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

【古代悬疑+权谋江湖,女主扮猪吃老虎】 【双面疯批女杀手 VS 心怀反骨大权臣】 自从上了顾荇之布置好的那艘“贼船”,花扬觉得她的刺客生涯简直可以用“屈辱”二字来形容。 刺杀证人落入诱捕圈套,无奈重伤身退; 夜探陈府被人撞个正着,行动一无所获; 假扮他故去好友妹妹身份,原想进了顾府再伺机而动,不料被人识破,还没等她玩够就只能溜之大吉。 花扬自认为不过是偷了点情报、耍了点心机,没想到撩拨得苦主顾荇之穷追不舍,提前知晓偷袭计划来了个瓮中抓鳖…… 顾荇之低语:“你可知偷心纵火,是个什么罪名?”

第五章 棋高一招
南祁宫,捶拱殿。
“关于春猎……”徽帝搁下手中奏折,面色沉静地看向殿内众人,“诸位可有什么看法?”
众人闻言缄默。
陈相薨逝,让朝中局势变得愈发微妙起来。
原本主和派与主战派两相制约,明面上看,主战派是少了一座大山依靠。可君心难测,徽帝虽然身体羸弱,君威亦不容僭越。故而当下众臣之计自然是静观其变。
“咳咳……”礼部尚书见状,若无其事地扯了扯礼部侍郎的袖子——春猎一事是由礼部提议的。如今无人附应,某种程度上说,就是打了礼部的脸。
礼部侍郎心中一凛,只得出列道:“臣以为此事甚好。北梁人善猎,如此一可投其所好,尽地主之谊;二亦可借此展示兵强马壮,彰我国威。”
列队的右侧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笑,枢密使带着一贯睥睨的态度,开口道:“没上过战场到底是没什么见识,妄图靠着一场春猎彰显国威,如此天真的想法怕是只有金陵街头的三岁稚童才会有。”
“枢密使这说的是什么话?”兵部尚书从人群中出列,反讥道,“当初若不是你们在北梁人面前丢盔弃甲、兵败如山,何至于朝廷要与其和谈,以每年纳贡才能换来片刻的休养生息。”
枢密使冷笑:“我倒是想与那些北梁蛮夷赤身肉搏,一雪前耻,可你们也不给我机会呀!每年户部拨下来的军饷钱粮一份得分成三份花,戍边将士每年冬天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打仗?拿什么打?”
“你……”
方才还冷清着的捶拱殿喧闹起来,众大臣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一片哄闹的氛围中,不知是谁倏地扯着嗓子吼了一句:“你们拿得出银子全国各地调运马匹供北梁人玩乐,却拿不出银子让前线将士吃饱穿暖。无怪乎白马坡一役北伐军全军覆没,十万忠魂埋骨他乡!”
一语毕,满殿皆惊。这番充满愤怒的话仿若惊雷,轰隆隆滚过。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将御案一侧的屏风一角阴影投到徽帝脸上,隐了他一半的容颜,朝臣们的相互指责,他似乎全然没有听见。可是从顾荇之的角度,却能看到徽帝紧紧抿住的唇角和愈发阴沉的脸色。
朝中无人不知,正是因为白马坡一役惨败,南祁从万国来朝的“大国”变成偏安一隅的“南蛮”。近些年来虽无人敢提,但徽帝清楚,民间或北梁有人将如今的南祁称为“病国”,暗讽国君缠绵病榻、朝廷苟延残喘……
众人屏息,殿内静到落针可闻。
一直没有参与论战的吴汲此时缓缓踱出一步,沉声道:“白马坡一役乃是因粮草被截,前线监军张宪叛变,与军饷并无关系。还请枢密使不要慌不择言,这样的大罪,户部可是担不起的。”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附和:“说到底,白马坡兵败还是你枢密院的责任,倘若当初另寻运粮之路,我军又怎会无端遭如此重创?道貌岸然极力主战的是你们,畏首畏尾兵败如山的还是你们!”
“你!”枢密使闻言一梗,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白马坡一事与户部无关,枢密使口不择言的确有失公允。”
……
争论之中,顾荇之上前一步,声音清润,不疾不徐地道:“可臣却以为方才枢密使的言论,也不无道理。”
此话一出,就连一直将自己半置身事外吴汲都是一怔,微微向旁边侧身过去。
顾荇之继续道:“臣昨日恰巧看了朝廷要各地配合春猎,调运马匹的政令。金陵地处南方,并不出产剽悍战马,若是为了扬我国威,势必需要从北方前线调运。既然是要用于春猎的马匹,必不能让他们长途跋涉,若是统一运送养护,一匹马至少需要一人一车。途中马匹的粮食、人员的路费,亦不是一笔小数目。”
“既然如此,”顾荇之一顿,对着徽帝躬身一拜道,“臣倒以为,国威实则与春猎无关,而该是我朝边境之上,无人能敌的百万雄师。”
秦澍晃了晃,看着那个站在离他三步之外的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顾侍郎头一次参与到战和两派的纷争之中。
然而这样的惊讶并未持续太久,枢密使像是回过了神,转身直面吴汲一字一顿道:“是,你可以说白马坡兵败是枢密院的责任。可如今十六年过去了,你们除了偏安一隅、苟且偷生,还做过什么?!
“对待杀我同胞、夺我国土的敌人,如此卑躬屈膝、刻意逢迎。到底是谁瞻前顾后、道貌岸然?!
“你们可对得起当年战死疆场的燕王殿下?!可对得起如今仍然埋骨他乡的十万英灵?!”
声嘶力竭的三连问,全然不顾君前礼仪,这一句哽咽的“你们”更是毫不客气地将一直沉默,端坐上首的徽帝也囊括了进去。
徽帝面色霎时难看起来。
一旁的大黄门见事不妙,慌忙给下面的人使眼色,然而还未待吴汲反应过来。众人便听上头传来徽帝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大黄门赶紧递去巾帕,又吩咐人拿了止咳药丸过来。然而徽帝只是捂嘴猛咳,药丸如何都喂不下去。
“太医!宣太医!”
