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博士:瑞雯宋·传奇

“你好呀,亲爱的!”玫洛蒂·庞德、玫洛蒂·玛伦、瑞雯·宋……她用过的名字不可胜数。无论这位考古学家兼时间旅行者究竟是谁,她冒过的险(和闯过的祸)比这个宇宙里的大部分人都多。她记录了很多属于自己的冒险故事。怎么说呢,要是嫁给一位时间领主(或者说也可能没嫁),你可得把自己在什么时间做了什么给记下来。毕竟,有时候,有些事情对你或对方来说还没发生。 本书内容全部摘自她的日记。在有的故事里,博士和她在一起;在另一些故事里,她自得其乐。不过,无论她身处何时何地,危险和刺激永远都陪伴在她的身边。 本书仅记述了她那不可思议的一生中的某些精彩片段,不过,这也足以告诉大家,瑞雯·宋这位非凡人物是多么传奇。 作者简介:史蒂夫·莱昂斯(Steve Lyons) 英国作家,已出版近二十部小说,还撰写了多部广播剧和短篇故事。 盖伊·亚当斯(Guy Adams) 英国作家,为《神秘博士》及其衍生系列创作了众多小说、短篇故事、广播剧及有声书。 [1] 杰奎琳·雷纳(Jacqueline Rayner) 英国作家,为《神秘博士》的多个衍生系列创作过小说和剧本。 安德鲁·莱恩(Andrew Lane) 英国作家,也是一名记者,著有多部小说,其中的《青年福尔摩斯》系列小说广受喜爱。 珍妮·T.科尔根(Jenny T. Colgan) 英国作家,著有多部畅销小说,尤以浪漫喜剧小说、科幻小说见长。荣获2013年“英国年度最佳爱情小说奖”。 [1]

《魂断新威尼斯》
盖伊·亚当斯
盖伊·亚当斯:英国作家,做过演员,但热爱写作。他为《神秘博士》及其衍生系列创作了众多小说、短篇故事、广播剧及有声书。

你如果不喜欢威尼斯,那简直天理难容。
不过,当然,这也取决于你是哪年去的威尼斯。如果你不小心犯了错,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的时候去,那你只能走马观花地看一看风景。拥挤的人群、频繁的水灾、肥胖的游客争相和街头卖艺的小提琴手合影……贡多拉船夫用意大利腔唱着陈词滥调来讨好乘船的情侣,这些情侣只会用金钱和烂俗构筑浪漫。有一次,我看到一位贡多拉船夫面无表情地唱着汤姆·琼斯 的歌,但他的顾客完全被迷住了,仿佛那首《黛丽拉》是威尔第 谱写的。
这些都是快餐旅游的一部分,也是一种妥协。当一个地方不得不为了营收而出卖自己的一部分灵魂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毕竟,你总得想办法维持事物运转。
不过,时间旅行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随意选择年代。就拿十五世纪晚期来说吧,虽然这里气味糟了一些,但至少还有格调。即便我在心旷神怡地闲逛几天后,被总督守卫追缉,但说句公道话,其实是我先闯进总督府里的。所以他们只是恪尽职守。不过,我也是啊。我几乎每天都得向多切蒂解释这件事情。
“宋教授,”他会说,“拜托,做好你的工作就好。”
我们等会儿再说他。
所以,没错,我得近距离看看总督府,因为……
我们等会儿再说原因。
总之,我正在享受非常美好的时光,在走廊里闲庭信步,欣赏悬挂的油画,在酒窖里厚着脸皮品酒——这可是正规考察。是的,我承认,从各个方面来说,在总督卧房里被抓个现行,怎么看都很尴尬,但我真的只是必须试试他的床单——给我点面子,我可做过更糟糕的事儿,至少总督那会儿还不在房间里嘛。是的,被士兵们拿剑指着尽快把衣服捡起来这种事确实挺烦人,但如果不能亲自感受一番,你就无法体验上好的纯棉床单究竟有多棒。我觉得,守卫队长想用装饰斧子砍掉我脑袋的行为,确实有点过激,大家完全可以宽以待人嘛——诚然,所有人在那五分钟里都有些手足无措,而他在被一位衣冠不整的女士扔飞前,应该是个讨人喜欢的甜心。
我努力保持镇定,没有让这一突发事件干扰我的研究。我甚至花了点时间去欣赏并记住那美丽的彩绘花窗的样子——从花窗看出去,就是大运河。我承认,我确实用之前提到的那把装饰斧头敲碎了彩绘玻璃,但如果一个姑娘需要离开,她就会这么不择手段。当我把自己托付给重力时,我注意到那天傍晚的夕阳无限美好。我记得自己那时在想,大家都应该看看夕阳嘛,不过,怎么说呢,一位女士凌空飞出这种事,确实足以吸引人们的注意。
欣赏大运河的最佳位置,是站在陆地上,而不是跳进去。从河里爬出来之后,我洗了四次澡,但还是觉得自己闻起来有股河沟里那些乱七八糟东西的味道,谁都不想沾上那种气味。这时我就在想,梦想集团付我的酬劳是不是太低了?
