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登最高的山峰看最蓝的海水;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放一次烟火,一起看世上最短暂却最绚丽的景色。江紫末又一次当起了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儿,实在是因为她在这个家太孤立无援。温泉别墅的三天两夜,童童突然对他爹很孝顺,自辉要支开他,他二话不说就跟着小惠走了。江紫末明示暗示,他全当不知情。任由自辉软禁她好几天,如影随形。偶尔她面对自辉时,眼前仍会浮现那晚的阴影,“滥竽充数”还是会刺痛她心,然而自辉从不放任她想得太深入,往往是心头才有些战栗,就被他带离出去。恰回家的那天,自辉突然对她说,“如果还是忘不了,就逃避吧。像7年前一样逃避自己,逃避所有人,我可以再等你7年,甚至等你再失忆一次。”隔阂好笑出,阴影难磨灭。若紫末自我放任,他有通天的本领也救不了她。江紫末终于明白,她内心到底有多怯懦。她10岁的时候,父亲丢开她们,母亲可曾有一天怯懦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阴影,仅是承受过长辈的一次怒火而已,她却始终不敢面对那难堪的一幕。她太容易被情绪左右,淮扬离开时悲痛的情绪是如此:与自辉刚离开时思念的情绪是如此;如今被公公责打的难堪亦如此。从来就被人保护着,年少时躲在母亲张开的羽翼下,淮扬离去时为她安排好后半生的衣食;自辉至今仍在耐心地等待着她。回来之前,她对自辉承诺,这一次她会自立救济。又恢复了我从前的生活,紫末不让自己闲下来,从早到晚都围绕着父子俩的衣食起居打转。童童的考试结束,寒假的头几天都赖在外婆家里,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吃饭,江美韵溺爱童童,中午尽做些大鱼大肉,空腹了一个早上,又吃些油腻的,太不利于成长。江紫末只好每天早上起床回江家,把童童闹起床,要她按时吃早餐,一旦儿子有什么不满,她就拍着童童刻在墙上的钱吓他,想长高还是想长成胖子?自辉吃不惯外面的商务餐,连微波炉的食物都嫌弃,不经意的跟她提过一次,她每天中午又做好送到公司去。小惠除了买买菜,收拾一下屋子,就无事可做了。每天惶惶恐恐,紫末要她安心,虽然家里没多少事可做,却也少不了她帮忙的时候。周末,自会好不容易陪她去买了一次菜,打算做一顿丰盛的菜肴,请江美韵过来吃饭。拎着两大袋食材满载而归,透过树叶落光的秃木,原来掩映在浓荫中宝蓝色湖面映入江紫末的眼中。她的眉头微微一皱,那种强烈的眩晕感又一次侵袭而来,只是这一次不是短暂的眩晕。胸闷闷几近窒息,胃里被翻搅得几欲呕吐。她站立的腿霎时失去了知觉,购物袋从手中脱落,紧跟着,眼前就被黑暗占据,最终失去了意识。转醒过来时,她躺在卧室的大床上,自辉焦虑的坐到床边,仿佛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清醒过来,眸中满是意外的欢喜。“刚刚怎么了?”“你晕了”自辉端详着她的脸,已经恢复了红润,顿舒了一口气,“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一直瞒着我?”“没有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晕。”“还是去医院吧,我给妈打电话,让她明天再过来。”自辉说着起身。“不去”紫末翻身坐起来,全然没有虚弱的样子,扯上医院就没好事,万一被霉神附身,又遇到那个医生,指不定又怎么刺激她。“我没事,你看我哪像生病的样子。”自辉仔仔细细的看,确实不像,也不勉强她,何况,出院后她也有回医院复诊,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干脆等哪天有空,带着她和童童去做个全身检查好了。“那你再休息一下,今天就不要做饭了。”紫末仍摇头,“我真的没事了。”仿佛为了证明她没事,轻巧地蹦下床,稳稳落在地板上。自辉无奈,只好由着她,但仍是叮嘱着,“不要勉强。”便起身向外走,察觉到紫末并没有跟上来,回过头看,她正往露台走去。自辉的眉头一皱,几大步拽回她,边往厨房走边念叨道,“既然要做饭,那就抓紧时间,都6点了。”紫末果然不再记挂着那个湖,忙挽起袖子,进厨房里忙碌。吃完晚饭,一家人难得都坐到客厅里看电视,江美韵格外高兴,与童童一唱一和打击紫末。自辉只坐在一旁微笑,偶尔在江紫末很沮丧的时候摸摸她的头,好像在抚慰一只被嫌弃的猫猫。笑语声中,一阵峰鸣的噪声很不合时宜地响起。循声看过去,是自辉随手搁在茶几上的手机。紫末先一步抓起手机,递给自辉时瞄了一眼屏幕上闪动的号码,敏感地察觉到有几分熟悉。待自辉只看了一眼就切断,自辉的神情微有些恼,拿起手机要关电源。紫末却先一步夺过手机,对自辉道,“还是接吧,她大概是生活得很不如意,才会孤注一掷。你见她一面,跟她说清楚。”自辉犹豫了一下,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便拿着手机走进书房,不到一分钟又出来,对紫末据实以告,“我让她来附近的咖啡馆,你要一起去吗?”:当然要去。“她可没大方到让男人单独去见另一个女人。穿好外套,又对江美韵说,”我们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江美韵不语,投向她的目光带着些责备。紫末只当没看见,待自辉也穿好外套,便挽着他的手臂溜出了门。昏暗的大马路平坦地往前延伸,路灯清冷地照出他们的影子,约定的时间尚早,他们走的很慢,当作散步一般,悠然往街角那家小咖啡馆走去。仿佛一对默契十足的老夫老妻,彼此之间没有交谈,仅仅是一个举动,一个眼神,彼此便已了然于心。越过一株粗壮的老树,咖啡馆近在咫尺,紫末忽然停住,松开手,”你去吧”自辉不解,站着不动。紫末笑了笑,“我相信你能解决好,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你。”自辉也微笑,‘“我会尽快回来。”又看了紫末一眼,她的微笑仍挂在脸上,将双手插进衣服上的两个大口袋里。他挥了挥手,推门入内。周琳琅已经到了,相较于紫末印有卡通的绒毛外套,她的行头可是相当的隆重,宽翻领的大衣,深色的丝绒围巾,脸上化了精致的妆,显出端庄优雅的气质。自辉刚坐下就感到气氛压抑起来,服务生递来酒水单,他摆手拒绝,对琳琅道,“我说几句话就走。”服务员自觉地退开。琳琅垂着眸子,对于他如此直接地表示自己对于这次见面的勉强,说不出话来,甚至于连怨恨之气也没有。他曾说过求仁得仁,娶了并不爱他的江紫末,他不怨,而她,既然当初决意不忘记他,那么多年痛苦的思念,她也是不会怨的。“大概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说。端详着自辉的脸,仍是英俊迫人,平静从容,没有一丝留恋或不舍的意思。心里最后一丝希冀也剪断了,胸口闷堵得慌,忽然有种想尖叫却出不了声的悲哀。自辉只淡淡道,“琳琅,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救命稻草?”“听说你早已结婚,而这次却借着处理房子的名义留恋不返,我无意挖掘你的隐私。只是,你认为你能逃避多久?又有谁可以真正地帮助你?你以为只要我能接纳你,你的麻烦就可以应刃而解,可以扬眉吐气?但你为什么不明白?男人最恨被女人利用,最讨厌女人的爱有附加条件。”说了一长串话,他端起了水杯,小饮一口,“你可知道你的行为很疯狂?一个女人连自尊都可以不要,孤注一掷,那不像爱情,更像是呼救。”被说中了心思的琳琅,脸忽地刷白,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平静而冷清的双眼,没有如往常,含着一抹令人感动的温柔。“你该走了。‘”他接着说,“该回哪里,该去解决哪些问题,那是你自己的事,而我有我的家,有我爱的人,我帮不到你什么。”“当初,你为什么会娶江紫末?”她问出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自辉微笑,“那个时候,唤作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我而弃淮扬,只有紫末不是。换言之,这世上,只有江紫末的爱没有附加条件。那种纯粹,是每个男人都向往的。”琳琅无言,沉默一阵后,尖锐道,“难道你爱的人,就是爱弃你若蔽履,却爱你那个性格深冷暴躁的朋友的人?荒谬,你还不如坦率些,直接说你从始至终爱的就只有江紫末。”“依你!”自辉说,“我从始至终爱的就只有江2紫末。”琳琅握着水杯的手紧:“那你以前为什么我约你,你会赴约?为什么我表达出心意,你答应会慎重考虑?”