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奈何,奈何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我的腿了,它们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这样也好,终于让我摆脱了那要命的疼痛。手机仅剩一格电,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拥有一双完整的手,也许我可以试着挖开这些水泥,也许我还能再次见到你,再次拥抱你,听到你的笑声,感觉到你的心跳。命运夺去了我身体的很多部分,但没关系,我最珍爱的那部分还在。现在我还能看到你的样子,一切都在我的脑海中,从未模糊,只有死亡才能将这些抹去。梦中,她听见婴儿的哭声。睁开眼睛,却见米多在哭。小女孩先前叫不醒妈妈,此时见她醒来,方才破涕为笑。一场梦?竟是一场梦?她努力起身,从床上坐起。窗外是刚刚透出天光的黎明。她想起了一切。昨晚的婚礼,她带着米多提前离席。回到家安顿米多睡下,她自己却难以入眠。吃了一片安眠药,半夜又吃了一片,终于浅浅入睡。浑浑噩噩间,竟做了那个梦。是的,不过是场梦。祉明没有丢下新娘来找她。他怎么可能来找她?他已经结婚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苏扬情绪涣散,疲累不支。可她是个母亲,再是孤立无援,也要担起一切,让女儿依靠,别无选择。她匆匆给米多洗漱、喂饭,送她去幼儿园。路上,她感到阵阵发冷。她知道自己精神已近崩溃,身体状况也堪忧。可她无能为力,只能茫然前行。心里还是有不甘的,可又能怎样?她还有什么选择?她是一个母亲,米多是她唯一的亲人。稳妥的生活、完整的家,是孩子最需要的。作为母亲,有什么不能牺牲?还有什么放不下?李昂在等着她。北京的生活她可以想象,坏不到哪儿去。是的,应该选择对米多最好的生活。什么都不要再想,打起精神,做该做的事情,收拾行李,预定机票,准备离开。生活就是这样,无论你受了何等委屈,觉得这一天如何过不下去,生活还是要继续。哪怕你不愿往前走,命运还是会拖着你走。除了忍受、顺服,你别无选择。苏扬知道自己一定是发烧了。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不过十分钟,她却走得极为吃力。在大楼外的台阶前,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随即摔倒了。由于膝盖疼痛,她伏在地上一时无法站起。恍惚间,她只想就这样跪在地上大哭一场。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走近她,那人从背后将她扶起。她感觉到的是一个男人的手臂,坚实有力。她正要说“谢谢”,却忽觉他扶着她的动作有种熟悉的温暖。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这是陌生人之间不该有的亲密。她心下惊疑,转过头去。这一瞬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被某种东西猛地一击,好像要停止跳动。她怔怔地望着他。祉明,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在我倒下的时候将我扶起,在我虚弱的时候将我抱紧,在我已经绝望的时候回到我的身边?这也是梦吗?可抱着她的,分明就是他。他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仿佛还是多年前的样子。这一定是梦。他已经结婚了,他怎么可能再回来?婚礼上他穿着礼服,拥着他的新娘,一杯杯地喝酒,与众人谈笑。他对她熟视无睹,他客套的微笑将她推至千里之外。他甚至不再认得他们的密语,也不认米多。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梦境欺骗过她。这一次,她要尽快地醒来。可是,可是……她触到了他的右手,那样冰冷坚硬。他的右手分明是假的,就像她在婚礼上看到的那样。她不忍再去看。这时她听到他说:“苏扬,是我,是我,我们先上楼去。”不是梦,这一次不是梦。她在他的怀中,感受到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真的回来了。他告诉她,婚礼之后,他跟刘圆圆要了她的住址。她轻轻地点头,领着他往楼上走。此刻她忽然清醒过来,只觉得疲倦,没有任何激动与喜悦的感觉。事后她想起自己在这一刻的冷静,是什么浇灭了她的冲动与热情?是他,一定是他。她看到的他,不再是婚礼上那个平和笃定的男子。他神情疲惫,显然一夜未眠。他对她微笑,可她看得出那笑有多苦、有多无奈。她看到自己对他所做的事情是多么残忍,悄悄怀孕,生下孩子,多年后带着孩子袭击了他的婚礼。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而他所看到的,却是他自己的残忍。多年来他杳无音讯,让她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再次见面,竟带回一个新娘。悲哀与愧疚冲走了重逢的喜悦,残酷的现实横在他们中间。他们就那样,沉默地忏悔着自己的过错,只是都没有力量再开口说什么。房间在旧公寓楼的顶层。她用钥匙打开门,他跟着她走进了屋子。他看到了房间的样子,朝东的一居室,房间狭小,桌上地上堆着大量书籍。为了节省空间,她睡的是一张简易的单人床,用的还是四年前那张墨绿色的床单,折叠后铺在狭小的床铺上,给人一种落寞之感。床单的颜色质地并无改变,平整洁净,一如四年前他们欢好的时分,仿佛一切不过发生在昨日,仿佛岁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于物、于人,皆是。他伸手抚摸床单,心中微微疼痛。这便是他离开后,她的日子。而后他抬眼看到房间里的儿童床、幼儿桌凳、零散丢在各处的玩具,没有电视机。门廊处的电灯坏了,室内光线昏暗,餐桌窄小,一旁的废纸篓内有方便面和速冻水饺的包装,冰箱上用磁铁吸着超市的打折券。生活的窘迫不言而喻。尽管这样,细微之处却仍可看见她对生活的用心。窗台上有玻璃缸,用清水养着绿色植物。卧室的木地板一尘不染,圆形的仿羊毛地垫柔软洁白。墙上挂有两排木质相框,镶嵌的大多是米多的照片、成长记录、点滴细节,还有米多的蜡笔画,透着童真和对世界的热爱。这是一个单身母亲与孩子的家。日子艰难,却处处流露出细小温馨的美好盼望。他默默地看着一切,眼眶湿润。苏扬给祉明倒了水,问他吃过早餐没有。他摆摆手,让她不要忙了。两人都疲倦而伤感,却相对无言。她见他一直望着墙上的相框,便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影集递给他,里面都是米多的成长照片。他一页页翻看,眼泪终于掉下来。他的手指抚摸照片中小女孩的脸。他说:“要是我能早知道……”她从身后轻轻抱住他,她的动作让他的话停住了。她动作轻柔,因担心自己犹在梦中,害怕稍一用力梦便醒来。如此漫长的等待,换来这一刻的真实,她几乎不敢相信。她就那样轻柔地抱了他一会儿,才敢渐渐用力,释放所有的压抑与克制,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脊背上。气息浮动,泪如泉涌。他反身抱住她。四年前的一切都回来了。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他身上的气味还是她记忆中的,或许还多了别的,属于非洲草原和丛林的气味,属于婚礼上新郎的酒味、烟味。但她不想去分辨了。她能够辨认的,依然是四年前那个早晨离别时的气味。不是没有情欲,可世事变幻,如今他们都不再自由,即便偷得这一刻,此后漫长的离别又要如何面对?她轻轻碰触他右边的假肢,抬眼望他,幽幽说道:“告诉我。”她的提问如此简洁,她只感到自己虚弱无力。他却轻轻摇头,似是什么都不想再说,抑或不知从何说起。他只是看着她,眼神流露出心痛。为什么?苏扬,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多?她仰脸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为什么?你说呢?他们在良久的无言中,已经读懂了彼此的心意。她从未结婚,骗了所有人,不过想生下他的孩子。可是他,一向如此骄傲,连一句追问都没有。他不需要她的解释,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他不想打扰她。彼此都爱对方至深,宁可自己承受痛苦,也要去成全对方。他们始终互相牵挂,却误会至今。四年前,郑祉明结束在中美洲的工作,被公司派往南非。公司老板买下钻石矿,需要信得过的人驻守看矿。如此危险并责任重大的项目,如此艰苦的工作环境,鲜有人愿意前往,祉明却接过了重担。