梦想集团,是的,我们来谈谈他们如何?毕竟,所有人都在讨论他们。梦想集团由一对年轻而和善的太空嬉皮士成立于二十七世纪末(地球标准历)。他们吃藜麦、蓄胡子,致力于打造一家具有道德与社会责任感的旅游公司。它为自鸣得意的多金人士提供低能耗的假期。这想法本身听起来很好,我也毫不怀疑创始人的初衷是好的,直到有人出了一大笔钱买下这公司——那价格足以匹敌大部分星球的总GDP。后来他们就剃掉胡子,把钱存进账户,退休去了宇宙里某个特别纸醉金迷的角落,在那儿寻找刺激,掏空自己,度过余生。
公司目前属于克雷莱星的某个大集团——就是那个潮湿、遍地甲壳生物、以生产武器而闻名的星球。他们的负面新闻报道层出不穷,我无须赘述。而且,生活就是这样,嬉皮士出卖灵魂,有钱能使鬼推磨,万变不离其宗……
再说,他们是我眼下的雇主,合同第八十七章一百一十二条规定,哪怕我对公司的道德只是嘲讽地挑挑眉,都会面临违约的处罚。所以,尽管我很喜欢挑眉——无论是嘲讽还是什么——都不愿为此放弃四百万信用点,哪怕只是在私人日记里吐两句槽。
幸运的是,我的合同没有规定我能否谈论公司的其他雇员,所以我要正式在此声明:负责和我联系的梦想集团执行经理——米尔顿·多切蒂——特别猥琐。仅仅瞥他一眼都会让我生理不适,我可不会帮他把DNA繁衍下去,这是绝不会发生的事,他们应该信任我。不过,我也可以理解他们不想承担没必要的风险。
以前有人告诉他,马尾辫很性感,那可能只是个笑话。但他没有理解其中的滑稽之处,反而真的移植了一根马尾辫,那辫子现在就绕在他的脖子上,唯一能让人接受的合理解释就是——那辫子是在勒死他。
他穿的西服由可怕的斯特拉肯丝绸制成,这种材料会配合周围环境改变颜色。而他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建筑工地上,这也就意味着他每天都穿着价值五十万信用点的水泥袋子四处游荡。
他和人握手的方式有两种:如果你是一位男性,那么他会向你发动攻击,迫切地证明他的手劲有多大;如果你是一位女性,那么他的手会停留很久,仿佛他希望你早上出门时把身体部件装错了地方,比如在手掌的位置不小心放上了身体别的部分。
总而言之,他真的太糟糕了。
也许是我心存偏见,我多少应该肯定他两句……哦对,他判断力不错,因为他雇了我。不过那也许只是因为,他喜欢握我的手。
他正在为梦想集团最新商业企划的最终阶段忙活,那是一个私密的高端地产项目,叫“新威尼斯”。竣工后(就在这几周之内),它会是一个封闭式行星社区,目标客户群体是那种非常、非常有钱的人,他们都懒得住在那儿,就像他们从来不住自己其他的私密豪宅一样。这里将是一个空置率高达一半的闪闪发光的新小区。这里的房屋配备的科技极其先进,距离拥有自主意识几乎只有一步之遥。虽然这个项目很糟,但是,受雇参与设计能保证我在可见的未来里衣食无忧,所以我也就不怎么在乎了。再说,我也不追求宇宙最佳品位,所以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梦想集团的王牌是一个新发明——“愿望凝土”(我希望他们不要再随便把两个词拼成一个)。这个东西是……等一下,宣传册在哪儿?它是“心灵制动建筑科技的创新,一种无固定形态的柔韧建筑材料,可以通过聚焦精神输入进行初始化设置。此后它能在经年之间不断改变形状,从而适应靠近它的人的需求和想法”。这就是以浮夸的方式告诉你,你可以通过自己的想法让它改变形状。一个可以依据住户需求调整结构的房子,听上去肯定不会出问题,对吧?我对新威尼斯的第一起家庭争吵拭目以待,不知道在那之后,新闻里要如何准确地解释——为什么“一个厨房会把住户打成肉酱”的事故,并非梦想集团的法律责任。
愿望凝土也与我有关,也是我愉快地前往各个时间点的威尼斯旅行的原因,我需要感受当地的整体氛围,留意其建筑风格。每天早上我都会和愿望凝土的中枢程序连线,我掌握的知识会被吸收进凝土的主体结构里。当然,梦想集团不知道我的信息是凭借自己对威尼斯的实地勘探获得的,他们只是以为我非常聪明且知识渊博。我也确实如此。如果这本日记落到他们手里,我想指出,在第三十四章十七条中写了,如何进行研究是我自己的事,他们不能因为这个炒了我。
说到这里,到我一小时连线的时间了(要是多于一小时,上传的信息会超过愿望凝土的处理上限)。这是份不错的工作,如果你能申请得上。

这真是个有趣的早上。你知道,当我说“有趣”的时候,我的意思其实是:“天哪,这有点让人担心。”
我按照惯例上传信息(对那些哥特拱特别留心),然后去食堂搞点早饭吃。他们的人造肉培根卷非常好吃(那可是零罪恶感的美味猪肉),而那些咖啡浓郁得足以征服最挑剔的味蕾。我时不时会在餐厅和建筑经理格罗丽亚娜聊天,她雷厉风行、牙尖嘴利。我有次见一个色眯眯的钢铁工犯了个大错——他想要在工地酒吧搭讪她,却以哭天抢地告终。她只睨了一眼,那工人就开始跪地求饶。
“今天不是个好日子。”我拿着人造培根和咖啡坐下来时,她说,“我想把今天给毙掉,因为它犯了惹怒我的重罪。”
“怎么了?”我问她。
“分配到东区的一队工人拒绝工作,而工会支持他们的行为——那符合他们合同里‘存在明显、切实的危险’这一条。”
“什么危险?”
她直直盯着我(与此同时左手偷了我一块培根,她以为我没注意到,这小滑头),然后说:“闹鬼。”
“闹鬼?”
“闹鬼。”
这种事情一般都需要详细解释一番。我敢肯定,格罗丽亚娜嚼完从我这里偷走的培根,就会告诉我。
“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看到东西了。”她说,“实际上,大概从上周开始,整个工地都在八卦这事儿——从某个工人看到有个女人在他正在建的住宅卧室里跳舞开始。”
“他怎么知道她是个鬼?”
“他们还没铺地板呢。”
“挺厉害啊。”
“是呀!他立刻跑出来叫所有人去看,当然,等他们过来,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喝了一口我的咖啡,“这家伙有酗酒前科,所以一开始没人当真。之后他却终止合同收拾走人了——他太害怕,不敢再回房子里。后来人们逐渐有点儿相信他的话了。”
我敢打赌,他们当然会相信。毕竟,为了防止商业间谍,任何在合同到期前离开工地的工人,都必须接受强制记忆清除。你不仅会丢掉薪酬,还会丢掉几个月的记忆。这不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我也这么和格罗丽亚娜说了。
“据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家伙说,记忆清除是他决定离开的原因之一,他说他等不及想要忘记自己看到的东西。”
“一个跳舞的女人?听上去没什么好怕的。”
格罗丽亚娜点了点头,“但这显然发生了不止一次,他一直都能看到她。他没怎么谈论这事,因为他知道人们不会相信他。而据他那个朋友说,自从第一次看见之后,她就会出现在任何他在的地方。在他睡觉时出现在他卧室里,在马路中间,在该死的淋浴间里……他说她就是不放过他。”
“我们知不知道,他离开后还有没有见过她?”
