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溪仿佛在冰天雪地中行走,一直往前,然后她视线中终于出现了与白色不同的色彩。那是一具透明的棺材,不是冰做的,但是伸手一碰,就感觉到刺骨的寒。棺材中睡着一个人,面容和付时游分毫不差。他安静地躺在那里,一身军装完整熨帖,好像只是睡过去了一样。但是他脸色并不红润,看不到一点生机,这就让人分辨出来,他已经死了。春溪坐在地上,抬手趴在边沿,脑袋靠在手臂上,认真地看着他。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衣服,立即就有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窜上来,慢慢延伸到身体其他地方。他活着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现在这身是她后来重新给他找的,和他之前的也没什么区别,只是看起来崭新了些。“南哥。”她看着那熟悉的眉眼,轻轻地喊他。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她喃喃着说。“以前我觉得,活着真累,若不是每年能见你一次,若不是凶手还没付出代价,我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可是现在,我又想,活着真好,只可惜……”周围冷得不行,呵口气都能凝结成冰,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冷,寒意对她来说,好像就只是一种感受而已,并不足以让她难受。这要让人知道,可能会很惊奇,春溪却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她只是平静地猜测着,她什么时候,会突然死去。之前每一次“死亡”的来临,都毫无预兆,十分不稳定,所以魏沉几年不敢让她离开,她隔三差五就要躺在他的手术床上。这次也是她执意要走,他没办法,才点头答应。可是也不放心,所以派了戴诺过去。春溪知道这次是有些不一样的,魏沉为什么愿意放她走呢?因为他为她,已经想不出办法了,他们心照不宣,所以让她抓紧这段最后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起来有些奇妙,没有任何预示,春溪只是有种预感,这最后一次“死亡”,就快要来临了。只是这次,她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在魏沉的手术床上醒来。她忽然有些难过,心想是不是自己前面十多年过得太过幸福了,所以后半生才被这些悲惨所缠绕。春溪待了许久,都忘记了时间,外面的魏沉叫她,她才从过往的记忆中回神。最后看了他一眼,春溪转身离开。“南哥,我走了。”她说。……春溪回到B市,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戴诺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在机场外等着她出来。两人汇合后,他也没问她去了哪里,只问她:“现在去哪?”春溪想了想,说:“送我回魏家吧。”戴诺点头。路过一个商场的时候,春溪忽然说:“等等,我想买样东西。”戴诺找地方停了车,然后和她一起进了商场。“要买什么?”戴诺问了句。春溪正要回答,可话才到嘴边,一抬头就猝不及防撞见两个人。付时游和路回。春溪的脚步蓦地一顿。那两人走在一起,春溪看见的时候,付时游正给路回递手帕,路回脸色不太好,似乎是不舒服。两边就隔了几步远,春溪刚停下脚步,路回就发现了她。她脸上露出尴尬又错愕的神色。付时游见路回面色有异,下意识扭头一望。在看见春溪的瞬间,他神色微微一僵,然后下意识就将路回还没接的手帕收了回来。接着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欲盖弥彰,想要解释,又不知自己能以什么立场和她解释,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只变成两个字:“迟迟……”他最近似乎过得不太好,脸颊瘦削了一些,目光不似以往有神采,整个人的气质看着也沉默了许多。春溪本来想要走开的,但是动作不够快,成了如今的局面,她只能扬起一个礼貌疏离的微笑,和两人打招呼:“付总,路小姐,好巧。”“好久不见。”路回也对春溪微笑,她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和付时游之间拉开一个分明的距离。