矿区位于无主之地,各种武装力量盘踞在此,用AK-47和炮弹划清地界。祉明的工作是管理矿上的几十名雇佣军,并负责协调、联络、监督。雇佣军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有着不同的肤色和文化,当然也有着共同的信仰——金钱。祉明一到当地即感震惊。城镇中心荒芜一片,到处是弹坑和烧垮的屋子。人们躲在角落里瞪着惊恐的眼睛向外张望。除了矿区的军人和老板,当地贫民几乎连衣服都没有,也没有食物,许多孩子沦为奴隶。矿区间常有宴请,祉明在被邀请的宴席上目睹了矿主的嚣张跋扈,更有甚者随手一枪击毙身边不能让自己满意的舞女或是一个侍奉酒水的精瘦小孩;常有赌局,赌注无非钻石、女人;雇佣军头目多是火爆脾气,往往一言不合便起争端,后果自是伤及无辜平民或矿工。当地贫民的生存环境、矿工的非人遭遇、人的残忍与贪婪,还有弱肉强食、贫富差距、冷酷的拜金主义,对所有这一切,他并非没有思想准备,只是他亲眼所见的,远比他想象的残酷百倍。他看到世界的失控,看到拜金主义者如何血腥敛财、迅速暴富。可他无能为力,他需要工作,需要赚钱。如果没有折中的途径,失败的好人与成功的坏人,应该如何选择?心里再是矛盾重重,祉明干活是漂亮的。在他的协调下,所管的矿区没有出过大事。源源不断的产出也让公司老板发了横财。他很快成为老板的得力助手兼心腹。在矿区工作的过程中他掌握了公司的重要机密。不久,他被派往肯尼亚负责新的项目。作为报酬及封口费,亦是应他的要求,老板给了他一颗价值三百万美元的钻石。他把一条项链放到她手上,项链的坠子是一颗闪着粉红色光芒的奇异钻石。他说:“这颗钻石,是给你的,一如我十年前的承诺。”十年前的承诺?那个一千万的承诺?她陡然感到心酸。她要这稀有的宝石究竟有何用?她满心凄凉,又感疑惑,问道:“你在非洲到底干了什么,才能挣到这个?”“除了杀人放火,什么都干。”他淡淡地苦笑,轻轻摇头,像在嘲弄自己。她看着他,他的脸部轮廓一如十年前那般俊朗,只是眼睛……这双褐色的眼睛里多了那么多的沧桑与无奈。她凄苦一笑,说:“你该把它给你的妻子。”她又说:“还记得我们分别的时候吗?我把我的项链送给你,对你说,下次见面的时候,还给我。我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就是我们的婚礼。可是没想到……”他说:“对不起,我把你的项链弄丢了。我在非洲这几年,一直在野外……”她微笑着摇头,说:“你不用自责。丢了就丢了,没有关系。我丢失过更重要的东西。我只是不需要这么贵重的钻石项链来做替代。这不是你当初给我的允诺,也不是我的所求。”“这是我欠你的,还有米多。”他的眼神饱含着痛苦与不安。她看着他,却感到彻骨的悲哀。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欠与不欠?他们的生命早就糅为一体,血脉相连。他无须把财富留给她和孩子,来代他自己偿还什么,爱也好,生活也好。她拥有他的孩子,这已足够。她与他是有血脉的,这已足够。她将钻石项链交还到他手中,她的眼神清澈坚决。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一颗稀有的粉红钻石,需要怎样艰苦而危险的付出才能换得?近年来,亚洲,尤其中国的中产阶级,正在壮大,对奢侈品的需求激增。自从早些年象牙制品在亚洲市场上火爆,祉明所在的公司就一直在跟非洲的一些偷猎组织联系,下大批订单购买象牙。祉明被派往肯尼亚,就是去替老板走私象牙。他再次被拉上罪恶的前线,与那些偷猎者共事、谈判、分赃。他的能力是出众的,但他的灵魂在抗议。他一边得心应手地做事,一边不停地忏悔。当地非洲象的生存状态惨不忍睹。象牙体积庞大,牙龈宽长,偷猎者为了得到完整的象牙,会连着牙龈一起切掉。他们要得到象牙中的极品,时常在大象活着的时候将牙齿连上颚一起砍下来。大象的半个头部都是牙龈,这等于把活生生的大象砍去半个头。他眼见那些被砍去头颅的大象血淋淋地躺倒在地,眼见那些失去母亲的小象哀嚎悲鸣。那些小象成年后对人类极度憎恨,象群攻击人类的事件日渐增多,当地居民深受困扰,生态亦遭到破坏。他知道自己是在犯罪,那段时间,他天天都在忏悔,一夜夜地失眠。终于,他无法继续忍受这样的工作。为了赎罪,他以情报换取信任,加入了当地的一个反偷猎组织。因为他的倒戈,偷猎组织与公司损失惨重,所有人都在找他。他想过要离开,但他的护照还押在他们手里,因而一直无法回国。苏扬想起,曾在北京地铁里看到过一则公益广告——人类宝宝长牙,对于妈妈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对于象群来说,却成了极大的危险。人类毫无必要的装饰需要,已经夺去几百万头大象的生命。就为了摆设和装饰,就为了两根牙,人们把大象活活弄死。看到这类公益宣传的时候,苏扬心中也是震撼,却再无多想。和大部分人一样,她觉得这类高尚的事情总会有人去操心,去处理,去解决的。而这个“会有人”是谁,没有人关心。只有祉明,只有他,会去真正参与其中,变成那些人们看不到却至关重要的存在。祉明与当地的反偷猎组织在野外共事了两年多,他的手臂亦是在那时断的。一次他独自外出,被偷猎者袭击,抓为人质,要求他说出反偷猎组织的情况。他什么都不说,在地牢中度过整整六个月,历经折磨,忍辱生存。后来终于逃出,骑一匹野马穿越草原,几乎饿死,并险些丧身野兽之口。当这一天,他终于到达保护区边界的时候,还是遇到了两个荷枪实弹的偷猎者。起先他以为他们是在追捕他,但很快发现他们正在追杀的是一头成年公象。他躲在草丛中,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靠近,尝试将那头象引入保护区内的安全地带。他知道一个民间反偷猎组织的驻地就在附近。然而就在他刚刚靠近那头大象的时候,两个偷猎者开枪了。被子弹击中的大象陷入了疯狂,开始横冲直撞地跑起来。祉明还在近旁,他发现子弹并没有击中大象的致命部位,便试图继续引导大象往安全地带逃离。发了狂的公象毫不理会他的帮助,反而开始攻击他。一片混乱中,他一边躲避大象的攻击,一边仍不放弃援救。然而受伤的大象越来越狂躁,只将他当做仇敌来追击。他险些就要被这头象踩死。在千钧一发之际,偷猎者又连开数枪,击中了大象的头部。庞然大物惨嚎一声,轰然倒地。祉明连忙翻滚,但来不及了,他的右手连同前臂被压在了大象的身下。成年非洲公象体重近十吨,祉明的手臂瞬间就被压断。他痛得无法忍耐,闷声叫喊起来。偷猎者很快赶到。他们丝毫不理会祉明的苦苦哀求,只顾用斧子砍掉大象的上颚,把长在头骨里的象牙抽出,两枚血淋淋的象牙很快被装上了车。接着,偷猎者中的一人走向祉明,用枪抵住他的头部。祉明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对方已经扣动了扳机。可事有凑巧,枪里的子弹恰好刚刚用完。偷猎者的同伴走过来,持枪者问他索要几颗子弹,非要就地将这多管闲事的亚洲人解决掉。祉明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他满脸满身都是大象的血,断臂的剧痛让他几乎失去意识。浑浑噩噩间,他只听那两个偷猎者在争论着什么,是用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或许是一个在劝另一个,快走吧,见好就收,别再浪费子弹了,这人反正也活不成了。祉明听到他们在简短的争执后,迅速离去。天黑下来。天又亮起。很多的虫子。他醒来又昏迷了多次。被压住的手臂渐渐失去了痛感,也失去了知觉。当意识逐渐恢复,他抬起膝盖,用左手一点一点去够他的靴子。他的靴子里藏着一柄短刀。他拿出刀,试图割开大象的皮肤,但几乎不可能。死去的大象皮肤又厚又硬,刀锋难以进入。他又试着挖开地下的土,但因整条前臂被死死压住,刀刃勉强插进去一点,却根本没有掘动的支点。土很硬,刀又太小。绝望一点点蔓延开。他咬紧牙关做最后的尝试,用尽力气来拔这条手臂,却完全是徒劳。他筋疲力尽,唯有仰躺在地上,扯开嗓子呼救,回应他的只有划过天空的几只黑鸟。天再次暗下来。压住他的巨兽在晚霞中成了一座黑色的山,坚硬、寂静,缓缓散发着死亡的气味。他又饿又渴,虚弱无比,意识开始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他有了放弃的念头,在黑暗中又躺了一夜,等待死亡降临。夜黑得这样彻底,甚至连一丝月光都没有。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死了。可是,当黎明的曙光再次照耀在他脸上,他悠悠转醒,看到微亮的天空。他发现生命竟是如此顽强,自己竟又活过了一夜。慢慢地,他转过脸,看到草丛间露出的那枚火红的太阳。他静静地望着它,想起曾几何时,他在一封投往远方的信中写过:抬头看看太阳。无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它都是同一个太阳。你我同在它的普照之下。那是他写给所爱之人的话。