她摇摇头,“公司规定,离职后不得再联络。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为梦想集团工作过,所以集团人员也不会冒着破坏公司规定的风险去找他谈话。”
在她偷喝完所有咖啡之前,我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好吧,这只是一个人,其余的怎么说?”
“接下来,就有些诡异了,你知道故事一般都是怎么发展的。在第一个人离开后,整件事就从一个笑话变成了人们认真对待的事。仅仅二十四小时后,就没人再承认他们取笑过这件事——它变成了事实:新威尼斯闹鬼了。问题在于,他们可能是对的。”
以下是她告诉我的内容。(我可没时间把这些对话都记下来,我只是在复述。如果我能把她说的话逐字逐句记下来,那我的记忆一定超级棒,我也用不着记日记了。)
在之前出现跳舞女人的房间隔壁,一群小孩穿墙跑来跑去。整个工程队都看到了,他们扔下工具,拔腿就跑,仿佛再不跑他们的灵魂就没了(不用多说,他们直接跑到了工地酒吧里)。
还有一个老妇,坐在没通下水的浴缸里打针线。看到她的那个工人胆子比较大,他靠近她,想要碰碰她,结果她直接把钩针捅进了他的胳膊里,然后尖声大笑起来。等他奔到医疗站时,钩针早就不见踪影——它在半路就消失了。但那个伤口是真的,而且血流如注。医生说伤口是心理因素造成的,而胳膊淌着血的工人说他不在乎是什么造成的,只要快点给他缝好就行。
这让闹鬼事件的严重程度大幅上升。毕竟,看到诡异的东西是一回事,被刺伤就是另一回事了。东区的工人聚在一起,一致声明:没人愿意在可能会有死去的女人攻击他们的工地上工作。
格罗丽亚娜进退两难。梦想集团要求她让工程队恢复工作,而工会坚持表示,除非采取实际行动来保障工地安全,否则他们不会继续工作。但是,要怎么让工地免遭鬼魂威胁呢?这显然也是多切蒂正在思考的问题。我在回房间的路上和他擦肩而过,听到他正在打电话。
“用高速穿梭艇运一个牧师过来要多少钱?”他对着卫星电话大喊,“什么样的牧师?我怎么知道!便宜的!”
事情开始有趣起来了。

我的下午过得糟糕透顶。我在1846年躲避一个好色烘焙师的追求。我们都有过这种经历吧?永远不要称赞一个男人做的佛卡夏面包好吃,除非你相当肯定,他在过去五年间没有一直单身。最后,我的裤子上沾满面粉,要是把它扔进烤箱,可以直接烤一个腿状的派出来。
不过,至少这让我有机会离开工地一阵子。从我上次写日记到现在,情况越来越糟。
多切蒂找了位牧师,后者看上去有些迷糊,他自称是“宇宙联合信仰联盟”的代表。他在东区转了一个早上,嘴里念念有词,还在一些砖墙上浇了些“神圣”之水。那东西味道刺鼻,闻上去像是能让人不省人事的塑料瓶装劣酒。接着他就开了收费单。
“这里已经干净了。”他宣布道。就在他要往墙上盖章时,一个梦想集团的工作人员阻止了他。
尽管这一切看起来匪夷所思,但工会还是同意恢复工作了(当然,他们还获得了额外百分之零点五的涨薪)。工程恢复几天后,工人们再次撒手不干。因为又有人被攻击了,而且这次的事比往胳膊里扎钩针要严重得多。
贾拉德·查德威克,一位驻工地建筑师,事发时正在检查一处水下台地的倾角,这些台地意在为水生种族提供住所。据克莱普奇——正在附近工作的弗莱克塔里安海洋生物学家(他们想用基因拼切的方式将锦鲤变成为访客售卖饮料的小贩……我知道这听上去有多荒唐)描述,贾拉德是被一个戴着“某种诡异面具”的身影袭击的。在克莱普奇凭借记忆画出速写后,聪明如我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攻击者扮的是意大利即兴喜剧表演中阿莱基诺滑稽演员的样子。如果你不像我这么聪明又有品位的话,也许会称其为“丑角”。不过你应该是聪明又有品位的,因为只有我自己有权阅读这本日记。
那个身影自一丛装饰海草后面出现,迅速掐死了建筑师。当人们问克莱普奇为什么不去帮忙时,后者说他们这个种族打从心底不希望与二元性别种族的身体接触,如果自己去帮忙,就会与几个世纪的文化积淀相悖。真是谢谢你啊,克莱普奇,我敢肯定死者(还有他悲伤的家人)都会理解你的。
我知道这话听上去有些尖酸,但我只是非常愤怒。以后有机会,我会试着对一位弗莱克塔里安人说点好听的话,但现在不行。现在我非常生气。
几个心惊胆战的工人是一回事,但人员死亡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决定和多切蒂谈谈,看看他究竟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把你该死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女人!”这是他权衡后的回答。我确实是火力全开地去找他的,你也知道我的性格如何。
“建筑工地上发生事故没什么稀奇的。”在我向他道歉,并保证承担修复他马尾辫植发的全部费用后,他强调道,“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不幸的事故就叫停整个工程。”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惊讶的。距盛大的开幕式只有短短两周了,推迟开幕会给梦想集团造成巨大的损失——那串数字后面的零实在太多,让我觉得普通有知觉的生物几乎无法坚持写完所有数字。工程每拖延一天对他们的财务来说都是灾难。这其中涉及的钱财数目太大,给人的感觉都不再真实,好比那只是理论经济。但它对梦想集团和多切蒂这样的人来说意义重大。实际上,这是对他们来说唯一有意义的东西。和他们争执与此相关的事情,跟对狂风发脾气没有区别。
我觉得,工人们也不会异议,估计再过一个下午,他们就会回到岗位上。

我又和格罗丽亚娜聊了聊。她看起来似乎已经忘了睡眠到底是什么了。
如我所料,梦想集团用钱作为和工会谈判的砝码。工人们的合同上都包括了不按时完工的违约金,工会想要申请从轻处理,但是此前并没有“鬼魂造成工地问题”的判决先例,所以这对他们的谈判没有什么帮助。梦想集团早把完工日期定死,不过他们退了一步,保证按时完工会有巨额奖金,也就是说——“不,你们没有更多时间。但是如果你们别再嚷嚷、继续工作,我们会付很大一笔额外奖励。”
工会接受了,钱在任何时候都能使鬼推磨。工人们需要薪酬,而且这笔奖金足够丰厚,即使喊声最大的抱怨者这会儿也在挥着锤子工作,仿佛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希望它不是。

格罗丽亚娜喝得醉醺醺地出现在我的公寓里。通常来说,我挺喜欢这种有意思的事情,但此时我正在竭力搓洗头上的一桶猪内脏,所以并没有什么心情招待客人。那些猪内脏纯属意外,那位屠夫一直在向我道歉……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但是,他头上罩着一个桶,我也很难听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我把格罗丽亚娜留在客厅里,任由她用咖啡淹没自己,而我努力从刘海上扯着一块猪肺。等我终于收拾干净可以会客时,她早已在沙发后面昏睡过去,我给她留了张字条说我等下就回来,然后赶去做我那一小时信息上传的工作。
我有告诉过你信息上传吗?哦,我为什么要问你?你只是本日记!