“结婚之前,女人的邀约我从不拒绝,女人的表白我都答应慎重考虑。”他仍用温和的语气说,‘“你不是紫末,所以淮扬肯定不会跟你说,我其实是个来者不拒的人。”琳琅脸上写着彻底的颓败。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如果他不说,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温柔体贴专情的人,而她那自负的性情也让她以为,自己对童自辉而言是特别的,因此,她从不曾想到,原来那些温柔体贴专情的举动只出于他的习惯,原来他温和的笑容下其实对自己是不屑一顾,原来他只是像敷衍普通女人那样来敷衍自己。她忽然笑了起来,“江紫末真可怜!她一定很难相信,你会真心爱她。”自辉却狡猾地扬起嘴角,“在她失忆的这段时间,我已经让她相信了。”琳琅的眼眸终于黯然下来,呈现出灰败的倦色。那么多年都活在一个美好的愿望当中,此刻,愿望被击碎,她得到的只是无以复加的疲倦。她离座,连道别也没有,恍然若失地走向外面。推开玻璃门,她微微一怔,缓缓地把目光转向倚着大树的身影。视线交汇,江紫末站直身体,却并没有朝她走来。她狼狈地别开脸,眼泪一触即发,糊了精致的妆容。拦下一辆车,坐进后座,才抹去泪水,然而一波又一波,汹涌落下,抹也抹不尽。手袋里,短促的两声信息音响起。她抽泣着找出手机,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去,屏幕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珍重!——紫末。”寒冷的夜里,江紫末吐出一口白气,吧手机收回口袋里,对向她走来的自辉笑道,“还真是够快的。”“我还以为你等得很着急。”他笑。和来时一样散步回家,仍没有人说话。紫末没有问他们聊了些什么,也没有一丝好奇,默契地迈着相同的步子,听着鞋底与地转在空寂的夜里发出的声响。年前半个月,小惠回了老家过年。家务落在紫末一个人肩上,待童自辉也放假了,家里仿佛有忙不完的事,不但要伺候大的,还有伺候小的,一天一趟商场,给公婆买新年礼物。年前大扫除,好容易父子俩自告奋勇地帮忙,可结果是,紫末像扫灰尘一样把他们从一个房间赶到另一个房间,最后被赶出大门外。父子俩站在门口对望了一会儿,自辉问儿子,“想不想吃冰淇淋?”童童眼睛亮闪闪的,连连点头。于是,自辉带着儿子到街角的咖啡馆,给童童要了一大份冰淇淋,自己坐到柔软的大沙发里看了一个下午汽车杂志,待家里那个劳碌的苦命人打电话来通知他们情结已做完,才又带着儿子回家。除夕早上,江紫末早早就起床去了江家,与江美韵一起准备年饭。父子俩睡饱了起床,慢悠悠地开车到江家,江紫末仍气他们大扫除时落跑,假装不知道他们饿,也不做早餐。童自辉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也懒得出去买东西填肚子,便支使儿子去厨房,无论有什么吃的。都端一些出来。童童跟在紫末身后转了好几圈,眼巴巴的,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碗软软糯糯的年糕。童自辉虽然有些嫌弃,但一想到前天带着儿子躲去咖啡馆偷懒,有点心虚,便一声不响地把年糕咽下了。年饭很丰盛,江美韵仍在一个空位上摆了一副碗筷,倒了酒。对江紫末凄凉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你爸今年到谁家,管他去哪里,我们还是把位子给他留着。”吃完饭,一家三口直接去了机场。虽然早已通知过家里,临起飞前,自辉还是给母亲去了一个电话,告知几点到达。与林艾馨通话时,自辉听到童仕昭故意在旁边骂,“要他们回来干什么?我都走了还要跟过来惹我生气,存心让我过不好年……”骂声越来越小,自至听不见。大约是林艾馨走远了,自辉才又听见话筒那边传来母亲的声音,“别听他的,他就是嘴硬。哼!昨天我都看到了,他把藏在床底下好多年的茅台拿出来了。我套他的话,问他是不是想通了,要送老张喝,他还骂人家痴心妄想。那酒啊,肯定是给你准备的,今早又让小王去洗车,你们就放心回来吧——”这时,空姐过来轻声示意。自辉微放下心,便对林艾馨说,“妈,我得关机了,晚些时候见。”“他们怎么说?”刚给童童系好安全带的紫末问。“没说什么,爸就是那脾气,固执!”他草草略过,紫末了然地低笑,抽出本杂志来看。到达机场,小王果然是早已经等在机场。林艾馨听到车进来的声音,便敞开了门,迎到大门来,就见童童走到最前面,拖长音喊了一声,“奶奶!”她立刻喜笑颜开,搓着童童冻红的脸颊答应着。“妈!”后面的江紫末低低地喊了一声。林艾馨的笑容一滞,随即又微笑开来,“进屋吧,外面冷。”进门,看到端坐在客厅里的童仕昭。屋内的暖气包围了全身,可紫末却觉得瞬间如坠冰窖,连心都恐惧的收紧了一下,接着便是挥散不去的难堪和尴尬。自辉在后面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温暖的碰触,仿佛把勇气传递了过来,她张了张嘴,怯怯叫道,“爸!”童仕昭没有应声,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不屑地冷哼。只挪到单人沙发上去坐,给他们让出位来,也算作是让步了。“爷爷!”当童童用清亮的嗓音叫童仕昭时,一屋子的人都紧张起来,担心童仕昭也像对待紫末一样,给童童难堪。童仕昭果然一怔,想应又不想应,然而对上童童的黑白分明的眼瞳,迟缓的招了招手。“到爷爷这边来。”童童走过去,像往常一样靠在童仕昭怀里。童仕昭的身体虽是一僵,但随即很自然地帮童童把手套和帽子拿下来,又脱下笨重的羽绒外套,交给林艾馨收着,才抱着童童坐到膝上。众人悬着的心因此落到实处,尤其紫末,对童仕昭简直是感激不尽。“饿了没有?”童父问童童。“在外婆家吃过了。”童父脸一沉,想到这孩子跟那边才是有真血缘的,果然是对那边感情比较深,便轻哼一声问,“你喜欢吃外婆做的饭?”童童老实地点头,“喜欢”“那你觉得爷爷家的饭好吃,还是外婆家的饭好吃?”自辉担心童童的回答辉惹怒童父,赶紧跟林艾馨交换了一个眼神,并安抚地拍拍紫末,要她别太紧张。林艾馨正要岔开话题,却听见童童说,“爷爷家的好。”童仕昭难得露出得意的神色,像是这句话传到了千里之外的亲家耳里,笑吟吟地摸着下巴。童自辉和林艾馨在旁看得忍俊不禁,他才正色,催促林母去做饭。紫末自觉地跟进厨房,忙碌了一个下午,又准备了一桌年饭。初一,紫末不敢贪睡,6点起床做早饭。童父很是挑剔,早饭也要几菜一汤,不能忍受以豆浆油条简单对付。待一家人陆续起床,吃过早饭,准备出去逛逛时,林艾馨的目光扫过一家子随意的装束,皱了皱眉说,“过年成这样怎么行,幸好我有准备。”她这样一说,众人才把目光落在她那件超级喜庆的棉袄上,传统手工,开襟布扣,火红底绣金凤凰,最喷饭的是胸前还圈着一个大大的“福”字。依照过去的经验,不用存任何的侥幸,那件棉袄一定是给她的。没有任何挣扎的,她老实地穿上了。虽然看起来很好笑,但是棉衣很暖和,喜庆的气息也让她压抑的心情忽然舒畅起来。林艾馨对着镜子啧啧赞叹,“真合身啊!你们说要回家过年的那天,我就让张师傅准备了。”“你们?”紫末不解的问。林艾馨笑着,眼角纹一颤一抖,又从衣柜里捧出两件棉袄来,一大一小,同款式,不过绣着张牙舞爪的龙,“还有自辉和童童啊。老头子不和谐,死也不穿,我也不浪费钱做他的。”自辉和童童——紫末眉角一阵剧烈的抽搐——要那一对最爱体面的父子穿上这种棉袄,还不如让他们跳楼,逃走了事。“怎么样怎么样?”林艾馨仍得意地笑着,等待儿媳的反应,“一会儿让他们穿上,我们拍张全家福。”还要留证存照?紫末觉得胃都开始痛了。林艾馨献宝一样地展示着那一大一小的毛衣,江紫末简直不敢正眼去瞧胸前圆圈里的那个喜气洋洋的字。“怎么样?”林艾馨又追问,对儿媳的不专心很不满意。“做工真精致——”紫末僵硬的笑着,“字也很应景。”“是吧?”林艾馨一听到赞扬,走到外面,朝楼下大声喊道:“自辉啊,童童啊,你们上来一下。”紫末僵立在房中,听着咚咚上楼的脚步声,很久没有头发发麻的感觉了,此刻,她觉得有一万只蚂蚁在头发里钻来钻去,同时,她又忍不住想象他们穿上的样子,很好笑——她一个人在房间笑得直不起腰来。“什么事啊?”自辉越过母亲的头顶望着紫末的背影,又把目光移到镜子里,忽然大笑起来。“好看吧?”林艾馨问。“嗯,好笑——”自辉随口一应,见紫末对着镜子用力瞪他,连忙改口,“好看。”“你们也有。”林艾馨推一个,拉一个,把两父子带进房里,复又捧起两件棉袄抖开。“什么东西?”童童膛目,认真地辨认上面的字,“爸爸,我认识那个字念‘寿’,还有一个字是什么?”自辉嘴角动了动,吐出一个字,“禄”学到生字的童童,指着棉袄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福,禄,寿,喜——爸爸,我念对了吗?”“没错。”“那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就是很老土的意思。