难道此刻他甘愿在这同一枚暖日中放弃自己的生命,放弃感情,放弃不知多远的未来可能的相见?眼泪流淌出来,他心中充满了感动与思念。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懦弱。他用左手重新拿起那把刀,侧转过来,开始一点一点切断自己的右臂。苏扬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一边垂泪,一边抚摸着那早已结疤的伤口,问他:“痛不痛?”如何会不痛?他至死都忘不了那令人绝望的痛。他要舍弃的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至为重要的一部分。但为了活命,他必须做这样的舍弃。先用力掰断骨头,再用刀切开皮肤和肌肉,最后挑断手筋和韧带。切断神经的时候,痛得几近休克,甚至在一段时间内完全失去意识。他眼看着自己的手臂一点一点从身体割裂出去。那痛是如此剧烈、钻心。他多次停下来无法继续。最后是凭着顽强的求生意志与极大的忍受力,才得以做完这件残酷到极致的事情。脱身后,他撕开衣服包扎伤口,继续逃亡,终于在天黑前找到那个反偷猎组织的驻地。他倒在地上被人救起的时候,已经陷入高烧引起的昏迷。而此时,他不想对苏扬详述那些痛苦的细节。这所有的苦楚都已过去,他宁愿忘记。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她:“当时是有些痛的,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一点都不痛了。”苏扬看着祉明的残臂,伤心不已。她只觉得宁可自己断掉一条手臂,换得上苍将祉明的手臂还给他。他曾经那么热爱运动。他会踢足球、打篮球、打网球、打冰球。他会弹吉他。他还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他浑身充满了激情与活力。可这一切美好的事情他再也不能做了。他没有了右手,那么多事情他都不能再做了。曾经那么多女孩喜欢他,爱他,爱他漂亮的字,爱他在运动场上英姿飒爽的样子。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看着她垂泪的样子,轻轻抚摸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她,可是他的眼眶也湿润了。他悲伤的样子让他还原成一个男孩。是的,一个男孩。在他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他还是个男孩,有着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理想,内心有股野火,热爱闯荡,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四年了,他在非洲挖钻石,和那些亦正亦邪的雇佣军混在一起,和那些残忍的偷猎者玩捉迷藏。他骄傲地做着那一切,满腔热情地为野生动物而战,自以为在抗击人类贪婪掠夺的野蛮狂潮,满脑子“光荣”、“梦想”、“牺牲”、“奉献”、“地球母亲”这样的字眼,把挽救非洲象当成自己的使命和幸福,却不知在地球的另一端还有他的女人和孩子无依无靠。直至他为了非洲象和“地球母亲”失去了一条手臂,仍无丝毫悔意。“你看看你,你再也不能打球,不能弹吉他,也不能写字了。你那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值得吗?”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几乎泣不成声。他说:“原谅我。那时我以为,世俗世界已经不再有我留恋的人和事。我只有通过其他的途径去燃烧生命,去证明自己的意义。我付出了代价,但我也得到了很多。身体的残缺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只能接受。但我会积极调节,至少我还有左手,我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她看着他,无言以对,却有一点懂得了他。一次追求财富的冒险旅程最终变成了一场净化心灵的自省。当他发现他豁出命去换回的巨大财富也无法挽回他失去的爱情,他决然选择了另一次狂野而危险的自我放逐,并试图从中寻找到存在的意义,试图重新释放满腔的热爱。无论环境怎样变迁,境遇如何不同,他身上总有一股用不完的青春激情,并且乐观、勇敢,这也正是他最初感动她的地方。“公司的人对外宣称我已经离职。他们一直找不到我,也开始怀疑我是否已死。半年前,我通过当地的动物保护组织联系到一个动物保护分会在中国的负责人,就是在婚礼上讲话的王先生。也是在那时,我遇见了安欣,她当时正在非洲拍摄野生动物照片。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帮助,或许我会一辈子留在非洲。”“安欣,就是当年在司马台遇见的那个女孩。”她说。他点头,说:“的确很巧。我们都没有想到会在非洲重逢。当年她立志考北大生命科学院,后来失败。但她依然成了动物学者,并为一本杂志做摄影。”安欣是个执着而勇敢的女子,苏扬想。任何事情,她都是说到做到。她梦想成为野生动物摄影师,她做到了。她还说要嫁给祉明,大家都当玩笑,结果她也做到了。谁能说命运只是偶然?分别多年,安欣对祉明的仰慕没有减少。而祉明感情失落,在野外挣扎求生多年。他们恰好在对的时间重逢,彼此都需要一个伴侣。在工作及所热爱的事物上又有共通,她正要回国开始新的项目,他亦鸟倦知返。携手归来,缔结婚姻,建立生活,正是水到渠成,毫无勉强。彼此都甘愿。婚姻神圣而不可侵犯。苏扬知道,缘深缘浅都已落定。再是相爱,也终究无法推翻由法律、道德及良心构筑的堡垒。她亦知道,自己给不了祉明所向往的生活。“你们的婚礼,很美。”苏扬微笑着对祉明说。祉明目含愧意,叹息一声,道:“安欣想举行仪式,昭告亲友,我不能让她难堪。”苏扬轻轻握住祉明的手,说:“我懂。”她柔声轻语,没有丝毫怨气,只是问祉明,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祉明看着她,没有说话。他不知该如何对她说。昨夜,婚礼结束后,他与安欣有了一次长谈。彼此都是成熟敏锐的人,婚礼上的苏扬和米多,他们都在第一时间就已注意到。内心已是翻江倒海,脸上却都不露声色。直到婚礼结束,送走所有宾客,安欣才抑制不住地落泪。然而只消片刻,她便振作,保持冷静,寻求解决。她并不责难祉明,只是请求知道他过去所有的历史。他便如实相告,没有隐瞒。对于祉明的心痛与为难,安欣能理解;对于历史留下的无奈,她亦接受。她爱祉明,因此不逼迫他立刻做出选择。她让他好好地想一想,给他足够的时间。她只是不忍放弃这刚刚建立的婚姻。爱的情愫里总有私心,她不忍主动放弃他。安欣与祉明早已约定,婚后一同去西部游历。她要去一些自然保护区做调研,并拍摄照片,祉明愿意随她前往。这是他们对婚后生活的安排。昨夜,当祉明说完他与苏扬的故事,安欣作出决定,独自先行离开,把时间与空间留给祉明。她乘坐一早的航班飞往成都,动身前留下一句话:我会在那里等你,一直等下去。她给他时间,无论那是多久。如果他需要一天,她就等他一天。如果他需要一个月,她就等他一个月。如果他需要一年,她就等他一年。如果他需要一辈子,她就等他一辈子。安欣说这一切的时候,平静且坦然。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无辜地面对这样的局面。她将选择的包袱丢给了祉明。这未尝不是一种自私与逼迫。但他又怎能抱怨?苏扬看着祉明的痛苦与克制,微笑起来,说:“你不用告诉我什么。我已替我们做了打算。”她说:“你既然已同安欣结为夫妻,就应待在她身边,好好待她。”无论怎样贪恋不舍,口是心非,她的微笑是无破绽的。“安欣或许给你自由,让你选择,但你是不自由的,你知道的。”她说。祉明沉默地看着苏扬。他的眼神既像深渊又像大海。谁说人生而自由?枷锁无处不在。天理和人欲的斗争从古至今没有一个结果。他的眼中充满了不舍、留恋、珍爱,还有深深的惘然、不能回头的遗憾、不可放纵的悲哀,所有这些全都化为眼中默默燃烧、默默熄灭的静火,慢慢地成为灰烬。他说:“苏扬,对不起。”她内心凄楚,却仍微笑,说:“没有对不起。我们只能服输,我们没有办法。”她又说:“你与她结婚已成事实,这是不可改变的。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我们无法逃避。”她笑着说出这些,内心的反叛却在奔腾。无法逃避,那就跳出这世界的规则。沙漠、丛林、小岛,任何一个可以摆脱这世俗枷锁的地方,都可以容纳他们的团聚。这是她一直以来梦想的一次逃亡,带着她爱的人。只要能活下来,他们不需要身份,甚至不需要现金和证件,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天涯海角都是家。