——由一位天才撰写的超棒的日记。
信息上传的事是这样的:中央程序中心位于新威尼斯下面一间小得令人震惊的房间。其实所有维修区都位于地下——有钱人不喜欢看到幕后发生的事情,他们更愿意相信让灯一直亮着的是魔法。这里的负责人叫“薇欧拉”,是一位很温柔、有点古怪又很怕生的女性。她有那种长期使用信息网的人特有的不安抖动。对她来说,人应该是论坛页面上的文字、动图传达的表情,而不是未经加工、让她害怕的东西,比如面部表情。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微笑总是露出过多的牙齿。当然,现在她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我去的时候她不太会躲在上传阵列后面,我们偶尔还会有眼神接触。
我接受了手术植入的光缆接口,这个要求一开始吓了我一大跳,于是我在报价上又加了三位数,结果最后发现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神经光缆非常纤细,这些接口就像脑后多了一排高科技粉刺。我可能会考虑留下它们,毕竟人机互动装置可不便宜,他们免费给我装上,算我赚到了。
时间旅行的另一个优势是,除非你自己愿意,否则你的设备永远不会过时。如果我必须在一个线性时间宇宙里生活,那么再过六个月,科技发展就会让这些植入物落后得像在我小脑后装了台留声机。但我不受线性时间约束,我可以肆意享受技术领先的这一刻,要多久就多久。
薇欧拉尴尬紧张地笑了一下,然后为我接上缆线,给了我一杯饮料,说它可以增加我体内的电解质,那玩意儿喝起来特别咸,还很恶心。在有了额外的刺激之后,突触的连接效果会更好,上传速度也会大幅提高。之后的半个小时里,我的头发会无拘无束地自行起舞,无论我触碰什么都会有静电。
接上缆线后,薇欧拉转动开关,我的大脑和愿望凝土之间的连接随之打开。那感觉就像突然被沉重的醉酒感笼罩,却没能享受喝果味酒的美好时光;也像被锁子甲制成的被子砰的一声砸在脸上。
小区开放后,愿望凝土会直接和住户们互动,他们不需要像我这样紧密接触,但是他们得到的回复也会更加模糊。它只会对特别强烈的情感有回应,而且不是那种(他们希望有的)深切而充满戏剧性的回应。当我想到威尼斯时,那些想法会通过植入装置上传,威尼斯的灵魂会充斥愿望凝土的每个角落,就像刻在美好的石头上的海滨城市的名字。不仅是建筑,不仅是塑造拱与庭院的冰冷又美丽的数学,还有那个地方的感觉,每条街道、每块经水流拍打的砖块的意向。新威尼斯会继承它母亲的精华。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在信息上传时,我一方面会关注那些细节——每栋房屋、每条街道,另一方面则会试着沉浸在威尼斯的城市氛围里。我想要告诉愿望凝土,真的置身其间是何种感觉。你也许觉得,如此细微的区别是这一新科技无法把握的,但是当我在新建成的走道上漫步,或者在没有污染的运河里航行时,感觉这一切复制得不算糟,实际上,我甚至可以说,它们做得挺不错的。
只有两个原因会阻止我在新威尼斯建成后搬进来:一,我买不起这里的房子;二,我讨厌和那些买得起的人一同待在这里。
整个信息上传流程简单无痛,唯一的副作用是一种仿佛身处梦境的感觉。那是一种脱离现实的感觉,它和静电持续的时间一样久。我会晃晃悠悠地走回去,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
上传结束后,薇欧拉会给我一片生理盐水湿巾擦净接口。然后她会给我另一杯饮料,这杯甜得我牙都要掉了。它喝上去也很恶心,但那种宿醉感能瞬间解除,所以今天我特地多拿了一瓶带回去给格罗丽亚娜,她肯定会爱死我的。
事情也的确如此。她艰难地吞完一整杯后,几乎恢复了人样。我也不用再担心我的地毯了。
“过了个愉快的早上吗?”我问她。
“已经是早上了?”
