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月光电影院

主题深刻,意蕴丰富,情节一波三折,曲折动人。

作家 薛涛 分類 出版小说 | 12萬字 | 19章
第十五章 我家的月光电影院(一)
我家的露天电影院只演了六天,电影院不在了,月光还照耀着我家的院子。——题记
第一天
那天放学,发现胡同口槐树里的蝉不叫了。问树下的擦鞋老徐,老徐爷爷告诉我,立秋了,这些小东西就老实了。闹了一个夏天突然没有声音了,就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晚上,赵叔叼着长长的烟卷来了,告诉爸爸造船厂他们的车间大检修,这两个月不用上班了,工资发百分之五十。
爸爸把赵叔的烟卷折下一半,点着长长吸了一口,“嘿,不错啊,自由了……”
我正在写作文,题目是“金色的秋天”,撕了六页纸,才写出这样的开头:“在秋天里,农民伯伯高兴的收割果实,工人叔叔兴高采烈的加班加点……”爸爸放假了,去哪加班加点,开头还得重写。
我扔了铅笔,凑过去,“爸,是不是下岗啦?看你那样子就是下岗了。”
爸爸打起精神,眼睛也明亮起来,“没听清楚吗,是短期检修,一入冬咱就又上班了。”
“啊,是这样,那你蔫什么呀?”我歪头看着爸爸。
爸爸马上挺直了身子,“谁蔫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这还差不多,像个男人。
晚饭时妈妈也听说了爸爸的“悲惨遭遇”。妈妈劝爸爸,那就闲着,有机会再干点别的。我向全家保证,以后每顿饭吃半饱,宁可饿死也不再买零食。爸爸嘿嘿笑了,说,你混那么惨要我还有什么用。妈妈也笑了,让我别捣乱,赶紧写作文。其实我心里明白,以后我们得靠妈妈在服装厂工作的收入了。我和爸爸,两个男人,让一个女人养着,真惨啊!
我跑进自己的房间,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李小蝉打电话,告诉她以后再买零食别带我份了,除非她买单,我爸爸造船厂放假了。李小蝉也理解成了下岗,所以特别同情我,说以后都是她请客了,只要她兜里有钱我就饿不死。我感动得直流鼻血,一口气写完了那篇作文。
李小蝉够朋友。这几年我俩一直在一个班,我可没少请她吃这个吃那个的。算算,单是虾条也有一百袋吧!
爸爸喜欢看电影频道。平时爸爸是坐在小客厅的沙发看,我只能偷偷的从门缝瞥两眼。爸爸以前在电影放映队工作过,所以对电影有点特殊感情。爸爸一直这样说,他跟张艺谋徐静蕾是同行,都是电影工作者。听听这话也没毛病。
今晚演的是个枪战片,我刚在门缝里看两秒钟,爸爸啪的关了电视,一头钻进储藏间开始翻东西,稀里哗啦的。过了一会儿,顶着一头灰尘出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很旧很旧的大箱子。真不知道我们还有这么一个家底。我问这是什么,爸爸并不答话,很神秘的样子,小心的把箱子放下。
爸爸长长呼出一口气,“哎,搞个问卷调查,你说现在还能不能有人愿意坐在院子里看电影?”
我想都没想,“愿意啊。那多有意思啊,比憋在家里写作业强多了。要是大人和老师同意,我们班同学100%都愿意。”
爸爸又问妈妈,妈妈见爸爸认真,想了想,“老电影院早改成大众舞厅了,要是能坐在院子里看看露天电影,挺美的。”
爸爸得意的笑笑,把那个大箱子调了个方向,用袖子掸掸灰尘,一按卡簧,盖子迟钝了一下,还是砰的弹开了。里面躺着一架破烂机器。
妈妈说:“你把这玩意找出来干吗?”
爸爸不多说什么,只说有用有用,一会你们都得服我。
爸爸把那架机器轻轻搬出来,怕碰坏了零件喊我帮忙。我伸手接了一下。接着爸爸又找出一个工具箱,里面也藏着许多家什,那些东西我只认识钳子,其他奇形怪状的就不知道叫什么了。但是爸爸还是要我给他当帮手,给他递这样那个的,像侍侯手术师一样,开始修理那架破烂机器。他对这架老机器兴趣浓厚,一会儿“钳子”一会儿“螺丝刀”。我稀里哗啦的翻腾,最后还是他自己找出来的。结果令爸爸很沮丧,跟妈妈要钱,说明天要去五金商店买零件。妈妈不肯给钱,说没必要再往这个东西上搭钱了,你要是闲得没事做出去下棋得了。爸爸说你知道什么,拿钱买零件修理它是正常投资,有利润的。妈妈不相信这个破烂机器还能产生利润,死活不给钱。
爸爸急了,说,“我家的电影院就要开业了。你还怕什么!”