殿内杂乱的声音中,阵阵钝咳戛然而止,众人只听大黄门嗓音尖利的一声“皇上”,龙椅上的徽帝身子一歪,扶胸倒了下去。
日头西落,众人从捶拱殿出来,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主战派,如今个个面如土色。
春猎一事没商讨出个结果,徽帝又病倒了。陈相已逝,朝中事宜当然只能交由吴相打理。
这么一来,相当于春猎议程不变。
秦澍屁颠颠地追着顾荇之,环顾左右小声道:“你说你方才那番话,应该算是直接跟吴汲那伙人杠上了吧?”
见顾荇之不理他,秦澍绕到另一侧,捅捅顾荇之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早就看吴汲不顺眼了,只是我娘让我不要在朝堂上出风头,我才忍了他那么久。不如我们……”
面前的人步子一顿,一直追着他的秦澍来不及反应就撞到了他的后脑勺。
“你干什么?!”秦澍捂住鼻子,杏眼怒瞪。
顾荇之冷着脸觑他,半晌问道:“范萱的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什么都没查到的秦澍熄了火气,乖巧地赔起了笑脸。
这一笑,顾荇之还有什么不明白,面无表情地转身继续走。
秦澍急急地追着,一瞬间安分不少,只揉着鼻子嘀咕:“易州叫范萱,又年逾不惑的男子那么多,我就算是去当地挨个寻访,那也不得要点时间的嘛……”
“那那个消失的随侍找到了么?”
“……”秦澍又是一噎。
“你们要去易州寻访?”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两人回头,看见身着鸿胪寺少卿官服的宋毓走了过来。
秦澍一惊,捂头要跑,然而后领一紧,已经被人眼疾手快地拎了回去。
“跑什么?”宋毓一脸嫌弃地看他。
眼见跑不掉,秦澍干脆瞪着宋毓理直气壮道:“每次跟你在一起,不是替你赔钱就是给你买单!还好意思问我跑什么?你说我跑什么!”
宋毓闻言也不否认,“嘿嘿”笑了两声,绕过这个话题兀自道:“易州我已经在派人查了,一有消息就会告诉你们。毕竟这也是顾大人的事情,下官不敢怠慢。”
顾荇之扫他一眼,声音平淡:“既然范萱有可能见过陈相,又从过军,那你们不如先从历年的军士名单查起,许会省些事。”
“对啊!”被提点的秦侍郎觉得茅塞顿开,继而兴奋地往顾荇之身边靠了靠,“顾兄才智过人小弟实在佩服,不如去府上小酌,顾兄好再提点小弟几句。”
“嗯!那走吧。”另一边的宋毓点头,承接得理直气壮,好像要去的是他家。
顾荇之:“……”
顾府,后院。
身着轻薄夏衫的女子侧身斜坐在一棵瘦樱树下,身后是一大片蔷薇花丛。美人与娇花,怎么看怎么自成风景,然而焦头烂额的花扬却顾不得欣赏,只一遍遍用手帕擦拭额角的细汗。
三个时辰以前,宋清歌忽然带着糕点小食来了顾府,冠冕堂皇地说专程来拜访她。并且带了好些东西,不是邀她书法绘画,就是请她鼓琴刺绣。
一开始花扬以为这女人是打着见她的幌子等顾荇之,然而随着两人的相处,她越发地觉得这人是真的乐在其中。
因为她邀花扬做的每一项,都是花扬并不擅长的。故而每次的消遣,都是以宋清歌夹枪带棒的打击,或者幸灾乐祸的嘲笑作为结束。
若不是担心长平郡主在顾府出事会给自己惹上麻烦,花扬觉得宋清歌应该已经被她痛扁无数回了。
“好了。”对面的女人轻叹一句,含笑收起了笔。
花扬终于解脱,站起来揉了揉坐到麻木的双腿,跌跌撞撞走到宋清歌身边去。
到底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高门贵女,一手丹青自然是技艺超群的。院子里那些花溶树色、草长莺飞被她描绘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只是……
花扬瞪大眼睛,又凑近了点。
只是……为什么画面中央根本就没有人。
宋清歌似乎注意到她神情不对,挂上一丝假惺惺、真得意的笑,对她道:“多谢姐姐帮忙遮住了那一蓬没修剪好的茉莉,晒了那么久太阳。”
说完宋清歌替花扬擦擦额上的汗,还故作心疼地补充道:“看,都晒黑了。”
“……”
周围的气氛凝滞下来,花扬眸色渐暗,目光落到两人面前的画案上。除开笔墨纸砚,那里还放了一株烟江叠嶂盆景。她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两步,伸手就从里面摸出一块小石,然后抬眼看了看宋清歌的太阳穴。
若是落点在这里,人会立刻眩晕踉跄。而宋清歌只要一晃,三步之内,必定会从台阶上跌下去。到时候家仆会以为是她自己摔破了头,而这枚小石可以被偷偷藏在手里,经过假山的时候再扔到水池里去。
人也死不了,就当给个教训。
花扬从来都是个行动派,一念之间,拳头松开,纤指夹住的小石被飞快一抛,小石离手,空气中倏地浮起轻微“嗖”声。
就在这时,侧身而立的宋清歌“咦”了一声,笑意盈盈地叫了句“长渊哥哥”,提裙就往回廊一侧跑了。而回廊的另一侧却“砰”的一声,像是有人的脑壳在廊柱上被开了瓢。
台阶下的宋清歌,台阶上的花扬都被这一声震得愣住,缓缓抬头向那边看去。
只见走在最前面的宋毓,身着锦袍,手持折扇,端着一股风流贵公子的作派。而他的另一只手,则缓缓松开了秦澍的脑袋。
“宋是瑜你疯了吗?!”秦澍捂住淌血的鼻子,瓮声瓮气吼道。
花扬心跳一滞,隐约猜到是那枚飞出去的小石扑了空,险些伤到秦澍。情急之下,宋毓不得不出手相救。可是倘若宋毓看得见那小石,没道理不知道那石头是从哪里飞来的,所以……
思忖间,花扬忐忑抬眸,正对上那一双春水潋滟的桃花眼。
宋毓还是一如往常那样笑着看她,可花扬却觉得,那样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分明是一寸寸的拷问和审度。
半晌,他才移开目光,嬉皮笑脸地对着秦澍道:“没,就是突然想活动活动筋骨。”
秦澍闻言暴怒,张牙舞爪地向宋毓扑了过去,然而被闻声赶来的顾荇之拦腰抱着转了个圈。
他侧身横隔在两人之间,面色肃然地瞪了宋毓一眼,继而无奈地拍了拍秦澍道:“先去上药。”
“叫窈窈她们一起吧。”宋毓收起折扇,对不远处的两个女人招招手。
九曲回廊下,那双眼眸如琉璃华光流转,浸染出一抹森然。
花扬只得跟在众人后面,一路行得忐忑。她垂眸看着自己襦裙上的一块墨渍,回想方才小石飞出的惊心一刻。
当时只有她一人站在画案后面。要说宋毓一点都不怀疑,花扬自己都不信。
可同样的,对于宋毓方才的遮掩态度,花扬亦是感到惊讶。以她的身手,能觉察的人本就不多,更别说是察觉之后还能快速反应并且躲避的,整个南祁怕是屈指可数。
她努力回忆着师姐提供的信息,确定师姐没有说过燕王世子宋毓武功了得。
所以,宋毓不揭穿她,难道是为了隐藏自己?
