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翁华风楼和四川唐大嫂素未谋面,却是略有渊源的。弹指翁秘制的五毒神砂,和四川唐大嫂的毒蒺藜,乃是百十年前一位武林前辈,由西南蛮荒苗人手中得来的秘方。苗人拿这毒药淬成毒箭,用来猎取野兽。这位武林前辈得到秘方,又独自研试,特制出毒药和解药来,力量比原方还猛,真个是见血封喉,奇毒无比。后来这药方辗转传到唐、华二家。不过风楼主人深明医道,得到秘方之后,又将这毒蒺藜的药味略加增减,添入两味,减去一味,共凑成五种毒药,方制成这一种华家独门的暗器。又将铁蒺藜改为铁砂子,名为五毒神砂。四川唐大嫂却由她祖父传下来的原方、药味,始终没有增减,但暗器种类也化成数种,有毒镖、毒弩、毒蒺藜、毒针等七八样之多。唐大嫂的后人便倚此为生,专把毒弩、毒箭卖给猎户,把毒药暗器卖给镖行武林。起初卖药尚有限制,曾定下规约,不卖给绿林中人。后来因受官方禁止,隶役敲诈,唐大嫂一怒移居,索性秘密地大制特制,大卖特卖。只要给钱,谁来皆卖。她家以此发了大财,可也造了大孽,并且又在无意中结下大仇。有人买她的毒药和解药,嫌路远费事,取价又贵,便要出重价,购买她的原方。她说什么也不卖方,只肯卖药,许多人因此对她不满。又有人伤在毒蒺藜下;寻着仇人,自去报仇;若遭暗算,寻不着仇人,自然穷源竟委,算在唐家门的账上。有些年,颇因此引起纷争,也有找上门来索斗。后来唐大嫂把这些是非消解了,或动武,或善说,应付过去之后,她又一恼,这才只卖毒弩、毒箭,不卖暗器了。这忽然一不卖,又得罪了人。这个老婆子又勃然大怒,当时宣布了新门规:凡有求取唐家毒药的,必须先来拜门户,认老师;在师门效力多少年,认为孺子可教,才正式收徒。又经过多少年,才传给毒药、解药。这一刁难,到底也没传出方来。唐大嫂的毒药和华风楼的毒药既是一个渊源,因此唐家门的一动一静,华风楼也很留心。可是华风楼这边师徒的授受,唐家门也很注意。后来唐大嫂这一支的后辈,与四川峨眉派的秘密会帮有了往还。峨眉派门下有几个和唐家成了亲戚,唐家的独门毒蒺藜便传入峨眉派去了。即如这个海棠花韩蓉,她的父亲便是峨眉派岷江一支的首领,却将女儿嫁了唐大嫂的后人虎爪唐林,自然毒蒺藜的毒剂、解药也传到韩家了。但是两药原方轻易仍不往外传,韩家不过是得到她婆家的二十多瓶毒药、十几瓶解药的成药罢了。风楼主人既知此事,忙奔鲁港,一面走一面打听。果然遇见谈大娘倪凤姑派出来求援的人。等到这一天,江边寻仇邀斗,不但风楼主人父女师徒三人到场,还有江南武林中的英雄五六人,也暗暗藏在谈家。峨眉派群贼在福元谈宅窥视,竟没看出人家救兵已到。谈大娘设计细密,一出一入都不走本家正门。不是由邻舍逃墙借道,斜趋巷口,就是悄穿地道,从对门绕出街外。峨眉群贼以此走了眼。当下风楼主人和师侄石振英,略说峨眉群贼之事。然后引领石振英,到谈宅前后院查勘一遍。这时在谈宅内外,埋伏着好几个人;一一引见着,和石振英叔侄叙话。内中一人乃是芜湖名武师梁公直的次子梁邦翰,梁公直年轻时和石振英见过面。此外还有三位,都是有名的武林朋友。一个叫谢晶谦,一个叫米元济,一个叫孟兆和。此时大家唯恐峨眉群贼再来肆扰,都聚精会神地戒备着。梁邦翰等只和石振英草草寒温数语, 便忙向弹指翁报告护宅了敌的情形。那峨眉七贼的唐林、韩蓉夫妻,真个跟随快手卢卢登,前来绕奔后巷,竟欲袭入谈宅;却被护宅人登时发觉,飞弹惊走。段鹏年不敢擅离谈宅,只由米、谢两位壮士跟踪缀了一程。唐林等逃奔西南隅,穿过四五道街巷,便已失踪了。这西南地段,正是招远客栈的附近。弹指翁巡视一周,复又登楼。段鹏年转告抟沙女侠,把本宅谈大娘倪凤姑,和谈维铭、谈国柱都请上楼来。石家叔侄也在内,还有邀来的武林朋友,只留下五个人,在院中房上瞭望。弹指翁先问了问谈大娘的伤,此时她一瘸一拐地早将伤缚好,失血不多,脸上气色幸还如常;与小叔谈维铭,向众人道谢。又向石家叔侄客气一番。弹指翁把手一挥道:“诸位请坐。这事情还没完,谈大姐姐你先不要道谢。……诸位仁兄,请坐下来谈。”众人忙道:“不敢当。老前辈有话,只管吩咐。”弹指翁面对楼窗道:“现在天气还早,大概不到五更,也就是四更二点,仇人也许再来。不过我想不来的时候居多吧。仇人大概投奔西南,西南边正是人烟稠密、最杂乱的地方。此番巴允泰、康海等峨眉群贼,大举前来寻仇,落得吃亏而去,我猜他必不甘休。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众人多半沉吟未答。有的人说:“我们多戒备几天最好。”倪凤姑道:“这么样,我谢谢诸位伯伯、叔叔。”