爸爸修理的机器是一架电影放映机,当年电影队解散时爸爸用两条烟换了这架废品,只图留个纪念。谁想到现在它要发挥余热了。
妈妈想了想,同意给爸爸“投资”,但是要求爸爸合法经营。爸爸说合法经营要办不少手续,咱们先试试再补办手续。妈妈勉强同意了。听说爸爸上学时就是一个爱违反纪律的学生,他这么干也不奇怪。
第二天
早上,爸爸把他的破烂放映机绑在自行车后面。照例要我帮忙,还不让我碰这碰那,好像这东西马上就可以造钱了。我问爸爸,像我这样经常帮忙的算不算投资,将来赚钱了应不应该分得利润。爸爸说我的劳动算入股,我们这个电影院可能算股份有限公司呢,以后当外人的面要正规点,得叫他总经理吧。我问那我是什么呢?爸爸想了想说,副总经理你妈当了,你就当合法继承人吧。我问,你是说这个放映机以后就归我了?爸爸点点头。我乐坏了,就当合法继承人,这个职位好像比副总经理好多了。
爸爸只吃了一点饭就带着他的造钱机器出发了。自从昨晚决定做这个事情,爸爸兴奋得像个低年级的小豆包。
妈妈和我也都没吃下饭。按照总经理的安排,早上妈妈是负责归整我家的小院,把这里改造成一个露天电影院。基础还不错,我家的围墙高高的,面积也有排球场大小,坐几十人没问题。妈妈把家里能用椅子、凳子、小沙发都算上了,可惜才九个座位。我说我可以把我的椅子让出来。妈妈说那不行,你还得学习呢,你的椅子不能用,宁可搬点砖头过来。我说家里办这么大一个股份公司,我是合法继承人应该做点贡献,宁可不写作业了,站着陪大家看电影,顺便维持维持秩序。妈妈掐了一把,告诉我休想。
眼看着妈妈津津有味的工作,我却不能参与,还得上学去。
下课时我可没闲着,尽给我家的电影院做广告了。我先告诉李小蝉,“喂,我家开了个电影院,欢迎你去啊。凭我俩的关系,我跟副总经理说说,票价给你打半折。”
李小蝉开始不信,后来相信了,问票价多少钱,凭我俩的关系应该免费的。我同意考虑考虑,但我家的电影院特别正规,免费的事情得跟总经理商量呢。
李小蝉问总经理和副总经理都是谁,我如实告诉他,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妈,我本人是合法继承人。听罢,李小蝉马上对我更加密切了几分。
我利用课间和课堂上,向所有同学宣传了我家的电影院。办了公司不做广告不行啊!
同学都觉得坐在院子里看电影很新鲜,急着问什么时候开演,是不是今天晚上就可以去了,还问多少钱一张票。我一时也回答不了,心想,要当总经理就好了。也不知总经理爸爸的放映机修理好了没有,得抓紧时间了。我这里客户可不少了。
熬到放学,我飞奔着回家,李小蝉气喘嘘嘘跟在后面,被我落下好远。
爸爸已经在院子里忙着,笑咪咪的样子。妈妈去街坊邻居家宣传去了。
爸爸修好了放映机,还从电影公司上班的舅舅那里搞到一个老片子,叫《地雷战》。我早就听爸爸说过这个片子,但是没看过。爸爸把放映机支在院子中间,把一个圆盘安装在放映机的轮子上,院子里弥漫着电影胶片的特殊味道。李小蝉傻傻的看着,她是喜欢上这架机器了。我提醒李小蝉离那东西远点,很贵的。李小蝉乖乖的闪开了。这厉害丫头在我面前还从来没这么听话过。
李小蝉不停的问什么时候开演,我故意装作稳重的样子告诉她没那么简单,那机器复杂着呢。其实我也着急了。
爸爸搞定了放映机,要我俩帮他支银幕。我还没看见银幕的影子。爸爸又钻进了一储藏间,真不知道那里面还有多少家底。爸爸再出来时拿一团白布出来,展开一看,皱巴巴的不知裹了多少年了。这样可不行。爸爸用熨斗细致熨了一遍,这块皱巴巴的白布变成了平整的银幕。爸爸从没给我熨过衣服,干起老本行来他就是用心。
