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七姑翻身坐起,抬手把鬓边的乱发,向后理了理,转眼看三姑一张脸通红,看她那样子,热势并未少退。七姑紧皱二眉,向四姑道:“看来三姊病热来得不轻。这是她自己不小心在意的缘故。”四姑道:“看她这模样,一天半天不能痊愈的,总要给她请个医生诊断诊断。”七姑点首道:“今天是不讲了,明天当然要给她请个医生的。她这一病不要紧,不过却有一层可虑,那凶僧未必甘心,难免今晚不二次来寻我姊妹厮拼。咱们又不是他对手,偏巧刘老伯又在这时离川去了,今晚凶僧若来时,三姊她又病倒床上,叫咱们姊妹俩怎样对付他呀?”四姑听了,也是不得主意,姊妹面面相觑,思索不出一个妥善方法来,立时愁云密布,房中寂寞了许多。正在这时,猛然一个仆妇跑来报说:“八仙观王铁肩来了。”七姑便命把他先让到前面房中,姊妹略略梳洗,迈步走出。到了前面房中,见王铁肩喜眉笑脸迎头说道:“小姐们请放心吧,我擒拿了一个大和尚,视那样子十有八九是那凶僧正明。”四姑、七姑哪里肯信,忙说道:“那凶僧一身惊人武功,他如何叫你拿得住呀?和尚可多着哩,快把人家放了,定不是的。”王铁肩笑道:“是与不是,小姐们去看一看,那厮被我尚捆在八仙观我那房中呢。”四姑、七姑听了,见他一团高兴地跑了来,不便驳回,当把首点了点,便同向八仙观行去。到了那里,看王铁肩房中,四马攒蹄捆了一人,近前仔细望去,却是出乎意料,正是那恶僧正明。四姑、七姑大喜,忙问王铁肩道:“你究竟怎把他拿住的呢?”王铁肩哈哈一笑道:“算他倒运,算我瞎猫捉住死老鼠罢了。”这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也是合该正明到了恶贯满盈的日期。那正明自从追赶三姑、七姑,眼望着她姊妹俩跑进树林中去了,及至追进林中,受了一暗箭,他就跑回去了。他本想拔去暗器,再来寻仇,他一看东方已微微将要亮上来,才颓然若失地返回他那姘妇家中,倒头便睡。心想三姑姊妹弱不能久战,又不能逃走,还恐她们逃到哪里去吗?今晚再到黄堡去,定把她们这丫头们做了。这么想着,不觉呼呼睡去。醒来时,天光已至中午,把面洗过,便走出他这姘妇家中,想寻个酒家吃盅酒。来到附近村中一个酒铺内,要了两角酒,以外又切了一大块腌牛肉,一个人自斟自饮吃了起来。正吃酒中间,一眼瞥见一个高大汉子走了进来,酒保对这汉似十分厮熟,忙迎面笑嘻嘻地道:“王二爷来了吗?我去给打两角酒,切上两块腌肉。”酒保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酒缸近前,拿起酒器,给这汉子打酒。这汉子听酒保向他招呼,把头点了点,一转首看见了正明,正明也正向这汉子打量,这汉子望着正明略一沉吟,忙扯了笑脸,走到正明身旁,招呼道:“大师父难得也到这里吃酒来了。”正明微把身子欠了欠,仔细朝着这汉子看了看,暗忖这汉子,我并不认识他呀。这汉子看了他这形象,又笑道:“大师父记忆不起我来了吧,本来我有三四个年头不曾到庙中去了。”正明听他这口吻,心说这汉子必是从前常到庙中去的,怎奈一时想他不起。这时酒保已把酒肉给这汉子端上,这汉子见了,忙向酒保说道:“快把酒肉给我挪到大师父这面桌上来,我来陪同大师父,吃个尽兴。”正明一个人正在纳闷,听这汉子这么说着,忙说道:“好极,好极,快把酒肉挪过来,一同喝吧。”酒保把酒肉接过,便向这汉子问道:“恕我眼拙,一时确想不起来尊驾的姓名。”这汉子笑道:“我就住在附近村中,我姓王,都叫我老王老王的,大师父想不起来了吗?”这汉子非是别个,正是王铁肩。正明听铁肩说罢,一颗禿头摇了两摇,猛地伸着巨拳,震天价似的声在桌上拍了一下。王铁肩以为他觑出破绽,不由得暗吃一惊。哪知正明一拍桌子,真像想起来一样,说道:“你是不是头几年,常到庙里去,那个卖山货的王老五么?”王铁肩顺口答应,把手向大腿上一拍道:“一些不错的,大师父可想起我来了。”说到这句,举起杯子说了声请干一杯吧。正明并不推辞,端起杯子,仰脖干了一杯。王铁肩走来时,正明已经吃了有几分醉意,这时王铁肩又左一杯,右一杯相让,大凡吃酒的人,全犯这明明已醉,却偏不承认他醉了的毛病,酒已顶上了喉咙,人家若再让,还左一杯右一杯地吃个不歇。不多一时,铁肩把正明灌了个酩酊大醉,正明觉得头沉脚轻,一步却也行走不了。铁肩看他醉的这模样,立时大喜,便道:“大师父请到我那里睡一个觉儿吧。”把正明和自家的酒账一股脑儿会了,扶起正明,走了出来。正明醉得昏沉沉的,俯在仇人的背上,走了没好远,哇的一声,吐了许多酒出来。王铁肩唯恐他酒醒,解下身上系的带子,紧紧把他手脚捆在一处,提起来便踅向八仙观走去。