她神色有些无奈,似乎想和春溪解释些什么。春溪却不太想听,她在路回开口之前,先一步道:“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两位再见。”从始至终,没多看付时游一眼,仿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哎?良小姐?”路回想要叫住春溪,但是春溪没有听到似的,和戴诺径自离开了。路回有些急,想要追上去,可她有些不舒服,有心无力。她扭头,看向旁边的付时游。付时游目光落到远处,落到春溪背影上,怔怔看着她离开,他似乎想要挽留,可最终也没迈开一步,只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付总……”路回喊了他一声。付时游收回视线,他敛了敛目,神色又恢复了之前死水一般的沉静。“走吧。”他说了声,迈开步子。这时一个年轻男人快步走了回来,“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排队排得有点长,花了些时间。”他将手中的柠檬水递给路回,柔声说道:“我让店员不放糖,可能有点酸,你先试着尝一口,不喜欢就扔掉,等会儿换一家给你买。”路回接过,温柔一笑,说:“不必了,酸的正好,我压一压,可能就不想吐了。”年轻男人转向付时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哥,刚刚多谢你刚我照顾阿回了。”付时游冷淡简短地说:“没事。”……春溪买了东西,和戴诺要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人喊她:“良小姐!”是路回的声音。春溪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本来想当做没听见,直接离开,但是不想路回直接追了上来。春溪只能停下,“路小姐,有事吗?”又扫了一眼,付时游没跟在她身边了,换成了个陌生的年轻男人。那年轻男人有些疑惑地看了春溪一眼,又看向路回:“阿回?”路回挽着他的手,走到春溪面前,跟春溪介绍说:“这是我未婚夫,他叫付齐,说起来有些巧,他是付总族中的堂弟。”春溪目光一顿。付齐不知道路回为什么要这么仔细地和春溪介绍他,有些疑惑,却也礼貌地和春溪打招呼,“你好。”春溪点头回应:“你好。”除此之外,再没其他反应,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和路回寒暄了两句,就要离开。路回忙道:“良小姐,我想和你聊一会儿,可以吗?”见她神色恳切,春溪默了片刻,点头同意了。路回松了口气。两人走到不远处的小店,面对面坐下。戴诺和付齐则隔了些距离坐在另一边。“你想和我说什么?”春溪问她。路回说:“我想我有些事可能要向你解释。”她不了解春溪和付时游之间怎么了,但是她很聪明,猜到春溪可能有些一些误会。她也不和春溪绕弯子,开口就直奔主题:“我知道你可能是误会了,觉得我和柯瑾、和骆言言是一样的,但是其实不是。”“我和付总之间的渊源,我想良小姐你应该了解过了,没有付总,就没有今天的我,能够实现梦想,达到今天的成就,我最感激的,就是付总。付总有才有貌有家世,的确很容易就能让人动心,我当初也有过一段时间,心存幻想。”她坦然道,“但是后来我发现,他帮我那些,对我可谓是有求必应,并不是因为我,只是因为……我像他心里挂念的人。”她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发现那个秘密的,付时游对她的背影异常的着迷,出去走在一起,都要让她走在前面。某次她突然回头,一不小心就看见了他眼中那极致的温柔,还有思念。她一开始心如鹿撞,以为他看的是她,但是后来她知道,不是。她只是一个替代品。所以她理智地放下了那还并不是很深刻的感情,还好还不晚。她知道柯瑾和骆言言的存在,因为她的理智,付时游在她面前要更加放松一些,或许是看出来她对他没有那种心思,所以他对她放了心,和她相处有时像朋友。偶尔情绪特别强烈的时候,也和她说一下他心里那个人。路回就从他那些字句里,看到了他对他心里那个女孩的深刻的感情。有时她觉得付时游真是可怜,日日夜夜想念着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他遇见很多相似的身影,可是任何一个,都不可能是她。可是他也冷酷得让人心寒,她在一开始,就猜到柯瑾不会有好下场,结果也果然如她所预料。柯瑾的结局,让她庆幸不已,也终于彻底死心,对付时游的最后一丝微小的希望,悄然消散。