当然,童自辉只敢在心里想,没胆说出来。“站着发呆干什么?快穿上啊。”林艾馨催促着自辉,又对童童说,“这些字的意思是,年头穿上这件衣服,这一年啊,我们一家人平平顺顺,健健康康。”童童才不会被哄骗,扭开身子,躲开过来给他穿棉衣的林艾馨,“奶奶,我喜欢穿羽绒服,保暖。”“这件衣服也保暖。”林艾馨追过去,童童又躲开。一老一小满屋子追着跑,童童举高手大声嚷嚷,“我不要穿,才不要穿这个——”紫末见势,一把接过林艾馨的棉衣,“我来给他穿。”说完,气势汹汹地将四处躲藏的童童拎到走廊上。确保里面听不到他们说话了,紫末才放开挣扎的童童,但仍扣紧了他的手腕,以防他再逃开。见童童用惊悚的目光盯着那件棉衣,她小声商量,“答应妈妈,就穿一天?”“不要”“想挨揍吗?”“我跟外婆说”“外婆离得很远哦,你又不穿奶奶买的衣服,就不会有人帮你了。”“……”童童不甘示弱地瞪她,但眼神已有所动摇,大概是分析过形势,在这个地方,他很可能孤立无援。“听我说,就穿一天,回家后我准你请同学来家里玩,并给你们做很多好吃的,保证补回你在这里丢掉的面子。”威逼兼利诱,童童终于不情不愿地穿上了棉衣,并嫌弃地扯了扯衣角,“要有很多菜,甜点,芝士蛋糕和冰淇淋。”“好!”“要把你的房间让出来,给我们玩游戏。”“好”“上次去温泉后,爸爸送我的新模型。我还没玩过呢——”“想都别想!”童童开始挣扎;“可那是我的,你没权利扣起来。”紫末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捏住他的鼻子,哼道,“你还好意思说,私自跟你爸做交易,出卖你妈我。不收拾你,你就不知道我的厉害。”童童被抓住痛脚,委屈的耷下脑袋,泣声道,“我已经知道了嘛。”“不用装了,以为我还会被你骗?”紫末抬起他的下巴,“会不会还你,就看你的表现了,如果这几天都听话,回去就给你。”“说话算话?”“我又不是你。”总算达成一致,紫末搞定了这个最难搞定的,正要进房间里去看看情况,却见林艾馨神情满意地走出来,对紫末笑笑,“哎呀,自辉长这么大,终于肯顺我一次意了。”说着下楼,“赶紧来来吧,虽说不去拜访亲戚,好歹也让院子里的叔叔婶婶看看——”紫末心里诧异,与童童一前一后地走到门边,mu地爆出一阵大笑声。“笑什么?”自毁别扭的说,“照照镜子,你们不一样可笑。”一家人在镜子前捧腹大笑,直至笑出眼泪来,才出家门。余下几天,大都在各处拜访亲戚,也有来家里拜年的。童仕昭虽然仍板着一张脸,没有怎么为难紫末,人前偶尔还会跟她交谈几句。林艾馨挽留他们,自辉和紫末商量过后,决定多留一天。初五哪儿也没去,自辉带着童童在院子里铲积雪。童仕昭在客厅看电视,却竖起耳朵,疑神听着书房里传来的动静。林艾馨坐在家里唯一的一台电脑前,紫末站在一旁握着鼠标,指着页面说,“点这里就放进购物车了,然后是付款,我会定时往你账户里放钱,以后您想买什么,就从网上买,地址我填好了,商品会直接送上门来。”林艾馨盯着屏幕的双眼发亮,“东西可真齐全,什么都有。”“嗯,以后要买那些为难找的东西就方便了。”“呀!这个是自动扫地的机器人,跟我上次在商场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可是便宜了两百块。”“是吗?”紫末没有犹豫,点了购买,“那买一个回来,我们家也有一个,能替小惠省不少事儿。”林艾馨连忙阻止,“这么贵,我们用不着。”虽是这样说,却盯着图片看,露出喜爱的神色,紫末笑了笑,仍付了款。婆媳俩又埋到屏幕里,疯狂地浏览一些在商场难以见到的商品,林艾馨又看中了一款围巾,紫末正要购买,她一把夺过鼠标,:我自己来买一次,下次就会了。“紫末松开鼠标,直起身来捶捶弯得酸疼的腰,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在门口徘徊,便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说,“网上也可以买书。要哪个出版社的,或是哪个版本的,旧书还是新书都可以买。”林艾馨对买书没有一点兴趣,只随口答应一声,便问紫末,”是点击这里对吗?嗯,对的。“目光又偷偷瞄到门口,那个身影仍在,紫末在心里偷笑。”买好了。“林艾馨高兴的说,”这样就行了对不?““对,一个星期内送货上门。”林艾馨颇有成就感地拍拍胸口,“网购还真是简单方便啦,以后我也不算是落伍的人了-”正说得高兴,在门口徘徊了很久的童仕昭踱了进来,哼哼几声,训道,“只知道败家,买一堆没用的东西回来。”“我要败也败的是儿子的家,你瞎操个什么心?”林艾馨懒得睬他,难得发现家里这台电脑的有用之处,回了一句嘴,又埋头继续购物。童仕昭讨了个无趣,又不甘心掉头就走,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问紫末,“什么书都能买到?”“不一定,假如您找的红楼梦原著的后44回,肯定没有。”童仕昭觉得这回答有趣,却仍板着脸,故意为难倒道,“1975年出版的‘新唐书’有吗?”“我得找找看,”紫末说,待林艾馨不情不愿的让开位置,便坐到电脑前,不用10分钟,她回过头来,指着图片上的一列书问,“是这个吗?”童仕昭一阵惊喜,连说,“就是就是,快帮我买下来。”“只有7成新哦。”“不要紧,你只管买就是了。”紫末有些为难,”这个要联系卖家,明天以前,我保证帮您买下了行不?“童仕昭犹有不放心的神色,紫末一再保证,他的脸色才缓和了一点。晚饭之前,紫末联系到买主,转了书款去,告知童仕昭,卖家明天即发货。童仕昭自此对紫末滔滔说起自己当初节省了多少烟卷油米钱,才买下那套书,后来搬家遗失时痛心的几天食不下咽,为了那套书,他甚至连烟都戒了。没有消融不了的冰雪,虽然各自心里都仍有阴影,时间自会冲淡,翁媳关系总有一天会彻底缓和。离开前的那天晚上,紫末洗完澡进房,见自辉躺在床上看书。累了一天,她窝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咕哝道,“别看得太晚,记得关灯。”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她迷迷糊糊的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又懒得睁眼,仍像是呓语道,”怎么了?“忽然一声叹息,紫末的神志顿时清醒,扭过头,即迎上童自辉犹犹豫豫的视线,仿佛他已这样看了她许久。“有什么事?”她又问。童自辉合上书,扔到旁边,迟疑半响,才艰难地说道,“明天,是淮扬的忌日。”紫末猛地翻身坐起,困意全消。捆着被子,幽暗的灯光照着侧脸,平日一双清亮的眸子隐在阴影当中,仿若一副色调暗淡的工笔画。“也是这个晚上,”自辉微露悲伤,“我们见他最后一面。”也是无数个这样的晚上,熄灭了所有的灯光,把自己放逐到黑暗和寂静里,眼前仍恍若灯火通明,嘈杂的步伐声声入耳。他和她,没有谁可以在这样的晚上入睡,也没有谁可以解释,何以淮扬离开了那么多年,他们却习惯让灵魂在这样的晚上煎熬折磨,仿佛那夜焦急不安的等待着医生的宣判。光线越发幽暗,乌木家具黑沉沉靠墙竖立在角落里,目光穿不透幽深的黑啊,像隔了一层薄薄的黑纱窗,前尘往事都在纱帘之后,病床,淮扬,冰冷的黑漆盒都恍若是前一世,今朝一醒,只是一场沉痛的旧梦。她越过他,捻熄了灯躺下,轻声说道,“睡吧。”但只消合上眼眸,他便来了,在黑暗中笔挺地矗立着,身心的眼眸幽幽地看着他,不动,也不言语。生前,他也很少说话。当她终于被准许进那间病房,她特意把大灯关了,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他害怕她看到自己死前的样子,她也害怕。仅有幽暗的光线打在他面目表情的脸孔上,僵冷得发白。她从包里摸出口红来,薄薄的涂在他干枯苍白的唇上,总算有了点血色。像往常一样,把手伸到他的掌心里,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竟然紧紧握住了。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到,他是真正要走了。他问她,“紫末,世人都说我自私,我不顾别人,只想问你,跟我在一起几个月,你后半生都会陷入艰难痛苦中,你后悔吗?”她眼里含着泪,摇头,“不悔不怨,只有不甘。”“你愿意随我一起走吗?”“愿意”他仿佛心有释然,望着她,用尽一生当中全部的专注,“你看着我,现在我这个样子,你还爱吗?”他的样子,没法细看了,仿佛血肉尽失,只剩一把没有分量的骨头,尖锐的棱角突而起,连握着她的掌心,也干瘦到失去了柔软的厚度。最好的时光,他的身体受尽难以计数的折磨。然而,她仍没有犹豫地点头。“紫末,你可知我怕死,怕离开你?”她说,“我也怕。”有隐痛在心里发作,撕裂着心肺。他走了,就只剩她一个人,未来,还有一个孩子。他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撇下她和孩子离开?