多臂石振英忍不住说道:“师叔,这伙子仇人既然是峨眉派,真得防备他们苦苦地寻仇不舍。咱们与其在这里坐候抵御,何不寻了他们去?”梁邦翰道:“可是峨眉派在此地的住处先得打听明白了,才好下手。”石振英道:“不用打听,我就知道,他们现住在招远客栈。师叔,凭你老这一身功夫,这几十年的威名,简直找了他们去。你若施慈悲,就把他们吓走;若要斩草除根,你老索性把他们整治了,也替人间除害。他们大概来了不过七八个人,至多不到十个人。”弹指翁点了点头,还未发言,抟沙女侠俏眼一张,转脸对她父说道:“贼人也是行家,他们未必住在明处吧!”陈元照道:“他们确实住在招远客店里,我和我石伯伯从白天就在店里看见他们了。”抟沙女侠把嘴一抿,微哼了一声。石振英忙道:“师叔,小侄倒是在招远客栈,碰见了那个卖野药姓包的家伙。”抟沙女侠道:“人家就不姓包,他叫巴允泰!”两个人话里又暗斗上了。弹指翁把脸色一沉道:“丫头家,听着,少说话。石贤侄,你是在招远客栈,看见过他们么?”众人同声询问,石振英如实说了,又道:“只怕他们此时溜了。”众人齐请弹指翁,趁天色没亮,同往招远店看看。狗贼们如果没躲,把他们驱出鲁港,就完了。弹指翁不以为然,道:“依我估计,贼人至少来了十多个人,在招远店中的不过三两个人。我料他既被虹儿伤了好几人,他们必要迁场。现在天还没亮,我们只好守着宅子。等到天明,我们再出去仔细搜一搜。也不要用武力赶逐他们,只用话点破他们;给他们一两天限,教他们全数离开鲁港。如果不离开……”石振英、段鹏年、倪凤姑一齐问道:“是呀,如果他们不离开呢?或者他们口头上满给面子,暗地里潜踪不走,仍要死赖不休呢?”倪凤姑并且说:“他们大老远地来寻仇,他们倒受了伤,栽了跟头,他们焉肯善离?”弹指翁微微一笑道:“我只求他们当面答应我一个‘走’字;只要他们答应了,我就有法子办。”别的英雄还听不懂,倪凤姑更怕仇人不肯善离,总在这里窥伺。就请人御侮,只可一时,天长日久,谁有这么长的工夫呢?石振英、米元济却已听出,华老分明把事情揽在自己肩上。又商量了一阵,把外面护宅巡风的人撤回来,只留下三四个青年,紧守小楼窗口和前后门。别的人就在楼上,内院、外院,分散开歇息。转瞬到了辰牌时分,便都起来,洗漱,进早点,穿长衫,暗藏兵刃,分拨出去。石振英与陈元照专管查店。出了巷口,急趋招远客栈;到七号房一看,门锁房空,寂然无人,折到柜房一问,说是:“七号房的两个客人,从昨晚起,通夜未归!”石振英目视陈元照道:“他们真溜了!”打着官腔,把店家讯问了一顿。无奈店家并不知卖药郎中的下落,石家叔侄抽身出来,复趋庆合长客栈。庆合长也没有搜出可疑人物来。忙又向店家探问鲁港还有别的鸡毛小店没有。说是还有两三家很穷很脏的茅店,那是三文钱住一天的小店。石家叔侄不死心,又找了去。入店挨人看视,仍没有七贼和他的党羽,也没有江湖人物。石家叔侄又一转念,忙把那小穷孩唐六找来,教他专在码头上,查访那个卖药郎中。然后石氏叔侄在鲁港大街小巷,乱蹚起来。那孟兆和与梁邦翰专找茶寮、酒肆、妓馆、庙宇。那弹指翁和段鹏年师徒二人,先勘西北树林,次勘东南、西南民宅破落户,然后转奔码头。他们每两个人一拨,倘或遇上仇人,一个跟缀,一个回去送信。鲁港地方并不大,只勘到晌午,便把全镇甸勘尽,都没有碰见峨眉七贼和别的可疑人物。到午饭时,三路寻仇的人全都回来。交换消息,皆无所得。光阴迅速,转瞬天黑。吃过晚饭,福元巷谈宅内外又戒备起来。但是戒备了一通夜,福元巷前后,连个可疑的人影也没有发现。倪凤姑情知不妙, 忙请教弹指翁道:“ 这该怎么办?”弹指翁不由皱眉道:“像这样长久耗下去,贼暗我明,我们还能常年常月地跟他久耗吗?”石振英也道:“外来的歹人容易根究,他们脱不过住在小店、古庙、荒宅。倘或当地有他们的党羽,在寻常民宅一住,白天不露面,黑夜才出头,可就难搜了。”弹指翁点了点头道:“我就怕的是这样。”想了想,忙把抟沙女侠叫到面前,问道:“那天晚上,你用毒砂伤了他们几个人?”女侠蓦地面红,低头不敢置答。弹指翁眼望石振英哂然说道:“虹儿,我不是说你;你只管告诉我。”女侠嗫嚅道:“打了他们三个、四个……”弹指翁笑了笑,问谈维铭道:“二相公,你们这里共有几家药铺?”谈维铭道:“这里只有三家小药铺,药也不很全;平常抓药,得上芜湖。”弹指翁大喜道:“好!站起来,便催众人再到街上细搜;这一回要注意小巷民宅眼生的外乡人。又单把梁公直的次子梁邦翰叫到一边,密嘱他到芜湖药铺,查问查问;又教石振英叔侄和二弟子段鹏年,速到本地药铺去一趟。这老人仔仔细细,重布置了一回,谈大娘方才放心。于是,谈宅御仇诸人白天在鲁港码头大街小巷上乱搜,夜晚在福元巷宅内宅外严守。