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冷若冰霜,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是装得热情如火。糟糕的是,”列日涅夫继续说道,“他渐渐活跃起来,他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博,对他当然并无危险,他不下分文赌注,可是别人却把灵魂都押了上去……”“您这是指谁?指什么?我不明白。”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糟糕的是此人很不老实。他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自己那些话没什么价值,可是偏要说得一本正经,似乎那些话真的很有价值……毫无疑问,他很有口才,不过这不是式的口才。年轻人说说漂亮话还情有可原,可在他这个年龄再用漂亮的言辞来自我陶醉和自我炫耀却是可耻的!”“我觉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听的人倒并不在乎您是否自我炫耀……”“对不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一样。同样一句话,从有的人嘴里说出来可以令我大为感动,可是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也许说得更漂亮,我却根本无动于衷,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您听不进。”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断他。“是的,我听不进。”列日涅夫说。“尽管我的耳朵很大。因为罗亭只是说说而已,决不会化为行动。但是他说的那些话足以搅乱并且毁灭一颗年轻的心。”“您指的究竟是谁?是谁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停了下来。“您想知道我指的是谁吗?就是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怔了一下,但马上又笑了。“算了吧。”她说。“您的想法总是那么古怪!娜塔里娅还是个孩子,再说即使真有什么,难道您以为达丽娅·米哈伊洛芙娜……”“第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是个自私的人,她活着仅仅是为了自己,第二,她对自己教育于女的能力深信不疑,根本想不到要为子女的事情发愁。嗨!怎么可能呢!只要她一挥手,一瞪眼——一切都会太平无事的,这位太太就是这样想的。她自以为是保护女神,聪明绝顶的女人,如此等等,实际上无非是个俗不可耐的老太婆。娜塔里娅不是孩子;请您相信我的话,她比你我想得更多、更深。她那诚实、热情、滚烫的心灵偏偏遇到了这样一位装腔作势的戏子,卖弄风骚的娘们!不过么,这也是正常的。”“卖弄风骚的娘们!您管他叫卖弄风骚的娘们?”“当然是他……您自己倒说说看,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充当家庭的偶像和巫师,参与家庭事务,插手家庭纠纷一一这难道是真正的男子汉行为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惊讶地看着列日涅夫的脸。“我都认不出您来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她说。“您的脸通红,您很激动。我看这中间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您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跟女人谈正事,谈你确信无疑的事;可是她非要编出一套毫不相干而又不值一驳的理由,迫使你非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不可,否则她是决不罢休的。”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生气了。“好啊,列日涅夫先生!您也开始攻击女人来了,言辞的尖刻并不亚于比加索夫;那是您的自由,不过尽管您能洞察一切,我还是难以相信,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看透一切人和一切事。我觉得您错了。照您说来,罗亭成了塔尔丢夫①式的人物了。”① 法国戏剧家莫里哀(1622-1673)所作《伪君子》中的主人公。“问题是他连塔尔丢夫都不如。塔尔丢夫至少还知道自己要达到什么目的;而此人尽管很聪明……”“他怎么样?他究竟怎么样?请把话说完,您这个人颠倒是非,太可恶了!”列日涅夫站起来。“听我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说,“颠倒是非的不是我,而是您。我因为说了罗亭几句尖锐点的话而惹您生气了,可是我有权利这样不留情面地说他!也许我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才获得了这样的权利。我对他十分了解。我曾经长期和他生活在一起。您还记得吗,我曾经答应过,有机会要把我们在莫斯科的那段生活详详细细告诉您。样子,现在非不可了。但是,您有耐心听我说吗?”“您说吧,您说吧!”“好,遵命。”列日涅夫开始慢慢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有时候又停下来,低着头沉思片刻。“您也许知道,”他开始说道,“也许不知道,我从小就成了孤儿,十六岁以后便不受任何人管束了。我住在莫斯科姑妈那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这人相当浅薄,自负,喜欢出出风头,说说大话。进了大学以后还像中学生那样轻率,不久就出了一次洋相。这件事我不准备详谈,因为没有必要。那时候我造了个谣言相当卑鄙的谣言……后来谣言被戳穿,被揭露,大家都羞辱我……我感到无地自容,像孩子那样哭了起来。