头天晚上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故,闹鬼事件已经从东区传播开去——一支工程队本来在修建圣马可广场,他们用愿望凝土来还原路灯原本的沧桑感。其中一位机械操控员刚放出电动鸽子,让它们飞到屋顶上,它们突然攻击了他。后经检查,这是软件故障,并非什么诡异的原因,但这对这位操控员来说毫无慰藉。他被鸽子扯成鸟喙大小的碎块,洒落在大运河里。
工程队的其他人陷入了恐慌。然而,就在那时,在那一片混乱中,更严重的灾难接踵而至——广场被淹没了。水流不知从哪里涌进广场,将整个工程队卷进浪里。格罗丽亚娜幸存下来的唯一原因是,她那时正悬在一根灯柱上,想要修理故障的气体重复喷射装置。她挂在那里紧紧抱着铁柱,像熊抱住树干一样,眼睁睁看着脏水将她的手下从广场的一边冲到另一边。他们中的很多人想要游到安全地带,但是浪头太强,他们只能随水飘荡,丝毫无计可施。
整个事故持续了四分钟,然后,水流匪夷所思地消失了,就像它出现时那样。广场上完全是干燥的,唯一残存的洪涝迹象是三十二具建筑工人的尸体,它们浮木般散落在石质地面上,全身浮肿却不带水迹,脸上还留着震惊的表情。有些尸体卡在栏杆或者窗户里,有些被卷进了运河,它们脸朝下浮在那位机械操控员散落的残骸里,随着水下波浪制造机漾起的波浪上下沉浮。
水路工程队发誓这次事故和他们无关(在水流消失后,所有东西都干巴巴的——这一点可以为他们作证)。梦想集团拒绝接受他们的保证,因为,如果不是他们,另一个解释就是,整个工程队是被水鬼给淹死的,工会也无法接受这骇人的提法。人的理性就是这么滑稽,大家可以接受疯疯癫癫打针线的鬼,却无法接受洪涝鬼,好像规模大小能体现它们本质的区别似的。
我不是说这是某种传统意义上的鬼。我很理性,更见识过宇宙里太多稀奇古怪的事物,自信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现在发生的事是怎么回事(说实话,把线索拼凑在一起并不难),都需要正面对待,而非逃避。当然,只是没人愿意打头罢了。
除了我。

“你需要关停愿望凝土。”
多切蒂用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我。实际上,他大概是觉得我“更”疯了,因为我保证,他早就觉得我是个疯子了。
“愿望凝土不可能随便关停,宋教授,它的心灵激活属性是其基本构架,也是最吸引新威尼斯未来住户的一大特色,他们为这个功能付了一大笔钱。所以,告诉我吧,我为什么要把它变成非常普通的混凝土?”
“因为,它显然在杀人。”
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要向他解释这一点。
“‘显然’……是个非常有趣的词。”
“人们看见那些东西……”我说,“在他们周围凭空出现,这些幻象造成了心因性的创伤和死亡,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在一个充满心灵激活物质的建筑工地里,而我们也知道这些物质可以根据他人的精神输入改变周围环境。”
“你真的以为,人们会因自己的想象而死?”他问,“这怎么说得通?”
“人们并非只会想象好的东西,你知道的吧。”我回答,“相信我,我这会儿正看着你,想象着某些你会遭遇的事情,某些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的事。”
他看起来想要说些他日后会为之后悔的话,我可怜他,所以打断他继续讲了下去:“假设,第一起事件其实是个意外。那个看到女人跳舞的人,也许是他自己产生了幻觉,也许他就是喝醉了。然而,他告诉别人这件事后,故事传开,这个想法随之滋生。人们开始觉得这个地方确实闹鬼,他们也看到了‘鬼’。愿望凝土把他们的想法变成了现实——它吸收这个想法,调整了新威尼斯。它尽到了自己的本职义务。
“然后,有人开始想:这些‘鬼魂’是不是真的可以伤害他们。结果这个想法产生后没多久,也变成了现实。这时候,另一个人想:等等,如果它可以伤人,也许还可以杀人。然后,它就可以了。愿望凝土不断反映着所有在场者的想法。你创造了可以回应精神刺激的物质,但是它没有能力区分想法的好坏;你开始相信糟糕的事情会发生,它则乐于让你的想法成真。”
我留了个空档让他插话,以示我的诚意。
“所以,你是说,之所以发生这些事故,是因为工程队想象出了它们?这根本说不通。你觉得,有人想象了‘广场会被洪涝淹没’,所以它就淹了?”
“这个广场经常被淹啊。”我解释道——尽管那些事件通常没这么夸张,不过他和当时在场的工人并不特别了解历史。“只要有一个人产生这样的想法。‘想象一下,’他们想,‘如果我们站在这里,而整个地方都被淹了,会是怎样的场景?’这个想法产生的那一刻……”
“一派胡言。”他说。
这也证明这场对话真的毫无意义。

今天我把自己的推论告诉了格罗丽亚娜。不像多切蒂,她没有反驳我。她当然不会,毕竟她的大脑能够正常运转。
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了。广场的“事故”还是归咎于水路工程队,他们的领队被开除,工程仿佛没事般继续推进。距新威尼斯开张还有五天,梦想集团不打算让那些恼人的事——比如一个潜在的灾难性设计失误——挡住财路。
多切蒂简明扼要地给了我两个选择:
一,就此离开,因合同违约接受罚款。(说得好像我很在乎似的。我和有的人不一样,不会铁石心肠到用无辜的生命换取自己银行存款的数额。)而且,我也得按照合同接受记忆清除,这也就意味着我不会记得任何发生过的事。项目将在没有我参与的情况下继续推进。
二,我保留自己现有的工作,但什么都不能说(否则我就会被开除,参见选项一)。
我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如果我离开这里——无论是否自愿——都无法拯救任何生命。这里的可怕事件会成为我以后在新闻里读到的东西,而我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可能帮得上忙。