一连耗了三天,梁邦翰从芜湖查问药铺回来。他父亲梁公直也亲身来到,面见弹指翁和石振英,同时又率领许多帮手来了。谈宅又由秀才报了官面。谈宅本是绅士,这一声张起来,登时耸动地方,家谈巷议,风声陡紧。那寻仇的峨眉七贼,可就有些藏伏不住了。他们晓得谈宅是个行家,他们一到鲁港,便只有三个人住店,其余七八个人分住在朋友家和庙宇里。等到当晚斗败,料知谈宅既有援手,必来勘寻,他们就一齐移住码头下坡。白天不敢出门,夜间才遣两个人,出来哨探。而且他们受伤的人很多,乔健生、乔健才、巴允泰,全中了毒伤,这都得忙着给他们配药治伤。康海、快手卢也带了轻伤,只有唐林、韩蓉夫妻还好,可就深感力孤难支了。他们七八个人当夜一齐迁入朋友家里。这个朋友实是同党,在当地干着脚行,也算是峨眉派的小头目,名叫朱阿顺。他手下的徒弟,也是当地脚行。男女十七八口,只住着六间房子。这个朱阿顺只住着四间房,倒有九口人。把两个单间匀出来,款待本派领袖。幸是春天,尚可挤着住。海棠花韩蓉便与朱阿顺的妻子同住一间。其余男子分住堂屋和单间。那单间是东耳房,临时搭铺,板床不敷,就搭地摊,铺草为床。却教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三个受重伤的住在一间屋,在板床上躺着。侥幸同院也是自己人,一出一入,还算严密。唐林、韩蓉咬牙切齿地恨怒。依着受伤的轻重,先忙着给乔健生、乔健才、巴允泰三个人治伤。二乔受毒最久最深,此时已经有出气、没入气了。康海抚头大痛;唐林夫妻连忙安慰道:“你不要心慌,不要紧,有法子治。”唐林先把二乔搭在床上,用热水把先前敷的药洗去,然后用锐利的小刀,剜去受毒的死肉。直剜得鲜血迸流,二乔唉哟一声,叫出声来,大家这才放了心。便由海棠花韩蓉给敷上专治毒蒺藜的解药,是一种油膏,厚厚地敷上一层。跟着照样给巴允泰剜治,把巴允泰疼得浑身打战。复又验看康海和快手卢的伤,都不甚重,也没有中毒。唐林取出药箱来,另找出金创铁扇散,给二人敷上。六间小屋顿患人满,朱阿顺先率伙计绕道上码头,自干自己的营生去了;暗中实替同党,窥伺谈家的举动。家里只留下一个男子,一个半大孩子,在门口巷角,不时巡视。峨眉群贼窝在小屋中,一声不响,只注视受伤人的动静。另由朱阿顺的妻子、母亲买来鲫鱼做汤,预备给受伤人服用。过了一个多时辰,该有反应了。但是二乔仍然昏迷,巴允泰倒似乎见重,由呻吟变为低喘,由低喘变为出气吁气了。韩蓉道:“不好!”叫着丈夫唐林道:“阿哥,你看,怎么这药膏克制不住这毒?华家的五毒砂和我们的毒蒺藜,难道真不一样么?”唐林忙俯视病人,搔头答道:“华老头子扬言说,他加减了几味药,共用五种毒药,我只不信。可是的,怎么这半晌了,伤口的嫩肉不见发白,倒更紫了?莫非他家的有五毒砂真加了药味了不成?”与妻子细查二乔、一巴的神色,越变越不好看。唐林不由心慌,忙提起笔,另开了一个药方,想了想,又将药方上的十八味药,分抄成六味一个药方,共分三张药方,打发人分头前去抓药。先开的那个药方竟给撕碎了,投在嘴内,嚼了又嚼,方才吐在地上。三个人抓药,一个是朱阿顺的大儿子,一个是徒弟,还短一个人,就由朱阿顺的妻子前往。唐林、韩蓉、快手卢卢登,白天决不出去,以免被谈宅寻来。所有刺探消息,窥察仇踪,有朱阿顺和他手下那几个徒弟伙计足可代劳。只是,他们全是蠢汉流氓,刺探不出什么消息来,也等于白费事。朱阿顺从码头回来,吃过了饭,穿上长衣服,出去溜了一回,倒略有所得。把耳闻目睹之事,一一告诉唐林夫妻,说是由谈家门口出来不少的江湖人物,并且也惊动了官面,已经开始搜查杂乱地方。又道:“这不相干,咱们帮里的人都守规矩,断不会泄露底细的,大家只管放心在这里住。”唐林两眼望着韩蓉,皱眉不语。韩蓉道:“你不用着急!抓来药,准可把他们治好,那时咱们再想法子报仇。”直过了一个时辰,买药的人陆续回来。三张药方内短两三味药,此地没处买,要买须上芜湖去。唐林唉了一声道:“这可真糟!”韩蓉忙问道:“你们把这地方的药铺都找到了吗?”徒弟答道:“这里大大小小一共才三家药铺,我去了两家,全没有。药铺说,要是后天用,他们可以趸去。”韩蓉回顾唐林道:“怎么样,后天误不了么?”又问徒弟,“他们上哪里趸药去?”答道:“芜湖有药栈。”唐林忽然站起来道:“此去芜湖,来回不到六七十里,何必等两天?我们赶快派人,自往芜湖买去好了。”他把朱阿顺找来,命他派两个精干的徒弟,速奔芜湖配药。仍命人再到鲁港街上,细细地找一找。分派已罢,再看二乔一巴,神色越发不佳。乔氏弟兄更重,已经昏迷不醒。唐林顿足道:“我们终朝打雁,被雁啄了眼!