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龙江上游的打狗河谷,难民们走的是一条古驿道。草深路窄,无树无村。假如不是远远地还能望见一溜青山,这里简直就象蒙古的大草原或者黑龙江北部的荒草甸子了。周立言、鲜于国风和王雨农这三位接受了校长“托孤”的男教员,作出了认真的分工:谙熟地理的在前领队,年大老成的殿后收容,心情最坏的朝鲜侨民居中联络。共同的使命则是将这八名学生孤儿和精神失常的刘菊淡“先生”(再也不准称小姐了),护送出这片四百里方圆的“蛮荒国土”,到达独山,乃至贵阳那“文明城市”里去。对于眼前的任务和未来的命运,或曰目标,他们只知道这么多,这么一小截儿。到达贵阳以后,又将如何?谁也不知道。这并非他们心中没有美好的向往,只是严酷的现实已将这些向往强压到了最低限度——也许仅仅剩下了七个字:活着,不当亡国奴!也许这是最顽强的七个字。湘桂大撤退的上百万难民心中,人人都怀着这七个字!少一个也不行。少了,他就走不到这打狗河谷来了。多一个字也不行。多了,就会变成“疯子”、“狂人”。章树人心中多了“教育救国”那么几个字,他就变成了“教育狂”,未能走进打狗河谷来。刘菊淡心中也多了几个字,虽然还没说出口,她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了……周立言率领的这支小小队伍,只有十二个人,杂在这四百里(实际上是绵延千里)的难民大军之中,仅仅是“苍海一粟”。然而,他们却是一支有组织的队伍,所以生命力相当顽强。就算碰上一两个无赖,恶人,也不敢轻易欺负他们。因为这百万难民之中,有组织者实在是太少太少!孙中山先生说中国人是“一盘散沙”,这并不是贬低自己的同胞,而是实情。君若不信,试将这难民大军的十分之一组织起来,也能把进攻湘桂的日寇杀个片甲不留呵!正因为难民群乃乌合之众,他们除了在黔桂铁路和公路上“鬼打墙”般的乱撞和流血之外,现在仍然在这古驿道的许多岔路口前傍徨、徘徊。许多人走岔了路又回头……因此,每逢岔路口,怀里揣着“天书”——一本地图册的周立言老师,都要拨开枯黄的乱草,仔细寻找那“挡箭牌”。这打狗河谷里的“挡箭牌”,与章树人在凤凰山麓遇见的那些指路碑一样,都是历代官府埋设的。大概因为此地区汉、僮、苗、瑶杂居,语言各异,又山多村少,道路崎岖,非“挡箭”不可吧。这些两尺多高的石碑上端,都铭刻着“挡箭牌”三个大字,文雅得很。周老师对学生们讲,“古代传递信件的人,叫做信使。他们骑马来回奔跑在这些驿道上。官府通常每隔六十里路就设一个驿站,饲养几匹快马。信使们一般只负责运送一两个驿站,就由前边驿站的信使象接力赛跑一般继续传递下去。遇有朝廷或者边关‘十万火急’的信件,各个驿站的信使就要马不停蹄的昼夜兼程……大概是形容信使骑着快马,飞奔如箭吧,所以每个岔路口都要立块石碑,把‘箭’挡一下,免得射错了目标。”说着,在一个路口,周立言拨开齐胸的乱草,让学生们细看碑文。只见在“挡箭牌”三个大字下面,还刻着两行小字:“东去那脚十五里”,“西去应欧二十里”。“什么是那脚?”哈玉这高中生问道。“地名。那脚,应欧,都是村寨的名字。”“真看不懂,还有这样的地名!”“那脚——往那边迈脚!是这个意思吗?”“应欧呢?难道是应该叫?”“别瞎解释啦!”“真难听!比打狗河还难听……”学生们没好气儿地瞎议论了一通。还是由周老师作解答:“我猜,这些古怪的地名,大概是僮语,苗音,或者布依族的语音……幸好咱中国早在秦朝就统一了文字,否则古代的大旅行家徐霞客,看到这些指路碑,也是个睁眼瞎呀!”“徐霞客走过这条路吗?”关心中国历史文化的鲜于国风,一路上很少说话,现在也感兴趣了,连忙上前询问。“这我可记不准了……可惜咱们的图书还留在火车上,要是在这儿,只要查一下《徐霞客游记》就知道啦!”周老师的这句话,显然刺痛了大家的心,又使师生们想到了章校长。个个唏嘘,谁也无心再谈话了。整个难民大队,也很少有人说话。象一条望不见头尾的蓝灰色长蛇,静悄悄地在荒草滩上曲折爬行。人们一个个腰酸腿胀,两脚肿痛,又渴又饿,负重而行,谁还有气力谈话!更主要的是前途茫茫,不知所归……心里有话也说不出呵。就这样静悄悄的,艰难地走着,走着……偶尔在身前身后,或远或近,被凉风刮过来几声小孩儿的哭啼,那声音也是极微弱的。河水潋滟,荒草漫漫,夕阳古道,老树昏鸦……在鲜于国风眼里,这是一幅幅凄凉的图画。周立言看见了几棵秃枝古树,却认定是离村寨不远了。“啪!啪!”一阵尖厉的枪响,再加上“——!——!”的唿哨声,荒草丛里突然有许多民团土匪横冲过来!三十八岁的王雨农居然迷信起来,脑袋里快速闪过一个奇特的念头:全怪孩子们胡说八道——说“应欧”是什么“应该叫”!听,招来了吧,土匪们果真是在“”叫!究竟来了多少土匪?谁也不知道。