没有他,她怎么活下去?没有他,孩子怎么办?她不敢相信,他真的要走了。这一秒,或者是下一秒,她留也留不住。他又说,“我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会信教。相信我死后会去另一个地方。相信我死后也仍然能看到你们,可是来不及了——”他干涩的眼睛湿润了,“我没想到这么快,如果还有时间,我想跟你看一场电影,静静地吃一顿晚餐,有烛光,有鲜花,把我不屑做的事统统做一遍。”是灯光越发昏暗的原因,她的头痛欲裂,眼睛看去,模模糊糊的景象,她费力地眨着眼睛,说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也许你明天就会好起来。”他只是笑,笑得越发凄凉惨淡。后来,他已经不能说话,只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捏的她的手发疼。她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话,“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登最高的山峰看最蓝的海水: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放一次烟火,一起看世上最短暂却最绚丽的景;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去逛一次商场,我在前面买,你跟在后面付钱拎购物袋;如果还来得及,我们要去尝一次辛辣呛鼻的四川菜,看你汗流浃背的样子;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一起翻翻你的相册,指着每一个女孩的照片问你:他是不是暗恋过你;如果还来得及,我们一起去给爸爸扫墓,我要你跟他承诺:你会爱护我一辈子——”他在她的低语中微笑地睡去,而那只紧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窗帘透进微明的晨光,她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最后一次,她俯身,吻上他冰冷的唇。他走了。他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他便走了。医生却掰不开他紧握的手,温度已失,冰冷的手指如铁嵌般紧紧地包裹着她的。三四个医生轮流试着剥离出那只手,撕扯的疼钻入她的心底,她如同雕塑,任他们徒劳一次又一次。如果还来得及,她希望他们没有孩子,如今,她就可以和他一起死去。他们的手分开时,她的手背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瘀伤。那么不愿意放手,却仍是被分开了。他撇下她离开,连他的骨灰也被他的父母带走。她又回到了那个院子里。天放晴了。暖暖的冬阳笼罩了全身。他们的光阴竟然走得那样快,那个夏日也是晴天,她赤足站在浅浅的屋檐下,手背搭在额头,远远地眺望他纤瘦的背影。抬起脚,要走向他。他却像背后也有眼睛在看,忽然回过头来警告,“穿上鞋,石头晒得很烫。”她偏生要伸出脚去,踩上滚烫的石头,被烫得缩了回来。便耍赖的站在原地,朝他伸出双臂。他只好丢下东西,走过来,抱着她到棚子底下的阴凉处。而今的阳光下,鹅卵石曲折蜿蜒地通向空荡的棚子里,那个背影永不复见。她弯腰脱下鞋袜,赤脚踩上鹅卵石,脚底被坚硬的石头硌得很疼,仍一步一步,像人鱼公主踩在刀尖上行走,等待着在阳光下化为泡沫。一生的陪伴,如何?15 一生的陪伴,如何?车子正急速地歪向路边那片漆黑的绿化林,路灯被抛在车后很远,闪闪烁烁,仿佛一双眼睛很温柔很悲悯地注视着她。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对她温柔,对她悲悯,并轻轻地在耳边问她:一生的陪伴,如何?回家后的第三天,童仕昭来了电话,书已经收到,虽然有些旧,但书页没有残缺脏污,他老人家很满意,还特意要自辉把紫末叫来听电话,亲口道了谢。紫末一如从前的做家务,把自辉和童童照顾得无微不至,该笑时笑,该生气时生气。无论童自辉如何留心,仍是无法瞧出她到底想起淮扬死前是我事没有。时间长了,自辉索性就不再观察试探了。毕竟他们的婚姻有前车之鉴,若他太在意,只会给紫末造成更大的压力。他也装作没事,该笑时笑,该生气时生气。只有某个晚上,紫末给在书房的自辉沏好茶后,就钻进她原来的房间里不出来。工作到九点的自辉,突然想喝咖啡,叫了一声没有人应。他只好自己去泡。见紫末原来的房间亮着灯光,她已经许久不去那个房间了,心下奇怪,便轻手轻脚得走过去,推门而入。她伏在桌上睡着了,眼角犹留有泪痕。童自辉拾起桌上那张拼凑着碎纸片的白色硬纸片,碎片是淮扬的遗书,连同那些模型,都已经丢失多年。当年他问过紫末,她只淡淡地回答说找不到了。他曾疑心过她藏了起来,然而这么多年来,遗书和模型从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他也就不去追问,渐渐地淡忘了。乍然又见到淮扬的笔迹,尤其这信还被撕成碎片,又浸过水,字迹已经模糊,简直是面目全非,被她用胶水粘在薄薄的硬纸板上,有部分字迹依稀还能辨认。是谁毁了这封信?他太清楚淮扬最后的笔迹对紫末有多重要,撕碎遗书,等于撕碎她的心,不可能是她一时冲动所为。正苦恼着,趴在桌上的紫末动了动,他一时心虚,仓皇地退了一步,静待一会儿,房间里又响起均匀的呼吸声,那人睡得正香甜。他顿觉得好笑,他家的一大一小都极嗜睡,一点小响动根本扰乱不到他们,自己大可放心。他又向前,把硬纸板放回原位,露在拖鞋外的脚趾却碰到了硬物,低头一看,梳妆台下露出木盒子的一角。他心一动,蹲下身,不用拖出来看也知道,那是装着淮扬做的模型的盒子。这家伙还真有点心机,知道他没必要接近梳妆台,便大大方方地把东西藏在下面七年,他果然是一无所知。想着好笑,却又为她心酸,他终于能了解这么些年来,她一直压抑着,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藏起对淮扬的感情,不想彻底背叛淮扬,亦不愿让他难过。几面讨好,悲伤难过都她一个人承受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既然这个东西是藏在这个房子里的,那么能蛮横地撕掉这封信的也只有自己的父亲。身侧的手突然紧握,他难以想象紫末见到这封被分尸的信时有多难过,偏偏这样残忍的事是自己的至亲做出来的。只是这么一瞬,他对紫末和淮扬的过去彻底释然了。在了解紫末自始至终都不愿意伤他的心之后,他才明白,这么些年来,真正努力地维系着这段婚姻的人是紫末,她也许一生都无法忘怀淮扬,却更害怕辜负他,将对淮扬的感情藏在心底深处,试着珍惜他的感情,他的付出。原来,人人心中都有执念。他正是因为放不下心头的执念,这么年才使她的心受尽折磨。漠然走出房间,没有惊动她,自己去厨房泡了杯咖啡,催促童童去洗澡睡觉了,才又回到那堆图纸前。江紫末到10 点才被梦惊醒,梦里是自辉发现了她的小秘密,又如从前一样冷漠地对待她。醒来,她拍着砰砰跳的胸口,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梦是反的。将纸板收到盒子里,明天拿出去护贝,然后仍藏在梳妆台下,她相信那落满灰尘的黑暗角落是个安全的地方,可以藏一辈子。到书房,推门,只探个脑袋出去,问自辉,“还在工作?”他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就快了,你困了吗?”“没事,我等你。”说完,掩上门,去了童童的房间,检查他的书包,书和作业本都带齐了。这小子从不让人操点心,紫末觉得有点无趣,坐在客厅里,幻想着童童的叛逆期一旦到来,他会早恋吗?会因为她罗嗦摆出厌恶的表情吗?会不会在冲动之下离家出走?想得心一抽一抽,满是恐惧,又赶紧苦思对策。童自辉到客厅时就见她托着一张苦恼的脸,连累他也开始苦思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悬而未决的问题没有。想不到,只好敲醒她问,“你愁什么呢?”紫末朝童童卧室的方向指了指,“我觉得他太早熟了一点,有主见,凡是都自己解决,会不会压抑出问题来啊/”童自辉嗤笑出声,她还真有空,倒担心起别人来了?“童童懂事,是我教导有方,你是闲过头了?”“谁闲了?”紫末瞪圆眼睛,“你这种踢倒油瓶都不扶的懒人还敢说我闲?赚钱养家的就了不起啦?也不想想你过得什么日子?吃完饭筷子一放就去工作了,喝完茶杯子一扔还是我刷,用完浴室不清洗,随手不关灯,有次吃完点心,竟然把碟子丢抽屉里了,我找出来时都长黑毛了——喂,你去哪儿?”已走出三五步的童自辉边掏耳朵边答,“睡觉,明天要早起。”