我们把银幕搭在屋檐上面,自然下垂罩在窗户前面。对面十来个凳子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今天没摆砖头。妈妈说了,第一天,来人不能多。我兴奋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李小蝉忘了回家了,在我身后的跟着。李小蝉小声跟我嘀咕,今天免费吧,我也没带钱啊。我要她沉住气,先别声张。
一家人手忙脚乱的,忘记了做晚饭。天要黑下来的时候,爸爸和妈妈还没定下票价,爸爸说三元,妈妈说两元。妈妈的意思都是邻居和熟人,要钱都不好意思呢,象征性收点不白演就行了。这两天尽爸爸说话算了,妈妈这副总经理只是干活的份。妈妈说以后不能什么事情都你做主,关键的事要全家举手通过。妈妈看着我给我使眼色。爸爸觉得有理,问我的意思。我说那就两元吧,于是定下票价:两元一张。
这时李小蝉大声说:“就是两元我们小孩也看不起呢。”我提醒她这是公司内部的事,她没资格发言。但是李小蝉说的有些道理,我采纳了她的建议,我就提议学生半价,一元。然后举手看着妈妈。妈妈举手同意。李小蝉没犹豫也举了手。我按下她的手,告诉她这还是我们股份公司内部的事。李小蝉不好意思了,赶紧放下手。防止再犯,她把两手背在身后,像上课认真听讲的姿势。
学生半价也获得通过。爸爸气得不行,悻悻的说这样干要是挣钱才奇怪。
最后,详细分工,妈妈看门收钱,爸爸负责放映。
爸爸还找到一块木板,用粉笔写上:
电影院今日上映地雷战
票价:大人2元儿童1元。
我把木牌子挂在大院门口,做完这个爸爸告诉我再没我的事了。
我说,这样也太不合理了,都是一个公司的,我哪好意思呆着?这次爸爸和妈妈没有争议,异口同声的:“把耳朵塞住。写作业。学习。谁说让你呆着啦”
妈妈还对李小蝉说:“你也回家吧,愿意看周六来。”
李小蝉赖着不走,还哀求呢,“看看开头不行吗?”
妈妈不答应。
我说那留下来,跟我一起写作业。
妈妈没反对,把门从外面挂上,放心的走了。妈妈刚走我把就把手伸出去,轻易打开了它。妈妈太低估我的智商了。李小蝉有点崇拜的看着我。
第一个观众是爸爸一个车间的赵叔。他闲着没事,是来找爸爸下棋的。一进院门,就看见门口的木牌子,觉得不对劲。爸爸说,“搞了个电影院,你免费。”
赵叔说,“地雷战!小时候看过,有意思。”
赵叔坐下来吸烟。爸爸一边讲着小时侯看露天电影的妙处,一边忙着调试放映机。
爸爸没经过我和妈妈同意,随便给他的老朋友免费了。爸爸又违规了。
不久,三三两两来了几个邻居,掏出零钱来给妈妈,然后嘻嘻哈哈进来坐下。妈妈一脸的害臊,好像那钱不该拿似的。幸亏我家刚搬来几个月,跟周围的人不熟悉,不然妈妈非辞职不可。有两个人是出来散步,遇见这里演电影,没带钱,要欠着。妈妈的意思可以欠着,但爸爸不同意,还掏出粉笔在木牌下面填上:概不赊欠。这两人就跟认识的人借了零钱,进来了。妈妈一再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人家说没什么,商品社会嘛很正常的。爸爸说就是的,没什么不好意思。
这下赵叔坐不住了,掏出两元钱要塞给妈妈。爸爸说这样吧,只给你免一天的,再来收你的钱。赵叔这才安心坐好,感激的看着我们一家人,像欠了我家多少人情似的。
我举起手说同意。妈妈忙着收钱呢,没注意这边的表决。
天黑下来时,院子了总共坐了八个观众,还算免费的赵叔。我替妈妈算了帐,用的是乘法:2×7=14。妈妈收到十四元了。第一次发现上课学的东西还真有用,我赶紧退回屋去,对李小蝉说,“好好学习吧,将来真有用的。”
李小蝉只关心电影什么时候开演。院子里买票的七个人也着急了,借钱买票的两个人说再不演要退票了。爸爸翘脚看看院外,没有人再来的迹象了,让妈妈临街再吆喝一下,妈妈试了半天也张不开嘴,只好罢了。爸爸很不满意,只好答应马上开演。很快,放映机的轮子转起来,音乐开始了,因为是老片子的缘故,音乐的曲调时常滑到别处,听起来反而特别有味道。字幕也同时跳出来,影象在不十分平坦的银幕上闪现……