这事发生在一位熟人家里,又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大家都嘲笑我,只有一位同学是例外,不过请注意,在我百般狡辩,死不承认的时候,他比别人更恨我。可是也许他怜悯我,便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他家里去了。”“那是罗亭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不,不是罗亭……那是……如今他已经去世了,……那是个非同寻常的人……他叫波科尔斯基,我无法用三言两语把他描述出来,可是只要一说起他,你就再也不谈论其他任何人了。他有一颗高尚纯洁的心灵,像他那样聪明的人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过。波科尔斯基住在一间又矮又小的陋室里,在一幢破旧的小木房的阁楼上。他很穷,靠教一点课勉强维持生活,往往连一杯茶也拿不出来招待客人,而他惟一的那张沙发已破得像小船。尽管有这些不便之处,可拜访他的人却很多。大家都喜欢他,他能吸引人们的心。您也不会相信,坐在他那间寒渗的斗室里是多么舒适和愉快!就在他那儿,我认识了罗亭。那时候罗亭已经甩掉了那位小公爵。”“这位波科尔斯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怎么跟您说呢?诗意和真实——这就是他吸引大家的地方。他头脑清醒,智慧过人,但又像孩子那样可爱和有趣,直到如今我耳朵边还萦绕着他那爽朗的声,同时他又像子夜里的长明灯在善的神殿前燃烧我们小组里一位疯疯癫癫而又相当可爱的诗人这样形容他。”“他口才怎么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他心情好的时候也能说一通,但口才并不出众。罗亭的口才当时就比他强二十倍。”列日涅夫停下来,交错着双手。“波科尔斯基和罗亭不一样。罗亭更有光彩,更善于辞令,也许还有更多的热情。他表面上比波科尔斯基更有才华,实际上比波科尔斯基大为逊色。罗亭可以把任何一个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争论起来可以把对方驳得体无完肤;可是他的种种思想并非出自他的脑袋,而是从别人那儿,尤其是从波科尔斯基那儿批发过来的。波科尔斯基看上去很文静,很温柔,甚至很软弱——他迷恋女色,喜欢喝酒,受不得半点窝囊气。罗亭看上去浑身是火,充满了勇气和活力,可是内心冷若冰霜.自尊心受了伤害也可以忍气吞声。他千方百计要博得别人的好感,不过他这样做,是为了普遍的原则和思想,也确实有许多人深受他的影响。老实说,谁也不喜欢他;也许只有我才对他抱有好感。大家感到他是一种累赘……而对波科尔斯基,大家是真心诚意地佩服他。罗亭碰到任何人都要发一通议论,争论一番……他看的书不算太多,但是往往超过波科尔斯基,也超过我们每一个人;他思路清晰,记忆力强,而这也的确能吸引青年人。青年人最需要推理和结论,哪怕是错误的,只要有结论就行!其正的老实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假如您对青年们说,您无法告诉他们一个绝对的真理,因为您自己还没有充分掌握……那么青年人连听都不您的了。但是您不会去欺骗他们。您必须坚信自己掌握了真理,至少是半个真理……正因为如此,罗亭才对我们这些人产生了强烈的影响。您看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过您,罗亭读的书不多,但是读的都是些哲学著作,而他大脑的结构又使他能够善于从读过的书中概括出带普遍性的东西,抓住事情的本质,然后沿着这条线索充分发挥,展示种种精神的前景。我们那个小组,老实说,是由一些孩子,一知半解的孩子组成的。哲学啦,艺术啦,科学啦,现实生活啦——对我们来说仅仅是空话而已,甚至只是一堆概念,一堆美好而诱人、但又互不连贯、零碎孤立的概念。这些概念之间的普遍联系,世界的普遍规律,我们还没有认识,还没有感受到,尽管我们也曾经稀里糊涂地讨论过,也想搞清楚……听罗亭一讲,我们似乎第一次感到我们终于抓住了这种普遍的联系,我们终于茅塞顿开!即使他说的不是他自己的思想——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原有的种种知识理出了头绪,所有分散的、互不联贯的东西突然都联系起来,构成了一个整体,像一幢高楼大厦那样耸立在我们面前,显得那么辉煌灿烂,生机勃勃……从此再也不存在什么缺乏意义、偶然性的东西了。一切都体现出合理的必然性和美,一切都获得了既明朗又神秘的涵义,生活中每一种孤立的现象都发出了和谐的声音,而我们自己,则充满了一种神圣的敬畏之情,一种甜蜜而由衷的激动,感到自己变成了永恒真理的活的容器,活的工具,担负着伟大的使命……这一切您不觉得可笑吗?”“一点也不可。”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慢慢地说道。“为什么您这样认为呢?我不完全明白您的话,可是我不觉得可笑。”“从那时以来,我们当然变得聪明了点儿,”列日涅夫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可能觉得这一切都充满了孩子气……可我要重申一遍,当时在许多方面,我们从罗亭那儿受益匪浅。波科尔斯基无疑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波科尔斯基赋予我们大家的是火一般的热情和力量,可他有时候会变得消沉,很少说话。他这个人有点神经质,身体不太好,但是他一旦展开自己的翅膀——天哪!就可以飞到任何地方!一直飞上云霄!罗亭相貌堂堂,-表人材,可他身上却有许多不够光明正大的东西,他甚至会播弄是非,喜欢到处插手,发表议论,解释一番。他始终忙忙碌碌,永无停歇的时候……他天生就是块搞的料。夫人!我刚才谈的都是当初我所了解的情况。然而不幸的是,他没有变化。不过他的信仰也始终没有改变……他已经三十五岁了,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在这方面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自我吹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