“你等等,我还有事要说。”紫末将他拉回来,双手一摊。“干什么?”“给钱。”“抽屉里不是有?”“不够!”童自辉吓了一跳,“你买什么了?我前天才放了3000块进去。”紫末抓起桌上的一长列交易明细给他:“都是妈花的,短短3天,她在购物网站上共完成65笔交易,林林总总,我头次往账户里划去的一万块还剩一块五毛六。”童自辉看着明细单脸都绿了,单子一丢,决然道,“明天就把账户注销了。”“要注销也是你自己去,我去注销,怎么跟妈交代?”“你教她什么不好?教她去花钱?金山银山她也花得完。”童自辉气不过,他就知道,母亲总以为他和紫末的收入高,把他们这种小中产当成亿万富翁,掏钱买东西从不犹豫,上次买那些没用的东西还堆在杂物间里,低价处理出去觉得不划算,烂成了垃圾更是要赔死。“我那不是为了讨好她吗?”紫末霍然站起来,“你也只敢教训我,有本事教训你妈去。”丢下话,气呼呼地回房,卷到床上装睡。童自辉的气一过,独自站在客厅里反省,也不过一万块钱,实在是不值得吵架。悻悻地躺到床上去,余光瞥了瞥背对他生气的人,抬起脚碰了碰她,不理,反而是挪了一挪,离他更远了一些。他又试着用两指夹着银行卡,在她眼前晃了几晃,她索性拉高被子蒙住头。他无奈,拉下被子,强硬地板过他的身体面对自己,连声道歉后,才晓之以理,“对我的双亲你也不能太迁就了,咱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那是你妈,我要真注销了,她得怎么看待我?”“我那是气话,难道还真会生你的气不成?”他说,“账户不用注销,明天我会跟她说,让她花钱节制一点。”没有回应,但以童自辉对她的了解,不回嘴,就代表气消了一半了,便开始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的存折都在保险箱里,大都是淮扬留给你的钱。这些年来,我们的收入不低,一直没动过。”他低头小心地瞄了一眼,确定她竖起耳朵在听,才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并不想动用那些钱,以后你花了也好,留给童童也好,我管不着。家里还有一套房要还贷,虽然租金也够每月的还款,但也有没赚的。租给咖啡馆的那套房子,是淮扬留下来的,我们本来没打算靠那里赚钱,租得便宜。我的收入不低,投资股票基金也赚了一些,没有负债,还薄又存款,即使你不工作,生活上也算是富裕,但若是以我妈那样的花法,离我们负债也不远了。”好半响,紫末才冒出头来,抬起脸仰望着他,很委屈地说,“我也以为我们很有钱,没考虑你要养家的压力。”“要为长远着想,我们没有多到钱花不完。”“但我还是没法跟你妈开口。”“知道了,我去说。”他拍拍她,问,“还生气?”她摇头。“那睡吧。”她瞪眼,虽然不生气了,但心灵也还是有些受伤的好吧。“这样就睡了?”他脸上浮起诡笑,“还要做点其他的?”说着手滑进被子里,从领口探入,指尖触到细腻光滑的肌肤,目光锁住她嫣然而红的脸颊,眸色一深,即俯首欲吻她微张的嘴。房门忽然开了,童童抱着小枕头,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紫末猛地推开他,缩在被子里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扣,才撑起头,颊上仍有潮红,却是一副慈母的表情,“童童,怎么啦?”“做噩梦了。”答完,就抱着枕头爬到他们中间,“我可以跟你们睡吗?”童自辉不满地瞪着儿子,爬都爬上床了才问,分明就是打定主意硬赖过来。心里正埋怨着,手臂被紫末轻轻一拧,他只能吞下冲天的怒气,愤愤地躺下。“做什么噩梦了?”他问,心里盘算着等小东西睡着了,再把他抱回自己房间去。“梦到水。”童童脸上犹有惧色,“我又掉到水里了,往下沉,爸爸没来——”自辉闻言神色一凛,适才的怨气和盘算都烟消云散,慌慌忙忙抱住童童颤抖的小身子,拍抚着安慰,“没事没事,只是做梦。”紫末从没有见过童童害怕的样子,此刻想不到更多,只帮忙擦着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焦急又心疼地喊道,“怎么吓成这样了?乖乖,不怕不怕——”两个大人慌作一团,幸好童童来到父母身边后,含住大拇指,不久便睡得酣然。紫末小心地躺下,抚着额头,只觉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童童致死被噩梦吓到,她就担心得半死,若是生病,甚至像她晚上想的那样离家出走,不晓得她有几条命丢。她看向独自出神的自辉,低语道,“真希望他永远长不大。”自辉露出疲惫的笑容,“睡吧,别又把他吵醒了。”关灯躺下,除了童童,却没有人真正睡着,各自睁着眼睛,望向头顶那片似有尽头却永远穿不透的黑暗,怀着各自的忧虑。人生,总有失去阳光的时候。江紫末的忧虑时有时无,那天以后,她请示过婆婆,杂物间的东西可以任由她处理,当即去注册了一个帐号,将那些全新的东西拍照,传至跳蚤市场,原价的5-8折处理,却一直乏人问津,想来想去,都是图片的问题,她找到林之洋,把那些东西丢去公司,两天后,林之洋丢给她一个移动U盘,骂她大器小用,糟蹋人才。重新传了图片到网页上,点击率日渐上升,有诚意的人基本会狠狠地砍价,她也毫不相让,吹得天花乱坠,半个月下来,杂物间清空了一半。其实那也只是小钱,紫末却很有成就感,待自辉的工作一结束,就跟在身后讨赏。这个忧虑解决了,麻烦的还有童童,自那夜做噩梦后,他死也不泡热水澡,无论她怎么追问,童童也只咬定了说是怕热,自辉更是摊开手来,一副我不知情的样子。天气也确实热了,家里平时不再使用暖气,紫末也把童童不再泡热水的事抛至脑后。这个月,连下了几日的春雨,小区湖边的树丫间爬满毛茸茸的嫩芽,在绵绵的雨中瑟缩,不肯张开脆弱的叶片。潮水快涨齐堤岸,天一晴朗,满满荡荡的污浊湖水死沉沉的,需沉淀个好几天,那碧蓝的湖景才能重见天日。人们也还穿着厚实的羊毛衫,只是外套变薄了,社区里的茶楼和咖啡馆的生意又火爆起来,靠着落地窗的沙发坐着,闲度一个周末的下午。江紫末一家人总是很忙,一家之主忙着赚钱养家糊口,童童忙着上学欺负同学,紫末忙着雨天做家务晴天晒被褥,中午给自辉送饭的人换成了小惠,所以小惠也很忙。要说闲的人,也就是江美韵了,大家一忙起来,他就无用武之地,只好去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打牌,输了几十块钱就打电话联系女儿女婿念叨。自辉总是很豪爽地跟岳母说,放手去玩,我赞助赌资。江美韵满意地去了,然而一输了钱,还是要回来唠叨。自辉赞助岳母赌资,紫末自然也要孝敬公婆。童仕昭想起了哪本遗失的书,叮嘱紫末去找,找到万事大吉,找不到要怅然若失好几天。林艾馨网购了一段时间也腻了,最近又开始跟一帮太太们上美容院,道东家说西家,说得不尽兴时就电话紫末。于是紫末一听着,她远在千里之外,却对张家李家的婚丧嫁娶了若指掌,次数一多,也八卦了起来,回头还对自辉说;那个张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吧,前几天相亲了,说对方条件好不错,就是背有些驼……每到这时,自辉就借口走开,去修马桶换灯泡。不久,家里的灯泡全变成了节能型的。真正春暖花开时,邻居悄然换了主人。听说是原来的一家人移民了,变卖了这栋房子,新的主人是一对新婚小夫妻,吃祖产的,为人热情豪爽,却是不会过日子的那种。搬来时紫末他们并不知道,过不久,就熟络了起来。小妻子一天到晚总来串门,用甜美的声音对紫末说:紫末姐,我就酱油没了……或者是,菜已经下锅,我忘了买米……起初紫末很豪爽地借出自己的东西,时间一长,童自辉很不耐烦地对紫末说,“他们分明就是懒,我左拎一桶油右扛一袋米回来容易吗?”紫末观察了以后,确实如此,他们平常不开伙,一到开火的时候就来家里借。紫末开始学着拒绝,但小妻子总是委屈地撇着嘴说,“姐姐运气真好,姐夫英俊又勤快,我家那位从不进超级市场……”紫末听得心里一紧,担心小妻子借不着她的东西就谋划着借她的老公,连忙把东西双手奉上,没着良心把她那好吃懒做还大男人主义的丈夫瞎捧上天去。邻居的麻烦绝不至于此。某些夜晚,紫末和自辉正要上床睡觉,温存一下什么的,突然有人“砰砰”擂门,一开门,邻居的小妻子披头散发地冲进来,眼睛肿得像核桃,紫末还没开始安慰,门又“砰砰”如雷轰鸣,小丈夫跟着冲了进来,两人在童家客厅继续吵,情绪激烈时还扭打起来。自辉和紫末一人拉一个,劝得双方都冷静下来,已是半夜。第二日,小夫妻照旧亲呢无间,对门的老夫老妻却挂着一双熊猫眼。烦归烦,小夫妻为人还算不错,对童童尤其好,周末往往就带了童童出去,为了讨童童欢心,买吃的给玩的绝不吝啬,童童也喜欢他们,自辉和紫末才不得已,依旧委屈地维持着良好的邻里关系。又一个周末,自辉有事去了公司,小惠也去了江美韵那边帮忙大扫除,家里只有紫末与童童。邻居的小妻子来敲门,约紫末去游泳。紫末丢开手中的小说,伸了个懒腰,问童童,“跟不跟清瑜阿姨去?”