这么办吧,我先给乔家兄弟烙治一下。等药,怕来不及了。”韩蓉皱眉道:“那种治法太恶了。……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阿哥,你就狠狠心,给他们治吧。只要救活了命,还怕害疼么?这个姓华的丫头,我们一定不能轻饶她。”唐林立刻挽起袖子,命朱阿顺家里人。预备火炉、木炭、药锅,和两把烙铁。把烙铁放入炉火中,烧得通红。唐林自持利刃,先将二乔伤口的烂肉削去;把两人的头脸剜得紫血流离,配上肿腮赤目,比恶鬼还怕人。唐林放下尖刀,用熬成的药汁,把伤口洗过;投刀微吁,一指二乔。海棠花韩蓉、快手卢忙过来,先按住乔健生的头,另教徒弟按住手脚。这些徒弟看得眼晕,有的两手抖抖,只微微扶着。唐林道:“不行,快使劲按住了。”即从炉火上,取过烧红的烙铁,照伤口一烙,又一转,烟腾肉焦,哧哧作响。垂毙的乔健生蓦地一呻,浑身乱动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按牢。唐林把第一柄烙铁重放入炉中,将第二柄烙铁取在手中。凡是受毒砂打伤之处,都烙了又烙。乔健生咬得牙乱响,双睛突出。再看伤口,越发高肿。半晌,虎爪唐林说:“行了!”韩蓉忙拿过一种止疼去热的药膏,把伤处满敷上一层。众人看得毛骨悚然,将乔健生搭过一边。唐林对大家说:“这毒药本来还有用红绳扎伤口,阻截毒血流通的一法。只是他们全伤在头脸上,不能系绳。”说罢,又给乔健才烙治。通红的烙铁把肉灼得往外流黄油,看得人直出汗,乔健才竟一声不哼。众人不由害怕道:“坏了,怕救不转了吧?”唐林皱着眉,用烙铁尖,直探入伤口。把豆粒大小的原创口,直烙得有核桃大小,乔健才方才哼出声来,跟着一抖一抖地浑身打战。烙完,照样敷上止疼的药膏。唐林道:“你们不要慌,还有救。”把乔健才也搭到一边。第三个又给峨眉二雄巴允泰疗毒。巴允泰是头顶上负伤,有四处被毒砂打中,流血中毒的有三处,擦破肉皮,幸没见血的有一处。他逃走时,曾用带子绷住头皮,他又受伤较后,功夫比别人精强,直到此刻,毒虽发作,人未昏迷。只不住地翻腾,一连呕吐了好几次,把内服的消毒散全吐出来了。快手卢把他搭上床来,众人围着一看;巴允泰强睁双眼,惨笑了一声,似欲发话,已没有气力,好像眼睛也甚迷糊。唐林俯下腰,大声说道:“二哥,你这时觉得心慌口渴不?”巴允泰点了点头。唐林回顾众人,教他们一齐下手,将巴允泰的两手两脚捆在床上。巴允泰犹欲挣扎,唐林忙道:“二哥,我这就给你烙毒治伤了。你要忍耐点,千万不要喊叫。”重将两柄烙铁烧在火炉上,药汁油膏也都备好。唐林虽已将巴允泰捆住,仍不放心,命众人上前,仍按住巴允泰的四肢。命自己妻子先用一种油膏,把允泰的伤处涂了一次,这是止疼药。自己这才喝了一杯水,复将小刀磨了磨,照着巴允泰半秃的头顶,围着伤口,用刀剜将起来。巴允泰本未昏迷,只疼得狂喊一声,往起一蹿,几乎连人带床,一齐翻转。唐林急急一提刀,退在一边。怒喝众人道:“嘱咐你们,怎的这么废物!”又喝他的妻子道,“快拿块布来,给巴二哥堵上嘴。……有麻核桃没有?有那个更好。”快手卢忙应道:“我有麻核桃。”这是一种堵嘴之物,快手卢找出来,要堵巴允泰的嘴。巴允泰双睛怒睁,把头左右乱闪,只不肯教堵嘴。唐林大怒,把刀噌的一声,插在桌子上;过来一推快手卢,按住了巴允泰的头,使个手法,只一捏腮,巴允泰张嘴大叫:“别堵我!”唐林的手十分麻利,早将麻核桃塞入巴允泰口内。巴允泰满面怒容,乱闪乱扭。唐林、韩蓉连忙说道:“二哥别怕,我们给你治伤。”唐林这才喝道:“快按住了!”韩蓉舒双腕,按住巴允泰的肩头。唐林急急地按住巴允泰的头顶,运刀如风,将他的伤口一一剜治。虽有油膏止痛,可是毒入腠理,刀削甚深,把个巴允泰疼得脸黄身抖,汗出如浆,啊啊地张嘴,喊不出声来。旁边帮忙的人个个都歪着头不敢看,就是唐林、韩蓉也紧咬着牙,脸上神情也很惨厉。然后用湿棉拭去毒血。唐林咬着牙,复用通红的烙铁,来烫巴允泰的伤口。照样皮绽肉焦,巴允泰蓦然喉头呼噜一声,竟疼死过去了。韩蓉惊叫道:“不好,快用水喷!”唐林喝道:“别喷水!”急急一伸手,把巴允泰的腮捏开,将口中麻核桃掏出来。呼吸一畅,人虽昏死,不至绝气。唐林又拿火烙铁,不管不顾,急急烙治起来。这一次比治二乔,手法更要加快,一杯茶时烙完。唐林长叹一声道:“我说蓉妹,你给二哥上药吧。”自己将烙铁一丢,坐在椅子上,喘气,拭汗,落泪。众人不由齐声切齿,痛骂这使五毒神砂的抟沙女侠。海棠花韩蓉卷起袖子来,给巴允泰细细地敷好了药,也抬过一边。还有康海和快手卢卢登,也都受伤;经唐林验明无毒,由韩蓉找出药来,一一给敷治完毕。