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帮不上什么忙,往来的人很多,她只是觉得他辛苦。丧母之痛,偏偏还要礼节周全地站在这里寒暄。如果是自己,可能只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安静地待着,而不是疲乏地接受旁人的安慰。直到苏漾走到她身边,即便是一身冷色调的衣服,依然气质华贵。她冷冷地看她一眼,然后轻声说:“我想和你说句话。”她们站在走廊口,苏漾的语气很浅淡平直:“阿姨昨天接到了靳知远出车祸的电话,心脏病突发,凌晨走的。”悠悠不自觉地回身看了一眼,微微咬住了唇,目光依然清亮,却也布满惶恐。如果这是真的……可其实,她心底已经相信这是真的了。靳知远不会告诉她,维仪也不会责怪她,可事实就是这么显而易见,她在大雪天把他约出来,然后他的母亲因此而去世。她没有再理会苏漾的目光,转身走了回去。靳知远的眉宇间全是倦意,趁着人少,坐在一边,因为用手撑着额头,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悠悠木板地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敲敲他。她知道自己很幼稚,明明很想哭出来,却拼命地忍着,拼命地眨着眼睛,连气息都不稳:“对不起,靳知远。”不远的地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不知是哪家的亲戚,遵循着老家的惯例来哭灵。她再也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头,又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他拖着她的手一直到门外,放开她,或许又觉得自己动作生硬,顿了顿,才对她说:“为什么和我说对不起?”悠悠实在没法把这件事再说一遍,她惶错不安地点点头,迟疑着去握住他的手:“是我太任性,昨晚……”“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冷地截断她,“是谁告诉你这和你有关系?”悠悠没说话。他似乎更加恼怒,唇角的笑冰凉:“这么说起来,我、你、姐姐三个人都有错,是不是?”难得放晴了一天,靳知远在这有些温暖的午后,阳光的轻柔抚摸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的本意,并不是那句话。可是他来不及控制自己,就放任那些话脱口而出。他也累了,他也要发泄,他看着她离开。再也分不出精力去挽留。雪霁天晴,看来暴雪的天气暂告段落,新闻主播喜气洋洋地换上了橙色的外套,鲜亮得像是数日难见得那轮太阳,只是清亮的声音被淹没了人潮挤挤的长途客车候车厅里。悠悠简单收拾了行李,看了眼手机,然后循着人流上车。到家已是下午,江南小镇还是那样不急不忙地慢吞吞过着自己的日子。施爸爸在车站门口等着,翘首以盼的样子让悠悠莞尔。妈妈在家里先准备了大个馄饨,馄饨皮煮得薄又透亮,鲜肉里撒了些新鲜野菜,汤里又有颜色鲜嫩的蛋皮和几缕紫菜,悠悠连吃了十个,然后对着老爸眉开眼笑:“饱了!”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纱布,哟了一声,不过也就是多了几句抱怨:“你长这么大了,还这么不小心?哪里摔的呢?”悠悠只是吐了吐舌头,她从小跌倒摔破无数次,老妈早就习惯了,倒也没追问。吃饱了,连屋外的寒风也不当回事。施爸爸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出门前看了一眼正在帮老妈收拾碗筷的女儿:“悠悠,陪老爸散步去。”悠悠把碗筷放下,听见老妈在笑:“去吧去吧,你爸很久没人陪着聊天了。”小镇天暗得早,一路的蜿蜒流水,挂上了大红灯笼,隐约映出了暖黄色的灯光。她挽着老爸的手臂,听得见潺潺而过的水声,轻轻踏过的脚步声,原本一切柔美安静,蓦地听到老爸说了一句:“悠悠,你是不是有心事?”知女莫若父,这句话放在施家是绝对适用。施妈妈向来刀子嘴,可是心思却糊涂,远远不及老爸来得敏锐。她只是不置可否地笑,故意把语气说得夸张:“心事多着呢!我现在是大龄女青年了,老爸,我同学都当爸妈了。”老爸永远是宽厚的,大约看出了她若有如无的回避,只是笑了笑:“老爸就随便问问,你都这么大了,总会处理好自己的事。”她忽然打断了老爸的话:“爸,你为什么和妈结婚?”老爸的脚步慢了下来,微微发福的身体顿了顿,他摇了摇头,声音低缓得像是吱呀摇着橹的乌篷船。“你妈年轻的时候能闹腾,不然就嫁不成了。那时候我家穷,你外婆说什么也不让女儿嫁给我,都是她自己闹的,后来她家吵不过她,就嫁了。”都说江南的女子温柔若水,悠悠笑了出来:可老妈永远风风火火。悠悠只敢想到这里,其实她知道自己有时候不大靠谱,做事迷糊,又稍微有些优柔寡断,遇上了想不通的事,喜欢逃避甚于面对。她把这些念头统统甩开,随口就问:“老爸,那你们在一起还挺顺利啊?”“就是穷。