童童想也不想就摇头,紫末便对王清瑜摊摊手。王清瑜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搂着童童就开始娇嗔,“去嘛去嘛,扮阿姨的小男友。”说着嘴就凑到童童夫人脸上去吃豆腐。童童猛然扭开脸,掩鼻说道,“阿姨,你身上的味道好难闻。”王清瑜慌忙抬起胳膊,闻了闻两边腋下,撅着嘴说,“是香奈儿的新品,男人最喜欢的味道,你的鼻子有问题,再闻闻看——”又凑上去。童童捏紧鼻子,宁死不从,小手推攘着他,拔起小身体就逃,“不要不要,臭死了——”王清瑜不依不饶地追上去,紫末笑够了,上前拉开清瑜,“别闹他了,这家伙最讨厌香水。”王清瑜根本不睬,仍旧追着童童,“他今天不答应陪我,我就一直闹他。”童童最终屈服了,跳到沙发上,伸直手臂一挡,“别再追了,我去。”见王清瑜露出得逞的笑,他又小老头似的叹气,“爱化妆的女人果然最麻烦!”江紫末带上了泳衣和毛巾,在冰箱上贴了留言给自辉,便被王清瑜急吼吼地拖到了社区的室内恒温游泳池。去时游泳的人不多,清澈的池子水平如镜,紫末换了泳衣便下去游了一圈,王清瑜也不落后,跟着也如一尾灵巧的鱼跃入池中。稍稍有些累了,紫末才趴在池边,疑惑地望着童童,“怎么不下来?我教过你游泳的吧?”童童望着深沉的池水,面有惧色地退了一步,“我不想游。”“为什么?你明明就爱泡温泉。”紫末很怀疑,从童童的神色看出确实如此,又伸出手来,“下来吧,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只是一瞬间,紫末想起他一向都不泡热水浴的事,不确定地问,“你怕水?”“什么?怕水?”刚从水底浮出来的王清瑜推高潜水镜,对童童啧啧地摇头,“男人怕水,丢脸哦!要是小女朋友落水,你怎么救她啊?”童童的脸涨红,瞪着趴在池边的王清瑜,“谁怕?”“不怕就下来啊!”王清瑜朝他伸出手,童童如受惊的小动物,猛地又退一步。紫末从他脸上看到了强撑的镇定,她想,要是其他的小孩子,这时应该早就掉头逃开了,不应该是这样啊!婆婆擅长游泳,零下的温度也能在冰冷的水中游戈自如,她不完整的记忆中,童童很早就被泡在水里玩了。但是,此刻他是真的很害怕!这个认识让紫末的眉头狠狠一皱,踩着阶梯一步一步上去,并转过头,严厉地对王清瑜说,“别再逗他了。”湿淋淋的走近童童,拉起一条毛巾裹身,才带着童童坐到躺椅上问,“为什么怕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妈?”童童一愣,立即想起那晚爸爸跟他说的话:不可以对妈妈说。他问:说了会怎么样?爸爸想了很久,才不确定地说:“或许,最严重的会失去她。”——不可以说。童童在心里坚定了又坚定,才对紫末摇摇头,“没什么事。”又小心地回头瞥了眼池水,抿起唇,似鼓起了勇气地问,“水冷吗?”“不冷”“那我去。”说着,他逞强地往池边走,边走边做深呼吸。“不要去了。”紫末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不安,一把拉住他说,“你就在上面待着,一会儿咱们一起回家。”说完,站在池边,一个纵身跃入池中,掀起巨大的水花,水滴溅到童童身上,他紧张地望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好一会儿看不到紫末,忽然激动地扯开嗓子大喊,“妈妈!”紫末立刻冒出头来,抹了把脸朝他微笑。童童也释然地笑了,摸了摸被溅湿的脸,留在脸上的不只是水珠,也有刚刚滑落的泪珠——那一刹那,竟然把他吓哭了。一定有什么事——紫末捧着混乱的脑袋,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忘记了?远远地,她看着童童,小小的身影,呆呆地站立在池边,并不知道他刚刚为她担心,zhi知道刚才他走向池边时,她的心突然一阵钝痛,逼迫着她跳入水中,分散那种可怖的疼痛。她独自沉思,并没有注意到一直站在水边的童童经过刚刚的一刹那,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步步勇敢地朝水边迈出步子,小脚没入池水中,踏着阶梯往下,水渐渐地没到了腰身,他才伸开手臂,往紫末的方向游过去。爸爸曾经问他:恨不恨妈妈?”他从来就没有恨过,虽然他年纪小,但是他知道那不是妈妈的错。爸爸说,妈妈如果记起那件事,会伤心地躲起来。他不要妈妈伤心,更不要妈妈躲起来。很早他就知道,他在医院时,妈妈也在医院,比他病得还严重,医生跟爸爸的交谈他都听见了,妈妈可能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永远不能再跟他们说话。他偷偷下床,溜到妈妈的病房,把门推开一条缝,看见了妈妈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样子。他在水中睁开了眼睛,透过清澈的水望见了荡漾的池底,腿泡在水中,旧伤已经不再痛了,然而尖锐的锋刃刺进小腿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小小的心脏恐惧的紧缩,仿佛又觉得滚热的血从自己身体里流淌到地上,他惊慌害怕的看着那一滩鲜血,失重地往后跌去,平日静静的湖水忽然像长大了的嘴巴尽身将他吞没,他被水包围,睁眼所见的是被血染红的湖水。他快死了——也许就是大人所说的死——他的身体往水底深处往下坠,已分不清此时是去年还是今年——也许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像妈妈那时一样,静静地睡着,没有人可以叫醒他。他想叫爸爸妈妈来救他,却忽然记起曾经就是因为张开嘴,水灌了进来,塞得胸腹要爆炸开来,那样形同夺命的窒息感让他绝望的在水中哭泣——逃离不开这片汪洋,却更加渴望能爬到干枯的岸边大口地呼吸。他闭紧嘴巴,努力让自己屏息的时间变得更长一些,如果这时变成一条鱼就好了,他奢想着手足开始在水中猛烈地挣扎。他要离开这片水,要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然而身体却越发地虚弱,他睁眼望着湖底,平坦的池底仿佛长成一块白碑来,碑后有一个长方形平平整整的坑,他知道,那是人死后要去的地方。仿佛是一种直觉,江紫末抬起脸望见池水中央扑腾的水花时,便已经本能往里拼命地游去,胸口有一种喊叫不出来的恐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正在缓慢地剥离,那样的惶恐让她忽视了身体里撕心裂肺的疼痛。这千钧一发间,有一个身影比她更快跃进水中,扑向白色的水花,仿佛是经过了我漫长的岁月一般,小小的身体终于被托出水面。她突然忘了自己在水中,四肢瘫软下来,被王清瑜一把抓住,带到池边。她痴楞地盯着铺着防滑砖的地面,还未喘息,头顶响起一阵暴怒的斥骂声,“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女人!”她迟钝地抬起头,映入眼里脸孔绷紧的自辉,浑身湿淋淋的,怀里紧抱着虚弱的童童。她不分辨自己并不知道童童下水来了,认他骂着,或者,此时给她一个耳光,她还会感激。像那时一样,她闭紧了嘴,一声不吭地等待着惩罚。但是,没有人来惩罚她。童童虚弱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缓缓转过脸来,小嘴动了好几下,才发出细微的声音,“爸爸,是我自己要下去的。我以为只有下去了,妈妈就不会伤心的躲起来了。仿佛是暴洪冲开了岌岌可危的堤坝,紫末的心被这微弱稚嫩的声音击得粉碎,一串串眼泪滚出来,她咬紧了唇,浑身发抖。童童的精神仿佛又恢复了一点,他忽然抬起小手,紧张的摸摸两边脸颊,才稍微放心,又天真地问自辉,”爸爸,你看我腮边长出鳃没有?气头上的自辉一愣,忽然想起那时他脱险后也这样问过,心头一时间酸得发疼,用力地摇摇头,“你还是童童。”童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还好没变成鱼。”自辉眨去夺眶的湿意,充满了怜爱地说,“童童就是变成鱼,爸爸也认得出来。”“妈妈呢?”紫末含着眼泪拼命点头。童童终于很放心地把头依偎进父亲宽阔的胸膛休息。自辉瞥了一眼紫末。似欲言又止地叹息,有些话不能说出口,不能将已到手的幸福毁于一旦,然而心里余悸未平,他再分不出半点心神来安抚她,静默良久,抱着童童大步离开。旁观已久的王清瑜此时才挨过来,推了推惊魂未定的紫末,关切地问,“紫末姐,没事吧?”紫末没有答她,她又小心地看自辉离开的方向,激昂愤慨地说,“切!就那么点儿事,童童又没有危险,他那么大声骂你干什么?”紫末仰起一张茫然的脸,只觉得这位芳邻简直天真的可憎,半响,抬手指着门的方向说,“求你先滚开一会儿,行吗?”王清瑜愣了愣,霍地站起身,愤愤地换衣离开。