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厉害的东西很多,其中之一是老太太。世上厉害的东西很多,其中之一是老太太。有的族类或怪物长得像老太太,在乡野故事里头,也多半儿很厉害。宋人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又号四水潜夫、弁阳老人、华不注山人。祖籍济南(今山东济南),流寓吴兴(今浙江湖州)。能诗词书画。其词远祖清真,近法姜夔,讲究格律,风格清雅秀润。词集名《蘋洲渔笛谱》、《草窗词》。虽说没什么独到而深刻的思想和情感,但是读来清隽可喜:高阳台·送陈君衡被召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宝带金章,尊前茸帽风欹。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东风渐绿西湖柳,雁已还、人未南归。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瑶花慢朱钿宝玦。天上飞琼,比人间春别。江南江北,曾未见、谩拟梨云梅雪。淮山春晚,问谁识、芳心高洁。消几番、花落花开,老了玉关豪杰。金壶剪送琼枝,看一骑红尘,香度瑶阙。韶华正好,应自喜、初识长安蜂蝶。杜郎老矣,想旧事、花须能说。记少年、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玉京秋烟水阔。高林弄残照,晚蜩凄切。碧砧度韵,银床飘叶。衣湿桐阴露冷,采凉花、时赋秋雪。叹轻别。一襟幽事,砌蛩能说。客思吟商还怯。怨歌长、琼壶暗缺。翠扇恩疏,红衣香褪,翻成消歇。玉骨西风,恨最恨、闲却新凉时节。楚箫咽。谁倚西楼淡月。曲游春禁苑东风外,飏暖丝晴絮,春思如织。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丝丛笛。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柳陌。新烟凝碧。映帘底宫眉,堤上游勒。轻暝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周密还是一位博闻广记的学者,他的《齐东野语》内容包罗万象,在此书卷七有“野婆”一则,先抄录于下:邕宜以西南丹诸蛮,皆居穷崖绝谷间,有兽名野婆,黄发椎髻,跣足裸形,俨然一媪也。上山下谷如飞猱,自腰以下有皮累垂盖膝若犊鼻,力敌数壮夫,喜盗人子女。然性多疑、畏骂,已盗,必复至失子家窥伺之。其家知为所窃,则积邻里大骂不绝口,往往不胜骂者之众,则挟以还之。其群皆雌,无匹偶,每遇男子,必负去求合。尝为健夫设计,挤之大壑中,辗转哮吼,胫绝不可起,傜人集众刺杀之。至死,以手护腰间不置。剖之,得印方寸,莹若苍玉,字类符篆不可识,非镌非镂,盖自然之文,然亦竟莫知其所宝为何用也。周子功,景定间使大理,取道于此,亲见其所谓印者。此事前所未闻,是知穷荒绝徼,天奇地怪,亦何所不有?未可以见闻所未及,遂以为诞也。《后汉·郡国志》引《博物记》曰:“日南出野女,群行不见夫,其状皦且白,裸坦无衣襦。”得非此乎?《博物记》当是秦、汉间古书,张茂先盖取其名而为志也。在进入这一条记载内容之前,先说说《齐东野语》这个书名。此四字原本出于《孟子·万章上》:“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取以为书名,或许是出自作者周密的谦逊,不过他自己在“野婆”这一条的内文之中,就已经很是用力地为传述怪奇之事作了辩驳,所谓:“未可以见闻所未及,遂以为诞也。”甚至,他举周子功为人证,引《博物记》为文献,在在都要说明:如此荒唐的传闻是真实存在的。周密可能没有读过祝铁林的《日南札丛》。祝铁林,字贞夫,世居襄阳,生卒年不详,但是从著作的内容上看,应该是宋末到元初之间而稍晚于周密的人。此书所谓“日南”,以及“野婆”一条里“日南出野女”的“日南”,一般以为是一个泛称,意思就是国境之南,可是细读祝书,实则并非如此,恐怕就连《博物记》里那句诗也不是这个意思。