“秦侍郎这是撞得不轻啊。”耳边响起一道略带笑意的声音,宋毓懒懒地靠着廊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秦澍悲愤地瞪了他一眼。他却甩着手中的折扇道:“看来得上点药。”
顾荇之要去唤福伯,肩头却被宋毓摁住了。
“我跟窈窈去就行,等福伯过来,秦侍郎这张丰神俊朗的脸就该没了。”
众人此刻的心思都在秦澍身上,并未察觉宋毓这话的不对,花扬只得带路。
待来到侧厅,花扬俯身要去开药柜之时,只听身后门扉“吱哟”一声,像是被人轻轻叩上了。
那人踱步过来,在距离她一臂之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说话,可是他身上那股华艳清冷的味道却无声地逼了过来。
两人近乎于耳鬓厮磨的距离。花扬的手心难以抑制地出了一层薄汗,这样危险的距离,宋毓可以随时出手,对她一击毙命。
花扬虽不知他处心积虑隐瞒实力是为了什么,但她知道一个行事如此缜密之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将自己全盘暴露的。所以就算他会抱着“错杀三千”的想法直接除掉她,那也不会是现在,不会在这里。
思及此,花扬平复下心绪,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身后的人低低笑了一声,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但下一刻,花扬只觉腰上一紧,进而身体一僵,下肢瞬间软麻,堪堪往下滑去——他摁住了她腰腹大穴。
这一滑,她便落入宋毓早已等在那里的怀抱中,腰被他牢牢扣住,他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抚过来。
安静的室内响起木箱落地的空阔声,瓶瓶罐罐滚了一地,苦涩的药味在室内漫延开去。宋毓含笑低头,那双荡漾的桃花眼中春意盎然。
花扬的心跳倏然快了几分——因为那只骨相优美的手,此刻正精确无误地扣着她腕间的动脉。
“小心,”他笑盈盈地道了句,说话间,在她手心轻轻地一刮,轻声凑到她耳边道,“你的手心怎么全是汗呢?”
他这是在逼她出手。
花扬心下一凛,将计就计伸膝一顶,正正踢在某人此刻完全没有防护的薄弱之处。
“唔!”
“哐啷”一声巨响,碎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样大的动静,回廊上的人自然都听到了。
顾荇之担心花扬出事,也不管秦澍还在淌血的鼻子,撩袍就往侧厅去了。
他踹开门,看见宋毓抱着花扬,一手搂腰、一手扣腕,欺身压下。而他身下的小姑娘泪眼盈盈,眸中透着惶然与无措,像一只受惊的猫儿。
明月高悬,顾府的朱红广漆门外,宋毓斜倚在门柱上,半笑着看向秦澍道:“你说这顾和尚是不是动了凡心了?”
秦澍白他一眼,语气严肃:“他那都算是客气的,我若是他,看我不掺你几本,再让你去监狱试试‘腐刑’。”
宋毓不恼,附和地笑了两声,又问道:“顾长渊是怎么找到她的?”
秦澍蹙了蹙眉,一脸嫌弃道:“怎么?你也想去那儿找个一样的回来?”
宋毓失笑,却不否认,继续吊儿郎当地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不定我去看看,还真能找个一样的回来。”
“嘁。”秦澍翻了个白眼,“江县王家村,你最好现在就去,永远别回来,省得我看见你就倒霉。”言毕撩袍上车,马车辘辘地行远了。
长街静谧,夜风悠悠。
折扇在手中敲出空阔的回响,良久,宋毓才低低笑道:“江县王家村……”
这厢,对宋毓下了逐客令的顾侍郎,从回来起就沉着个脸,在书案后单手持书,盯着那一页纸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花扬坐在离他不远的罗汉榻上,假练字真窥探地观察了他好久。总觉得今日的小白脸,好像气压特别低,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哎……
花扬在心里叹气,想不明白他到底哪里不对,可又觉得他冷面蹙眉的样子,实在养眼得紧。
“唔……”
忽然的四目相对,她手上握着的笔一抖,在宣纸上留下长长一道墨迹。花扬弯起眼睛,对顾荇之露出一个清澈的笑。
顾荇之一怔,却神色复杂地移开了目光。
花扬被这偶然的一次眼神交汇弄得更加莫名其妙,干脆低头画起画儿来:一个小圆圈连着一个大圆圈,两根小短棍儿是手,两根大长棍儿是腿。
画毕,她盯着那副简易的“顾荇之”笑起来,有种孩子偷偷摸摸干了坏事的得意。
“笃笃——”
伴随两声轻柔的敲击,一只玉琢般的手出现在花扬的视野。
她怔怔地抬头,看见顾荇之依然阴沉着那张俊脸,神情肃然地看她,欲言又止。良久,却将视线落到她方才的画作之上。
想把画收起来已经来不及了,花扬有一瞬间头脑空白,害怕顾荇之问她这画的是什么。
“画的是什么?”