直至人都走光了,空寂的池边只剩她一人落魄的跪坐着,深蓝色镂空的穹顶亮着灯,像天幕里闪烁的星光,而她如同旷野里面无表情的泥塑,苍白的光晕笼罩着她的头顶,眼里的泪和身体的水珠被风干了,紧绷着,一触就要破裂开来。童童已经被父亲抱着离开很久了,他的声音仿佛还留在她耳畔,“妈妈,妈妈,带我去玩好不好?好不好?”他仰起纯真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她的侧影,她推开了笔记本,揉了揉从早上就一直跳动的眼皮,笑着商量,“爸爸不在,我们只在楼下玩一会儿,行吗?”自辉从来不放心她单独带着童童,去哪里一定要有他陪着才行。那天他临时要回公司,嘱咐了又嘱咐,不能带童童出门。童童答应了,一同乘电梯,他偷偷地将小手塞进她的手心里,她的心头暖融融甜腻腻的,仿佛一颗阳光底下缓缓融化的太妃糖。八月的日头仿佛能烤化大地上的一切,他们一走到太阳底下就开始东躲西藏,好容易才到湖边的绿茵地找到一棵庇荫的大树,湖面上潮湿的小风吹拂到岸上,使他们能享受到一抹稀罕的凉爽。童童那天穿着一件洁白的麻料T-shirt,左胸口有一个黑色的徽章,下半身同样是透气布料剪裁成的短裤。她偏爱给儿子买浅浅颜色的衣服,能衬得他如同一个英俊的小小王子。童童很有兴致地跟她说学校的事情,“老师讲课讲忘记了,没揭茶盖就用嘴去喝。”“班上有个坏男生,总是去掀女生的裙子,女生都穿裤子了。”“同学不相信学校对面那个大电子屏幕的广告是你做的。”她一直面带微笑地听着,不敢插嘴,害怕她一说话就打断了他,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可是听到这个,她忍不住担心地问,“啊,那怎么办啦?”“你什么时候去接我放学,他们看到你就会信了。”她马上就答应好,随即又隐隐担忧着自辉。童童仿佛害怕她不答应,神秘地爬到她身边,凑到她耳朵边上说,“我们的数学老师每天放学后都跟爸爸说好久的话。”“为什么?你们的老师这么关心你吗?”“才不,她有次还要请我跟爸爸吃饭。”此时,她才迟钝地说,“哦,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的数学老师是女的。”她有点难过,有点无奈,她的身边总不会缺少女人。童童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角,“妈妈,你去接我放学嘛,好不好?”“嗯,明天一定去。”她一口答应,假如他是因为每天跟那个女老师见面,才不许她去接童童下课,她不会原谅他。童童高兴得跳起来,她心里却越发堵了,脸阴沉沉的,赌气般的抓住童童的手说,“爸爸要是想抛弃我们,跟你们的女老师结婚,你就跟妈妈走得远远的,好不好?”“好。”童童随口答应着,大概他从未想过要跟妈妈走得远远的,也不认为爸爸会任由他们走得远远的,所以心里只为着明天妈妈终于要去接他放学而兴奋着。他又开始说一些有趣的事,紫末也仍旧微笑地听着,平时只要自辉在,童童就只对他讲这些事,完全把她这个妈妈给忽略了,难得自辉不在,最好他去跟那个女老师约会,天天不在,不来对她管头管尾,她再不用怕他,就可以独霸童童。她气闷地想着,随手扔在草丛里的手机却响了,是林之洋打来的。原本她今天该回公司工作,自辉说他也有事情,便留她在家守着童童。自她接起电话开始,林之洋那个变态就罗嗦个没完,但也确实是有紧要的事情要解决,她只能凝聚心神,耐心地对答。等了很久的童童又站起来,拍掉沾在衣服上的草叶,小声说,“妈妈,我去那边玩一会儿。”她捂着听筒点头,又叮嘱道,“不要走太远,我接完电话就来。”仅仅是在这很短的时间里,在离得不远的地方,紫末还未挂断电话,她一生当中最可怕的事发生了。当阳光穿透繁密的叶片,在她身上洒下光斑,一阵湿热的风刮过来,天地间仍那么平静,但在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转过身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住了。风停,树止,夏蝉不鸣,一再盘横在她耳中的只有童童的喊声。到湖边几十米的距离,仿佛是跑到了她一生的尽头。碎酒瓶还在原处,她无暇去想是哪个天打雷劈的醉鬼将碎酒瓶倒插在草地里,仅是目及到透明的锋刃和瓶身上涂满的鲜血便已经叫她手脚发软,而湖边的水泥上一道鲜红的血迹更是短促而惊心。她无暇去深想那是不是童童的血,跨出双腿,身体便直直地落入水中。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啊,童童就在她眼前挣扎,她却如何也接近不了,仿佛水底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的脚下沉,她拼了命,疯了似的在水中挥动手,却仍是过不去,只眼睁睁地看着童童在挣扎,只绝望地听着他的叫声,只无助地下沉,水没过了下巴,没过了嘴,没过了鼻梁,将要没过她惊恐睁大的眼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水中她安心了,任湖水没顶,任身体往湖底沉去。她是被围观的居民就上来的,才刚刚被平放在地上,就猛地睁开眼来,四处找寻童童的影子。离她不远处,自辉抱着奄奄一息的童童,他那样柔弱地依偎在父亲胸口,稚嫩的小腿上有一处血肉翻裂的伤口,血流如注,洁白的衣服染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方才他还附在耳边跟她说,“妈妈你来接我放学嘛。”软软的声调,扯着她的衣角,那样的活蹦乱跳他方才还拍掉粘在身上的草叶,“妈妈,我去那边玩一会儿。”她的孩子,才玩那么一会儿,鲜血却已经染红了他的衣服。她疯一般的跪爬过去,抓着自辉的裤管,勉强站起来,童童已合上了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方才,他的眼里还有她的倒影,“爸爸不在,妈妈,带我去玩一会儿好不好?”他还趁着爸爸不在,出卖爸爸每天下课跟女老师说话的消息。他只是要离开她去玩一会儿啊,她也过来了,为什么却没有像开始那样好好的?为什么不能再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为什么再不能张嘴说那么有趣的一些事?为什么?她软而无力的双腿跌回了地上,抱住自辉的腿,却猛然被踹开来,她看着自辉抱着童童急风似的跑开的背影,没有感到羞辱,只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童童离她越来越远,她的眼睛是干涩的,没有眼泪。许久,她的身体才开始颤抖起来,连嘴唇都在剧烈地抖动着。追到医院时,手术室门已紧闭,指示灯亮着。自辉就那样湿淋淋地坐到地上,头往下死垂着,摊在膝上的手不住颤抖着。直到童童出来,他都没有抬起头,而他的手,也一刻都没有停止过颤抖。童童从手术室里出来,破裂的动脉血管已进行过修补,然而双眼还没能睁开,更没有脱离危险。医生也不确定他能不能活,活过来后会不会落下终生残疾。自辉仿佛这时才能看得见周围的事物,却仍然没有看她,眼睛只专注地看着病房的门,发出沙哑的声音,“到此为止了,江紫末,你不配做一个母亲!”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声音。她站在他的身侧,看到他的侧脸有一道湿亮的泪光。“走吧,你再待在这里,我怕我忍不住掐死你。”她走开了,眼里仍然没有泪水,只是身体不住地哆嗦,掏车钥匙的手在哆嗦,握住方向盘时仍停止不了哆嗦,哆嗦着踩下油门。横冲出医院时,她忽然回过头,往后看去,意识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她丢失在医院了,却想不起来。她转过头,目光投入车窗前那一片五彩十色的夜景中,有卖花的小贩,有亲呢的情侣,有牵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她终于想起了她丢了什么——她,江紫末,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一切。她去了咖啡馆,站在曾经淮扬努力工作的地方,机械地捏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口。她用很多很多的酒把自己的神经灌得麻痹,又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惩罚。她回到车上,把车开到一条无人少车的道路上,油门一踩到底,耳边的狂风像是谁在怒吼,吼叫着要她去死。她忽然疯了一般的笑了起来,笑着,干枯的眼睛竟然有了泪水,她没用手抹去,任泪水流淌在脸上,,视线渐渐模糊,前方的灯光晕染开了,原本极暗的灯光却似近在咫尺,光芒刺目。