一则天色渐黑;二则荒草甚高,听到枪响,难民们大都趴到草丛中躲藏起来;加之土匪是横着冲过来的,很难看出他们的人数。这些一二三,都是刘菊淡蹲在草丛里想的事儿。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不想别的,单单想这些怪问题。三位男教员都说我精神不正常,劝我不要胡思乱想,可是我也管不住自己的思绪……就在刘菊淡“先生”胡思乱想的当儿,打狗河谷里一场怵目惊心的悲剧开始了!这些手执刀枪的匪徒,分股将难民长龙冲断,切割成若干小段儿,便肆无忌惮地行凶了。在师生们看得见的这一小“段”里,土匪们先抓出来两个上身穿军衣的男人,纷纷叫嚷着:“你是兵!你是兵!”“杀几个看看!”便将他俩往苇坑一推,乱枪射杀。王雨农胆子小、耳朵尖,他听见那两个穿军衣的男人被推向苇坑时,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地说着:“完啦……死在这儿啦!”紧接着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枪响。穿军衣的栽倒,王雨农也小便失禁,尿了裤子。“杀一儆百”,土匪把难民们镇住了之后,便动手抢夺大家的包袱行李……遇有不撒手的,挥刀就砍,那只胳臂竟从袖筒里滑落出来,仍然“抓”在包袱上,左右摇晃着挂在土匪的肩后……看见这血淋淋的胳臂,余思燕“哇”的失声尖叫,被鲜于一把捂住了嘴。三位男教员背的衣物和粮食多,包袱大,全被掠走了。倒是孩子们的包袱小,不打眼,一个没丢。刘菊淡忽然站起来,举着胳臂数土匪的人数了。又是鲜于国风最先看见,这一惊非同小可——你不是自找着当枪靶子么!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猛地将她扑倒,二人竟在草丛中扭作一团,厮打起来!……阴错阳差,土匪们看见野草摇晃,听着女人尖叫,以为是自家团丁在那里强奸女难民,狂笑一阵,并没过去管闲事儿。前前后后的唿哨声又起,土匪们枪挑肩扛,转眼间就消失在夜幕下的草滩之中……由于刘菊淡“搏斗”得筋疲力竭,也由于夜空象口黑锅般的扣了下来,师生们找到一起之后,没走半里地,就在一片荒草厚密的坡坎下露宿了。其实,整条难民长龙,也痛苦地蜷伏在打狗河谷里歇息啦。有人生起了篝火。有人大声叫骂:“小心!别把你爹一块烧死!”有人恶语回敬:“你老子不是傻瓜!”难民群里不乏火种。没过多久,前前后后,烟火腾空,直达天边,宛如一条从天而降的火龙!千里长江也容它不下。人离不开火。何况已进入寒冬。望着这奇丽的火龙,鲜于国风慨然兴叹:“中国真是太大啦!太伟大啦!将来我有了纸和笔,一定要画一幅长卷火龙图!”围坐在一大堆干草枯枝的篝火旁边,刘菊淡烤热了前胸,又变得有说有笑了:“鲜于,你真狠心,刚才那么使劲儿打我!”“唉!唉——!可爱的刘先生……!”鲜于宽厚地笑着叹气。“菊淡!”周立言忧虑地相劝,“今后,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刚才真是吓死我啦。”“真吓死了吗?”刘菊淡扭着脸问他:“所以你就没有勇气象他那样扑过来打我,是吧?”“你就少发点儿神经病吧!”周立言的口气,带有恼羞成怒的成份了。刘菊淡现在是清醒的,就不再拿话刺激他。又扭过脸来问鲜于:“你们朝鲜比这儿冷吧?有东三省冷吗?”鲜于点点头:“冷,冷!都比这儿冷。”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般的念了几句歌词:“……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好!”刘菊淡叫着,“这是你的诗吗?”“不。我不会作诗。这是我在东北的时候,听到的歌词儿。据传说,是抗日联军的歌儿。”王雨农的裤子大概已经烤干了,这才参加谈话:“这是《露营歌》的词儿。写得真好!现在咱们就有这种感觉嘛,胸前暖,背后寒。”鲜于又说:“我到过长白山,那儿最冷,撒尿都得用小棍儿敲!”“什么?”刘菊淡一惊。“零下四十度,滴水成冰!尿也冻成冰棍儿啦,只能尿一截儿、敲一截儿,否则就尿不完!”几乎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孩子们也不打盹儿了。整条的火龙,此时大概也不乏笑声。虽然危机四伏,难民们照样埋锅做饭,吃了就睡。睡醒了再走……那些粮食吃光了的,被土匪抢走了的,就饿着肚皮睡。如若天亮之后已经冻饿而死,那就永远留在这荒滩上,听乌鸦叫吧。好在难民多得很!一天死个千儿八百的,根本显不出来。这浩浩荡荡的长龙大队,照样向前滚滚流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