“咳咳……”
果然!花扬被他这致命一问憋出了一串咳嗽。
灵光一闪,她眨着眼睛对面前的人做了个嘴型,笃定道:乌龟。
顾荇之看着她满脸通红的模样,隐隐觉得不对,但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撩袍坐到了她身边,温声道:“从今日起,我不能再与你同睡一屋了。”
花扬歪了歪脑袋,没听懂。
自从那日她故意将杀人用的花簪交出去后,顾荇之天天都是守着她的。哪怕是晚上就寝,两人也是同睡一屋——她睡床上,他睡榻上。所以如今顾小白脸这句“不能同睡一屋”是个什么意思?
顾荇之见她不说话,广袖之下的手隐隐紧了紧,沉声解释道:“你是未出阁女子,按理说是不该与男子这般亲近的。许是我们在一起相处习惯了,让我忘了这一点。故而今日之事,是我的错,往后我会格外留意的。”
听到这里,花扬明白过来。
今日她和宋毓的事,让顾荇之误会宋毓意图对她不轨。
本来嘛,宋毓带着那样一个面具,调戏调戏民女也很正常。但顾荇之却觉得,这件事他也有责任。
错在平日里他跟花扬相处太随意。
既然要让花扬与外男保持距离,他也是个外男,所以也得跟花扬保持距离。
理清楚了前因后果的花扬语塞,只能一边揪着他的袖子拼命摇头,一边急慌慌地要在他胸口写字。
顾荇之没让她写下去,擒住她的腕子劝道:“闺阁女子名声要紧,你与我同睡一屋的事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将来出嫁,你夫君会介意的。”
花扬没听进去,蹙着眉继续摇头,用嘴型道:窈窈不嫁人。
听见小姑娘的话,顾荇之轻轻笑了。温热的大掌举起,想摸摸她的头,却在一寸之外停住。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收回了那只手,握拳置于身侧:“可是在金陵,鲜有女子是不嫁人的。”
花扬仰着脸看他,一双眸子映着浅浅的晶亮。她思忖了片刻,牵起顾荇之的手,一笔一画写道:那窈窈可以嫁给长渊哥哥么?
不等这句话写完,那只在他心口上作乱的小手就被他握住了。
顾荇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时脑中空白。
嫁给他……
轻飘飘的一个念头,却搅乱了他长久的平静。顾荇之自己都快忘了,他已经多少年里都没有起过这样念头,可如今被她这么一说,竟忽觉心中轰然,以至于握着她的那只手,都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周遭烛光暗去,慢慢凝成另一幅光景。小佛堂里那个一身素衣,常伴青灯的女人如细烟轻聚,缓缓浮现在眼前——他想起自己那个知礼明仪、进退有度的母亲。
尽管在他出生之前父亲便去世了,她嫁进来的十多年里,孝敬公婆、昏晨定醒,从不曾做过任何逾矩之事。许是母子之间血脉相连,顾荇之总能察觉到她许多外人察觉不到的情绪。比如,小时的他知道母亲脸上笑意最多的时候,是白大夫来府上看诊时。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她被祖父关进了小佛堂。
彼时,每每路过那间小佛堂,顾荇之总会看到母亲瘦弱的背影被桎梏在青烟缭绕之中,像与人间都隔着一道屏障。
那时起他便知道,顾氏之名像一片上好的织金云锦。所有人都想变成上面的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可一旦被绣上去,那就是一生的禁锢。
烂了、坏了、腐了、朽了,也永远都在上面。
“你可知道嫁给我意味着什么?”顾荇之垂眸,定定地看她。
花扬重重地点头,比画道:永远跟长渊哥哥在一起。
顾荇之浅浅地笑了一声,温声道:“可远不止这样。”
眼前的人思忖片刻,继而目光坚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还有,生小宝宝。
“咳咳……”顾荇之被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句怔住,隐隐觉得耳根子有点发烫,慌忙移开视线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身边的人似是不解,拉拉他的袖子,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
“大人,”福伯拍着门,语气焦虑,“刑部的秦侍郎带着人来了,现等在正堂呢。”
顾荇之闻言一怔。
一个时辰之前,秦澍才从顾府离开,除非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他该不会大半夜地折回来,而且还带着人。
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顾荇之回头看花扬,不敢把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柔声安抚了她几句,整装跟着福伯走了。
正堂之中,秦澍一身官袍立在那里,身边跟着刑部的几个侍卫,看向他时神色含忧。
“我是接到刑部的急令才来的,”他踌躇了半晌才道,“春猎要用的马匹出了问题,群牧司那边说是你的意思。所以……”
秦澍顿了顿,实在为难:“你得跟我往刑部走一趟。”
顾荇之心中了然,面色沉静点了点头。
两人的马车很快便到了刑部。
夜已渐深,照理说官员们早该下职,可今夜的刑部却格外的热闹。
顾荇之跟着秦澍行入刑部正堂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刑部尚书、御史中丞、还有大理寺卿林淮景。吴汲这是要抢着时间赶在徽帝醒来以前,给他来一个三司会审定罪了。
“顾侍郎,”刑部尚书左易见他进来,温声道,“今日只是请你来问个话,若有什么误会也好早日澄清。”言毕他伸手往旁边一指:“你不是嫌犯,坐下说话吧。”
一旁的林淮景闻言,眉毛蹙了蹙,却也不敢表示异议。
今日这局本是他提的,可南祁律法规定拿人都得先通过刑部,除非认定案件性质为重案要案,才会移交大理寺处理。
可朝堂之上,谁不知道左易是陈相的人,他不放心把这件事完完全全地交由刑部先审,便以三司之名,要求连夜会审。顾荇之本就是朝廷三品大员,如此一来,也合乎规矩,且规避了自己越权提审所带来的风险。
顾荇之淡然一笑,撩袍往一旁的太师椅上就坐了下去,语气平淡地问道:“不知林大人连夜要见顾某,所为何意?”