李小蝉急得直喊,要冲出去。我也坐不住了。推开门还没看清什么,妈妈就过来把门又挂上,“回去回去,写完作业再看”,还把我俩的耳朵塞了纸团。
我俩赶紧写作业,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主要是不放心演到哪了。后来,我发现,另一个房间就是挂银幕的位置,在屋子里透过窗玻璃能看见电影的反面。嘿嘿,跟正面没什么区别,还能听见院子里不时传来观众的笑声。我和李小蝉轮换跑去看。等到写完作业,电影演到大半,我和李小蝉大大方方在院子里坐下。
我和李小蝉同时看见了银幕上方的月亮。秋天的夜空没有多少杂质,月亮比夏天的还干净。李小蝉张大了嘴巴,眼睛亮亮的。我们很久没有抬头看看夜空了,老师讲过的那条银河隐隐约约的从头顶流过,我问李小蝉那里面的水为什么落不下来呢,难道阴天时下来的雨就是银河里的水吗?李小蝉乐得前仰后合,样子夸张极了,就像我特别无知似的。她告诉我银河里刘的不是水,是星星,说我肯定没认真听课。我才不跟她争辩,我还要看电影呢,又不是看银河来了。
我没忘再点点人数,发现整个院子里多了一个人。我问妈妈多了一个人她知道不知道。妈妈说不知道,她只顾自己看电影了。爸爸断定是有人趁天黑混进来了。可是天黑,妈妈也认不出谁买了票谁没买票。买票的只是把钱交到妈妈手里,也没有个凭证,查都没有依据。说是卖票,其实没有给观众票根。
爸爸停了电影,“谁看电影没花钱啊?”
赵叔尴尬的站起来。爸爸让他坐下,告诉他没他的事。赵叔咧嘴笑笑,坐下了。
下面嘀咕了一分钟,街东头的二傻子站起来承认了。也不怪人家二傻子,他说他也不知道这电影是收费的,见这里热闹就进来坐了,要是收钱还不看呢。出门没带钱,二傻子讪笑着要走开,眼睛却盯着银幕。爸爸要他留下接着看,但是有条件,等这场结束时他要帮忙抬箱子,用劳动顶替。二傻子同意。
演出结束后,妈妈自然受到了批评。爸爸说,现在不是平时像个傻子一样自己看电视就行了,瞧瞧,二傻子混进来了吧。爸爸还说,你要是爱看电影,哪天闲着我单独给你放一遍。妈妈没跟爸爸顶嘴,还做了检讨——这电影太好看,以后改进。
爸爸的总经理派头十足。
当晚,爸爸决定印制电影票,像正规电影院那样,也好查票时有个凭证。
说说讲讲到半夜,临睡觉,爸爸还是平静不下来,强调说得完善管理制度,不然非乱套不可。
爸爸睡着了还说呢,“完善啊,完善……”这是妈妈听见的,我早就睡着了。
第三天
爸爸设计的电影票有名片大小,一共有两种面值,两元的卖给大人,一元的卖给小孩。放映时间也定下来,每晚的七点四十,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之后。
爸爸也明白,我家的电影争不过“新闻联播”。
中午放学时,爸爸印好了电影票,两元面值的200张,一元面值的200张。爸爸说这就是钱啊,算算,咱家一共多少钱?我愿意做这样的作业,很快列出算式:200×2+200×1,我很快算出结果:600元。爸爸嘿嘿笑着,我们有600元了。我说,我们可以有一万元呢,只要印出来。爸爸便让我算一万元需要印多少张电影票。我比划半天,没算出来。
这道题有点难。
临上学,我跟爸爸要电影票,打算在班里卖卖。我们班有不少电影迷,就等着来我家看露天电影呢。爸爸给我十张,叮嘱我卖不掉也别丢了,丢了票就是丢了钱。爸爸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爱钱似的。
