧。”
借着酒劲,他高唱戏文。虽然难听,也打破了那令人心寒的寂静。都说酒壮忪人胆,况且他原本胆子就不小。丈人家住东南,若绕路西边进镇,两只脚怕不是得受苦到天亮了?放着现成的捷径不走,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树上怪影挂也挂了一年多,也没见它有何能耐,妇人家就是爱讲这些神神鬼鬼,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爷们,怕它怎的?
今天喝的女儿红还是娶亲时剩下的。妻子长了多大,这老酒就有多陈,喝的时候不觉怎样,这会儿走热了,后劲直撞上头来。他晕晕乎乎唱着戏,越走越是脚下风生,把什么吊死鬼早扔到了脖子后头。
“怀抱着,我娇儿,泪如雨下。怜娘子为小生,受尽辛劳……”
也许是时候生个孩子了。尽管年轻人对天伦之乐还没什么向往,至少有了孩子,以后再回娘家就不用和她分开。
再有一顿饭工夫就该到家了。但桌上没有她做的饭菜、床上没有她的娇躯的家,还叫家么?这一刻他无比地想念她。
忽然一串湿漉漉的东西,像一只冰凉的小手,猝不及防地探入他衣领。
“谁?!”
这一吓酒也醒了。他出了一身汗,抬头看,正走到那棵要命的老树底下。
是六月天气,槐花季节已过,浓绿的叶荫间还剩下几星残白。他伸手到后脖领子,拽出一串又香又白的花儿来,瓣上滚着几点露珠,甜丝丝的香气越发袭人。
他哑然失笑,随手就把槐花别在襟上。此时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树上没有那个怪影。
槐荫宁静,隐约有蝉鸣传来。这是个安详美好的夏夜,月光照得亮堂堂,无法想象任何鬼魅会在这样的光里出现。他紧走两步,离了那片危险地带,回头诧异地张望。怎么回事呢?
夜夜如期而来的缢鬼影,今晚失了约。
“你也怕我吗?”
凭空出现的娇笑再次把他吓出一身汗。那个声音无忧无虑,又甜,又柔,又美。
“唉,你们人类太胆小啦,我只不过闲得无聊打打秋千,你们就吓得连这条路也不敢走。一年多了,这里很寂寞……刘郎,你过来,我只想和你说说话。我不是鬼。”
她从老树背后显身。这不是那个绣衫红裙的妖艳女鬼,白衣的女子步月而来,周身似有淡烟微岚笼罩,恍如神仙中人。
她是有影子的。一袭白麻宽衣,腰间挽了条草编的软绳,简朴得近于粗率。然而加倍显出那苗条腰肢,不盈一握。他呆定在当地忘了逃跑,也忘了她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姓氏。忽然间,她已在他面前。
她全身都散发着槐花的香气。尖尖的白脸蛋,长长的媚眼梢,在他臂弯中扬起来。
“我真的不是鬼,别怕。你是带着观音像的对吗?如果我是鬼,我怎么敢靠近你呢。”
她以指尖轻轻挑起了他颈上红绳。他想阻止,可是在那透入肺腑的甜香中,浑身都软了。
他低头看着陌生女子的唇,吻上了妻子亲手佩带的玉坠。
修炼百年的老槐之灵,在妖中尚是个黄毛丫头。最近刚刚得化人形,对这世界充满了好奇。
她故意按照听来的缢鬼模样作了个障眼法。黄昏,古树,吊颈的红衣女——如果有谁敢于打破这人类心目中至深的恐惧,那就是她要找的如意郎君。因为一个男人,一定要有勇气。
她孤独地在月下打着秋千等啊等啊,等了一年多……
“你是唯一一个敢在晚上独自走这条路的。你是这镇子里唯一的男子汉。”她抚摸着他的脸,眼中尽是痴迷的崇敬,“刘郎,你就是我所爱的人。我要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槐仙——他这样唤她,她的一切都令人着迷。她有许许多多可爱的小花招。她会让萤火组成他的名字,闪亮的,放大在星空里,大到无限大。她也会让路边每一座荒坟上生出又大又白的槐花串,这样他在赴约的路上就可以提前享受她的香气。她以一个花仙的古灵精怪,想出一千种法子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她不可以没有他。
他也不可以没有她。尽管才短短的三个月,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槐仙。
