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仍未缺。山泉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李寻欢手里还提着那酒瓶,瓶子里还剩下半瓶酒。夜很静,流水的声音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音乐。他沿着山泉,慢慢地走着,走得并不急。他不愿在天还未亮时就走到阿飞住的地方,免得惊扰他们的好梦。他从不愿打扰别人。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没有关系。那老太婆,绝不是林仙儿改扮的。林仙儿到哪里去了呢?李寻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老眼昏花?”月已落,星已稀,东方渐渐现出曙色,天终于亮了。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李寻欢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抬起头,默林已在望。默林深处,已隐约可以望见木屋一角。面对着这一片默林,李寻欢似乎又变得痴了。幽谷中的梅树虬蟠如铁,妙趣天成,绝非红尘中的俗梅可比,但世上又有什么地方的梅花,能比得上自己家园中的梅花?默林旁,就是泉水的尽头。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图画中竟有个人。李寻欢也看不到这人的脸,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衫裤,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他手里提着水桶,穿过默林,走入木屋。这人的身材虽然和阿飞差不多,但李寻欢却知道他绝不会是阿飞,阿飞的样子绝不会如此拘谨,头发也不会梳得这么亮。那么这人是谁?李寻欢想不出有谁会和阿飞住在一起。他立刻赶了过去。木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从水桶里拧出了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他抹得比孙驼子还要慢,还要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了似的。李寻欢从背后望过去,觉得他的背影实在很像阿飞。但他绝不会是阿飞。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阿飞抹桌子的模样,但这人既然也住在这里,自然一定是认得阿飞的。他至少应该知道阿飞在哪里。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一声,希望这人回过头来,他才好向他打听。这人的反应并不快,但总算是慢慢地回过头来。李寻欢呆住了。他认为绝不会是阿飞的人,赫然就是阿飞。阿飞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甚至比以前更英俊了些。但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他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日那种慑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炫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这真的就是阿飞?这真的就是昔日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现在这身上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认识的阿飞。阿飞自然也看到了李寻欢。他先是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终于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谢天谢地,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李寻欢也笑了。他面上虽然在笑,心头却有些发苦。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瞧着,面对面地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缓缓道:“是你。”李寻欢道:“是我。”阿飞道:“你毕竟还是来了。”李寻欢道:“我毕竟还是来了。”阿飞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李寻欢道:“我是一定要来的。”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语声已有些哽咽,说到这里,两人突又闭上嘴,像是已无话可说。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李寻欢也突然从外面冲了进去,两人在门口几乎撞到一起,互相紧紧握住了手。两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勉强将自己心头的激动压下,道:“这两年来,你过得还好么?”阿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李寻欢道:“我?我还是老样子。”他举起了另一只手上的酒瓶,带着笑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冲走了,你……”一句话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阿飞静静地望着他,似已有泪将落。突听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来了,你也不请人家到屋里坐,却像个呆子般站在门口,也不怕人家看到笑话么?”语声美而媚,带着三分埋怨、七分爱娇。林仙儿终于露面了。林仙儿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笑起来也还是那么开朗,那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发着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若有人一定要说她已变了,那就是她已变得比以前更成熟,更有光彩,更有吸引人的魅力。她就站在那里,温柔地瞧着李寻欢,柔声道:“快两年了,李大哥也不来看看我们,难道已经将我们忘了吗?”无论谁听到这句话,都一定会认为李寻欢早已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来探望他们。李寻欢笑了,缓缓道:“你又没有用轿子来接我,我怎么来呢?”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笑道:“说起轿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么滋味。”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没有坐过轿子?”林仙儿垂下了头,幽幽道:“像我这样的人,哪有坐轿子的福气。”李寻欢道:“但昨夜镇上,我看到有个人坐轿经过,那人真像你。”他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林仙儿。林仙儿面上却连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反而笑道:“那一定是我在梦中走出去的……你说是吗?”后面一句话,她是对阿飞说的。阿飞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很早,从来没有出去过。”李寻欢心里又打了个结。他知道阿飞是绝不会在他面前说谎的,但林仙儿若一直没有出去,昨天晚上从轿子走出来的那女人是谁呢?林仙儿已靠近阿飞身旁,将阿飞本来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带着无限温柔,轻轻道:“昨天晚上你睡得还好么?”阿飞点了点头。林仙儿柔声道:“那么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去走走,我到厨房去做几样菜,替大哥接风。”她瞟了李寻欢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开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欢梅花……是吗?”阿飞走路的姿势似也变了。他以前走路时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虽然都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肌肉却是完全放松的。别人走路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现在他走路时身子已没有以前那么挺了,仿佛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却又显得有些紧张。他显然已不能完全放松自己。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想问问阿飞,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林仙儿是否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劫来的财富是否已还给了失主?但他都没有问。他不愿触及阿飞的隐痛。阿飞也沉默着,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不起你。”李寻欢也叹了口气,道:“你为了救我,不惜自做梅花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样若也算对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对不起我了。”阿飞似乎全没有听他说话,缓缓接着道:“我走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下手,我……我实在已离不开她。”李寻欢笑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错,你为什么偏偏要责怪自己?”阿飞道:“可是……可是……”他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大声道:“可是我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盗之害的人。”李寻欢沉默了半晌,试探着问道:“但她已改过了,是吗?”阿飞道:“我们临走的时候,她已将所有劫来的财物都还给了别人。”李寻欢道:“既然如此,还难受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你不懂?”他不愿阿飞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阿飞道:“嗯。”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阿飞道:“十七朵。”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因为他数过梅花。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阿飞也抬起头,喃喃道:“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木屋一共有五间,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后面是厨厕,剩下的两间屋子里,都摆着床。较大的一间陈设较精致,还有妆台。阿飞道:“仙儿就睡在这里。”较小的一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阿飞道:“这是我的屋子。”李寻欢默然。他这才知道阿飞和林仙儿原来一直是分开来睡的。两人在这里共同生活了两年,而阿飞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李寻欢觉得很意外,也很佩服。阿飞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若知道这两年来我睡得多早,一定会奇怪。”李寻欢道:“哦?”阿飞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李寻欢沉吟着,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