刚走出胡同,李小蝉尖叫一声从身后跳出来,吓的我差点口吐白沫。我追上去,大喊着要掐死她为自己报仇,和李小蝉一前一后,一通狂奔。跑了一会儿李小蝉实在跑不动了,才向我求饶,说再跑她也口吐白沫了。我这才做罢,但是有个条件,罚她买一张电影票。我掏出一沓票给她看。李小蝉从兜里摸了半天搞到一元硬币,“就一元钱了。”我拿来硬币两面看看,收起来,然后给李小蝉一张票,“别丢了,丢了可看不成。我爸爸不好说情。”
李小蝉把票折了一下揣进衣兜,问我,“再给我两张,我能帮你卖出去。”
我当然愿意,再给李小蝉两张,告诉他卖不掉也别丢了,丢了票就是丢了钱,你没钱赔我了。
下午,利用课间我在班里卖我的电影票,李小蝉神秘的出去了。
我知道我们班电影迷们的底细,他们也不一定多么喜欢看那些老电影,吸引他们的是露天式的“看”法。下午第一节下课我卖出六张。第二节上课,李小蝉兴冲冲的最后一个冲进教室,刚上课几分钟她传来一个字条,里面包着两元纸币,字条写着:
两张票全卖了,这是给你的卖票钱。能不能再给我几张,我这里不够卖。
好家伙!我也不必客气,把剩在手里的两张给李小蝉传递过去。她跟我是越来越铁了。
下课铃响过,语文老师刚出教室,我还没挤到李小蝉的座位,就见门口站了一个细高的男生,问:“你班有个叫李小蝉的吗?听说她有露天电影票,出来一下。”
李小蝉腾的站起来,冲出去,课间十分钟就再没见到她影子。上课时李小蝉腾云驾雾回来的,啪的把两元硬币搁在我的课桌上,“卖啦!”
我说了五遍够朋友,李小蝉反倒不好意思的样子,真没见过她这样低调过。
因为我家的露天电影院,我成了班里的热点。爸爸都跟张艺谋一样是电影工作者呢,我想我这也算电影明星了吧?还有人找我买电影票,我就告诉他们,没有了,电影票有点紧张,晚上尽管直接去我家,都是同学嘛到时候我会帮忙找副总经理买到的。同学就问副总经理是谁。我说是我妈妈,总经理是我爸爸。我嘛,是合法继承人,算有钱人了。说到这个还真难为情。
同学们都唏嘘一阵,有个内行的说,原来是个家族产业呢!
要上课时李小蝉把我拉到角落,要我明天再多带几张电影票,她还要帮我卖。我拍了她一下,她已经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了。
下午放学一到家,我把十元钱交给爸爸,爸爸乐得嘴都扭曲变形了。我告诉妈妈,晚上还有来门口买票的呢。妈妈有点担忧,怕我家的露天电影耽误我们这些学生学习。爸爸瞥瞥嘴,“都素质教育了,也不能整天啃书本。看咱们的老电影,也是爱国主义教育呢。”我赶紧举手支持爸爸,并要求今天晚上就接受一下教育。爸爸马上补充,素质教育也得写作业,写完作业再受别的教育。我看透了,有些人认真喊“素质教育”,做的时候是另外一套。我们的总经理也没有完全被金钱冲昏头脑。
今天晚上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六位观众,其中有十多个我们港务小学的学生。有学校的影迷来了,整个场面不太安静,他们不大安心看电影,只是把这当成了放松心情的场所。在场的大人气得直发牢骚,说现在的孩子太没公德。爸爸不得不几次维护秩序。他们是给我这合法继承人丢尽了脸面。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们也进入剧情了,还看出了味道,跟大人一起笑。
突然听一个男生大声问:“李小蝉来了吗?”口气有点愤怒。
李小蝉赶紧从座位上面站起来,“我在呢!买票明天去教室找我。”然后坐下接着看。
还是细高男生。他挤过来,把李小蝉拉到一边,也不顾秩序了,说话声音很大,“别的学生都一元钱,没有手续费啊!你为什么要收一元手续费?”
李小蝉支支吾吾,“你得让我挣点吧!谁白忙啊?”