人世间再也没有这样绝色而天真的女子。她是花精,她爱他不是为了衣食温饱,也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她爱他只因为爱。是的,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餐风饮露的槐仙的爱,才是不杂丝毫世俗气味的、纯粹的感情。
他只是一个平凡男子。从来不敢想象的文人笔下的绮丽故事,竟真的发生在他身上。有一个百年花仙,爱上了他。
他垂着头端一碗汤水到妻子床前。被窝里的小妇人蓬着头,脸儿黄黄的。她很不安,因为没能给丈夫做饭、反而要丈夫来服侍自己而感到愧疚。他看着她喝完了那碗汤,心不在焉地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其实他更愧疚,却不能对她说。
这三个月中,妻子回娘家的次数明显变多了。是他硬要送去的。她不在家,他就可以跟槐仙相会。但是现在他不能送她走了——她有了孕。
按照他们镇上的风俗,怀孕的妇人是不好在娘家待产的。又是那该死的风俗——又是那扯不清的世俗的纠葛!两个人成亲,七大姑八大姨却都可以掺和到他们的婚姻里指手划脚,好象不这样就不足以表示“一家人”,从前他觉得亲热,现在他只有厌烦。
妻子怯怯地把空碗递给他:“她们说,头两个月是吐得厉害些的……再过一阵就好了。相公,对不起,辛苦你了……”
“一家人,说哪里话。”
小妇人菜色的脸上露出微笑:“还有七个月就要生了呢。相公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吧……”他漫应着,“不,还是儿子好。”
他是更喜欢女儿的。可那得是一个长得像槐仙的女孩——是槐仙给他生的女儿,小小的洁白的精灵,生下来就带着花香……他看了看妻子。她的头发里只有油烟的味道,真难闻。奇怪,为什么以前从来没发现过?
“这阵子我身子很不好,闲下来的时候,耳边好象总有一个声音在说话,她叫我去死。”妻子没察觉他的嫌恶,兀自絮叨着,“那声音……很惑人呢。要不是带着菩萨,好几次我迷迷糊糊的险些着了道。咱们镇上有缢鬼,那东西是要找替身的。相公,想起你那天自己回镇,真后怕。幸好你没走那条路,这是菩萨保佑呵。”
菩萨保佑?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是菩萨保佑,诸天的神佛指引着他走了那条路,才遇上槐仙。如果没有她,这一辈子枉活了……
“在这儿住着总是心神不安。等孩子生出来,我要把这坠子给他带上。”妻子从领口掏出玉坠。他愣愣地看着它,心里想起初遇那晚槐仙的嘴唇。
闪跳的烛光下,佛像慈悲端严的玉质的脸。什么时候,观音大士生了一双向鬓角细长地挑上去的、娇媚的眼睛?
槐仙的眼睛浮现在空气里。一双,十双,百双。双双含怨含情的媚眼,哀哀注视着他和他的妻。
他突然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平庸琐碎的妇人。站起身,仓促一句:“想起来了,东街二哥今晚有事找我,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在她愕然的目光中急急出门……
再也不能忍了。他等不了,槐仙也等不了。百年的花仙呵,那样清灵绝尘、又那样爱他的女子,他怎能委屈她做见不得天日的偷情人?抑或,做妾……不!别说槐仙,他自己都不能接受。
槐仙爱上他,因为他是整个镇上唯一一个有勇气的男子汉。那么就让他来证明,她没有爱错人。
他要保护心爱的女人,他要堂堂正正地和她在一起。哪怕千夫所指,哪怕昧了良心。
三天后,一双陌生的男人鞋子和一纸休书,把家中的黄脸婆送回娘家。
他说他在她的箱柜里翻出了这双鞋。妇人失节,七出之首。几个舅哥的拳头、丈母娘的哀哭,都不能阻挡他的决心。他理直气壮,侃侃而谈。肚里的种还不知道姓啥呢,凭什么他要替别人养孩子、凭什么他要戴这顶绿帽?
这样闹了几天,娘家人也疲了。大舅哥临走前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诅咒,他对不起他妹妹,一定没有好下场。
你会生不如死!
听说那婆娘回家后就不吃不喝,整日里只是哭……但谁要可怜她?是她挡在他和槐仙中间,让一对有情人咫尺天涯。他可以可怜她,可是谁来可怜他的槐仙?