直过了一个时辰,巴允泰和二乔才能够呻吟了。旋又不住声地呼疼,更不时呕吐。唐林百般想法急救,连试了几种解毒药方,三个人仅能保住性命,余毒依然不解。峨眉群贼个个焦灼无策,只有焦盼买药的快来。派去芜湖买药的人脚程本来很快,路又不甚远,预计当天可以回转,但竟等了一天一夜,两个人全没有回来。唐林、韩蓉、快手卢、康海等俱都惊疑不定。打算雇小轿,把受伤的人乘半夜一径夜送往芜湖就治。不想朱阿顺和巡风的帮友,又悄悄回来报信,劝唐林等千万慎重。说是外面风声很紧,就是要走,也得白天雇轿;夜间走,太惹人动疑了。像热锅蚂蚁似的,峨眉群贼直挨到第二天夜里,派去买药的人方才惊惊慌慌,奔了回来。韩蓉抢着问道:“怎么才回来?莫非药还是不全,还是又出岔了?”买药的两个人先把药交给唐林,道:“药都买全了。”抹了抹头上的汗,说道:“唐师叔、韩师姑,咱们快想法子,离开鲁港吧!咱们的行踪恐怕已经破露。我们两个人可是教人缀上了,好容易才甩开。”众人一听大惊道:“教什么人缀上的?是在半路上,还是在芜湖?”二人答道:“我们一出鲁港,就打头碰脸,遇上一个小子,也不知是不是谈家的人,贼眉鼠眼,直琢磨我们。一个小子又凑过来,要搭讪话。我们就动了疑,跟他绕圈子。直转到傍晚,我们才出了鲁港。及至赶到芜湖,已过三更,又遇上夜行人。我们不敢大意,只得又躲起来,溜到本帮弟兄的家里,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我们一去买药……”唐林怒哼了一声道:“你们当天夜里,没有砸药店的门?”二人面含愧色,低头无语。韩蓉道:“你们快说吧,以后怎样呢?”二人道:“以后可就麻烦了。咱们开的那药方,内中有好几味药,凭芜湖那大地方,竟会买不着。药店里的伙计也神头鬼脸,直琢磨我们。我们就又犯了疑,不敢冒昧了。幸亏咱们在那里,还有本帮的弟兄;我们就转托他们,方才照方配出来。我们打听药缺的缘故,说是叫一位大财主,把几味药都收买去了。我们自然不信。我们很费了一回事,才探出这位大财主是宝丰粮栈姓梁的亲戚,说是姓什么欧阳。后来一根究,才晓得这里头有诡……”众人道:“这里头有什么诡?”买药的人刚要回答,唐林突然大怒道:“好歹毒的家伙!我就不信,姓谈的在这地方,竟会有这么大势力。”对海棠花韩蓉说道:“你们还不明白么?他们明明知道咱们的人受了五毒神砂的毒,必须这几味药;他们就拿出钱来,把这几味药全买绝了,好教咱们的人不治而死。不过鬼羔子们势力虽大,工夫很短,芜湖是个大地方,他们还没有把药买绝就走了。好你个飞刀谈家,我们老唐家倒要斗斗你们!”康海从床上一蹶趔坐起来,骂道:“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在这里是本乡本土,处处占便宜。咱们是外乡人,处处要吃亏。你看一尘贼道,功夫尽管好,我们跟他狭路相逢,到底把他治死了。要治这姓谈的,可就费事了!但是此仇不报,至死不甘,咱们跟他走着看!”唐林把桌子一拍,怒气冲天道:“对!此仇不报,我至死不离开鲁港!”立命康海、快手卢,裹创守护中毒的人。命妻子预备抵御五毒神砂的家伙,是几对毡盾,便要与妻子韩蓉,乘此半夜,重袭谈宅。朱阿顺和快手卢一齐劝阻道:“师叔还要小心!”康海切齿道:“拼吧!我跟师叔、师姑一同走。”忽闻一声冷笑,侧身一看,那海棠花韩蓉一脸的忿激,却端坐不肯动,大有不欲前往之意。唐林站起来,凑过去道:“你一声不哼,到底是去不去?”韩蓉冷冷地说道:“我不去!”唐林道:“你为什么不去?”韩蓉道:“不为什么!”面向众人道,“还像那一次,教我一个人顶缸,你们全躲了吗?”夫妻俩拌起嘴来,一声大,一声小,一个要去,一个不去。要去的恨不得立刻扑奔谈宅,再不管江湖的门面,放把火,先扰害谈家一下子。不要去的却是想给巴允泰和二乔,先治好了伤再搬救兵。十几年的仇都忍了,何在乎今夜?夫妻两个越吵越厉害,康、卢、朱等人急忙劝解道:“咱们从长计议,师叔、师姑先别急。”那买药的人又插话道:“你二位老人家先别吵,我们的话还没有禀报完呢。我们在芜湖多加小心,侥幸没有出错。买到了药,临回来,一路上似乎也没人跟缀我们。谁想我们返回鲁港,在大道口上,竟又有两个线上的人物在那里卡着。也许是我们多心,我们就不敢贸然进码头,怕把窑卖露了。我们绕回去,打算走小道,这两个点子竟跟了过来。我们赶紧藏起来,直耗到天黑……”正往下说,那院内房上巡风的两个人忽然发出警报,轻轻投下两块石子来,直落到窗根之下。朱阿顺吃了一惊,急忙开门出去,才登阶仰面要问;两个巡风的人竟有一个溜下房脊,如飞地奔上台阶道:“朱师傅,隔巷街上有两个夜行人物,好像奔向咱们这里来了!”