原来,李小蝉手里的票都是两元卖出去的,一张票可以赚一元,难怪她那么热衷卖票。
细高男生连呼上当,呼的坐下了,把我家的凳子坐得支嘎一下。他对李小蝉不满意,但不该这样对待我家的凳子啊。这里一闹开,又有几个外班学生响应了,说以后不再上当了,要看电影直接来这里买票,这里便宜。李小蝉一头钻进我家里屋,嘟囔着有一道题算错了,半天才偷偷溜出来,挑角落的位置坐下。
李小蝉的经济头脑我是服气了,连爸爸都佩服了。但是她的财运这么快就到头了,没人买她的带手续费的电影票了。
明天让她用那笔非法收入请客。
晚上临睡觉,妈妈把今天收入的纸币和硬币分开,把纸币一张一张抚平,把硬币一枚一枚摞起来,然后再数一遍。爸爸得意的打开白酒瓶子,喝了一大口白酒。然后关闭电灯打开窗子,让月光洒进来。我和爸爸又说了很多话题,比如,假设发了财怎么花那些钱。爸爸的打算是经营一个自己的大剧院;我呢,想按照自己意思办一个学校,我当校长,安排李小蝉当班主任,我们只上半天课,下午不上课,主要是做别的事:把这个城市的街名都收集来;去公园认识那些花草和野兽;探险,带上粮食和刀……
我俩在月光下面说着这些想法,爸爸的眼睛亮亮的,我的眼睛一定也是亮亮的。我的说法爸爸不完全反对,爸爸的理想我也表示支持。我发现我俩其实一直是好朋友。
爸爸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把掉漆的放映机搽了一遍又一遍。在月光下面它像个包藏了魔法的宝盒。它现在就是爸爸的宝盒啊!当然,以后它是我的,它最终归合法继承人所有。
我很快睡着了,梦见李小蝉领着一群别班的男生在后面追我要电影票,我跑了一夜他们追了一夜,追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们才罢手。我是彻底服李小蝉了。
第四天
一整天李小蝉没有买卖做,挺无聊的,无数遍哼着徐怀玉的《我是女生》。
有人来找我买票,她坐在我旁边,烦躁得像吃了天底下最辣的辣椒。外班的也来找我,专门买没有手续费的电影票,那个细高男生的也来了。李小蝉直搓手,不停的说钱啊钱啊你就这么飞了……
其实我也想两元钱卖票,可是这帮影迷都知道票价了。我跟李小蝉说我也心疼飞走的钱啊。
下午放学时李小蝉跟我正式谈了一件事:她要到我家应聘,做个职员。李小蝉说人家大企业哪有总经理和副总经理亲自干活的,像我这样的继承人,也是天天逗狗玩呢,连学校都不去的……
我被李小蝉说的挺没面子的。
李小蝉来应聘提出的条件是免费看电影,工作是负责收票查票,要是还信任她,她也可以帮忙卖票。
我答应晚上找总经理推荐李小蝉。
“但是呢卖票这活,就不需要你了,你还想赚钱啊?”
李小蝉嘿嘿一笑,跑了。
傍晚,李小蝉吃过晚饭就溜出来了。我家的银幕刚挂出来,也有观众坐在下面聊天了。今晚不再演《地雷战》了,我一进门就见木牌上面写着:
今晚上映新片地道战
原来,观众提意见了,要是再演《地雷战》就退票。下午爸爸赶紧蹬车去电影公司找舅舅才搞到这个“新”片。
李小蝉不停的给我挤眉弄眼。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是怕爸爸不同意在李小蝉面前丢面子,才迟迟不肯说聘用李小蝉的事情。爸爸专心鼓捣他的宝盒机器,我狠了狠心,说了,“爸爸,聘用一个职员吧。太不像正规的股份公司了。”
爸爸瞧瞧我,没听清我的话。他历来对我说的话不在意。我就又说一遍,“聘用一个职员吧。我们不像个正规的股份公司。”
爸爸说:“我们可没钱给别人开工资。”
我说:“人家只要白看电影就行。”
爸爸乐了,“那行啊!是谁?”
我指指正在朝我使鬼脸的李小蝉。
爸爸说:“这丫头鬼着呢。让我想想。”
遗憾的是,爸爸还没有决定,李小蝉的妈妈就来找她了。
当时李小蝉提前在她的岗位上实习呢。她妈妈进门来,她也没抬头看,就说:“买票。地道战。”
我赶紧提醒她,“喂,你妈妈。”李小蝉还是不抬头,正痴迷她的工作,忘记妈妈是谁了,“不管谁,都得拿票才能进来。”
我赶紧走过去,推了李小蝉一下。李小蝉妈妈厉害,在全班是出名的,我们都特别同情李小蝉呢,不知这回李小蝉能不能活过去。
李小蝉见妈妈来了,咯咯笑着,“我写完作业了……”
“写完也得回家!再给你留一份。”
李小蝉妈妈临走还瞪了我爸爸一眼,看得出她对我家的电影抱有敌意。爸爸特别尴尬,也没什么话说了,“地道战,挺好看的。”
李小蝉妈妈没搭话,但还是瞥了一下银幕。她对这露天电影还是有兴趣的,出门前忍不住回头问爸爸,“几点开演啊?”