狭小的车厢仿若那晚逼人的电话亭,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雪,他在里面温柔地搓着她冻得僵硬的手指头。时间为什么要走到今天?她问,为什么不是永远达不到或者跳转过今天?她只需要那短短一两分钟,挂断林之洋的电话,继续听童童说话,他便不会到那里去。然而,她能找到这世上最富有的人,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还给她那一两分钟的人。前方的视线已经彻底被泪水隔绝,她的眼前只有童童惨白的脸,微弱的气息,一动不动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那是她经历了一夜的阵痛,拼死也要让他诞生在这世上的孩子,那时,皱巴巴的他仿佛还没有她的手掌大,稚嫩的皮肤只有薄薄的一层,她只敢心惴惴地注视他,胆小得不敢用手去触碰,不敢碰触这个属于他的神圣的小生命。短短半个月,他每日吸着乳汁,长了许多肉,奇迹般地把皮肤撑开来,光光滑滑,白白胖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开始好奇地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自辉成天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抱着小婴儿的他,笨拙得只会反复说:童童,爸爸的心头肉。其实,那时她也只会看着父子俩傻笑。童童开始长牙齿了,痒得不舒服,把胖胖的小手喂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啃着,自辉却如临大敌地守在一旁,硬将他的胖手解救出来,小家伙却不知感激地大哭起来,哄也哄不住,死笨的父亲慌忙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送到他的小嘴里。他们原本是个幸福的家庭。当父亲的从不盼望儿子长大后有出息,却在他还未懂事时就灌输一些浪漫得不可救药的思想。童童只有两岁,抱着父亲的大腿,安静地听父亲说:儿子啊,快点长大了好去披荆斩棘。他用稚嫩的声音问:做什么?父亲拔起伟岸的身躯,拍着圆圆的小脑袋说:救回你的公主啊。她很不高兴,认为他抢了她原本该对儿子说的话。她的童童,自辉的心头肉,如今还没有长大,今天却浑身沾满鲜血,静静地躺在医院里,也许——也许他会失去呼吸,小身体变得僵硬冷静,被装进黑漆漆的木盒子里她轻轻地闭上眼,松开方向盘。如果是这样,孩子,妈妈不会让你孤单一人,妈妈陪你一起。失控的车身迅速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偏离,如汪洋上被暴雨袭卷的船只,摇摇欲坠,她的心却没有一丝的颤抖,脸上无悲无喜,很平静的,平静地等待未来的时间漠然走过。车子正急速地歪向路边那片漆黑的绿化林,路灯被抛在车后很远,闪闪烁烁,仿佛一双眼睛很温柔很悲悯地注视着她。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对她温柔,对她悲悯,并轻轻地在耳边问她:一生的陪伴,如何?她的心脏猛地一阵抽搐,有隐痛自胸口扩散开来,密密麻麻的围着每个神经,耳边反复着他的声音:一生的陪伴,一生的陪伴……一生的陪伴,到此终了。她望着那一片幽漆的树林,仿佛有钝器砸到她的胸口,猛然间瞪圆眼睛,真的要就此结束了?真的能舍得丢下他?他是那个七年来日日夜夜陪伴在身畔的人啊。那个曾经抹去她的眼泪,在夜里低语着,“不要害怕,还有我陪着你的人。真舍得下?寂静的夜空响起轮胎摩擦过地面的声音,车尾猛地甩向人行道的水泥台阶,车身翻了过来,斜斜地滑向树林子里,才停了下来。一股重力将她弹开来,安全气囊自动开启,但她已经意识不到这些,短暂的空白后,她缓缓睁开眼睛,是望不见底的黑暗,方才那一阵眩晕的颠倒过后,仿若从山崖坠落,如今落到一个漆黑的不透光的黑洞里。她从未遇过这种眼盲的黑,试着转了转头,想寻找到一丝光明,却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这才感觉到同,滚热的血由额头涌出,粘腻地滑过面颊,她试着抬起手来碰触四周。手指却连微微的卷曲都做不到,大概手臂的骨头已经碎了吧,胸腔的剧痛也扩散开来,五脏六腑仿佛已经被揉烂了。她静静的,又过了些时候,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身体已痛到失去了知觉,仿佛头一下的身躯都没有了,只能感觉到额头还在流出滚烫的液体。等血流干了,就结束了吧,她想。没有害怕,她只是累,只想睡一觉。昏昏沉沉的,她其实怀疑自己是睁着眼睛的,否则怎么会这么的黑,没有一丝光泄露进来,然而她已经无法去探究眼皮是不是紧合住的。她的思绪就这么迷糊而混乱的飞驰着,恍恍惚惚间,仿佛有一道光芒劈开这无际的黑暗,一个曾经想念得让她心里发痛得人出现在她眼前。淮扬,是淮扬啊。她的嘴角漾起一个诡秘的笑容,染着血的脸,有如鬼魅般的妖治。他抚着她的额头,替她挡去刺眼的光,俊美的面容冷漠如昔,只是那眼底有一抹心疼。被他拂过的地方,痛苦地抽搐起来,嘴里充满血的腥甜味道,她不在乎地微笑,说;我应该忘了你,却忘不掉,这个时候,我看到的仍是你。他的面容也呈现出苦痛和矛盾,说;你那时明明说愿意跟我一起走的。她仍旧微笑:此时非彼时,我日夜想念,日夜为你痛苦,早该看透,我不能忘记你,便不该拖累他,相互折磨到今天,落得如此下场,淮扬,我仍不悔不怨,只有不甘。他说:我知道,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痛苦都结束了。她执着的说:我也知道,闭上眼睛就可以跟你相聚,但我不要,宁愿就这样痛着,等血流干,我也要睁着眼睛,再看一眼我与他同存的这个世间。他苦涩至极道:你何苦?何苦?她无奈地自问:受尽七年的痛苦,思念你,愧对你,所明白的,也只是这二字。我何苦不想忘了你,只因今生今世难以做到,我与他,活着也不过是在你的阴影之下痛苦着,淮扬,我自问不负你,负他却良多。他问:你后悔了?她不答,至死不悔,只有不甘。不甘他不能陪她到最后。放弃对淮扬的执念,与自辉的幸福便唾手可得,这个道理,她恐怕是死也不能顿悟。然而,她亦不能舍弃自辉,明知活下来仍是折磨,她却不能放手离开。耳边突然响起嘈杂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近处交谈,眼前的光芒骤然消失,她又跌回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淮扬也不见了,她却没有惊慌,没有追逐。很累很累,她想静静地睡一觉,却强撑着意志,还要再看一眼黑暗以外,她与他共同生活过的世界自辉说得对,她的执念过深。这一次的执念,却是因为他。穹顶的灯光仍然如星光璀璨,她犹如噩梦出醒,浑身发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眼睛仍然干枯如荒漠,流不出泪来,只有唇角仍在轻微地抖动着。她梦游般地走出馆外,可是该去哪里?没有了自辉和童童的地方,她不知道去了有什么意义?茫茫的天地间,没有他们的地方,都不是她的容身之处。夕阳染红了屋顶的树叶,暖暖地裹覆着她冰冷的身体,她依旧哆嗦不止,胸口的痛又缓缓牵了开来。这一次,他们是否还会原谅她?若不能原谅,她还能再失忆一次吗?她仰起头,望着天际那轮橘红的日头,如火如荼的烧红了天边的山野,日头之下的大地,却并排躺着一双拉长的影子,她眨了眨忽然泛红的眼睛,那温暖的橘红光芒中站着的正是她的那对父子。她几乎是飞奔过去,近了,近得能看到他们脸上的微笑。“妈妈”已换了衣服的童童,把小手塞进她的手心,仰起脸看她,微微笑着,“我们来接你了。”她笑了,笑出了眼泪来,用手背抹去,却开始抽噎。一只柔软的手覆上她的肩,透过模糊的水光,恍惚看到自辉的脸。“你就这样走来了?”一语惊醒,她低头看,自己依旧穿着泳衣,傍晚的风吹过,寒意浸入骨血,她羞窘的红了脸。自辉无奈地摇摇头,脱下外套,温柔地包住她,“走吧,回家。”“衣服,怎么办?”“改天再来取。”他说,“我们很饿,你赶紧做饭给我们吃。”她释然地笑着,连连点头,“好!”他们一同往家的方向走,身后那轮日头悄然的跌进山峦中,第一颗孤星挂到天幕上,薄暮时分,城市里灯火初上。许久以后,已是盛夏,自辉突然问紫末,“那天你在游泳馆里想什么想了那么久?”紫末从小说里抬起头来,诡秘地笑了笑,“我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跟你再一次变成陌生人。”自辉的眉目间露出温柔,“再变成一次陌生人,我仍然会带你回来。”她笑着,又低头看小说,不必要告诉他,再变成一次陌生人,她仍然会爱上他。——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