槐仙比她可怜多了。因为她是真的爱他。当天晚上他不顾一身伤痛,跑到路口槐树下,亲手把玉观音交给她。黄脸婆在被逐出家门时哭得昏天黑地,更不会留意箱奁里少了一样陪嫁。
“还记得这个坠子吗?第一天相遇,你还没有亲过我,就亲了它。你很喜欢这坠子吧?”
他告诉她恢复自由身的好消息,他们很快就可以天天厮守在一起,再不用提心吊胆地私会了。
槐仙接过那坠子,嫣然一笑。
“我就知道,我看中的人是绝不会错的。谢谢你,现在她是我的了。”
“它当然是你的。我也是你的了,永远。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他意乱情迷。冰凉柔软的小嘴吻去了一切神志。槐仙娇弱不胜地倚在怀中任他亲热,一只手轻轻绕着腰上的草绳。
那一夜的缠绵难以尽述。天明前他才回家,倒头直睡到日色西沉。
忽然听到街上嘈杂慌乱的人声,仿佛全镇都出动了,大人小孩急急忙忙地不知道奔什么地方去。他沉浸在美梦中,翻个身,把枕头压在头上继续睡。
因此他没有目睹那一幕:镇东路口,他的怀着两月身孕的妻,被人发现吊死在老槐树上。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溜出了娘家,又是为了什么,路远迢迢地步行回来,死在那个诡异之地。
再过几天就是她十九岁的生日。她死的时候,穿着一身连丈夫都没见过的新做得的好衣裳,想必是用私房钱偷偷裁的,本打算在生辰酒席上穿出来。
高高悬挂在树荫下的女人,风吹着她的长头发与一身艳丽华服。
——绣着一双鹧鸪的泥金衫子,百褶红绫裙。
据娘家的大舅哥说,妹妹那天晚上没有哭,很平静地进房睡了,因此一家人才以为她终于想开了,才疏忽了防守。
大舅哥向镇上每一个人哭诉他妹妹的冤屈。他说她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他,我是活不下去的。
听到的人没有不痛恨那个负心汉的。但是大家也只能不了了之。因为出事之后,他就疯了。
从那之后,树上的怪影就像它来时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久而久之,镇东的小路又恢复了交通。左近的乡亲们打那儿经过,再也看不到曾经闹得人心惶惶的鬼影子了,可是却又多了个新的奇景。
那个疯子无冬无夏地蜷缩在树下,两手抱着空气一遍遍地抚摸,忽哭忽笑、反反复复地唱着一句戏文:“怀抱着,我娇儿,泪如雨下。怜娘子为小生,受尽辛劳……”
槐仙再也没有出现过。
注:本篇是讲“缢鬼求代”的故事。在迷信说法中,凶死的鬼魂尤其是吊死鬼,必须引诱到一个同样死法的替身,自己才可以投胎。而本篇中的缢鬼显然道行和智商都颇高,不仅能幻形骗人、懂得用迂回战术使其目标被抛弃从而受刺激自杀,还敢于把观音像骗过来——本文中的“妻子”如果有佛坠在身,她是无法达到目的的。
一般来说缢鬼擅长使用耳语催眠诱其目标重蹈覆辙,当你心情低落,它们便从旁煽风点火。以现代观点来看这是在影响人的脑电波,加深猎物自杀的欲望。而随身携带草绳则是缢鬼的标志,也有人说若烧了这根绳子,就可以消灭此鬼。
有些缢鬼能够预知替身死时的时间地点及状态。槐树上的影子可以看作“在劫难逃”,亦可视为缢鬼的伎俩。本文原型来自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一则,主要采用了“缢鬼预知日后替身装束”的桥段。原文是讲某园林中常闻歌声,唱道:“树叶儿青青,花朵儿层层,看不分明,中间有个佳人影。只看见盘金的衫子,裙是水红绫。”众人莫名其故。几年后有一妓女因受客人打骂,愤而来此园中自缢,衣饰一如所唱,大家才明白原来是缢鬼先知道了会有替身,故喜而歌唱。
这个故事曾经令我很害怕,字里行间似有阴气。但我写这篇文的时候,重心已由鬼转到人。如果这样的悲剧在这个欲望横流的社会里能给读者以一点警醒,我便已经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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