他说的是林大人,而不是几位大人。林淮景一听这话,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如今的局势,顾荇之自然看得清楚。
原本在接受陈相一案的时候,他便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今早他在大朝会上的表态,一方面是就事论事、为民生负责,另一方面,实则也是顺水推舟,回应了徽帝要推他上位的态度。
只要顾荇之站出来,朝堂之上便会形成新一轮两相对立的局面。
可天不遂人愿,徽帝在关键时刻病倒了。主和派自然要趁这个难得的机会,除掉最有可能接替陈相的顾荇之。
林淮景盯着顾荇之的眸子里都能飞出刀来:“今日下午,太子接到群牧司的公文,说春猎要用的军马已于两日前被调去了位于南边的朔州。而调用马匹的指令,是出自中书省顾侍郎之手。”说完换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向顾荇之,缓缓问道,“顾侍郎,你可记得此事啊?”
可记得此事,而不是可真有此事,林淮景这句话问得当真有意思,然而顾荇之没有恼怒,只在嘴上噙着一抹淡笑,神色安然地看着他,良久才温声问了一句:“既然林大人说调令是从我手下出的,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林淮景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轻哂一声,向一旁的主簿使了个眼色。须臾,一卷印有祥云暗纹的卷轴被呈了上来。
“这份公函,想必在场的同僚们都还没有看过吧?”林淮景说着话,将卷轴展开,让主簿将其递给身边坐着的两人。
左易的神色在看见公函内容的一刻便肃然起来,而另一边的御史中丞也隐隐摆出震惊之色。
林淮景见状很是满意,侧过身来,对顾荇之不紧不慢地道:“这份公函分明就是出自顾侍郎之手笔,上面可写得清清楚楚。让群牧司将手下军马,调运到朔州去。顾侍郎,你难道不解释解释?”
顾荇之微微蹙眉,瞳孔微震。
眼前,是一卷盖着中书省印的公函不错。陈相还在的时候兼任中书令一职,故而这印一直是由他保管的。陈相去世以后,顾荇之成了这里实质上的一把手,但为了表示对陈相的敬重,这块印便一直被他锁在陈相的厅堂里。如若陷害之人有心,自然会想办法盗取印章。
骨节分明的指轻轻抚过那卷公文上的字迹,顾荇之有一瞬的恍然,竟觉得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字迹。
顾荇之背后凛凛地出了一层薄汗,官场十载,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后怕。不是因为对方设计陷害,而是因为这陷害之人,对他竟了解到如此程度。
对面的林淮景见顾荇之神色突变,于是趁胜追击道:“若林某没有记错,无论是皇上还是太子都没有下达过这样的指令,你这擅动军马一事,往小了说,是越俎代庖喧宾夺主,往大了说……”
他一顿,故意拖长了语气,似笑非笑地道:“那可等同于心怀鬼胎意图谋反了啊。”
“放肆!”
不等顾荇之回应,刑部尚书左易将桌案一拍,怒道:“谋反之罪岂是能张口就来的?莫说是天子近臣,就算是寻常百姓,也容不得林大人这样口无遮拦、信口雌黄吧!”
林淮景呲笑:“是不是信口雌黄,林某说了不算,左尚书说了也不算。”
他语带嘲讽地看向顾荇之,道:“左尚书不如问问顾侍郎,这份公文是否出自他手。”
左易闻言侧身看向顾荇之,摇曳的烛火映照着他沉默的侧脸,唇角抿成一条紧紧的线。
他收起手中的公文,平静却也安然地道:“这份公文不是我写的,乃有人仿我的笔迹而为。”
“顾侍郎可自证么?”林淮景追问。
“不能。”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唯有林淮景像是早有所料般哂笑,闲适地往椅背上靠了靠,一副准备看好戏的姿态。
顾荇之却依旧一副淡然的态度,掸了掸袍裾道:“居心叵测之人有意为之,顾某自然无法自证。但顾某也知道,单凭这一份公文并不足以定顾某之罪,还请林大人将案情陈述清楚。”
“既然顾侍郎开口,本官自然不能推却。”他笑了笑,眼中流光狡黠,“那本官再送你一个人证,顾侍郎可要听一听?”
“啪”的一声响,林淮景拍了下桌案,对着外面朗声道:“传证人!”
不多时,一个身着绿色官袍的男子被衙役带了进来。他的视线一触及顾荇之,便飞快地移开,将头垂得低低的。
顾荇之眉心一凛,因为此人他是认得的。
他名唤李恪,是中书省一名从九品书令史,为人忠厚老实,才来中书省的时候常常被人欺负。顾荇之看他性情踏实,故而总会让他帮自己做一些跑腿传话的事,以示亲厚。
有一次他在帮顾荇之送急函的路上偶遇事故,马车无法通行。当时天降大雨,李恪便找街边小贩要来一张油纸,把急函裹在怀里,淋了一路雨赶着时间将东西送了去。
方才林淮景说要传证人的时候,顾荇之的脑中便闪过了无数种可能,可唯独没有他。
李恪进门先是对着上首的几位大人拜了一拜,而后垂头撩袍跪在了堂上。
“李恪,”林淮景森然道,“群牧司的人说,那份调运军马的公文,是由你送去的,可有此事?”
堂下的人闻言默了片刻,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口低低应了一句:“是。”
林淮景目光灼灼看着他道:“当日是何情形,你还不快快招来。”
李恪的嘴唇抿了抿,深吸一口气道:“三日前,卑职在中书省整理公文卷录,看到顾侍郎常用的那间厅堂里还亮着灯。本想过去瞧一瞧,走到门口被一名侍卫给拦住了。他递给卑职一卷公文,说是顾大人让送去群牧司,是一份急函,不可耽误。卑职见公文上官印、笔迹都对得上,便按照嘱托,将东西送了出去。”
“大约是夜里什么时辰?”林淮景问。
李恪想了想,笃定道:“子时,因为那时卑职是寻着打更的锣声,才看到顾侍郎厅堂的灯的。”
子时,如此深夜,怕是连门房都已经歇下了。这样一来,除了李恪,便无人能证明当夜顾荇之在哪里。
“嗯。”林淮景满意地点头,正欲再问,却听左易道:“以你方才所言,那份公文分明是从侍卫手里接过去的,何以肯定那就是顾侍郎的手笔?”