这一刻,她真心实意,愿意抛下一切,跟随他,去远方。哪怕山高水长,前路渺茫。只求余生有他。但是她说:“我们都是不自由的,你知道的。”她说:“这世俗的契约值得尊重,婚姻不应被侵犯。去找安欣吧,你会是一个好丈夫。”日头偏西,他们一同去幼儿园接米多。还未到放学时间,不少家长等在幼儿园的大铁门外,大多是六十来岁的老人,也有做家庭主妇的妈妈,却鲜有他们这样一对年轻父母一起来接孩子的。但他们看起来只是平实自然,在外人眼里是一对幸福的夫妻,来接放学回家的幼儿。秋风微起,枯黄的梧桐叶零星飘落,似乎不愿离开它们曾经栖息的枝头,摇摇摆摆地飘向地面,落在苏扬与祉明的脚边,随风翻卷,充满留恋。在这秋风落叶中,他们并肩而立,很长一段时间里,没身体接触,也没有说话。祉明望着幼儿园草坪内的儿童滑梯和七彩玩具,想象着米多玩耍的样子。这的确是他生活以外的东西,离他无限遥远的事情,但米多却是他亲生骨肉。他因此而感动,并且愧疚。等他回过神来,看向苏扬,发现她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对,彼此都是欲言又止。他让她先说。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一直想告诉你,我与李昂已经订婚。”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说:“很好,这很好。祝福你们。”他试图微笑。她也随意地一笑,说:“就是上周的事情。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么巧,为什么总是这样……”她突然哽咽,难以继续。“苏扬,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么多年了,他还有这份心。我相信他会……”他说到这里停住,似乎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但很快又说:“我希望你能够幸福,苏扬。你需要得到好一些的生活,你应该快乐一些。”她抬起头看他,说:“他并不知道我来参加你的婚礼。当时我答应他,三天后去北京。事实上,今天是第三天。若要信守承诺,我现在应该在机场。”“对不起,苏扬。对不起……”“要是你能够早些回来,要是你还没有结婚……或许……”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一直忍着没有哭,却在此刻突然崩溃,泪如泉涌。他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她的脊背。她将脸埋在他胸前,肩膀不住地颤抖。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看他,轻轻拭去眼泪。她试图微笑,说:“或许……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对吗?”她苦涩地笑着,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放学铃响了,孩子们跑出教室。家长们纷纷举目寻找自己的孩子。米多远远看见苏扬,喊着妈妈就跑了过来。但她突然看见了祉明,停下了脚步,愣在原地。苏扬轻轻唤她,她才慢慢走过来,似不情愿,又似害羞,往苏扬身后躲。祉明并没有试图让米多与他亲近,也没有伸手去抱她。他们一起去超市购物,选了新鲜的水果、蔬菜、鱼和牛肉。苏扬说:“晚上要做一个罗宋汤,煎一条鱼,再拌一盘沙拉。”祉明说:“喝点什么,苹果汁?”苏扬说:“可以开一瓶红酒。”他们就这样讨论着晚餐,推着购物车慢慢闲逛,像一个普通而幸福的家庭。他们谁都没有刻意,刻意地亲近或者疏远,刻意地挽留或者告别。在重逢的那一刻,他们就已达成默契。相聚的时日已经不多。这一天,他们要好好地过,将他们今生失落的都弥补上。米多渐渐与祉明熟悉,也愿意让祉明抱一抱她。在苏扬的引导下,她开口叫了一声“爸爸”。祉明内心涌起无法言明的感动,几乎让他经受不住。见米多在儿童区流连,他便陪她一起挑选玩具。米多在两款芭比娃娃之间犹豫,祉明将两个娃娃都放进购物车。苏扬几欲对祉明说,不能这样宠孩子。但一想,他不过做一天的父亲,定是恨不得将所有能给的都给孩子。想到这里,苏扬内心酸楚,并且感伤。晚上,苏扬做饭,祉明陪米多玩耍。这时米多与祉明已经完全熟悉,祉明抱着她转圈时,她咯咯直笑。苏扬隔着厨房的玻璃门,望着这一对父女。她久久凝望,要将这一幕永存心底。开饭前,祉明说他出去抽一根烟。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一个新的灯泡。他搬来椅子,换下门廊处坏掉的灯泡,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明亮而温暖。她心中默默感动。他不过在这个家停留一天,也要做好一个父亲与丈夫该做的事情。而她,很快要带着米多远赴京城,这里将不再是家。此种情况下,这个屋子是否还需要更换一个新的灯泡?他没有问她的意思,直接去买了灯泡,做了这件事情。虽然只有一天,也要好好地过。她懂得他的心思,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晚餐很丰盛。罗宋汤是用牛肉、土豆、番茄与卷心菜熬成的,酸酸甜甜的汤汁,稠而不腻。千岛酱拌蔬菜沙拉,龙利鱼上配着柠檬。这是他第一次吃到她亲手做的饭。她会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只是他错过了这份情缘。然而,有这一刻,他已知足。开了一瓶Silver Maple。苏扬举杯说:“庆祝我们一家三口团聚。”米多也举起杯中的果汁,有模有样地说:“干杯!”祉明微微笑着,与苏扬碰杯,心里却难过。苏扬一直微笑,饮尽杯中酒,然后给祉明与米多盛汤,夹菜。过了一会儿她又去厨房,制作甜品,将调好的奶蛋布丁放到炉子上蒸。祉明看着她忙碌并快乐的样子,知道她不过是在逃避。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在逃避那个最后的问题,偷得一刻是一刻。他们也都清楚,彼此心里都有了决定。现在这场戏,不过是自己演给自己看。只是他们都太入戏,忘记了现实。米多吃饱了,离了饭桌,取了蜡笔和纸在一旁画图玩。苏扬不胜酒力,喝下小半瓶红酒已然微醺,脸颊潮红,话语渐多。她说:“祉明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记得高一军训吗?记得我打翻的那盆汤吗?那盆汤真烫啊,滚开的油。幸亏你及时救了我,拿冰敷上。你看看我的腿,一点疤痕也没留下。”她说着笑起来,“你知道我好好地端着汤盆,怎么会打翻的吗?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们一同值日。我们一起去打饭,你就走在我后面。天知道,我是多么紧张。你知道我们怎么会一同值日的?班主任让我排值日表,我有意把你和我排在一起。相信吗,我是故意的,我是有预谋的。我早就爱上你了,祉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你了。”她又说:“你知道吗,大一那年,我是为了气你,才与李昂在一起的。可是你一点儿也不气啊。当初是我太软弱。祉明,是我没有理解你,是我太自私。”她轻轻发笑,抬手挡住眼睛,泪水依然涌出。她就这样笑着,哭着,时而沉默,时而表达,却知道一切的表达都是徒然。米多天真活泼,还未懂得成人处境的无奈与残酷。她只是很高兴,丢下笔,举起画作给苏扬和祉明看。简单的蜡笔画,勾勒出一男一女,都咧开嘴笑着。画面线条简单,色彩明快,充满纯真稚气,却是一种最真挚的表达。米多笑着说:“这是爸爸和妈妈。”苏扬拭去泪,接过画作,静静端详。而后她再次忍不住流泪,于是匆忙起身,走进卫生间,关上门。轻声的抽泣隔着门传出来,很快被水龙头传出的哗哗水声所覆盖。门廊处的柜子上,苏扬的手机震动起来。祉明没有去拿。米多爬上椅子,拿起手机,按了接听键。“喂,你好。苏扬现在不方便听电话,我是米多。”小女孩模仿大人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对着电话说。对方不知说了什么,米多答道:“妈妈在卫生间,她好像哭了。”“米多画了一张画,妈妈就哭了。”“米多现在和爸爸在一起,爸爸没有哭。”苏扬这时从卫生间出来,从米多手中拿过手机,却不小心按到了挂断键。手机屏幕上,李昂的名字呈现灰色。“是他?”祉明问。苏扬点头。“对不起,我应该阻止米多接电话的。”祉明说。苏扬苦涩一笑,说:“没关系。”“你给他拨回去吧。”祉明说。苏扬盯着手机呆了一刻,而后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将手机放回柜子上。手机再没有响起。晚上,苏扬捧着童话书给米多讲睡前故事。这天讲的是《海的女儿》。