朱阿顺呀了一声,道:“真的么?”一弯腰,把腿上的匕首拔了出来。站在房上的那一个巡风的人还在张皇四顾,忽失声直指墙外道:“不好!正是绕奔这边来了。……呀,北面还有一个,……全蹿上房顶了。”屋里面噗的一声,快手卢把灯吹灭。虎爪唐林厉声喝道:“不要慌!喂,点子一共来了几个?朱当家的快进来。”这时候,正在三更以后;春寒犹存,新月如钩。从房顶上探头下瞭,依稀辨得出人影。在隔巷东面出现两人,北面出现一人,遥闻鼓掌之声。朱阿顺跳到院隅,登梯上房,窥听得明明白白。朱阿顺不禁张皇失措,忙又跃下短梯,奔向小屋,脚登门槛,忽一转身,急急地一挥手,低声将房上的巡风人唤下来,命他驰入己室,告知家人。自己又急急地奔到小东屋门口,叫道:“唐师叔,外头寻仇的人真找来了……”屋中人早已闻警。海棠花韩蓉跳出来,抢奔上房,摘取墙上挂的毒蒺藜皮囊,和她的折铁柳叶刀。康海不顾伤痛,忽地从床头坐起来,骂道:“好东西,真寻来了,这可得跟他拼了!”快手卢说道:“大家快预备!”一探身,首将灯火吹灭。屋中人挤得很满,磕头碰脸,登时骚乱起来。却幸他们全都穿着短衣,兵刃也都放在手头,随时可以出斗。独有二乔、一巴,和死人一样,横陈床上,不能动转,气息十分微弱。忙乱中,大家一齐拢目光,摸兵刃。但一触到床上这三个中伤的人,未免心中慌乱。虎爪唐林端坐不动,急拦阻快手卢登道:“不要吹灯示弱。”话喊迟了,灯已吹灭。唐林又喝道:“全不要动。快快快,各安旧位,把灯再点起来!”灯光乍灭,人人眼昏。虽有纸窗映月,刹那间还是不能见物。快手卢把火折摸出来乱晃。屋内一人道:“到底来了几个?”又一人道:“咱们迎出去,还是藏起来?”另一人道:“受伤的怎么办?”虎爪唐林直候到灯火重明,方才站起来,而现沉着之色,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把他们受伤的三位先搭到地上,且看来人的来意,再做道理。不可轻举妄动,最要紧的是全把暗器预备好了。”上房中,海棠花韩蓉佩好兵刃,命朱阿顺的母、妻躺下别动,自己提刀重奔小屋;轻俏的身段,立在唐林身旁,一扶肩头道:“怎么样?这些孩子都挂彩了,就剩你我两个大人,可怎么答对人家?”唐林道:“那有什么!文来文挡,武来武挡!”不慌不忙,向人挥手道:“你们听我的招呼,先不要出来。喂,蓉妹,跟我来迎敌。康贤侄、卢贤侄,和雷、章二位,就在这里守护受伤的人。我不叫,不要动,我喊风紧,你们赶快背人走。……蓉妹,走吧,咱们看事做事。”说罢,提起兵刃,将一对毡盾分递给韩蓉一个,自己拿着一个。刚才他们两口还在拌嘴,现在肩挨肩地紧靠着,奔出来应敌。究竟伉俪情深,夫妻二人猛然出离了小屋。这小院的宅主——本帮的小头目朱阿顺,说不出的肚里叫苦。截住唐林,向他要主意,连说:“这可怎么好?师叔、师姑千万别走,给我搪一下。我不是怕事;出了岔,我真闪不开。”唐林怒哼一声,一语不答,只一摆手,命朱阿顺带着巡风的徒弟,退藏到上房;各备暗器,听候招呼。单留下一个人,站在院中听风。然后夫妻俩仰面向天空一望,绕院墙一巡,彼此一招手,各抢行数步,一东一北,嗖地蹿上房顶。警报不假,由打东面和北面来了三个人,忽现忽隐,忽高忽低,远远地绕过来。将次挨近朱阿顺的住处,突然止步。复又荡开去,不住地来回哨探,相隔总在十丈以外。——这三个人影竟是江湖上的老手,十分精细。虎爪唐林藏在北房脊后,已猜知对头乃是先来蹚道。暗向韩蓉打了个招呼,夫妇二人四目炯炯,只逐着两边人影,来回绕转。人影奔东,他夫妻俩便踏房脊,绕到东边看。忽然三条人影齐投到西南角,似已会在一处,却藏在黑影里,有墙隔挡,不知他们做什么。海棠花韩蓉等得嘀咕起来,忙旋身往后面看。同时虎爪唐林也旋身往后看了看,后面并没有什么响动。房主朱阿顺惊疑不定,在屋中伏了一会儿,再憋不住;提着一把刀,带着一囊飞蝗石子,把小辫绕在脖颈上,很勇敢地出了屋门。直走到院心,低问院中巡风的人道:“到底怎么样了?”院中人道:“唐师叔和韩师姑上去这半天了。只见他二位爬着房脊,东张西望,一声也没有言语。”朱阿顺道:“莫非来的不是仇人?”往前凑了数步,仰面向唐林叩问:“唐师叔,到底怎么样了?还没过来么?”唐林正往西南角凝视,闻声回头道:“三个点子只打圈绕,现在还没有过来。”朱阿顺道:“也许不是找咱们的吧?”唐林道:“怎么不是?他们这蹚道。朱当家的,趁这工夫,你就预备人吧。把康、卢二位也请出来,索性多带暗器,在房顶上防备。不过,得先将受伤的人藏在妥当的地方。”说话时,忙又向四面寻望。朱阿顺急急依言,把人唤出来,登梯上房。又过了半晌,仍不见动静。