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不富,倒也没什么。而且我们那时候,大家心思都纯,和现在哪能一样?”那样走来的爱情才让人动容,过了那么久,往事都已经化成记忆深处的侧影了,语气却还是坦荡而留恋的,只让人觉得艳羡。悠悠轻轻叹口气,看到老爸耳鬓的几丝白发,忽然替父母感到幸福。这是学生阶段最后的一个假期,悠闲到了无所事事的地步,上网、吃饭、睡觉,偶尔有一天悠悠发现自己的一块手机电池用了整整四天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与世隔绝。不意手机还是会响,悠悠接起来,吴宸气得哇哇直叫:“施悠悠,发你一百条短信了都不回,原来停机了你都不知道。”她很老实地说:“现在我知道了。”悠悠正坐在窗台上,窗户大开着,晒太阳,连眼睛都睁不开,她微笑起来:“无聊的人总是一样的。”那边难得沉默了一下,吴宸也像是有心事。闲扯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吴宸坚持要请她吃饭。鉴于他表白了多次,悠悠觉得有必要和他保持距离,免得再有误会,可是最后敌不过他不停地劝说,才勉强让步说:“哪天都有空了,就聚聚吧。”假期结束前几天,临时接了导师的通知,让悠悠回去翻译资料。老板的话不得不听,好在因为之前有帮同事代课,于是在宁远剩下的课程,就交给原先的同事了。她心底微微怅然,可转念一想,回不去了,也是好事。吴宸赶来请她吃饭,半开玩笑:“你来宁远工作吧?不然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她看着肥牛肉在锅里上下翻滚,白沫起伏,问:“你还是调动工作了?”吴宸摇摇头:“你肯定想不到。我辞职了。回去帮我爸打工,争取努力成为新一代的民营企业家。”悠悠真的有些吃惊,滚烫的漏勺碰到臂腕,又吓了一跳。他突然说:“你认识靳知远吗?”离开宁远后,她第一次听到靳知远的消息,有些出乎意料,于是眨了眨眼睛:“怎么?”一点都不算是美好的回忆。吴宸只记得拿到父亲的体检报告的时候,东边的天空云彩漂浮,是极晴好的天气,可见霞光万丈,碧波如洗。而他的父亲,确诊了肺部肿瘤。“靳知远来医院看我爸爸,我们稍微谈了谈。”那是在医院里。大厅肃穆,晨光洒下,生死如流水般在这里轻轻滑过。靳知远说:“你爸爸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公司。这段时间他很忙,你家的新厂的流水线刚开始生产,那些产品是第一批发到国外的订单,没想到昨天他忽然犯了病……我估计,他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些产品。”“这一批我可以帮忙看着,但是接下来公司的运作,我就不好插手了。”和他相比,自己还是有些稚嫩,吴宸张口结舌地站着,想要反驳,却又被他截住了话题:“我知道你的意思,搞股份制?请经理?现在的民营企业,像你爸的公司这样,管理上缺陷很多,那些东西不过是纸上谈兵。”有些事不会是永远的秘密,好比靳家的起伏。吴宸多少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不过都是外人的谈资和猜测,永远有些和事实不沾边。可是此刻吴宸从心底明了了,这个男人一定经历过那些,不然不会这样举重若轻地告诉别人该怎么做。而从他的脸上,似乎也看不出母亲刚刚去世后的晦暗神色。他语气平淡,话语如清茶:“其实无所谓,我们谁都不能替谁选择。”可是气势那么强,一瞬间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吴宸无可辩驳,想起父亲的病容,心头越发的沉甸甸。吴总的手术很成功,而吴宸回研究所辞职,变数之快,让周围的亲朋好友、单位中的领导都是措手不及。顶头上司对于这样一个大好的科研骨干离开很是不舍,挽留了数次后,听说了他家的情况,这才帮他办理离职手续。他第一次坐上谈判桌。秘书忙碌地在布置,工程师也一应到齐,等着国外的客户。还是之前的印度客户,显然是因为满意之前冰箱的电机,这次赶着来定制同一系列的空调电机。靳知远皱着眉头看了看客户的报价,轻轻用笔画了画,推给对面坐着的吴宸。而此时秘书匆匆在吴宸耳边报了成本数字。如果按照客户的报价,那么所能赚取的利润不过几厘,除非能极大批量地生产,否则实在没必要继续下去。他扫一眼靳知远的笔迹,简单的几个字:太低。印度人精明得如同千年老狐,似乎看出了谈判的僵局,耸耸肩,连声说要休息一下。靳知远低声对吴宸说:“你抬价,他最多再坚持一会儿,一定同意。”“这么肯定?”吴宸还是有些怀疑。靳知远的声音十分笃定:“我把客户带来和你们厂家当面谈,本就是表明着了我们这边不收差价,他不会不清楚这点。”吴宸简单地笑了笑:“靳知远,以前我老是说我爸,一大半的钱都给外贸公司赚去了,这样看来并不是。”靳知远看了一眼低头啜饮咖啡的客户,眼中滑过笑意:“我可不是奸商。”真的如他所说,几次僵持过后,客户主动提出加价,最后的价格皆大欢喜,利润空间很高,而后续合作应该也能顺利进行。