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作家段成式在其《酉阳杂俎》卷八《黥》中,有一则记事,叙文学粉丝之崇拜作家,达到极绝程度,抄录于下: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已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常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劄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处,首体无完肤,陈至呼为“白舍人行诗图”也。段成式(803—863),字柯古,行十六,山东临淄邹平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志异体文学大家。他的这部《酉阳杂俎》,为志异体文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之作。只可惜“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提倡“德先生”和“赛先生”,而这部作品神神道道,妖魔鬼怪,奇异骇绝,天昏地暗,既背科学,又欠文明,遂被排斥,一直冷藏至今,至堪惋惜。段成式与温庭筠、李商隐齐名,因为他们都排行十六之故,世称“三十六”。段成式之父为唐代宪宗朝的宰相段文昌。其父外放荆州时,他曾随父在那个城市生活过两年(830—831),这则记事,当系他亲身经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772—846),这时已是德高望重、名闻天下的大诗人了。在中国文学史上,一位作家,一位诗人,能在全国范围内产生如此大的影响,还没有谁能超过白居易。我很纳闷,唐代一没有作协,二没有诗刊,三没有朗诵会、演唱会,四没有纸媒的、网络的、电台或电视的媒体鼓吹,五没有排行榜、名家榜、成就榜、畅销榜。然而,白居易的诗,竟弄得连政事缠身的将相王侯,深居九重的嫔妃宫娥,穷乡僻壤的老妪童稚,三瓦两舍的市井小人,都为他的诗声文名而倾倒。一诗既出,国人尽知。这其中,有一位现在叫作粉丝的崇拜者,甚至不惜躯肤,浑身黥满这位白舍人的名篇佳制。“黥”,即文身,又称刺青。《水浒传》里那位九纹龙史进,就在他前胸后背胳膊手腕一共文上九条龙的各式造型。但湖北荆州这位崇拜者,他太崇拜白居易了,说他是铁杆粉丝,似乎还嫌不够劲儿,说他是钻石粉丝,也不为过分。因为他不光文上白居易的多首诗,还文上以诗意绘出的图画,更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是真崇拜,不是做样子,不但胸前目光所及的地方,就连后背两眼看不到的地方,你说哪句哪图,他都能一点即是,不出差讹。即此一端,可知白居易的这位钻石粉丝,其崇拜之铁,其膺服之真,其虔信之深,其尊崇之诚,在这个地球上,恐怕也是绝响。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到21世纪的2015年,大作家、中作家、小作家,加在一起,活着的,死去的,不死不活的,统统在内,我敢保证,即使那些曾经洛阳纸贵过的,轰动一时过的,海外反响过的,大红大紫过的,其读者的拥趸度,其粉丝的追从度,没有一位能够达到白居易的水平。甚至老先生驾鹤西行,葬在洛阳龙门,他的粉丝们,他的崇拜者,去他墓园祭奠,总忘不了诗人之嗜杯好饮,少不了拎瓶酒去。据说,酹给诗人的酒太多,以致整个墓园泥泞不堪,行走维艰,这遍地酒浆、醪香四溢的场面,怎不叫人心醉?所以,我很奇怪,这些读者是从什么渠道,是用什么办法,如此普遍地读到白香山的诗,而喜爱有加的?那时,一无书店,二无出版社,三无印刷厂,甚至都没有造纸厂,虽然,小规模制作纸张,小范围的刻板印刷,是出现了的。女诗人薛涛就造过纸,段成式在四川时期,也如法炮制过,但那是很贵族的行为,凡人是玩不起的。直到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白居易死后约二百年,才有一个名叫毕异的技工发明出来活字印刷术。在此以前,雕版印刷书籍,首先数量有限,其次价值昂贵,囊中羞涩者哪敢问津。尽管如此,唐朝的白居易,还是成为当时中国最受欢迎、最有读者、最具影响、最拥有知名度的诗人。因此,没有现代传播手段的唐代社会,他的诗歌传播速度之快,影响范围之大,群众反应之广,舆论呼应之热,简直不可思议。那时的读书人,要是手里不拿着两册白居易的书,要是嘴里念不出白居易的诗,就是缺乏格调,赶不上时代的落伍者了。白居易,生于唐代宗大历七年(772),终于唐武宗会昌六年(846),活了74岁。经历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八朝。无论当时,还是后世,谈及这位诗人,离不开以下三点:一、他在诗坛领袖群伦,推动潮流的地位。二、他在朝野引起轰动,遐迩知名的程度。三、作为诗人,他在当时中国人之大多数心目中的无与伦比的尊崇,非同凡响的声望。他的粉丝,可以说是举国上下,遍地皆是,大江南北,无处不在,这也许是最值得大书而特书的中国文学的“白居易现象”。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中,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通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元稹《白氏长庆集》序)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遏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白居易《与元九书》)明代胡震享的《唐音癸签》一书中引《丰年录》:“开成中,物价至贱,村路卖鱼肉者,俗人买以胡绡半尺,士大夫买以乐天诗。”这就更邪乎了,白居易的诗,竟成为通货,进入市场交易,一首五绝或者七律,可以换来一条胖头鱼、一方五花肉。那么用他的《琵琶行》《连昌宫词》,大概可以进五星级饭店撮一顿自助餐了。