李小蝉嘴快,“七点四十,新闻联播之后!”
“我没问你。你还挺明白!”
爸爸说:“是七点四十。两元一张票。”
李小蝉妈妈拉上李小蝉走了。李小蝉的脸一直是涨红的,遇见这么厉害的妈妈真是不幸啊!
李小蝉乖乖被带走的样子十分可怜,像只惹事的小狗。真想给她几张电影票,让她去不知情的学校赚点手续费。
这天晚上,观众比昨天又多了一些。爸爸得意地跟他的观众们打着招呼,已经有些电影明星的做派了,他真把自己跟张艺谋混为一谈了。他可能做好了给观众签名的准备,我亲眼看见他在上衣兜里插了一支钢笔,不做签名用还能干什么。妈妈工作比最初两天认真了,白天就零星卖出了票。她像公共汽车售票员那样工作,爸爸给她准备的也是那样的票夹子,黑黑的可以挎在脖子上。有时候她还得答复初来者的询问,介绍当晚的新影片和即将放映的影片。妈妈可以去电影频道当主持人了。
李小蝉妈妈还是忍不住来看电影了,李小蝉没来。我问李小蝉呢,她在干什么。她告诉我李小蝉在写她留的作业:十道数学题、一个作文。我明白,李小蝉今晚非累吐血不可。
想想,我是多么幸福啊!
得慰问一下苦命的李小蝉。我给李小蝉打了电话,那时电影里正传来一阵热闹的枪声。
我说:“你听见了吗?电影正热闹呢。”
李小蝉说:“你要是真同情我就别馋我了。”
我说:“你妈也太狠了,你看我妈,特别慈祥,像个老奶奶。”
李小蝉打个哈欠,突然告诉我说:“喂,有个重要情报,差点忘记告诉你……”但是只说一半就打住了。
我问:“什么情报?说啊!”
“给点回报吧,绝对值钱的。”她从来不吃亏。
“行,免费电影三次。”
李小蝉考虑了两秒钟,告诉我,“今晚有几个家伙想逃票,跳墙进来。”
这个消息是李小蝉和妈妈回家的路上收集来的,当时那两个男生走在前面,津津有味说着他们的计划,全被李小蝉听见了。我赶紧挂了电话,拿上手电筒出去。
电影刚开演,正是抓贼的好时机。
我家的院墙比我个子高,南面开门这一道有妈妈看着,他们不能打这里的主意。他们一定是在东墙或者西墙下手了。我猫着腰蹲在西墙根儿,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外面没有动静。我赶紧溜到东墙根儿。听了一会儿,果然有了动静。我的心咚咚跳起来,把大箩筐放在身边。
墙外正说着话:
“你先跳,我后跳。”这个声音有点战抖,可能是太激动了。
“不是说好了你先跳的吗?”
“临时改改。假如你给逮住,我跳过去救你。”
“胆小鬼!我先跳就先跳,你最好别当逃兵。”
“我、我才不当逃兵,谁当逃兵谁是汉奸。”
听见这样的对话,我差点笑出来。
很快,我听见用力爬墙的声音,“帮帮我……”
哧哧——扑通……他滑下去两次。这条好汉爬墙的技术不太高超。
这家伙爬墙的大致位置很容易就确定了,我悄悄蹲在下面,就等他一落地把大箩筐戴到他头上。这时,有人拍我一下,吓得我差点停止心跳。仔细一看,是李小蝉。李小蝉小声说:“我没来晚吧?”李小蝉踢踢身旁的箩筐,“这个武器够先进的!”
我拍拍胸口知道心还在跳,然后压低声音:“就来了……”话还没说完,就听扑通一声,一个黑影落下来——目标到了!我和李小蝉抬起箩筐朝他罩上去。李小蝉配合得实在太完美了,不偏不斜,正中目标!目标一下子懵住了,都没挣扎一下,老老实实呆在里面。他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小蝉说:“值两张电影票吧?”