李恪怔了怔,支吾道:“卑职自然是从字迹上辨认的。替顾侍郎送过那么多公文,不会认错。”
“但你确实没见到顾侍郎的面,对吗?”
李恪一顿,迟疑着点了点头。
一旁的林淮景轻轻笑了一声,反问道:“子时、中书省、顾侍郎常用的厅堂,还有公函上再明显不过的官印和手迹,若是这些都还不能证明此乃顾侍郎所为,那林某倒还真不知该如何证明了。”
左易不理他,兀自问李恪道:“那侍卫你认识吗?”
李恪想了想,犹豫着摇了摇头:“当时外间太黑,事从紧急,卑职也就没有看那么清楚。”
左易点点头,语气肃然道:“既然你没亲眼看到顾侍郎,也不认识那个递信的侍卫,如何能肯定那份公函就是顾侍郎给你的?”
“我……”李恪语塞,神情惶然。
左易见状,倏地一掌拍在桌案上,对着一旁的衙役怒道:“来呀!此人居心叵测,污蔑朝廷命官,杖三十!”
“大人!”李恪一听便慌了,一双手紧紧抠着身下的石砖,指尖几乎渗出血来,“卑职从未说过此事乃顾侍郎所为,只是陈述事实,绝无故意构陷之心,请大人明鉴!”
两侧的衙役并不理会他的争辩,迅速围拢过来,要将他拖下去。
情急之下,李恪忽地想起一直静坐不语的顾荇之,带着哭腔唤了一句:“顾大人!”
半晌,顾荇之侧头看他,神色却是平淡的。
李恪心中忽地升起一丝后怕,不可抑制地抖了抖。只觉顾荇之温和平静的外表下,似乎还藏着从不轻易表露的狠戾——能因怜悯而救他,亦能因厌恶而对他的生死冷眼旁观。
他忽然开始后悔了。
人人都说顾侍郎心如明镜、谋略无双,那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己方才虽说了大半的真话,却在关键信息上故意含糊其词,引人遐想。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那份公文从哪来的。当晚只是一个侍卫敲了他的门,要他把东西尽快送走。他一时疏忽,忘了看对方的腰牌。等到东窗事发,才知道事情的严重。
这时林淮景找到了他,告诉他顾荇之身居高位,又颇受器重,若是真的犯了事,既不会被罢官,更不会丢命。吴相只是想借此机会敲打敲打他。
他若能出面作证,一来可以洗清他的责任,二来也不算栽赃顾荇之,毕竟没有指证亲眼见过他。
长久以来的懦弱和畏缩,让李恪就这么答应了林淮景的提议。甚至在方才左易要杖责他的时候,他还幻想着一向宽和的顾大人会为他说上两句话。
可是,早已看穿一切的顾荇之,除了淡漠地给了他一个眼神之外,并未再做什么。
“咚!咚!咚!咚!”
几声沉闷的响动从刑部大门处传来。
“大人!”一名侍卫从外急急跑入,揖道,“外面有人击鼓,说是可以为顾大人作证。”
众人闻言一怔,面面相觑,左易率先反应了过来,用眼神示意侍卫将人带进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正堂之外。远处有两人身披月色而来,其中一人身姿纤弱,步履翩跹。
她似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进门之后微露胆怯,但还是紧抿着唇,鼓着勇气往堂上一拜,然后便跪下了。
福伯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道:“这位是前不久过世的覃侍卫的妹妹,她说她能证明事发当晚顾大人并没有在中书省。”
在场诸人闻言,莫不惊讶。唯有顾荇之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蓦地起身想要阻止。可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满室静谧之中,福伯代花扬道:“姑娘说,事发当晚,她一直跟我家大人在一起,大人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此话一出,满堂怔然。
南祁虽民风相对开放,这样的事于男子而言,顶多就是风月旧事一桩,但于女子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污点一个。
方才的那一番证词,足以让人给花扬贴上一个“不知廉耻”的标签。
众人一时皆静,惶然看向静坐一旁的顾荇之。然而他只是轻蹙了眉,沉默地注视着跪在堂下的女子,神色之中带着些担忧与内疚。
久浮官场,个个都是人精,这样的沉默和表情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看不出来。
可是百年顾氏,家风严谨。且不说每一任嫡系夫人都出身名门贵胄,就单说这既无定亲又无名分便与男子纠缠的作派,哪怕双方真是两情相悦,顾氏为了自家门楣,也断不会让这样的女子进门做主母。
故而花扬这一跪,为顾荇之做了证的同时,也把自己永远地跪出了顾氏大门。
倘若顾荇之心怀愧疚,或许也只能将她偷偷养在外面。
坐在上首的林淮景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语带嘲讽地斜睨着顾荇之道:“你说你和顾侍郎一整晚都在一起,本官没有听错吧?”
花扬点点头,将脸埋得更低。
“可本官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顾侍郎一向是光明磊落、冰壑玉壶的人,此等辱没顾氏之名的事,怕不是你为了替顾侍郎脱罪,随意编造的吧?”
没等花扬摇头否认,林淮景便忽然一声怒喝道:“堂下之人不仅擅做假证,还涉嫌污蔑当朝三品侍郎,来呀!拖下去笞三十!”
“你敢!”
旁边一直沉默着的顾荇之冷冷地逼视着林淮景,沉声道:“林大人有什么问题尽管问顾某,何必为难一个患有哑疾的小姑娘。”
“好,”林淮景一拍桌案,双眉一挑道,“那林某就问问顾侍郎,是不是为了脱罪,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种污蔑顾氏家风的人都可以视而不见?”