她开始认真地去爱别的男人,努力经营自己的爱情和未来。如今和付齐已经订了婚,她也怀了身孕,他们的婚礼,已经筹备得差不多,很快就能迎来她一直向往的温馨家庭。她感到很幸福。只是一开始将她拉出昏暗的付时游,到如今,还和曾经一样,孤身一人,等着再也不会回来的人。春溪是有些不一样的,她看得分明,春溪和她、和柯瑾、和骆言言,都不一样。付时游在她这里有了真心。她感激付时游曾经的帮助,所以才决定和春溪聊这些。“……我想你们之间应该是有感情的,我不知道你们之间还有什么误会,但是如果是关于我的这个的话,完全不必再多想。”路回说。她又跟春溪解释:“刚才我之所以和付总走在一起,是因为我和我未婚夫就要结婚了,特意来给付总送请帖,因为这里离他公司近,就约在了这边。刚刚我吐得厉害,说想喝酸的,所以我未婚夫去给我买柠檬水,留了我和付总待在一处。”春溪不说话。她脸上平静的面具堪称完美,让人完全看不出她的情绪。“付总这段时间过得……不太好。”路回又说,“他以前什么状态,今天什么状态,想必你也看见了,我算起来只是一个外人,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我想,他肯定希望,你是心疼他的。”春溪沉默了许久,说:“谢谢你和我说这些。”听了路回这些话,她忽然就明白了柯瑾、骆言言她们存在的原因。“我该走了。”她站起身说道。然后不等路回说什么,和对方点点头,就迈步离开。另一边戴诺看见,连忙起身跟过来。春溪走得很快,她怕自己再多待一会儿,就会控制不住在路回面前失态。她为什么要在今天知道这些呢?她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那或许……会少一些留念,离开的时候就不会那样痛苦。……回到家里,春溪没和人说什么话,回到房间后,借口没胃口,饭都没下去吃。良蕴不放心她,上来看了她一次,坐在床沿和她聊了几句,然后出去后,就让人给她送了些吃的上来。春溪不忍她担心,没有拒绝,只是看着那些吃食,她没有丝毫胃口。她连筷子都不想碰一下。她又翻出那个锁在抽屉里的旧手机,打开那个特殊的相册,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张一张地翻看,一张一张地回忆拍照时的场景。等她看完,外面夜色已经漫上来不知道多久,周围都安静下来,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看了眼时间,才发现已经很晚了,整栋房子里还没休息的人,估计也就她一个了。春溪睡不着,她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那张熟悉的脸。有时候她都分不清那是向南,还是付时游。她屈腿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个枕头,脑袋靠在身后的墙上,看着窗外明灭的光,许久没有动弹一下。过了很久很久,在这万籁寂静的夜里,她感觉自己的心情也慢慢地平静下来,可是无意识的一摸,却摸到满手的泪。她在黑暗里,怔怔地,看着轮廓不清晰的手指。忽然一阵铃声,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付时游的名字仿佛在屏幕上跳跃,她盯着看了数秒,才轻轻地,碰了下那个绿色的键。“迟迟……”他在手机里喊她。似乎是喝了酒,他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清晰可辨的痛苦和隐忍。“迟迟……我好想你。”他说,“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春溪没说话,房间里一时间只能听见付时游含糊的说话声,以及她隐忍克制、却依旧微微不稳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她问道:“……你在哪里?”半分钟后,春溪挂了电话,出了房间门,悄然走出魏家大门。她自己开车,顺着熟悉的路线,最后到了前不久还是她和付时游共同的家的地方。只是指纹锁上她的指纹已经删掉了,她自己没法开门,只能按了门铃。她以为来开门的会是吴婶,可是最终门打开,她看见的,却是付时游的身影。付时游一身酒气,他似乎不太清醒了,看见春溪,怔了几秒,然后似乎以为这是幻觉。“……迟迟?”他试探着伸手,来触碰她。春溪没有动。他的指尖快要触碰到她衣裳的时候,动作却忽然顿住了。下一刻,他猛然将她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刻入骨髓。春溪被勒得身体发疼,但是她没有反抗。