我趴在箩筐上面压住俘虏,“值了。”
李小蝉说:“哈哈,有票啦!”
这时墙外面喊上了,“怎么样?看得清楚吗,演到哪啦?”
箩筐里面的俘虏这时反应过来了,大声叫:“我完蛋了!快点帮我!”
“啊?我一个人不行。我得再找两人帮忙……”墙外面再没有他的消息了。实际上电影散场时他也没来呢?他可能忘记这边的事情了。
“汉奸!汉奸!”俘虏要把箩筐挣破了。
俘虏叫杨棵木,月牙湾小学的,是几年几班的他不告诉我们。做了俘虏口气还挺横,说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除了姓名不保密,再问别的都说不知道。
我不耐烦了,“你怎么只会说不知道啊你?你能不能给我说两个字的!四个字的也行!”
杨棵木不时的盯着院子里的银幕,“八路军就这样,三个字:不知道!”
我还想再审问一会,觉得挺好玩的,我的想法是下一步用点酷刑什么的。杨棵木也没急着要我们释放他,眼睛只盯着电影看,对我们的审讯根本不重视。要是再问一会就把整个电影看完了,还是免费的。我决定放人。我先把这件事跟总经理请示了,顺便给李小蝉要三张电影票做奖励。爸爸对我的请示很满意,抓逃票的事情也干得漂亮,还说这样做显得很正规,痛快掏出三张票给我。李小蝉手快,直接揣到自己衣兜了,我根本没摸着那三张票。
我把杨棵木推到门口,向我们的副总经理妈妈汇报,说这个杨棵木是跳墙进来的。
妈妈瞧瞧杨棵木,说:“以后买票进来吧,才一元钱。摔坏没?”
妈妈这么一说,杨棵木撇开嘴就哭了,不停用袖子檫眼泪。李小蝉说你哭什么呀你,她自己也要跟着哭了。我也不知说点什么才好,好像该劝劝他:错了没事,下次改掉就好了,回去写份检讨就行了,哭什么?这些话在嘴边却一句也没说出来。
妈妈说:“别哭了。回家吧。”然后问我和李小蝉:“你俩打人家没有?”
我和李小蝉都赶紧摇头。
杨棵木哽咽着说:“还没看完呢,我拿钱还不行吗?”然后就掏钱,掏了两次,掏出的都是泡泡糖。
妈妈瞧一眼爸爸,爸爸正在操作放映机。妈妈就说:“你就在这看完吧。票钱先欠着。”
妈妈其实就是不要钱的意思。杨棵木都哭了,妈妈这样做我也赞同,不准备向公司举报妈妈的失职。可是杨棵木偏偏认真,“明天也没钱还你啊,我还是不看了。”
李小蝉拿出自己一张票塞给杨棵木,“拿着。我请你看。”
杨棵木笑了。他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牙很白,比李小蝉的白多了。
李小蝉请他看电影我不太高兴,但是很快就不在意了。那天晚上我、李小蝉和杨棵木成了好朋友。后半场的电影我们根本就没看。李小蝉怕妈妈发现,我们仨蹲在墙根底下,说了不少义气的话,还有很多最近的计划,比如,明天杨棵木请我和李小蝉去他们月牙湾小学,学校旁边有一棵大槐树,他在树上藏了一个宝物,可以拿来给我俩玩玩;我们仨还打算在我家墙头上面撒些玻璃碎片,防止再有人跳墙逃票。杨棵木说这个他也能办好。他在学校花坛里面藏了一块玻璃,现在它有用途了,把它砸碎……我们恨不能明天整天都不上学,去做我们想做的大事。
其实我们最主要的计划是下午放学捉“汉奸”。看了几部老电影,我们都想真正体验一下捉“汉奸”的滋味呢。这回,可以大干一场了。
把杨棵木扔在墙里的“汉奸”叫宋朝,是杨棵木在幼儿园时候的“同学”,现在跟杨棵木不在一个班。宋朝,这名字不像汉奸。
电影散场前,李小蝉赶在妈妈前面回家了,她还有作业没写完呢。我和杨棵木把李小蝉送到门口。杨棵木也要回家了。不知为什么,分别时恋恋不舍的。杨棵木家住东街,他是跑着回去的。杨棵木的影子很快被幽深的胡同吞没了,只剩下砰砰的脚步。
天上,月亮静静的挂着,水亮亮的,似乎要滴落下来。远处,我家电影的对白和音乐传过来,恍惚之间我竟然不知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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