如果我留下,假装收敛,可能还可以做点什么。
但也只是可能。
有时候,我真讨厌自己的生活。

距盛大的开幕只剩两天。服装设计组上门拜访,他们测量了我的身体尺寸,要为我订制一件礼服裙。我建议他们用松木和黄铜柄来做这条裙子,但是他们不觉得这句话好笑。
梦想集团的整个活动项目组时刻待命,他们负责重现盛大的威尼斯嘉年华,还要准备变装服、游行、假面舞会、烟火表演等等——就是那些深受人们喜爱的东西。
所有住宅都已销售一空。在开幕前,业主们将陆续乘船抵达。梦想集团本想拦住他们,直到开幕正式开始。但即使是他们也无法和顾客争辩,毕竟那些人完全有能力买下集团的所有股份,使其化为乌有。所以,有些人已经搬了进来。
今早,我看到一艘极其浮夸的快艇在运河里上下穿行,一个小孩驾驶着它,随着每道波浪开心地大叫。我忽然发现自己在想:如果她飞得太高,脑袋撞上其中一座矮桥,之后会怎样?我立刻打住,因为,如果我的推理是对的——我知道我肯定是对的——那么,我可能会让这个事故发生。只需要一个念想,一座桥就很可能在我眼前下沉,撞到她的脑袋。
一对来自罗曼纳迪星的伴侣搬进了离我公寓不远的地方,我现在就可以看见他们。其中一位站在阳台上欣赏景色,他的爱人在屋里和调酒机斗嘴,似乎是因为伏特加不够冰。可怜的小家伙。
在对他们产生任何刻薄想法前,我赶紧把窗户关上了。
两天,还有两天,这里就将人满为患。
我觉得,对截止日期的恐惧,反而让工人们精神集中了。他们全神贯注于奖金,只希望一切顺利进行,别再出岔子,别再耽误进度,快快完成一项利落而完美的工程。果然,没有再出事,积极思想万岁!然而,一旦所有人都到了这里,情况就会改变。他们如此专一的注意力会被分散,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不会是什么好事,除非我能想办法制止它。但是,此刻,我做不到。

格罗丽亚娜离开了。她和多切蒂大吵一架的当晚就被送走了。她无法袖手旁观,任事态恶化,于是大闹了一场。此时此刻,她的记忆已被清除,应该正躺在某个医疗中心里,琢磨自己在过去六个月里到底干了什么。她并非不可替代的。
我知道多切蒂想把我留下,他可以在富有的客户面前大肆吹嘘我的种种——我是梦想集团重金聘请、备受推崇(嘘)的专家,保障所有细节精致到位。我就像镀金的水龙头或者特别令人目眩神迷的喷泉一样可供他炫耀。实际上,他还想让我在开幕庆典上发表演讲,我告诉他不要得寸进尺。格罗丽亚娜只是普通雇员,炒她还为他们省了钱。他肯定是笑着这么做的,这可恶的癞蛤蟆。
我已经看过我的合同,从这个地方开张的那一刻起,那些麻烦的条款就完全失效了。我与梦想集团之间的协议在大门正式开启的那一刻起就即时解除了。在那之后,他们不能炒掉我,不能清除我的记忆,不能以任何方式威胁我。我想怎么做都行。
还有一天了。

说说开幕庆典吧。
让我先叹口气……
首先,我得说明,没有人死。不过今天还长,所以这时还不能松口气。我正在十九世纪的佛罗伦萨歇息,因为我必须从开幕式里溜走一阵子。这是时间旅行的另一个好处——当你需要一些个人空间时,可以放下香槟,出去逛上五年,然后在酒还没有彻底变成常温前回去。
如果你从来没有看过费里尼的电影,我猜这开幕式还挺令人震撼。运河里漂浮着巨大、花哨、奇形怪状的东西,比如设计成鱼形、鳃里不时喷出烟火的驳船。坐在船里的是还没搬进来的住户,这些船把他们从太空港送到主岛上。驳船停在里亚尔托桥旁,水中游动着大群机械鱼,住户可以踩着它们铺着柔软地毯的背,走到陆地上。来到地面之后,这些获得尊贵礼遇的住户会收到欢迎礼包(其中包括——我不骗你——一艘赠送的小艇)、狂欢节的服饰以及房子的钥匙。他们在陆地上待了不到五分钟,就又回到运河里,乘坐贡多拉船游览整座城市。
尽管我表示拒绝,但多切蒂还是明确告诉我,我要和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一起游览,他们点名要见我。距新威尼斯正式开门还有一个小时,所以我没有选择,只能爬进船里,然后挂上自己最无懈可击的假笑。
我始终没有搞清楚为什么这对夫妻要见我,他们没有问关于我的任何事情。他们在普伦蒂斯星系团开采盐矿、发家致富,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聊起这个。
“人们永远都需要盐。”那位妻子边说边调整脸上假美人痣的位置,把它从这边脸颊移到那边,“就像第一次见面时我告诉亲爱的鲁多维奇的那样。”
亲爱的鲁多维奇不怎么说话,他只是盯着我的胸口,同时竭力扯住马裤,唯恐它上滑后露出他做过手术的膝盖。我觉得亲爱的鲁多维奇生活在对妻子的畏惧中,他能不怕吗?
“我猜,这地方勉强能让人接受吧。”她的目光从化妆镜前离开了几秒,“我只希望这里安保到位。”
我也希望,我内心默想。“太空港的安保措施非常严格,”我保证道,“银行存款不够的人,甚至无法降落在这里。”
“做得很对。”她又往脸上抹了一层粉底,“人们无法理解我们有多痛苦。有钱真的是很大的负担,每个人都想从你那里搞到点儿什么。亲爱的鲁多维奇经常被人围住。人们讨厌有钱人,你懂的吧?这个宇宙憎恨成功,穷人总是想方设法要搞垮我们。随便找个有钱人问问吧,事情总是这样。”
我看了看手表,距我可以自由发言还有四十五分钟。
“这一定很糟。”我说。
“没错,”她点点头,“我只希望我们终于找到了可以放松的地方。”
我无言以对。
贡多拉之行结束后,所有人都聚集在圣马可广场(所有员工都很努力地假装这个地方没在几天前死掉三十多个人)。烟火相继点燃,香槟砰砰打开,在一段冗长到考验了所有在场者耐性的演讲后,多切蒂正式宣布——新威尼斯开张了。
我立刻逃走了。我不再受到合同约束,也必须好好思考一下。
贡多拉船上那位老年女富翁说的话一直在我脑海中回响,我意识到,有钱人都认为:“穷人总是想方设法要搞垮我们。”