蓦然间,海棠花韩蓉那边一回身,冲着唐林连连扬手。唐林急忙履着墙,凑了过去。顺着海棠花的手一看,东面又出现了一个人影,相隔极远,月影下,只见这人如飞奔来,身法很快。奔临切近,忽闻曲巷连发三次掌声,那人陡然止步。忽从暗隅又钻出一人,两人抵面对语起来。海棠花附耳问道:“这是谁?可是先来的那几个?还是又来生人了?”虎爪唐林手打凉棚,仔细窥看,见两个人相伴钻入曲巷黑影里去了。过了半晌,仍然没有动静,也不找寻过来。唐林虽然沉着,也不禁急得心头冒火。这简直好比刀头之下,待屠之囚一样,滋味太难挨了。回头看了看院内,自己这边弓上弦,刀出鞘,也有十多个人,分别戒备得很严。唐林暗自点头,自己这边受伤的人多,断不宜示弱,应该开门迎了出去。但又猜不准人家的来意,恐怕中了调虎离山计。忙低嘱妻子海棠花韩蓉,教她仍旧伏在房脊后瞭望。自己腾身蹿下平地,叫过康海、卢登、朱阿顺,匆匆商量了数语。立即派出三四个人,潜藏兵刃,悄开街门,按照唐林指示的地点,分道寻了过去,并切实嘱道:“如果来的确是仇人,就相机窥看他们共有几个人,究竟作何举动,是否准认得咱们的住处。你们千万不要鲁莽,不可跟他们朝相,也不要动手,总以回来报信为妙。”三人问道:“万一我们和他们对了相,过了话呢,该怎样答对?”唐林道:“那个,你们就自称是抓药的过路人,……不好,你们不要提‘抓药’二字,只说过路人好了。万一他们动了疑,竟跟缀你们,你们可以分做两起,把他们诱开。破着一通夜不睡,把他们直诱到芜湖去更好。”三个人一一允诺,立刻披起长衫,提了灯笼,溜小巷黑道,往外面走去。虎爪唐林替他们三人关了街门,绕院子蹚看了一遍,仍要跃上房顶。就在这时,海棠花韩蓉突然大喊道:“快,快上,点子到了!”用手一指东西两面,众人骇然。虎爪唐林应声急跃到高处,往东西两面寻看,不见人踪,却听得唰的一声,又唰的一声。他侧脸对韩蓉道:“刚才咱们派出三个人去,你不要把他们看错了。”韩蓉着急道:“我知道,我们的人是穿长衫,打灯笼。这几个人是穿夜行衣的。呀,他们已来到跟前了。我相信他们就在这隔巷墙根底下,你快掏暗器吧。”虎爪唐林兀自不敢深信。飞刀谈五家从前是镖行,目下是绅士。他派人暗缀仇人则可,难道他真敢暗遣刺客,找到本地朱阿顺家,前来仇杀不成?一转念间,仍俯首往下看。忽从东巷暗隅,啪啪啪,发出三声击掌,又嗖的一声,一条人影从平地跃上邻垣。韩蓉忙探身抖手,发出一石子。唐林忙道:“且慢!”那人影往这边瞥了一眼,早一栽身,微挟轻笑,又跳向暗隅去了。紧跟着邻巷有一人失声惊喊,同时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嗓音在隔巷呼喝道:“不要动手。我们以礼求见!”登时在西面,起了一阵冲突奔驰之声。海棠花韩蓉吃惊道:“不好!临到这时候,我们又打发人出去,我们失算了。咱们快迎出去吧!”虎爪唐林、快手卢、康海、朱阿顺等,此时都上了房,顾不得和韩蓉答话,个个睁大眼往下看。四邻房上已不再见人影。可是北面一道小巷,直通朱阿顺家后门,此时忽见高矮两条人影,打着一只灯笼,如飞地奔来。将近朱家后门,二人止步。唐林等急急回顾后门,朱阿顺道:“这大概是咱们自己的人,刚才出去的。”唐林、快手卢、康海一齐冷笑道:“朱当家的会猜!喂,打!”各将暗器掏出来。海棠花韩蓉早一声不响,从房脊后如飞蹿奔后门,往下一探头,窥准灯笼,右手一扬,唰的一下,下面两个人嗖嗖往旁一闪,往后一退,那只灯笼竟顺手挂在朱家门口了。唐林、快手卢、康海竟不顾朱阿顺的顾忌,三个人一齐发出暗器,照下面打去。下面打灯笼的两个人影,乃是两个生脸的夜行客。两个夜行客远退到暗器打不着的地方,昂然并肩站住,厉声叫道:“峨眉派的朋友请了!我们不是寻仇打架来的,我们乃是奉山阳医隐弹指翁之命,按照江湖道,前来传信求见,替你们了事来的。你们就这样看待好朋友么?一言不发,便拿暗器伤人吗?朋友,我们也有暗器,不过我们不肯先发罢了。”说到“不肯先发”四字,那高身量的人忽一弯腰,噌的一声,一缕寒风,破空射出,同时叫道:“还礼!留神接着!”海棠花韩蓉往下一埋头,一支弩箭从头顶上穿过去,吧嗒一声落在院心。这一箭虽险,并不可怕,可是“弹指翁”三字却吓得峨眉群贼微微一震。唐林忙向众人挥手叫道:“住手!”伏腰蹿过去,先将妻子海棠花韩蓉扯了一把。同时下面那个矮身量的夜行客,也低声拦阻同伴道:“不要动手,咱们先把话交代出去。”立即仰面叫道:“朋友!……”正要交代话,虎爪唐林已经探身现出头面来,低声发话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黑更半夜的敲门,你们到底要找谁?