先说祝铁林。他在《日南札丛》的弁言里这样说:“至元庚寅十一月朔,日南至,余始撰此卷。大德庚子完篇,都十二卷,亦逢日南至,故名。”这一段文字是在交代作者开始写这本笔记的时间,从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到元成宗大德四年(1300年),也就是说祝铁林花了九年的时间写成一部笔记,巧的是开始和结束都在同样一个日子:“日南至”。“日南至”由来甚早,在春秋时代应该就有这个名词了。《左传·僖公五年》:“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杜预注:“周正月,今十一月,冬至之日,日南极。”用“日南至”这个名词来表示“冬至”,一直到唐宋之间还很平常。韩愈的《息国夫人墓志铭》乃至于《旧唐书·太宗纪》中都有这个词儿。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这样一个昼极短、夜极长的日子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连笔记的内文都有一则“日南至野女出”:野女又名奔媪,出邕西,日南至则群现于村家,现则掳小儿归抚之。或谓掳儿者,声言击东,实击其西也。盖意在男子,故掳小儿去,令父兄追之,入丘壑,各逸走,迷踪迹,向晚不能出,众媪复至,迫与合,乃有昼短苦夜长之叹。这一段话含藏着幽默的趣味,一方面将野女的巧智机谋刻画得既简洁又生动,另一方面也将邕西地方这些男子受到形貌丑陋的野女性侵害的苦处点染得谑而不虐。值得稍微说明一下的是前几句:野女又名奔媪,出邕西,日南至则群现于村家,现则掳小儿归抚之。往往因为原作没有标点,而可能被点断成:野女又名奔媪,出邕西、日南,至则群现于村家,现则掳小儿归抚之。所以元代另一部笔记《静斋类稿》的作者孔齐就在转录时这样写:野媪,出邕西日南之地,群现于村家,掳小儿归抚之。这就干脆把“日南”误会成邕西地方的一个所在了。事实上,邕西是指邕江以西,在今广西省邕宁县的西南,这条江和同名而较小的邕溪都直接流入郁江,算是郁江的源流。但是综观邕江、邕溪乃至于整个郁江流域来看,并没有一个叫作“日南”的地方。不过这个点断上的误会并没有妨碍孔齐对野女的观察和描述,我们只能猜想:除了没有仔细读过《左传》和《旧唐书》、不知道“日南至”为何物之外,孔齐应该还参考了《日南札丛》以外的资料或传闻,因为他对野女还有进一步的细节描述。接下来就是一个由孔齐所记述,但是并未注明出处的片段。有一次,野媪又来攘夺村人的孩子,那些个追逐野媪入山的男子知道这是故技重施了,相互警告说:“等歇入山之后,两三人编为一伍,千万不要落单,为其所乘!”在这些追赶野媪的人里面,有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名叫解昌,是房州人,因为犯了法,被发遣到这里来。他面貌体态原本就和在地的土著不同,显得十分出色,土著也嫉妒他容色俊秀,风姿不凡,一直想让他吃点苦头。所以当众人追赶野媪入山之后,两三人成一小组,各自潜入密林深处,偏偏闪下了解昌。林中天色暗得比平时要快,不多一会儿工夫,几乎就伸手不辨五指了。解昌一心要救那邻家的孩子,只追着啼哭之声而行,并没有留心于来时的路径,等发现时辰已晚,才忽而察觉:那啼哭之声根本不是邻家小儿所发出来的,哭的人还不止一个,哭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到后来甚至八方四面,号啕震耳,解昌知道:自己已经陷入重围之中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并不畏惧你们这些个畜生。不过解昌是个读书人,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要是胆敢对我无礼,我就纵身跃入万丈深谷。”解昌知道这些野媪最怕诟骂,但凡恶言以对,厉声相陵,往往会逼得她们掩面蔽耳、踊身跃足,一溜烟儿似的逃窜——可在村里这么围着骂的时候,往往是仗恃人多势众,然而如今形势大是不同,他孤军深入,四下无援,这样喊叫了一阵之后,却见林子里鬼影幢幢,在较低的枝叶丛间到处闪烁着晶晶点点的睛光。