她不该在新威尼斯里有这个想法,因为她迟早会发现,这一想法会成为现实。
十一
一切比我想的还快。
我回到新威尼斯的时间大约是五分钟后,尖叫已经传开了。
他们将开幕式设计为狂欢节的起点。街道上早已布置好巡游队伍,新住户可以加入其中,跟随队伍在城市中穿行,最后回到广场。届时,广场上会备好大型宴会,还有糟糕的克罗科仙歌剧作为饭后甜点。
可是他们没能按计划进行到那一步。
巡游队伍到达广场,那位弗莱克塔里安海洋生物学家一眼认出了领头的滑稽演员。虽然弗莱克塔里安人不太喜欢和二元性别生物相处,但这家伙还是在人群中享受着一瓶法国白兰地带来的美妙时光。
活动负责人是一个拥有美妙高音的八足生物,她不断重复“普天同庆”这个词,似乎这样能让它变得更酷。此时她十分困惑,因为她并没有为游行队伍安排这么多狂欢群众,她只要了几位机器人表演者,用来调动现场气氛。她看着拥进广场的无边无际的人群,举着旗帜、沿着鹅卵石道路手舞足蹈的人群,说:“这实在不是很普天同庆。”
然后,流血事件就开始了。
首先倒下的是来自阿尔可法的年轻男子,有人告诉我,他是他们星系里著名的流行歌星。他演唱了许多金曲,比如《女孩,你正握着我的伪足》和《我们应该下点蛋》。也许他受到仪仗队的音乐感染,便跳进了游行队伍里,和一位戴着羽毛头饰、身着层层真丝服饰的女性跳起了热舞。然后她咬掉了他的头。
接着,来了三个戴着传统瘟疫医生面具、身穿黑色长袍的人。等他们检查完那些心不甘情不愿的病人的内脏,长长的陶瓷喙上已经沾满了鲜血。
当一大群鸽子(不是梦想集团检修过的那些,而是愿望凝土创造的幻想版)扑向人群时,后者四散奔逃。有些人想要逃回船上,但水流早已倒戈——巨大的浪花将人们从船上卷走,或者把他们抛起来扔向空中。有些人想要逃进新威尼斯城市深处,他们穿过广场周围的小巷,绝望地想要甩开那些嗜血的狂欢群众,后者也分头行动,追在他们后面。
而我呢?我悬在总督府的一个阳台上,对着通信器急切地大喊:“格罗丽亚娜!我们现在就需要你!”
好的,也许我们需要倒回去解释一下。
在回到新威尼斯前,我找到了格罗丽亚娜。那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她正四处寻觅工作,她的简历遍布从地球到银河中心所有职业介绍所的宣传栏。我给她提供了一份工作。
“司机?”她说,“我不是司机。我是一位建筑工地经理。”
“我知道,”我向她保证,“但我不会亏待你的。”
她在新威尼斯工作了那么久,总该获得一些回报。
我租了一艘巨大的迁徙飞船。你知道的,就是那种用来迁移殖民地的船,它和小型卫星差不多大,配备了短途传送科技。有时飞船无法降落在星球表面,因为那会把地表压垮,那时这种技术就非常有用了。
数平方英里气流扰动的声音让我知道,她已经将船开到我们头顶的大气层了。你可以想象,我松了多大一口气。
“瑞雯?”她的声音通过通信器传来,“要我开始传送人了不?”
“锁定所有生命体征,然后开始传送吧。”
“这就开始。你知道我无法一次传送所有人的吧?”
哪怕是迁徙飞船,也有它的局限性。
“知道。尽快把大家都弄上去就行。”
到处都是传送声,人们被传送到位于对流层的安全之所。此时我爬进总督府里,思考着如何在保住性命的前提下去我必须去的地方。
然而,我发现,现在连房子都心怀不轨。
在我跑向一楼时,总督府的墙壁向外伸出,想要抓住我。巨大的砖石拳头想把我砸成大理石和古老石材上的一团肉泥。我一边飞快地移动,躲避着来自装饰物和家具毫不停歇的攻击,一边真心后悔,怎么就穿了这条极其浮夸的新礼服裙?
我跑到了叹息桥上。据说这座桥的名字是这么来的——犯人们被押送着走过这座桥,在被关进桥对面的监狱前,最后看一眼自由世界,此时,他们会发出一声叹息。
在我跑过它之后,我为它重新命了名。在它获得启用的短暂时间里,它变成了“充满创意的人身攻击咒骂之桥”。
这桥大概不太赞同我的命名,它想弄断自己,从而杀了我。不过,如你所知,我已经开始养成跳进那条该死的运河里的习惯了。看起来,愿望凝土的处理能力也是有限的,我成功地在任何东西杀掉我前游到了岸上。
通往维修区的电梯位于一座水上巴士站里,想到达那里,我必须穿过一群戴着面具的狂欢群众。他们戴着宽喙的威尼斯面具,当那些戴着三角帽的脑袋转向我时,粗肥的镀金鼻子随之抽动。
向这些愿望凝土塑造出的东西射击,估计没什么用,毕竟对方不是血肉之躯。但我还是把枪的档位调到最大,希望这至少可以打散他们,让我得以从中间穿过。
我跑过去时,在他们身上打出了好些大洞,不过,就算我把那些身体打穿,破碎的胳膊也随即液化,想要抓住我。其中一只胳膊抓到了我后背的裙子,我成功地把它从手肘那里打断,不过这一枪也给我理了一个糟糕的发型。
我终于到了水上巴士站,一边在电梯上输入通行码,一边不停打掉想爬过来抓住我的手。我确实一直和那些不太安分的手过不去。
电梯到了。至少现在,我不会再靠近任何愿望凝土了。维修区由传统材料建成,毕竟愿望凝土很贵(看看这价值!),所以这里用普通材料就行了。
到达地下时,我果然先碰到了多切蒂。
“宋教授!看到你一切安好,真是让我长出一口气!”他竟然让这句话听起来带上了点儿诚意,但我没什么兴趣。我们头顶上正在发生的屠杀的大部分责任,都在他身上。
“我想看看,我在这里是否帮得上什么忙。”他说。接着他就意识到,这借口完全不足以支持他的谎言。他在这里无法做任何事,因为他不像我,他不具备完成必须要做的事情的能力。
“你真热心啊,”我们往愿望凝土中央程序中心走时,我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帮助我。”
“你有计划吗?”
“哦,是的,但首先,我们必须达成一项共识。”
即使他惊魂未定,一听到这句,他的眼睛还是眯了起来。你可以用任何种类的恐怖的死法来威胁这个人,但如果用一根手指戳戳他的钱包,他会让你见识真正的恐怖。
“我雇了人,把尽可能多的人——包括我们——转移到安全地带。”
“好极了。”
“我可花了一大笔钱。给你个机会接受功劳并承担费用如何?”