“污蔑?”顾荇之低低地笑了一声,黑如深渊的眸子静静地看向林淮景,半晌才缓缓地道,“如要说污蔑,那也是顾某污了顾氏家风,林大人要罚,尽管向着顾某来便是。”
“呵呵……”林淮景也跟着笑起来,反诘道,“我朝律法,向来刑不上大夫,顾侍郎不用以此威胁我。但身为大理寺卿,动用刑罚审一审做假证之人,这个权限林某还是有的。”
言罢他一声令下,对着两旁的衙役喝道:“打!”
衙役得令围来,挥起手中长棍就朝花扬的后腰打去。
手起棍落,罡风袭来。尽管花扬做好了“苦肉计”的准备,可当下也难免觉得心里憋屈。
想她混迹江湖小十年,就算是高手都难有近身伤她的时候。如今为了勾引一个小白脸,竟然要豁出去到这样的程度。
打就打吧,反正当刺客的时候,什么伤什么苦她没受过。只希望这小白脸真能做到有情有义,别让她这顿打白挨了。
思及此,花扬暗暗咬牙,紧绷起身体,准备接受那来势汹汹的一棍。
“唔……”然而预料之中的惊痛,被一声若有似无的闷哼取代了。
花扬向前扑了一下,而后只觉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温热的呼吸洒下来,拂动她耳鬓的碎发,带来酥酥麻麻的痒。顾荇之就这么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怀中,不退不让。
花扬怔忡,头一次因为惊讶而头脑空白。
因为她知道,对于一板一眼的顾荇之来说,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不合规矩的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
思绪霎时纷扰起来。
有得到回报的尘埃落定,有诡计得逞的洋洋得意,还有心底某一处都快要被她遗忘了的地方,酸酸的、软软的,泛起一点点涟漪。
负责行刑的衙役见状,吓得长棍一松,忙不迭地就跪了下去,连连磕头求饶。
一直咄咄相逼的林淮景见状也愣了一愣,与顾荇之的目光于半空中无声交汇,被那双深眸之中的泛起的滔天杀意惊出一身薄汗,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动作。
“大人!”门外响起侍卫的脚步,打破了这满堂的沉寂。
那侍卫在正堂外俯身一拜,肃然道:“宫、宫里来人了。”
“宫里?”林淮景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殿前司的侍卫举着火把接踵而来,不过片刻,刑部正堂外的小院里就已经站满了,整个刑部霎时火光大盛。
“诸位大人,”徽帝身边伺候的大黄门沿着侍卫让出的一条通道过来,将手中明黄的圣旨一举,正色道,“跪下听旨吧。”
徽帝醒了。
不仅如此,他还听说了顾荇之私运军马的事情,如今下了一道圣旨,将运马一事皆数揽到了自己身上。
如此一来,便不再是顾荇之越权运马,而是他得了徽帝口谕办事。
由此可见,徽帝是铁了心要包庇顾荇之,扶他上位了。
“钦此——”
随着大黄门最后拉长的尾音,此夜之事终是告一段落。
众人起身相送,大黄门走过顾荇之身边时,侧头轻声对他道:“皇上尚在病中,一听是顾侍郎的事,不顾龙体抱恙,立即下了这道圣旨,让老奴赶紧送来。如此天恩浩荡,顾侍郎可别让皇上失望啊。”
顾荇之闻言沉默,对着大黄门俯身再拜了一拜。
闹剧散场,众人三三两两离开刑部。林淮景离开的时候,与顾荇之对视,冷哼一声,灰溜溜地上了马车。
人去堂空,顾荇之这才发现,方才堂审的时候,一直都没有见到秦澍。想必他将顾荇之带去刑部之后,就悄悄去了皇宫。
想不到这人也有靠谱的时候。
顾荇之揉了揉额角,轻轻笑了两声。
“大人。”福伯举着灯笼从后面行了过来,花扬乖乖跟在他身后,把头埋得低低的。
今夜之事,怕是把她吓得不轻。
顾荇之见她神情低落,一时心中愧疚更盛,便抬手解了自己身上的氅衣,往她肩上一罩,低低道了句:“回吧。”
回到顾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小姑娘沉默了一路,下车后顾荇之不放心,亲自将她送到了房门口。
福伯进去点了灯,顾荇之在门口与她道别。小姑娘拿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瞧他,一副欲言又止、依依不舍的模样。
才闹了那样的事,顾荇之哪敢再连累她。顾侍郎终于心狠了一次,接过她递来的氅衣,转身便走了。
顾府的夜晚比别处都沁凉安静,空阔的回廊上,只有顾荇之寂寥的脚步。
这条路,他独自走了二十六年,在见过母亲的悲剧后,他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走下去。可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倘若能有个人一起走,似乎也不错。
他自嘲地轻笑一声,点燃了室内的烛火。
福伯为他备好了浴水,热气氤氲的净室让他一直紧绷的情绪逐渐缓和下来。顾荇之闭目在浴桶边靠了一会儿,直到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将他唤醒。
该是福伯给他拿药来了。
顾荇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起身披水而出。
夜色里,回廊中,花扬一袭白衣静立。她手里捧着一个小药箱,见顾荇之来开门,也不敢看他,只垂着头将手里的东西晃了晃。
“我无碍……”
没等顾荇之把拒绝的话说完,花扬便闷头扎进了他的寝屋。他的房间陈设简单,连个能坐人的地方都没有,花扬只得往他床上一坐,拍拍手里的小药箱,鼓起勇气,故作凶狠地看向依旧呆立在门口的顾荇之。
顾荇之被她这凶凶的模样逗笑了,无奈地摇摇头,反手合上了寝屋的门。
“我真的没……”不等顾荇之说完,他的袖子又被板着脸的花扬拽住了。
这小姑娘气性越来越大。跟他相处也全然不像之前的畏畏缩缩,而是愈发任性随意起来。
可比起之前的柔弱胆怯,顾荇之更喜欢她现在这肆意张扬的样子。
他妥协,往床沿边坐了下来。
对面的人此刻正蹙着眉、抿着唇,生气又委屈地看他。她随后指了指顾荇之的后背,意思是让他把睡袍脱了。
顾荇之怔住了。
心里像是有火光穿越,激得他思绪荡漾,只觉方才被水汽压下去的妄念一时竟全都呱噪起来,耳边也只剩自己突突的心跳。
可是小姑娘没给他时间深思,眼见顾荇之呆楞不动,干脆自己上手,将顾荇之转了个圈儿。
本就微敞的襟口被拉开,顾荇之觉得身后一凉。而后小姑娘微凉的手指,颤巍巍地覆了上来。
一切都乱了。
那颗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被这么轻轻一覆,全然不受控制了。
她的手是凉的,药膏是凉的,落在背上却有火燎的热意。每被触碰一下,便似惊雷降落,偏生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忍得背上很快便出了一层薄汗。