会议室里最后只剩了他和靳知远,微微有袅然的烟草点起,吴宸一脸疲倦:“你为什么要帮我?”透过男人指间的薄烟,吴宸见到他倦漠而怔忡的神色。他的回答很不搭界:“从研究所辞职了,会不会觉得很可惜?”辞职后第一次有人这样当面问他,他目光有些耀眼,像是发现了商机,也有了几分商人的精明,答得坦然:“那倒没什么,辞职也好。淡水水产养殖方面,我一直有想法,想搞一个投资项目。”而靳知远亦从轻薄的烟雾中慢慢抬头,安然地对他说:“吴宸,你知道我羡慕你什么吗?你还有一个爸爸,不管怎样,你做的成绩,他总会看到。”会议室的空调嗡嗡作响,烟草味道更加呛人,靳知远回过神来,掐灭了手中的一点星红,站了起来:“说不上帮忙,只不过有时候觉得有些经历相似罢了。”悠悠有些匆忙地打断他:“你爸爸没事就好了。”吴宸扑哧一声笑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说起他?”她想问,可是偏偏觉得心虚。“因为我知道了,你忘不了的人是他。”不止吴宸,只怕很多人都知道了。吴宸笑了笑:“人人盼着你回宁远,施老师。”她的脸颊立刻变得殷红,有些坐不住了。她叹口气,说得有些艰难:“吴宸,你不觉得,我和他,如今不大可能了吗?”吴宸看到她小女孩一般的表情,心绪很复杂。他想起靳知远,而自己和他一样,放下了很多东西,又扛起了很多东西,希望给所有人看到坚毅如岩石的眼神和背影。良久,他才说:“吃饱了?买单吧。”他终于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件事情最能抚慰人心。我们可以比较,将痛苦互相比较,将幸福互相比较,看清自己,也认识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人生。重新开始也好,甩脱原来的心情,大步前行。在学校的日子分外安宁。当年本科毕业,曹立萍以全系第一的成绩保研,后来悠悠也考上了,还是她俩住一起。她还在外地实习没回来,就悠悠一个人住着寝室,上午翻译资料,下午抱着靠枕晒太阳喝花茶。看了看学校发的校历,才发现过几天就是情人节。其实她年年都在那里,却未必人人都拥有幸福去过这样的节日。那样的幸运,对悠悠来说,也只有过一次。悠悠和导师约了早上十点,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是刚刚签完意见的硕士论文。厚厚一叠,当初刚上研究生,自己也曾被毕业论文的字数吓到,原来一点一点地,也把全文写了出来。老师的评价不错,她的脚步轻快,天气的过渡阶段特别短,转眼似乎在冰雪之后就是初春。早上的阳光让整个校园褪去了冬日的衰败,昨晚的春雨过后,空气清明得让人忍不住深呼吸。外院的办公楼下来就是学校的小广场,常常是最热闹的地方,大片的灌木,隐在宽阔马路深处的清新绿色。总是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直到师妹的电话打来,悠悠才开始哀叹自己真是老了,记忆力退化得不成样子。幸好上午发往本科校区的最后一班车还差几分钟,于是匆匆忙忙地挤上去,乏力得只想睡觉。她读研一的那年,院里要求一个研究生对应一个新生寝室。说得好听就是小辅导员,其实不过就是做个样子,搞个形式。只有悠悠和四个小师妹打成一片,时不时请她们吃个饭,把姐妹情谊保持到了现在。临近毕业的时候,四个小女生说什么也要请她回原来的校区吃饭,她也欣然答应,太久没有回去新校区,其实心底也有淡淡的情绪滑过。于是去了熟悉的餐厅吃饭,有两个师妹还把男朋友一并带了出来,热热闹闹的一群年轻人,让人觉得舒心。菜色都是自己喜欢的,吃得很饱。其实学生都是这样,不把一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似乎就不叫聚餐。有师妹边吃边问她:“师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悠悠摇头:“没有。”手边是很粗劣的茶水,她蓦地抬眼,正对阳光,一时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手一抖,热茶就溅出了几滴。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他身边的男子,亚麻色的长裤,薄薄一件大衣,一手插着口袋,微微仰着头。那样有些漫不经心却挺拔的身姿,却在记忆深处独一无二地跳动着。两人一道走进了饭店,悠悠怔怔地重新低了头,一个师妹看到那个男生,欢快地叫了一声:“林国强!”躲闪不及,施悠悠觉得心跳停了两秒,然后见到靳知远的目光一点点地抬起来,望向这边。深邃而平静,没有偶遇的讶异,有她熟悉的温柔缱绻,微不可见地向她轻轻眨了眨眼。她也忍不住笑,低头的一刻,林国强已经走过来,隔断了两人的视线。他礼貌地给同桌的女生打招呼:“师姐。”又招呼了几句,转身回去了。几个师妹等她走了,叽叽喳喳地笑:“哎呀,物理院的帅哥师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