所以,我一直认为,白居易大众化的文学追求,和白居易诗歌的大众化现象,是特别应该加以研究的。再引一段文学粉丝的故事,出自明代作家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卷七,题曰“俞娘”。俞娘,丽人也,行三。幼婉慧,体弱,常不胜衣,迎风辄顿。十三,疽苦左胁,弥连数月,小瘥而神愈不支,媚婉之容愈不可逼视。年十七夭。当俞娘之在床褥也,好观文史。父怜而授之,且读且疏,多父所未解。一日授《还魂传》,凝睇良久,情色黯然曰:“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出。如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斯真达意之作矣。”饱研丹砂,密圈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如《感梦》一出,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梦。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我着鞭耶。”如斯俊语,络绎连篇。顾视其手迹,道媚可喜。某尝授册其母,请秘为草堂珍玩。母不许,急急令倩录一副本而去。其母曰:“吾家所录副本将上汤先生,谢耳伯愿为邮,不果。”上先生尝以书抵某。闻太仓公酷爱《牡丹亭》,未必至此。得数语入梅花草堂,并刻批记,幸甚。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江西临川人。公元1598年(万历二十六年),他弃官遂昌,再也不想当那个七品知县了,回到抚州。那年秋天,他完成了杰作《牡丹亭》。汤显祖戏剧大出风头之际,莎士比亚也在伦敦火得不得了。莎士比亚写戏,还写十四行诗,汤显祖同样,所谓“临川四梦”(《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外,也写了很多诗。但无论“汤粉”还是“莎粉”,主要粉他们的戏,而不是诗。现在,我们只能看到青春版的《牡丹亭》了,这是白先勇和其他有志昆曲复兴的人士,为适应当代观众的欣赏习惯,而大大压缩到两个多小时的一台戏,当然很精彩。但凝练简略,已非原貌。在明代,倘要看完55折整本《牡丹亭》,至少需十多个小时。其间肯定还要走出剧场吃一餐饭,垫补垫补。所以,我十分佩服那些明代观众,如此痴迷地看戏,尤其佩服汤显祖的戏剧魅力,能吸引住观众,从头看到尾,不抽签,不开溜。而且感人至深,催人断肠。明代沈德符说:“《牡丹亭梦》一出,几令《西厢》减价。”清代俞用济说:“《牡丹亭》唱彻秋闺,惹多少好儿女为他伤心到死?”鲁迅说过,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所以,《梅花草堂笔记》记“俞娘”事,《柳亭诗话》也提到:“娄江女子俞二娘,秀慧能文词,未有所适。酷嗜《牡丹亭》传奇,蝇头细字,批注其侧。幽思苦韵,有痛于本词者,愤惋以终。”这位年轻女子,为《牡丹亭》悲剧中那些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而苦痛万分。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她,为杜丽娘在梦魂中结成的爱情感动,觉得自己的命运甚至还不如杜丽娘,便整日沉浸在汤显祖的《牡丹亭》中,咏诵嗟叹,泪洒书卷,并在书眉纸缝间,写下了许多动情的批注、感人的词语,这部《牡丹亭》成为她在人世间的唯一寄托。终日郁郁寡欢的美丽女子,终于如同这部悲剧,匆匆结束她的短促一生。临终撒手而去时,从纤纤细手中滑落下来的,正是《牡丹亭》这部戏文。这简直是用生命来读你作品的痴情读者,这简直是用其一生投入到你作品中的知音粉丝,假如一个作家能有这份荣光的话,比他得到任何奖项都有价值。奖金再多,总有用完花光的时候,但作品在一代一代读者心中留存下来,那才真正叫作不朽。后来,汤显祖得知他的粉丝“断肠而死”的传闻,痛心不已。挥笔写下《哭娄江女子二首》:“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在诗前的序中,写得尤为凄婉:“吴士张元长(即张大复)、许子洽前后来言,娄江女子俞二娘秀丽能文词,未有所适。酷嗜《牡丹亭》传奇,蝇头细字,批注其侧,有痛于本词者。十七惋愤而终。元长得其别本寄谢耳伯,来示伤之。因忆周明行中丞言,向娄江王相国(锡爵)家劝驾,出家乐演此,相国曰:‘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王宇泰亦云,乃至俞家女子好之至死,情之于人甚哉!”岂止俞娘呢?《石间房蛾木堂随笔》说:“杭州有女伶商小玲者,以色艺称,于《还魂记》尤擅长。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遂郁郁成疾。每作杜丽娘‘寻梦’‘闹场’诸剧,真如置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泪痕盈目。一日,演‘寻梦’,唱至‘待打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盈盈界面,随声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气绝矣。”《黎潇云语》说:“内江一女子,自矜才色,不轻许人,读《还魂记》而悦之,径造西湖访焉,愿奉箕帚,汤若士以年老辞……因投于水。”明代万历年间,江南才女冯小青,也是汤显祖的粉丝,她的一首动情小诗,说明这出悲剧对她来讲,真是牵心揪肺:“夜雨敲窗不忍听,挑灯夜读《牡丹亭》。世间也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抄录到这里,我也忍不住要问自己,这些铁杆粉丝、钻石粉丝,这些用生命、用心灵来读书的粉丝,为何越来越少了呢?这究竟是读者的问题,还是作者的问题,是不是值得大家想一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