你们到底是谁?”来人朗然抱拳说道:“朋友请了,我们是弹指翁派来的,要见你们峨眉派二当家巴舵主。巴舵主要是伤重不能会面,我们求见姓康的和姓唐的朋友。”虎爪唐林又暗吃了一惊,点子竟晓得自己的姓氏,忙答道:“你们找错了,这里姓朱,没有什么峨眉姓巴的。”口头答对,二目凝神,灯影摇曳中,细打量这两个人,一个胖矮,一个瘦挺,都似乎颏下无须,正在壮年。那胖矮人影哈哈一笑,仰脸挥手道:“朋友,我们没有找错门。我们找的是脚行头朱阿顺家,他家里在房上埋伏着许多人,屋里还睡着好几位带伤的寻宿朋友。彼此都是线上的朋友,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是来了事的,绝不是来挑事的。我们奉了弹指翁之命,前来投帖;弹指翁他老人家随后就到。像这样隔着房,一上一下地叙家常,盘问底细,如果惊动了四邻,也很不便。”这人遂一指前门,又一指后背道,“请你们费心,把那边正门开了吧,进去说话最好。你请看,弹指翁已经到了,我们的帖还没有递上去,我们不好交代。”房上群贼忙又往四面寻看,半个黑影也不见,并且连一点响声也没有。弹指翁的威名在川陕如雷贯耳,西川峨眉派在素日固已深知;但是他怎会跑到这里来管闲事呢?海棠花韩蓉溜到唐林身畔,暗扯一把,只说道:“这是冒牌!”卢登也凑过来,低声说道:“师叔,你不是认识弹指翁么?这两个人是谁?可是他的门下?”唐林摇头低答道:“只见过他一面,这两人却不晓得。”说着,已经盘算好了答话。先哦的一声,抱拳道:“原来是线上的朋友。你们找的是峨眉姓巴的几位,不是找我们姓朱的?”那人道:“这话很对,我们奉命来请见巴师傅。朱阿顺朱头如果赏脸,我们自然也愿见见居停主人的。”唐林微笑道:“你们二位来得不巧,朱头没在家。姓巴的、姓康的此时也没有工夫见客。朋友请回,请你上复你们的瓢把子……”这三个字就有点侮辱,他却急忙收转道:“恕我无礼,我不知二位的万儿,也不明白你们彼此有什么事,更不知二位跟弹指翁怎么称呼。总之,请二位上复高贤。弹指翁乃是前辈英雄,姓巴的、姓康的就是有工夫,也不敢劳动前辈英雄屈驾先施,我替他挡驾吧。借重二位尊口,代为道歉。弹指翁要是有要紧的话垂示,那么赏个日限,定个地点,回头我叫姓巴的、姓康的准时前去领教。我本是局外人,我也不问二位的万儿了。”说罢一拱手,做出一种“话到此为止”的样子。来人中的那个高个儿厉声道:“朋友,咱们道上的人可不要不识相。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弹指翁本人到了,我看你们怎么挡驾!”这人手一撮口唇,刚刚吱地响了一声,却被身旁那人一把扯住,急急地说道:“朋友,明人不做暗事,弹指翁特为你们峨眉派和飞刀谈家排难解纷来的。可是他老人家既然大远的来了,绝不会就凭你们几句话回去。莫说他老人家,就是我们两人,也没法子拗脖颈,折回去。你们不要错会了意。弹指翁是前辈成名的英雄,一碗水定要往平处端,断不会教你们那一方面下不去。江湖上一刀一枪的交情,时时都有。可是临到末了,总有一完。不过完的情形不同,有善罢,有恶休罢了。弹指翁既然出头,朋友,这是一个做面子的事。房上地下的讲话,这太不像样子,也显着看不起人,还是请你开门吧。……弹指翁老英雄本想白天来,省得你们多疑。他老人家又想,你们乃是夜里的事,还是夜里来的好。一到白天,诸多不便。朋友,你千万不要错会了意,你或者就是朱头儿吧?你是本乡本土的人,更要往开处想一想。你做不了主,请你下去合计合计,我们这里立等回话。”唐林、卢登、康海、韩蓉,以及朱阿顺等,伏在房脊后,彼此面面相觑。唐氏夫妻和康、卢二人却深知弹指翁华老英雄的厉害。现在是立刻动手好呢,开门面谈好呢?反正开了门,弹指翁一到场,必定是给和解。一和解,这口气可怎么咽下去……正在踌躇。不想来人那一声口哨,已经惊动了四面的埋伏。圈着朱阿顺的住家左右两侧,忽然现出人影来;一个,两个,只登邻舍一探身现形,便又伏下身去。前门小弄里,突然传出重重一声痰嗽,跟着啪啪啪,门扇上响起了三声叩门之声。还不见人影出现,两扇大门竟吱扭扭敞开了半扇。房上潜伏的人急将暗器,照门口打去。虎爪唐林忙命康、卢二人监视后门;他自己偕妻韩蓉,伏腰蛇行,急急地赶奔前院。前面房顶上的人疑鬼疑神,一声不响,依旧往小巷黑影里,乱发暗器。唐林由北房刚跳到东房顶上,向院内一瞥,大怒道:“你们还瞎打什么?还不给我住手,人都进来了!……喂,朋友,才来么,失迎失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