就这么喊过几遍之后,林子里传来了怯生生的话语,像是有那么一个野媪鼓足了勇气同另一个野媪说:“这东西是人是鬼?若是鬼,居然能口操人言,说起话来罡风肃飒,略无啁噍之态;若是人,怎么生得如此丑怪可怖?一身皮肉白如薙毛之猪,唇染比血红,眼大似铃,隆准如鹰,其声宏轰,震耳欲聋。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丑陋的东西?”解昌闻听此言,心下忽而转出一计,接着更刻意昂声说道:“想我解昌,远从京西南路被罪而来,此生恐将终老于此。然土人见我如此丑怪,无有稍假辞色者,可怜我偌大年纪,还没有亲近过什么冰肌玉肤俏佳人,看来孤寡之命无尽,好合之礼难谐;无如在这荒山野林之中,随意捉取个山精树怪之类,完遂好事,以敦人之大伦罢了!”说完,虎起脚步,便假意朝密林之中那一双双眼睛跩了去,逡巡而东,似乎不甚满意;复逡巡而西,又不甚满意。就这么一来一回之间,早已惊得野媪们无处乱窜,但听草叶婆娑,夹杂着一阵阵珠玉琳琅之音,还间歇传来有些野媪叫唤着:“士君子读圣贤书,不欺暗室!士君子读圣贤书,不欺暗室!”不过几数息的工夫,就全没了踪影——这时,解昌才听见林木深处,果真有那邻家的孩子嘤嘤的啜泣之声。解昌循声前去找那孩子的时候,居然别有所见:原来方才那一阵珠玉琳琅,又是野媪们的声东击西之计。大约是想要顺利逃走,免得遭到解昌这丑八怪肆虐,于是野媪们都把自己身上最珍贵的东西掏出来扔在草木之间,在如此昏黑的夜色之下,居然个个儿闪炽着晶莹灿烂的光芒。解昌尽力捡了,脱下衣衫捆扎包裹起来,回下处一数计,大约有好几百颗。他在当地找了个兑银铺,要卖其中一颗,那银铺掌柜的一把攥住,对解昌说:“客官可别翻悔——这玉石归我,这铺子归你了。”这是我所知道的结局最完美的性侵害未遂案。一叶秋·之七解昌的后人一路发财带做官,子孙繁茂,富贵兼得,一路发达到明末,出了个叫解寿山的后人。明万历二十七年己亥,解寿山才十五岁,上关帝庙凑热闹,看人扶乩。关圣帝君下乩显灵,忽然调动盘中沙笔,说要给这少年批命,一言既出,随即于盘中走沙书曰:“官至都堂,寿止六十。”解寿山随后果然登第,一路扶摇直上,做到巡抚——明代常以副都御史出任巡抚,而副都御史也好、上一级的都御史也好,都尊称“都堂”。关圣帝君的预言算是准了一半儿。后来清人入关,这巡抚降了,官不加迁,却保住了身家和禄位,寿数真如其名,可譬南山,已经混到八十。这垂垂老矣的贰臣偶然间来到关帝庙,正逢关圣帝君又临坛,猜想自己有阴德,才能延年如此。于是跪地请曰:“弟子的官爵已经如帝君所说,帝君灵验,只不过年岁已经过了六十,这难道是因为修寿在人,而神明已有所不知吗?”关圣帝君当下在沙盘上降书写道:“某平生以忠孝待人,甲申年(按:即是明、清易鼎之年)那一场变故,你自己不死,与我什么相关?”屈指算来,那一年,崇祯殉难,正是解寿山该死不死的六十岁。回头看这关帝庙的源起,那是解寿山出生的同一年,万历十二年,也是岁在甲申,原是个名叫廖明的道士募钱所盖。关老爷塑像开光之日,乡城男女蜂集拈香。忽然来了个无赖,昂然坐在供桌上,指着武圣金身大骂不止。这是恐怖分子行径,众善男信女无可如何,正愁烦着,廖明道:“别管他!听任他爱干啥干啥,之后必有报验!”没过一会儿,这无赖忽然大叫肚子疼,盘滚在地,不能自已,片刻之后就死了。死时七窍流血,甚为惨厉。善男信女大为惶骇,因之一传十、十传百,都道关圣帝君灵验,香火由是而鼎盛。过了些年,忽而传出有个地痞到官府里自首,说是关帝庙的案子另有内情。原来前些年那无赖之所以轻慢关帝,乃是廖明教唆使然,廖明事前给那无赖喝了鸩酒,无赖自己不知道,同谋诱之入彀的地痞因为与廖明分香油钱要求加码不遂,把这事咬出来了。从此那关帝庙香火一蹶不振。有意思的是:同一座关帝庙,其隆污毁誉,悬殊如此。关圣帝君其验乎?其诬乎?还是个谜。“善决大疑”者可信吗?倒是我祖家的老太太们一向这么说:神灵,是因为人灵;人不灵,泥巴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