善良的美人鱼爱上了陆地上英俊的王子,为了追求爱情,她不惜忍受巨大的痛苦,脱去鱼尾,换来双腿。但最后王子却和人间的女子结了婚。巫婆告诉美人鱼,只要杀死王子,并使王子的血流到自己腿上,就可变回人鱼,回到大海,重获自由幸福的生活。可她却为了王子的幸福,自己投入海中,化为泡沫。如往常一样,故事还未读完,米多就已睡着。可是这天,苏扬却捧着读本一直读下去。读着读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当她读到最后,人鱼姑娘在王子的新婚之夜投入大海,化作泡沫时,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泪水静静地流淌下来。她已然不是在为女儿朗读,而是为她自己。祉明一直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听着苏扬朗读,看着米多入睡。这时他站起身,走过来,轻轻将书本从苏扬手中抽出,然后拥她入怀。她在他怀中,悄无声息地流泪。这天夜里,他们一起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仅是相拥而眠。她不愿做不应做的事,他亦是。而仅仅是和衣躺着,两人都觉得满足。他们这样平和、自然,仿佛就这样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窗帘微启,一束月光照进来,屋内陈设显现隐隐轮廓。一切都那么静。时近中秋,皓月清凉,带着微小的缺口,照耀这一刻的团聚。一切当说的都已说尽,一切能给的都已付出。聚散已有定数。这一刻,他们只是牵着彼此的手,细细地回忆过往。许久的静默之后,她在他耳畔轻声说:“明天一早去买机票吧,你该去找安欣了。”他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却轻声问道:“想不想去人民广场?我已有近十年没有去过那里。我们应该带米多去一次,去看和平鸽。”她说:“人民广场已经没有和平鸽了。”他说:“那我们就带米多去看音乐喷泉。”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他说:“记忆中,人民广场是这座城市最美好、最温暖的地方。”她说:“可是,任何美好的事物,最终都会消失,留恋或者遗憾都没有用。”他轻叹一声,揽住她的肩,停了一停,又说:“你登上过东方明珠吗?”她笑,说:“没有。你呢?”他说:“我也没有。”两人同时笑起来。两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却都没有去过这标志性的景点。他说:“我们该带米多去一次。”她又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又说:“我们还应该带她去我们的中学看看,那是我们认识的地方。”她说:“是,还有学校对面的奥加咖啡馆,你在那里向我求婚了。”他们又一同笑起来,随后又一同安静下来。他们有那么多事情想要一起做,有那么多地方想要带女儿去。一辈子要做的事情,放在一天里,又怎么能够做完?苏扬困极入睡,又在警觉中醒来。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时光流转了多久。伸手去寻身边的人,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脸,触到滚热的泪水。她惊讶。他竟在黑暗中独自醒着。他在做什么?那么静。他在听着她的心跳,感受着她的呼吸,想象着她的梦境?想象着他们就这样度过一生?是的,他不愿闭上眼睛入睡,不愿睁开眼睛的时候,现实如洪水涌来,吞没他们。一整夜,他就在黑暗中无声流泪,灼热汹涌的泪水在他脸上奔流,流得那么湍急,又那么安静。她将手掌覆在他的脸颊上,用拇指拭去他的泪水。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发出一声长叹,胸膛深深地起伏。她将脸贴近他的身体,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沉默地醒着,直至黎明的微光让房间里的黑暗渐渐褪去。这是入秋后最为舒爽的一天。风微凉,日微暖,气温适宜。苏扬给米多穿上最漂亮的红裙子与黑皮鞋,她和祉明要带她去人民广场。虽只是普通的出游,却是他们的大日子。他们都知道,这一天,将会在记忆中永恒。人们总在追求永恒,而永恒不过在瞬间。就如这天中午,他们坐在喷泉旁的石阶上,等候着。当第一波水柱从地面喷出,米多挥舞起小手,欢快地尖叫。他没有带相机,但他会永远记得这个画面,记得晶莹透亮的水柱腾空而起的样子,记得女儿无忧无虑的甜美笑脸,记得苏扬脸上淡淡的喜悦与哀愁,记得广场上的音乐,空中飞舞的落叶,博物馆前排队的学生,嬉闹的小朋友,长椅上一对一对的情侣,市政大楼前来来往往的车辆,还有空气中阳光与青草的味道。这一天的温度、色彩、声音、气味,以及一切的质感,会经得住岁月一再地洗刷,始终印刻在他们的脑海中,甚至死亡也无法夺走灵魂对珍贵记忆的收藏。下午,他们坐轮渡去浦东,带米多登上东方明珠电视塔。虽不是节假日,电视塔内却也很拥挤,汇聚中外游客。而他们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三口之家,平凡而幸福。米多很快乐,祉明抱着她,俯瞰整座城市。苏扬看着他们,夕阳将他们的脸映成了金色。她想,最好的生活也就是这样吧,简简单单的幸福,一个温暖的小窝。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这样一个小窝的生活,与祉明的梦想差得太远,与他向往的大生活也差得太远。她不该剥夺他渴望的,她也不该将她渴望的强加在他身上。他们都是自由的,所以他们也都是不自由的。一颗心在爱着,它便是不自由的。一颗心的自由,无人可以夺走,也无人可以给予,它全在你自己。而自己和自己交战,永远没有结果。所以,只要记住这一刻,就够了,她想。时间本就是相对的。相对于漫长的一生,一天是短暂的。可对于记忆,一天亦可以是永恒的。她只希望记忆中有这样的一天,让她与他还有他们的孩子有过一天这样的家庭生活,便不再有遗憾。太阳终于渐渐落下去。回去的渡轮上,她说:“明天去买机票吧。”不该继续拖拉下去,祉明应该尽快回到他妻子身边,他们才刚刚结婚。他轻叹一声,说:“你该给李昂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她笑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明天一起去机场。”天光渐渐散去。黄浦江的光泽黯淡下来,倒映出城市星星点点的霓虹。天边最后一抹金红色的云慢慢被夜染成灰色。这一刻如此之美,这是他们在一起看的最后的晚霞。天全黑了。终于还是没有时间再去其他地方。他们带米多在批萨店吃晚饭。第二天,他们就要各自奔赴不同的生活。在这短暂的最后的相聚中,她忽然提出,十年后的这一天,十月九日,在中学对面的奥加咖啡馆见面。他愣了一愣,然后微微一笑,表示同意。“米多也会来。”她说,“十年后,我们的家庭会再度相聚。”听到“家庭”二字,他微微一怔,眼中隐现一抹泪光。但他仍微笑着,说:“到时候米多十四岁,青春期,正是叛逆少女,一定不肯参加。”她说:“也是的,想想我们十四岁的时候。”两人同时笑起来,笑容都是苦涩而惆怅的,而后他们又一起静下来。然后苏扬转开脸,看着窗外。她不想让祉明和米多看到她眼眶中忽然涌现的泪水。祉明伸手过去,用手掌包裹住她的手。他说:“别难过,这不是再见,我们一定会再度相聚。”离别前的夜晚,一起收拾行装。苏扬是要去北京结婚的,照理该带上几件像样的衣服,可她却全无心思。她打开衣柜,手指掠过一排排衣服,思维是一片空白。这里的所有都将属于回忆,它们在将来的生活中只会刺痛她。既要告别过去重新开始,还是什么都不带的好,也免得再伤心。她合上了衣柜的门。她去看祉明,却见他立于鞋柜前,盯着最上层的一排小鞋子出神。苏扬走过去,一一指着告诉他:“这是米多的第一双鞋子,七个月的时候买的,那时她刚刚会站;这是第二双鞋子,十个月时穿的,正在学步;这双再大一点,是一周岁时穿的,那时她已学会自己走,她穿这双鞋可摔过不少跤。”她说着笑了一下,“这双,十八个月时穿的,那时已经会跑了;这双,两周岁的时候穿的;这双,三周岁时的生日礼物……”她说着说着,兀自伤感起来。停了一停,又说:“她从小到现在,所有的鞋子,我都没有丢掉。那时你杳无音讯,我曾想,若有一天再见到你,我会把这些鞋子的故事一一告诉你。当时我想,只要能有这么一天,你能来看看我们,知道米多是怎样长大的,我便知足了。”她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流下眼泪,“可谁知,真的有了这样一天,我还是不知足。”他见她垂泪,也是难过,轻轻拥抱她。他们就那样沉默着,一同消化这份带着美好的伤感。她见他目光仍在小鞋子间流连,想说“给你拿走一双作纪念吧”,又忽觉这样的话太不吉利,好似他与米多将来不会再见一样,当即收起念头。