她听见他不停地叫她的名字,不知是将她当成了幻觉,还是觉得她终于归来。吴婶似乎听到动静,跑出来看,见到门口相拥的两人,她一愣,揉了揉眼睛,“……太太?”春溪抬头,对她浅淡地笑了一下。吴婶也笑起来,似乎很高兴。“先生喝醉了……”她说,想要上来帮春溪扶人,春溪却对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吴婶停下脚步,看着显然已经不清醒,不停在说着什么的付时游,又看看温柔乖顺得仿佛假象的春溪,想了一下,默默退回了自己的房间。春溪默默地听着付时游和她诉说这些年来深藏心底的想念,等他稍稍停歇了,才从他怀里退出来。他很警觉,下意识抱紧了她。春溪安抚地在他怀里蹭了蹭,他才稍稍松开一些。春溪退开的时候,握住了他一只手,与他十指相交,他终于安心了些。春溪带着他慢慢走进去,一起坐到沙发上。茶几上放了几个瓶子,有空的,也有倒了一半的,他的确是喝得不少。春溪难免担心他的身体,但是同时又庆幸,他若是不醉,或许她都不敢上门来。他拥着她窝在沙发里,一会儿后似乎觉得姿势不太舒服,又带着她躺了下去。两人面对面,鼻息相闻,他抬手小心地描摹她的眉眼。“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他说。春溪忍不住笑了一下,她哪里是“有些不一样”,这整张脸,和曾经哪里有相似的地方呢?“但是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迟迟。”他轻声说。“可是迟迟不要我,真让我难过……”又说,“也只有在这时候,能够看见你。”春溪听着听着,明白过来,他竟然把这当成是做梦了。她怔怔的,心里酸涩难言。付时游不是这样懦弱的、连追求都不敢的人,他从来张扬恣意、喜欢掌控主动权。这是她头一次,见到他这样软弱。她一开始不明白他的心,但是听着听着,就懂了。他哪里舍得日日夜夜思念的人,投入别人的怀抱呢?可她那天跟他说的那些话,让他不敢再靠近。他不愿意承认,他在她心里,从来没有过位置,他特别珍藏的那段记忆,其实也不属于自己,只因为在她看来,那些都是向南。他也不愿意相信,她真的对他没有一丝感情。可他也不敢再去问,他怕她毫不留情撕开他所有幻想,粉碎他最后一分希望。不靠近、不去问,那不管事实是什么,至少他可以欺骗自己,说不是那样的,他的迟迟怎么可能不喜欢他。爱而生畏。他的声音越来越不清晰,抱着她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松。春溪轻轻低头,慢慢将脑袋靠在他胸膛里,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喜欢你的……怎么会不喜欢你?”她哽咽着说。“真的吗?”他抱紧了她,不确定地再问一次,生怕自己是听错了。她在他怀里一直点头。“可你之前说的不是这样……”他有些低落。“之前是骗你的。”春溪轻声说,“以后我再不骗你了。”“那你不会离开我了是吗?”他问。春溪没有回答,只说:“我看到你过得不好,心里真难过。我去看了渊渊,他也不晓得我是他妈妈。我再没法回到你们身边了,如今唯一的希望,是你们能够幸福快乐……”良久的沉默过后,她轻轻地和他说:“南哥,迟迟死了,你忘了吧。”……付时游醒来,头痛欲裂。脑海中闪过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他左右四顾,轻声喊:“迟迟?”吴婶从厨房里出来,松了口气,“哎呀先生,您醒啦?”她一边将早餐端出来,一边关心道:“以后还是别喝这么多酒了,伤身体。我就估摸着您该这段时间醒,早餐给您做好了,您收拾一下过来吃吧。”付时游坐在沙发上没动。他问:“……迟迟呢?”吴婶一脸疑惑:“谁?”沉默片刻,他说:“春溪。”“啊您说的是太、啊不,良小姐?良小姐那肯定在她家里嘛,您怎么突然想起来找她?”“家里?”付时游抬头,直直盯着吴婶,“她昨晚……没来过?”吴婶脸上没有一丝异样,她诧异道:“当然没来过,昨晚您回家的时候都那么晚了,良小姐没有来,后来您喝醉了酒,她当然更不可能来。”……是吗?付时游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消失,他脱力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回想着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吗?可之前的梦,也没那样真实。她在他的怀里的感觉,是那样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