好在身后那只手很快便停下了。
顾荇之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将睡袍掩好,那只小手又颤巍巍地落在了他肩胛的位置,开始如鸿毛般轻轻地写字。
她问:大人,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心下一凛,顾荇之下意识地转身,将那只手握在了掌中。
纱幔和烛火都在这一刻倏然晃动起来。他这才发现,花扬长长的睫毛上已然沾着晶亮,而她只是低着头,不肯看他。
两人静默对坐了片刻,她才摊开他的掌心,指尖触及掌心又拿开,好一会儿,才轻轻写下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顾荇之忽然觉得心脏像被人拽住,狠狠地捏了一把。
不该由她来说这句对不起的。
从头到尾,其实都是他的错——是他放肆了自己,不知何时悄悄对她藏了一份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私心,如今却害得她要去承受那些本不该有的“污名”,只怕从今往后,她都会成为金陵贵女之中,茶余饭后的笑话。
摊开的手掌豁然收紧,他将那只总在心尖上撩动的手握住了。
面前的人怔了怔,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半惊半惧地往后缩了缩,似是意外地抬头看他。
淡淡月色扑入她的眉眼,让顾荇之一整颗心都怦然起来。
他默了片刻,而后终是温声道:“我今年二十有六,比你大八岁。之前有过一次婚约,但七年前我已经退了。你若不觉得委屈,我愿娶你为妻……”
那声音平静疏朗,却夹杂着些许气弱,一点也不像身居高位的文官之首该有的气度。
顾荇之只觉得嗓子里干得都快要咯出沙子来。他又等了片刻,对面的人还是没有反应,一颗心不禁再紧了三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将人拽得近了一些,补充道:“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别人有的,我一样都不会少了你……你……”
“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
为了顾荇之的这句话,花扬用尽浑身解数。可真当他问出口了,她犹豫了。她忽然想起刑部正堂上,顾荇之替她受的那一棍——她忽然有些不忍心再骗他。
可是这样的念头,很快便被她达成目标的渴望所吞噬了。
什么都不要紧,她只要赢,她只要一直赢下去。
于是她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于那张绷紧的薄唇上落下翩然一吻。
顾荇之根本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回应,整个人都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花扬回握了他的手,笑意盈盈地看他。另一只手来到他衣襟微敞的胸前,轻缓地开始写字:大人上次说,成亲不止相守一生,那……
还有什么?
几乎是她落笔的同时,顾荇之便感到了身体的异样,她的气息无形地围拢过来,钻入体肤,在血脉里撩动汩汩热流,一瞬便流过四肢百骸。
仅存的一点理智让他猛然起身,然而脚下被踏子一挡,他身子一侧便向床上倒去。花扬伸手去扶他,却被他带得一起跌下,此刻正斜斜躺在他身侧,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床上的玉钩叮叮咚咚晃了两声,顾荇之听见耳边有一阵浅浅的鼻息。
花扬愣了愣,低头看去。然而下一刻,视线一暗,她的双眼被一只温热的大掌覆住了。
顾荇之的手心出了汗,遮住她眼睛的时候,还微微地颤抖着。花扬咬咬牙,伸臂环住了他的腰。
长渊哥哥……
她无声地做着嘴形,被他固定在胸前的手也片刻不歇地写着:我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也想同长渊哥哥那样亲近……
片刻沉默,终于,他拿开了那只覆在她眼上的掌。她睁眼便看见顾荇之那双幽暗的深眸。
“你真的……”他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出下面的话,“你真的想好了?”
花扬点点头。
“不后悔?”
花扬再次点头。
一颗心倏地翻腾起来,炙烈滚烫。
他这才知道,其实很早之前,自己就对她有过这样的念头了。只是那时候他太善于压抑和自欺欺人,直到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自己在与她的相处之中,曾不止一次地动过情。
顾荇之俯身朝花扬吻了下去。
他的手轻轻安抚着她,至始至终都带着一股珍重,像是在膜拜造物主的偏爱。
一片惊鸿扫过,心里突然空了起来。她仰头看向帐顶,觉得天旋地转。恍惚之中,顾荇之将双臂置于她肩侧,把她整个人都圈进了怀里。
他忽然拉起她的手,将她的食指放在自己胸前,目光柔和却又炙烈地锁住她,紧张中带着些局促地道:“若是不喜欢,便在这里画个叉。”
言毕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温声道:“记住了么?”
一个刺探消息的任务,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花扬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下与他这样相对,顾荇之堪称完美的面容和温热精壮的胸膛,就足以让她彻底色令智昏。也许顾荇之会成为她任务结束后,唯一活下来的人。
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舍不得杀他了。
花扬仰起脸,摩挲他微汗的背脊,点了点头。
“让我看着你。”
顾荇之单手扶住了她的下巴,耳根子都红了。
目光交汇,花扬跟着紧张,一张脸也烧起来。
这一夜狂风暴雨、兵荒马乱,但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只要她不要,他就停下来。不管彼时是如何的意乱情迷、不能自已。
云收雨歇,顾荇之侧躺下来将她揽入怀中,一遍又一遍地吻她,像是雄兽在安抚一只慌乱力竭的母兽。
室内唯余一灯如豆,隐约照出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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