“要花多少?”
我告诉了他。他的脸一下子白了,我毫不意外,因为我把实际的花销翻了个倍。这样的话,我和格罗丽亚娜都能拿到可观的收入。
“我必须想一想。”他的头上开始冒出冷汗。
“只怕没时间给你想了。现在事情是这样:今天之后,梦想集团可能会破产,想象一下吧,有多少人会在接下来一小时内提出诉讼。但是,如果你能说服所有人,这个‘将大家转移到安全地带,并处理愿望凝土’的计划是你的,而且你早有准备,那即使梦想集团完蛋,你在这场事故后也能保住自己的职业生涯。想想看吧,你可以说,不少有钱人是因为你能随机应变才活下来的。”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我要做些什么?”
我把银行账号给他,看着他在腕式电脑上转账。等他转完账后,我让他待会儿坐到角落里去,不要碍我的事。这真的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他能做的有用的事情。
我们到了中央程序中心,薇欧拉正在发火。
“整个阵列都要瘫痪了!”她说,“我不知道如何让它停下来。”
“把我接进去,”我告诉她,“我来看看能做些什么。”
之前,我描述过接入愿望凝土那一瞬间的强烈感觉,而这次完全不同。虽然愿望凝土没有感知能力,但是它可以在有限范围内进行思考。对它程序的冲击,能让它患上科技版的“精神崩溃”。它收到了太多互相矛盾的感情输入——即使人们处于恐慌之中,也会希望自己能安全逃走。这就是矛盾所在。因为,不幸的是,大多数人都偏向于负面想法。不管他们看着眼前惨绝人寰的景象有多么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活下来,最终压倒一切的想法还是“他们不会活下去”“我也许会死在这里”。他们会这么想。这真的就是人们对半杯水的看法的演绎版本。而如此一来,矛盾就解决了,最强的心声一经确定,愿望凝土就会满足他们的愿望。它会杀了他们,正如他们相信的那样。
但是,这么多思想,这么多声音,愿望凝土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走运的是,攻击还是一对一的模式,这给了我们时间。说到这里……
“格罗丽亚娜?”我的思绪暂时从愿望凝土那里脱离,我打开通信器,问,“情况怎么样了?”
“再过几分钟,我就可以救出所有人了。”她说。
几分钟……两分钟就可以死很多人。
“好的。我要你暂时别传送我周围的这些生命体征。”
“什么?”多切蒂不太喜欢他听到的东西。
“等我先完成必须做的事情。”我告诉他,“我们会没事的,它没法杀到下面来害死我们。”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薇欧拉边说,边把通往维修层入口的实时安保画面点给我们看——电梯打开,一些愿望凝土流进去,穿过电梯井,在到达地下走廊后,重新凝聚成狂欢群众的样子。我看着监控时,这群人的领袖——那位滑稽演员,抬头看向了监控摄像头。他用默剧的方式行了个礼,然后伸长胳膊,将摄像头从墙上拧了下去。监控随即断开。
“我们现在就得走!”多切蒂叫道,“他们还有几分钟就要到这里了!”
“我们也就只需要几分钟。”我向他保证,“我需要继续接入愿望凝土。”
我闭上眼睛,将自己的思想和愿望凝土连接起来。我是它的主要信息来源,我对它强调道。我是伟大的设计师,是赋予它形状的人。
我能感受到它的抗拒,它无法将自己从地上那些尖叫着的受害人那里分离,哪怕格罗丽亚娜在帮助这些人不断离开。也许它不愿意,也许它比我想的更有感知力。也许它只是乐在其中。
“听我说!”我坚持道,“你的首要原则是维持准确性,这是你不能打破的一条规定。”到目前为止,它确实还没有。即使在攻击时,它也是以“威尼斯历史上的样子”在攻击,它还保持着角色准确性。“关于威尼斯,你还需要知道一件事,你还要做一件事,来保持你的准确性……”
它开始集中注意力了。我猜,格罗丽亚娜大概已经把所有地上的人都转移到安全地带了。现在,我的声音清晰起来。远处(至少感觉像是远处,但实际上也就是几米开外)传来敲打通向中央程序室大门的声音。狂欢人群到了。我没时间了。
“就按我告诉你的去做!”我强调道。在我将自己拉回现实世界和慌乱叫声里之前,那是我留给它的最终指令。
“我们被困住了!”多切蒂尖叫起来。他的背抵在门上,门在他身后弯曲变形。
“格罗丽亚娜?”我冲着通信器大喊,“都搞定了吗?”
“所有人都出来了,除了你们三个。”她回答,“要我把你们传送上来了吗?”
“再给我两秒。”我告诉她,然后朝薇欧拉挥手,让她断开我和阵列的连接。我绝对不要带着脑袋上的一团缆线传送上去。
“快点!”多切蒂嚷嚷着。他身后的门被猛地推开,冲击力让他跌进房间里。门户大开的门厅里,滑稽演员走了进来。他戴着黑白面具的脑袋左右晃动,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在空中挥舞,仿佛盘旋的白鸽。
“就绪!”薇欧拉说。
“现在传送吧!”我告诉格罗丽亚娜。周围的空气因为传送发出嘶嘶的声音,我们离开新威尼斯,到达了迁徙飞船的舰桥。
“我觉得你更想待在这里,而不是和其他那些人在一起。”格罗丽亚娜说着从控制台前转过来面向我们,“他们可不高兴了。”
“我不会怪他们的。”我说,“能让我看看新威尼斯的实时影像吗?”
她点点头,按了几个按钮。大屏幕上显示,整座城市已被浪头掀翻,汹涌的波涛在古老的建筑旁吞吐着泡沫。
“我的天,”多切蒂看着价值几万亿信用点、历经数月才打造好的项目在他眼前消失殆尽,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给了愿望凝土一项最终指令。”我解释道,“我告诉了它,一个之前我没有提到过的重要历史细节——原版威尼斯最后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他无助地摇摇头,无法接受血本无归的现实。
“它沉没了。”我说。然后我转过身去,寻找可以躺下的地方和贩酒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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