时近午夜,她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个箱子,所带的东西其实也都可有可无。对苏扬来说,一切都成了敷衍。对未来的生活,对日常的琐事,都是敷衍。炙热的感情已快将她消耗殆尽。再次并肩躺到这张床上,他们都对这额外的一夜相聚心怀感恩。依然没有做爱。他内心对婚姻有所尊重,她亦不想犯罪。何况,从今往后,漫长余生,他们都将躺在别人的枕边,她不愿在这样的悲伤中偷欢,想必他也是。她只想拥抱他,用力记住他,他的皮肤,他的温度,他的肢体,他的目光,他的声音,他的气息。天亮之后,属于他们的时光就结束了。但她记得他说过:这不是再见,我们一定会再度相聚。同一座机场,同样的离别,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天。他们一起去买机票,祉明飞成都,苏扬带米多飞北京。祉明坚持送她们先走,买了晚两小时的机票。苏扬变了主意,又去改签,改到祉明的航班后面。这一次,她想让他先走。在潜意识里,在内心深处,苏扬仍然怀有那隐秘的希望,希望在最后一分钟,祉明会改变主意,留下来做一个父亲和丈夫。她的意识并不承认这种渴望,但她不愿做先走的那个。她期待他的选择。离开她们,或者留下来。只要是他的选择,她便从此甘心。但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即便他选择留下来,她也不会同意。她太爱他,胜过爱她自己。他已经有了法律上的妻子,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事业上的目标和方向,她怎能拖累了他,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平平庸庸地过日子?她如何忍心看他为难,看他痛苦?又如何忍心让他推翻已经建立的家庭,背负罪人的骂名?不,不,这不是他最好的选择。他应该属于他的妻子,归属他热爱的生活与天地。而她所向往的日子,他们已经拥有过——那记忆中永恒的一天。这还不够吗?她问自己。收起你所有的贪恋与不甘,收起你的愁容与泪水。爱是奉献,不计较得失。爱是顾念对方的需要。爱是忍耐,爱是恩慈,爱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处。你所向往的日子他已经给过你,你可用余生回味珍藏。这还不够吗?她无声地纠结,彷徨,并伤感,承受着巨大的无望。在祉明的航班登机口,他们无言地坐着,等待着。这样的沉默,饱含着压抑。祉明的内心也在挣扎,一边是他的妻子与现实生活,另一边是他少年时的朦胧渴望;一边是他与之结盟的生活伴侣,另一边是他挚爱的女人与孩子。今天,此刻,就要选择。一旦选择,就是一生。离开,还是留下?这是个沉痛的问题,也是一个已无回旋余地的问题。他抬头看她,她的眼中没有泪水。他却看到了比泪水更悲伤的东西。那双眼睛,流露出无限的眷恋和极深的痛苦,那痛苦中饱含至爱。他分明看到她的眼睛在说:留下来。我如此爱你。除了和你在一起,我别无他求。可她的唇角却微微上扬,维持着一个淡而苦涩的微笑。昨日,她也是这样微笑着,对他说:“你去吧。既已作出选择,就好好对待安欣。我们都已有各自的生活,这是命运给我们的安排。顺服吧,接受吧。这人世间的契约与规则值得尊重。我们都已长大,不能再任性。”飞机已经到达。广播开始通知乘客登机。他们站起来。他再次拥抱她,亲吻她的脸颊,“保重,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他对她说,试图保持镇静并装作若无其事。这些苍白无力的话,他不得不说。“要听妈妈的话,做个好孩子。”他弯下腰,抚摸米多头顶柔软的发丝。女孩仰起脸望着他,漆黑的大眼睛无辜而可怜。他感到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此时,女孩若扑进他怀中哭着喊“爸爸不要走”,他一定即刻崩溃。但米多只是抿紧嘴唇,怯怯地点头。他心中失落伤感,眷恋不舍,但依然转身离去。她目送他进入甬道,望着他坚定的步伐,慢慢微笑。昨夜,他以为她没有发现,他偷偷将钻石项链放进了米多的玩具盒,又将玩具盒放进了她的行李箱。而就在刚才,在他拥抱她、亲吻她的时候,她又已将项链悄悄放回了他外套的口袋里。她不需要一颗钻石来替代他的爱。他已经穿过了整条甬道,却在登机前一刻,停下脚步,回头望她。他的目光在犹豫。她凝望着他,脸上的微笑依然不变。隔着甬道的玻璃墙,她无声地告诉他:“去吧,去吧,别再留恋。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结束,这是命运给我们的结局,顺从吧。”他定定地望着她,无法言语。他内心震颤,却无法表达。乘客们陆续上了飞机,仅剩他一人。乘务员催促他进入机舱就坐。这一刻,她看到他眼中泪光一现,但那只是一瞬间。再一次,他郑重地看向她们,很深很深地看了一眼,然后无声地说了再见,转身走进机舱。他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后面。她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流下。舱门闭合,机身与连接登机口的甬道慢慢脱开。这决然的脱离犹如她内心某种碎裂,无声却残酷。她在候机厅的金属椅子上坐下,望着飞机开始缓慢移动。机场是一个热闹嘈杂的场所。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带着世间最为琐碎的感情与生活。年轻的父母带着小孩外出旅游;异地恋的情侣依依不舍地亲吻道别;外出读书的学子背着巨大的书包回家;商务人士西装革履,携带公文包,行色匆匆;老年游客戴着一模一样的鸭舌帽,在旅行社的组织下成群出游,如同小学生一般整齐、快活。这是人世间最繁华忙碌的生活大杂烩,庸俗、温情、聒噪、不可或缺,如阳光与空气一样的存在。而她,被遗弃在一座孤岛。只有他在的时候,这里才是一片完整的天地,他们可以自给自足,天长地远。如今他离去,带走一切。这里除了贫瘠,便是荒凉;除了寂寞,便是死亡。她要如何忍受体内如烈焰灼烧般的疼痛?她要如何存活下去?飞机已经驶向跑道,将要起飞。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再次试图微笑。为什么还要微笑?她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她不需要再伪装。这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是与她没有关联的人。她无须笑给他们看,也无须骗他们。她只觉得自己被那巨大的无望掏空,只想要大哭,可她不能。米多在她身旁。她是一个母亲,肩负责任。她已经长大,不可以任性。所以她不能哭泣,更不能喊叫,只能这样无声地默默煎熬。可她要如何承受这巨大的悲哀?她要如何往前走?她低下头。在她手中,是两张登机牌,她和米多的。上面显示的航班,是从上海飞往北京,一小时后开始登机。这是她手中仅剩的东西,它们将带她和米多离开孤岛,去往喧哗热闹并繁琐温馨的人世。这两张登机牌,将带她们通往那安全的陆地,让她们成为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的一分子。不,不。登机牌可以带她们离开,可以承载她们,却无法承载那沉重的伤痛与绝望。她内心的悲哀陡然汹涌,继而转为愤怒。她的克制在瞬间瓦解。她快要被这嘈杂的人群窒息,却又不能叫喊,不能哭泣。体内某种强大的力量像要冲破她的胸膛,让她无法存活。于是,她将手中的登机牌撕成碎片。那股力量终于得以宣泄。像是突然获得了轻松,她再次微笑了,松开手,碎片散落在地。不去北京了。她拒绝向命运低头。她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代替祉明。米多也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做父亲。从现在起,她就带着米多留在上海。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知不知道,她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守着他们已被埋葬的爱情。远处,轰鸣声起,飞机离开跑道,冲向天空。回到家,苏扬安顿米多休息,然后将行李箱打开,把已经打包的衣物一件件拆出。不去北京了,不和李昂结婚了,她的决定就是这么突然,或许这决定早已潜伏在她心里。无论他怎样殷勤,怎样愿意担当,她的心仍是不愿意。经过与祉明的重逢,以及他再一次的离去,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心。她不需要替代品,那并不能减轻痛苦,只会增加痛苦,那样对李昂也不公平。她不要他再付出,她不要欠得更多。