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幺妹在老家湘西呆了六年后返回东北三江,在山海关国境站[1],入境手续繁琐,验证、打防疫针、兑换钱钞,开包检查行李。几天后,她才获准入关。初秋到达三江火车站,下车便听见麻雀唧唧喳喳吵闹不休,站内载了柳树,引来鸟。走出出站口,墙壁上贴着一张告示,有几个人围着看。山幺妹凑上前去看,是三江日本宪兵队和警察局联合张贴的告示,重金悬赏捉拿女匪一枝花的,悬赏分层次,提供藏身线索的,协助抓获的,最血腥莫过提着人头来领赏的。“一枝花真厉害,杀了日本人站长。”“不止一个加藤站长,还有……”“单枪匹马,她一个人干。”“单搓。”“杀人现场丢下一枝花,鞑子香。”山幺妹听到身旁的人小声议论,大体清楚是怎么回事。心里觉得痛快,这样的女胡子多出现几个好,多杀死日本鬼子。她离开火车站,打算到通达大车店去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黄皮子的消息。“住店?几位?”一个身材矮小、肥胖的、很难找到脖子的女人坐在昔日万老板的位置上,还是那把高背山榆木椅子。“请问万老板在吗?”肥胖女人一愣,继而问:“你几个月没来了吧?”“什么意思?”“万老板死了有几个月,你还找他。”“啊,他死啦。”山幺妹吃惊。肥胖女人笑意很复杂,是不肯告诉,还是不知道,或是联想很多,万老板生前名声不太好——见女人迈不动步的主儿,某个女人找他就可能是旧相好的。山幺妹感觉面前的女人肥胖身体里不只是脂肪,嫉妒、醋意、衔恨……她的心里不光明,是个阴暗的女人,她决定马上离开,说:“麻烦你啦!”“那什么你不住店?”肥胖女人关心她的生意,问。“先不住。”山幺妹不想得罪她,说,“过后我兴许来住,看看吧。”“我这里吃住便宜……”肥胖女人明显是大车店的新老板,不失时机地介绍自己的店,符合经营逻辑。山幺妹走到门口回过身,她问了一句:“你知道参帮把头黄皮子吗?”肥胖女人惊异,说:“你怎么尽问一些死人?”“什么?他也……怎么死的?”她的心为之一震。“哦,实情你得去问日本人,宪兵杀了他。”肥胖女人的话刺耳不中听,或许她就这样说话方式,或许故意对山幺妹。语不投机,说不到一起赶紧走人。山幺妹走出大车店,身后传来肥胖女人的声音:“见了鬼啦!”山幺妹走出去很远,确定大车店抛在大后面,才放慢脚步。还没走出六年前那条街道,面貌依旧,仍然有小贩满街叫卖——“榛子!水漏榛子!”两种选榛子方法,一种是手工挑选,一种是水选,即水漏。水选后的榛子个个饱满。山幺妹不相信新的榛子下来了,肯定是去年的陈榛子。就像不相信黄皮子死讯一样,榛子是新是陈,黄皮子是生是死,她要确认千里迢迢赶来要找的人生死,还有他的女儿丫儿。离开三江时丫儿十六岁,今年二十二岁。是在山里,还是嫁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找他们只有进白狼山。黄皮子参帮营地她还记得,跋涉一个上午,确定到了昔日参帮营地的位置——神草沟,见到的情景,她脸上无法掩饰地露出惊诧。树木被砍伐光,从树墩子重新发出的柔嫩枝条,地仓子只剩下痕迹——堆满枯树叶的石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山幺妹哭腔喊道:“人呢?”山林板着冷漠的面孔对着远道赶来的女子。她回到湘西家里,东北老山参维持丈夫生命五年,安葬完他,将两个孩子交给公婆照管,再次来东北,目的只有一个看望她日夜想念的黄皮子父女,然后再返回湘西。“他们现在哪里啊?”正当山幺妹寻人不见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咴儿一声马嘶,抬头见有一匹马消失在林子间。林中常有胡子出没,以前是这样的。她追寻马消失的方向,见到木刻楞,过去木驴台没有木屋,是什么人盖的?住的什么人?山洞应该在木刻楞后面,同黄丫儿养蛊的地方她很熟悉。决定去探一个究竟。那里要是匪巢怎么办?但她相信胡子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匪绺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准打扰“山头”附近的江湖行帮,说不定还能帮助自己找到黄皮子呢!山幺妹慢慢接近木屋,木杖子小院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儿。两个木屋一个门虚掩着,一个门干脆敞开着。她探头进去张望,一铺大炕,上面苫着乌拉草代替炕席,没有住人的痕迹。敞开的木屋更是夸张,突然飞出一只灰喜鹊,这种教师鸟——养鸟爱好者让为画眉、云雀、百灵、沙百灵学灰喜鹊叫口:嘎一唧唧唧唧!嘎一唧!提鸟到灰喜鹊栖居的树林中去学习,称为呷——到木屋里来干什么,不是来传授本口鸣叫吧?再就是盗窃[2],大概就是这两种原因灰喜鹊进屋。“姨!”山幺妹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叫她,肯定不是灰喜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