没有祉明,她宁愿独自生活,就是这样。傍晚,苏扬感到自己又开始低烧。连日来的焦虑、忙碌、亢奋,还有伤感,让她消耗极大。如今祉明离开,她又已作好决定不去北京,人似乎一下子垮下来,失去支撑。苏扬知道自己该去躺下休息。她疲倦,缺乏睡眠,情绪低落,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歇下来。她知道一旦躺下,可能就再没有力量起来,这一躺可能就病了,而她还需要照顾米多,她需要坚强。于是她强打精神,开始做家务,清扫、洗衣、烹煮食物。她要用忙碌以及假装的快乐来把日子一天天捱下去。她需要积极。有没有他,一样要把日子过好。天将黑的时候,有人按响了门铃。苏扬正在厨房煮鸡蛋,听到铃声,握着鸡蛋的手停在半空。会是谁?祉明?他没有走?他回来了?这是苏扬此刻的第一反应。可她又很害怕,担心那不是真的。门铃又响了两下,苏扬仍是没有动。米多一蹦一跳地跑过去,用稚嫩的嗓音隔着门问:“谁呀?”苏扬转头望着门口。这是短短的一瞬,这短短的一瞬,承载了怎样卑微而沉重的希望。她的思维、她的动作、她的呼吸,全都停在这一瞬间。她是用尽了全力,端着那希望。门外的人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苏扬离得较远听不真切。而米多似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按下把手,打开门迎接来者。看见进来的男子,苏扬全然无法动弹。黑色风衣,清朗五官,沉着眼神,李昂俨然还是多年前初识的摸样,让人捉摸不透,心生畏惧。苏扬手中的鸡蛋碎裂在地上。她还未来得及迎上去说什么,甚至还未来得及抹去惊讶的表情,李昂先微笑起来,又低头对米多说:“米多,这几天乖不乖啊?有没有听妈妈的话?”他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将手中提着的蛋糕递给她。米多接过蛋糕,腼腆一笑,说:“谢谢李叔叔。”小女孩似乎从两位成人的情绪中感知到什么,对李昂只是乖巧有礼,并未展露热情。李昂走上前去拥抱苏扬,同时把地上的碎鸡蛋以及一屋子井然有序的生活尽收眼底。这里哪有一丝准备出发的痕迹?他没有表达不满或者疑惑,只是说:“搬家不是小工程,想你三天时间也收拾不好,还要照顾小孩子,所以我过来帮你。”李昂又说:“我开车来的,昨晚出发,这会儿刚到。”他如此温柔平静,甚至没有提到那天晚上的电话,也没有问及祉明。苏扬的心神都落在了黑暗谷底,一时无法言语,只轻轻挣脱李昂的怀抱,抬头看他。他看起来极其疲劳,明显消瘦,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没有及时剃掉,让他看上去沧桑,并略微邋遢。他一向是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的男人,是什么让他干出这样疯狂的事情?驱车一千多公里,连夜从北京赶到上海?他的面容还是沉着的,可这一贯的面具后面,是怎样一颗焦灼不安的心?“先坐吧。”苏扬说着,转身取来水壶,为李昂泡了一杯热茶。此时她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该如何开口,何时开口,告诉李昂,她已决定再次背弃与他的约定。“你看起来很累。”李昂说,“其实也不急的。我请了几天假,我们可以一起慢慢收拾。”“嗯。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苏扬有口无心地敷衍着,心思却全在别处。再次开口拒绝,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李昂为什么不坐飞机?为什么要开车?开车过来就是要押解她,押解她去北京。在这样的时刻,她该怎样开口?“你不用带很多衣服,到北京再买,孩子的东西我也都有准备……”李昂还在说着。“嗯,谢谢,的确不用带什么……”苏扬说着说着,终于还是无法继续,眼眶湿润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想……我不能去北京了。”她坦白道。李昂看着她,像是早有预料她会这样说,丝毫没有惊讶,只是沉默。苏扬取出那只锦盒,放在李昂面前。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再没有一句解释。而后她听到李昂说:“我答应过你母亲……”“不,不。”她摇头,“与郑祉明没有关系。他已经结婚,去了四川。我和他早已结束,不会有未来,也不会再见面。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想留在上海,独自抚养米多,请你原谅。”李昂听完她的解释,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打开锦盒,看到戒指旁边有一张字条,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李昂,对不起。他看着那行字,沉默了片刻,而后轻叹一声,盖上了盒子,把它放进风衣口袋。苏扬看着他,略有惊讶。他竟然什么都不再说,就接受了这结果。她见他坐下来,端起那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眼睛看着前方某处的虚无。他看上去只是平静,但苏扬感到不安。李昂这么一声不响是不妙的。他一向理性而克制,不易被激怒,可一旦被激怒就是这个样子,暗自思忖,冷峻而不动声色。一旦他有了计谋,她不是对手。可是,在经历了这么多、这么多之后,她还有多少光华,值得他为之付出,为之计谋,为之消耗时间?她忽然不确定,他还会怎样。李昂不紧不慢地喝完茶,放下杯子,朝苏扬微微一笑。苏扬有困惑,也有感动。他又朝她笑笑,仿佛长辈宽恕闯了祸的孩子,仿佛是在安慰她——别担心,这没什么,我全能理解。李昂站起来,像是打算告辞,想了想又说:“不如……一起吃顿饭?然后我就回去。”苏扬犹豫着。他又说:“从北京到上海,长途跋涉,总不能连顿饭都不吃就回去吧?”他说着自嘲地一笑,像是自己在可怜自己,“就当是——最后的晚餐?”苏扬心里顿时酸涩起来。李昂这时看上去非常孤独,非常可怜,于是她点了点头。李昂说他知道附近有家西餐馆不错,要开车带她们去。苏扬本想说就在家楼下简单吃点,但李昂已经拉开了车门,“开车几分钟就到了。”苏扬抱着米多上车,她发现李昂并没有开原先那辆A8,而是开了一辆黑色的SUV。上车之后,她又看到后座上已安置了一个儿童安全座椅,米多坐进去非常舒适安全。苏扬心里又涌起一阵愧疚,李昂已做好准备将她和米多纳入自己的生活,她却还是不甘愿。西餐馆是一家情调小店,风格复古,布置精巧。此时还未到吃饭时间,一个顾客都没有。也没有服务员,只有吧台后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计招呼他们。坐下后,李昂很快点了食物,海鲜饭、牛排和意大利粉,又问苏扬要喝点什么。苏扬说不喝了。李昂却自作主张地为她要了一杯抹茶牛奶,自己则点了一杯黑浓咖啡。“你爱抹茶味道的东西,我不会忘记的。”李昂合上了餐牌,朝苏扬笑了一笑。小伙计在吧台后忙碌。旁边,一台旧式唱机正放着一张黑胶唱片,慢悠悠的外国爵士乐。苏扬和李昂面对面坐着,一时相对无言。一周前,他们在博鳌海滩定下婚约。可现在,一切都变了。经历了与祉明的重逢,苏扬心绪大变。尽管祉明已经再次离开,苏扬却再不想要任何替代者抑或疗伤者。她宁愿独自消化过去的一切。两人静默片刻。李昂轻叹一声,说:“苏扬,或者,你再考虑一下。我请求你,用十分钟,好好地考虑一下去北京的可能性。”苏扬欲说什么,李昂却道:“别急着回答。用足十分钟,好好想。如果你考虑之后依然决定留在上海,我不会勉强。”十分钟?她连一分钟都不需要。心中的决定早已有了。她转开脸看向别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唱片夹杂着轻微的噪音,缓缓唱着一首情歌。苏扬望着黑色的唱片徐徐旋转,思绪飘荡开去。唱机,是她的童年记忆之一。四岁那年,母亲领她与继父见面,她怯怯地不敢抬头。后来继父用唱机放音乐。她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便好奇地探身去看。继父教她,按下开关,让唱片转起来,把那个小针头轻轻放下去,就有音乐,将它抬起,音乐就停下。她感觉十分新奇,动手试了一下,再抬头去看继父,他的脸是慈祥的。原来一个陌生人突然变成父亲也不是那么可怕。家里一直有许多国外的老唱片,都是继父从香港带来。后来尽管有了磁带、CD、MP3,苏扬依然喜欢听黑胶唱片。有些唱片年代久远,转着转着,唱机的针头上便沾裹了灰尘。苏扬七八岁的时候,常常趴在唱机旁边观察这一过程,待针头上的灰尘实在太多以至旋律开始走音时,她便提起针头,摘下那一团灰尘,再放下针头继续播放。她乐此不疲,重复这一过程。一张唱片放完,磁道里的灰尘也被清理干净了。其他东西总是越用越旧,反倒是这些唱片,似乎每播放一次便新一点,干净一点了。那些事物都已成为记忆。继父儿子离开的时候,带走了老唱机和所有的唱片。“你们年轻人谁还听这个?不如我拿走做个留念。”他说的时候故意轻描淡写。或许这样的古董现在颇值些钱。苏扬当然没去提,继父曾说过,扬扬这么喜欢,唱机和唱片以后就给她做陪嫁了。说到底,她与继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她有什么道理去占有别人的东西?这一点上,苏扬是早熟的。她依然记得自己的十岁生日,记得继父赠与的《圣经》,记得母亲对此的抱怨。苏扬并不赞同母亲的看法,但母亲的话却点醒了她:这不是一个由爱和血缘组成的家庭,它主要建立在各司其职、各取所需的基础上,因而是分“你”、“我”的。你的钱并不是我的钱。所以母亲才会在意生日礼物花费了多少钱。在这样的家庭中,继父是施与者,不是真正的父亲。她可以得到物质,得到体面的生活,甚至得到《圣经》这样神圣而高贵的礼物。但这些远不是父爱。父爱与母爱是相互作用才得以成立的。失去了一方,另一方也不再完整,或易走向狭隘与偏执。没有真正的父亲,母亲便会对孩子过度保护、过度期望。同样,没有母亲的信任与理解,来自继父的爱总是拘束的、有所保留的,甚至被误读的。苏扬在十岁那年就明白了:继父再是慈爱,自己也不能无度索取,因为他只是一个施与者。这世上,承诺、物质、人与人的关系,一切让人痴迷贪恋的东西,最终不过云烟。有什么东西能够留下来?有什么东西不会随着时间变糟、变坏,最终消失?没有人知道,苏扬曾经喜欢那些唱片,只是因为它们犹如一种象征,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在越变越糟。它们还像一条纽带,连接她与一个陌生的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让她觉得,一个陌生人也可以是一个好父亲;让她相信,自己并不比同龄孩子缺少什么,她有的甚至比他们更多;最终让她坚信,她的生活完全正常,她的生命没有任何缺憾。但她逐渐看清,那些只是表象,没有什么能够改变事情的本质。犹如现在,这个男人坐在她的对面,邀请她带着孩子进入他的生活。他说他爱她,甚至不惜屈尊忍受她一次次的反悔,让她一次次地重新考虑共同生活的可能性。这是一个充满爱的话题,但本质上,依然是一次征服欲和利益权衡的较量。没有什么美好的。当然,他会是个好父亲。他会给米多丰富的物质、体贴的关爱,甚至比继父给她的更多。可那不改变事情的本质。米多或许会有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但那之后,她会有更多的迷茫和困惑,会经历与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痛苦。又或许,二十多年前的苏扬若没有经历家庭的变故,会一直是个贫穷的女孩。但贫穷的女孩也许能毫无顾忌、毫无阻力地跟随祉明孤帆远航,走遍天涯海角,一起穷,一起苦,一起救赎这世界的各种罪,看这世界的各种美,然后一起死……她的思绪嘎然而止。随着一声轻响,音乐停了,灯光灭了。米多发出一声尖叫。一片黑暗中,吧台那边传出玻璃器皿打翻的声音,还有小伙计颤抖的嗓音,“停电,停电。没事,没事。”苏扬搂着米多,李昂坐在对面小声安慰,只是普通的跳闸停电。一分钟后,店堂内的灯重新亮起。一个经理模样的人从后堂走来,对他们致歉。“没有关系,可以理解。”李昂给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经理离开了。苏扬却发现李昂脸色苍白。这店里有什么古怪?苏扬去看吧台后面的伙计,他正忙着收拾先前在黑暗中打翻的杯盏,手指慌乱得六神无主。“米多没吓着吧?”李昂摸摸米多的头顶。米多抿抿嘴,李昂笑了笑,但苏扬却看出李昂在为什么事情不安。他们一直沉默着,似乎停电把一切都搅乱了。每个人都心神不宁,一时也都恍惚了:怎么会一起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又是要商量什么?直到厨房把食物送来,各色香味开始弥漫,气氛才渐渐恢复正常。李昂看着苏扬,续上先前的话题,问道:“现在,你考虑好了吗?”考虑好了吗?考虑什么?苏扬怔了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她对着李昂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未及开口,又听李昂道:“郑祉明,他是你的梦想,也许是从少女时代就开始的梦想,放下是不容易的。但你想过吗,这个梦想折磨你太久,已成梦魇。你渴望得到完美与坚贞的爱情,但这爱情或许只是幻象,它已成为你的重负。”他又说:“你应该放下他。放下他,不仅仅是放他走。彻底的放下,就是让自己开始新的生活。你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当作祭物一样献给你所谓的爱情。”苏扬看着他。他说的这些难道她不明白?这些有什么难懂?她只是拗不过自己的心啊。李昂又说:“他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你要这样死心眼?你想去非洲,去南极吗?还是大洋洲的小岛?我都可以带你去。或者像他如今那样,去什么西部小镇隐居?去保护什么野生动物?你觉得那样很了不起?与众不同,超凡脱俗?没问题,你想做这些事,我也可以奉陪。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我还能给你他给不了的。”苏扬看着李昂,心里微微惊诧。他以为她爱祉明只是爱他的阅历。去非洲,去南极?去做什么?旅游吗?你没有一颗他那样的心,你没有他那样的灵魂,你可以跑遍地球,但你还是你,离不开房子、车、手表、公务员编制、名牌风衣……至于他给不了的,比如婚姻?家庭?一顿西餐?一个儿童安全座椅?这些是天平上的砝码吗?你想用这些来赢过他?或许,你的确赢了。李昂其实也没有错,苏扬想,在他的世界里、他的观念里,他的确没有错。在大部分女人面前,他的逻辑都绝对成立。可惜苏扬不是大部分女人。他对她,永远只能理解到这个层面。他对她的好,也永远只能到达这个程度。她不是没有感恩,只是这一切过于沉重,既不公平,也扯不清。她无心无力,只想脱身。她还是那样看着他,没有说话。答案已经写在她的脸上。他们就那样无言相望了片刻。李昂像是终于灰了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想说的都已说完。现在,吃饭吧。”他拿起刀叉,对着苏扬笑了笑。他们沉默地吃着食物。店堂里很安静,只有叉勺碰触碗盘的声音,连音乐都没有了。电力恢复之后,那个伙计忘记重新打开唱机。苏扬的目光在唱机上落了几次。李昂问道:“你喜欢这种唱机吗?”苏扬说:“以前家里有过一个。”李昂说:“我们家也有一个,是老古董了。”苏扬随意地笑笑,没有说话。又是一阵沉默。李昂对着小伙计抬一抬手,催他上饮料。“马上来,马上来!”小伙计慌里慌张地应着,他在吧台后面忙得一塌糊涂。苏扬看着那伙计,总觉得他有点怪。“还想听音乐吗?”李昂问道,未等苏扬回答,他已起身,走到吧台边的唱机前,重新按下了播放键。似乎是换了一首曲子,旋律变得若隐若现,很悠扬很婉转。这样的音乐能够安抚人心。于是这一刻,一切又恢复成温暖平和的样子,好像时光开始倒流。然而这是他们最后的晚餐,一切终将要结束。苏扬放下刀叉,转头望着窗外的路灯与霓虹,心中既是轻松,又是怅惘。“我希望你和米多生活得幸福!”李昂拿起杯子,碰了碰苏扬的杯子。苏扬转过头,看到李昂的笑脸。“谢谢你!”她说着,拿起杯子。他们一同举杯尽饮。从餐馆出来后,李昂提出送苏扬母女回家。苏扬犹豫,怕还有纠缠。李昂说:“我不上楼,送你们到楼下我便走。”车徐徐行驶在下班高峰时段的上海夜色中。苏扬望着窗外的城市,此时它显得既明亮又黑暗。那一个个昏黄暧昧的窗口里,有多少爱恨正在上演,有多少选择正在发生?那一排排闪亮的名店里,多少奢靡的物欲正在勾引满城躁动的心灵?而这一切正在离她远去。苏扬在这片昏昏然的夜色中感到眩晕。车里的音响反复播放着小红莓天籁般的吟唱:Do you remember the things we used to say?I feel so nervous when I think of yesterday.How could I let things get to me so bad?How did I let things get to me?Like dying in the sun.Like dying in the sun.Like dying in the sun.Like dying...Like dying in the sun.Like dying in the sun.Like dying in the sun.Like dy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