正明此刻酒已醒了几分过来,心中明白受了暗算,怎奈四肢无力,而且又被捆上,只可任其摆弄。一时到了八仙观,铁肩知正明一身硬功夫,怕他酒力散了,挣断了带子,那时却要吃他的亏了。猛想起自家师父房中,有两根牛筋绳索,听师父常说,无论有多好功夫的人,若被这牛筋的绳索捆上,休想挣开。王铁肩忙去拿了这两根牛筋的绳索,重新又把正明四马攒蹄捆上。仍恐他逃脱,当又把他吊了起来,把嘴堵上。这才把观门从内锁好,喜孜孜到黄堡去,告知三姑姊妹。不料三姑病了,四姑、七姑听了,有些不相信。及至四姑、七姑同铁肩来到八仙观一看,果然恶僧正明,吊得半死了,心中大喜,忙问王铁肩怎样把他锁住的。王铁肩把拿住正明原委说了一遍。当把正明解救下来,仍缚手脚。王铁肩向四姑、七姑道:“把这恶僧提得回山中结果了吧,留了他不知还要害多少人呢?”四姑、七姑银牙一咬,齐声道:“这恶僧不结果他,留着叫他再去为非作恶。”王铁肩一听,拿了兵刃,把正明跌在地上,弯身把他提起,便同七姑姊妹出了八仙观,直奔观后山中。王铁肩提着凶僧,直走到无人处,把正明狠劲向地下一拋,笑了两声道:“恶僧你害了多少妇女,今天可是你遭报的日子了。”正明圆睁二目,冷笑了笑,又把二目闭上,不作一语。王铁肩一看他这凶狠颜色,当时大怒,举刀向他禿头顶上砍了下去。使了十足气力,满想一刀下去,把他那颗禿瓢全给砍落。忽地就听当的一声,火星乱迸,正明的脖颈比铁还硬,震得王铁肩手臂麻木,险些松手把手中刀扔落,慌忙撤回刀来,一看刀刃已卷,吓得惊慌失色。四姑、七姑看了,也是一怔。正明一颗禿头晃了两晃,冷笑道:“你们自管砍来,我是不惧的,看你等怎样处置我。”王铁肩一听,一团怒火越发按捺不下,两手齐执了刀柄,一翻两腕,二次又向正明腹间刺去,只看正明一吸气,肚腹立时凹了下去。刀刺在他那腹上,觉得其软如棉,那刀就如同嵌在他腹上一般。正明猛又一凸肚腹,王铁肩不由得倒退了好几步,两手一松,那柄刀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给摔出了好远,呛啷落在了地上。二女侠和王铁肩一齐乍然吃惊,呆望了正明,束手无策。三姑、四姑眉儿一皱彼此观望,也是不得主意。正明看他们这窘态毕现的神色,面上很得意,哈哈笑道:“你等若知趣,赶紧把我绳索解去,我抖手一走,决不为难你等。如若不然,看你等能把我怎样。”这正明幸亏是用牛筋的绳索把他捆绑的,如是普通绳索,早被他挣开了。四姑、七姑、铁肩听了他这狂语,七姑眉儿一紧娇喝道:“既把你凶僧捉住,岂能轻轻把你放掉。”说到这儿,忽然把二眉一展,忙转首向四姑、王铁肩道:“凶僧这身硬功夫,若像这样用兵刃去砍他,当然是不能伤他分毫的。此时我忽地想起来了,记得我们师父在世时,曾向我说过,大凡遇上硬功夫的人,本领低弱的是不谈了,若是本领绝顶的,兵刃是莫想伤他一根汗毛的,必得先要把他的七窍挑了,只一见血,立时刻一身本领扫地无余。姑且试他一试!”说着,便叫王铁肩去把刀捡了过来。再看那正明听了七姑小片言语,面上当时改变了颜色,不似先前凶狠样子,狠狠地道:“不想我今天丧在你等小辈手中!”七姑从王铁肩手中把刀接过,走向前,刀尖对准凶僧眼角,狠狠一刺,果然怪喊血流,随手又一刀,把正明的咽喉割断,立刻气绝身亡。可惜他一身绝顶本领,既皈佛门,不说遵守清规,却专干伤天越理的勾当,今丧在这荒僻山中,也是他咎由自取。四姑、七姑要扔下他那尸身,去供那野兽果腹。王铁肩说:“不好,还是埋了吧。”解开他那两根牛筋绳索,掘土成坑,把凶僧埋了。四姑、七姑踅回了黄堡,一进门儿,将走到院中,一眼瞥见张氏女嘻嘻笑着,莲步声碎,迎头走出,说道:“四小姐、七小姐回来了,你看你们这女弟子诚恳不诚恳吧?等不及明天,今天我就烦了我们邻户一个伯伯,把我送来了。”七姑忙道:“丢下你娘一个不寂寞吗?怎么不叫你娘也来住些日子呢?”张氏女笑道:“我娘怎能来呀,全来了,家中怎好意思全托人家邻户照管呢。这我来了,托付了我一个邻户,同我娘做几天伴,我娘倒也不寂寞的。”张氏女已进了房内,看三姑仍是烧得双颊红晕,鬓发乱乱地围了被子,坐在床上。四姑、七姑忙问:“三姊姊此时身上觉得好了些吗?”三姑头摇了两摇,有声无力地问道:“我听说三师兄把恶僧拿住,你们去看,究是不是那恶僧正明?”七姑一扬眉儿,便同四姑,把果然是正明,已把他结果在那八仙观后面山中的话,向三姑说了一遍。三姑听罢,喜出望外,把个张氏女更喜欢得手舞足蹈,连连说道:“这个大害居然被小姐们除去,不是当面称扬,我常听人讲说什么十三妹,据我看,小姐们比那十三妹还要高出一节的。”四姑笑道:“你别胡比乱比的了。那何玉凤我们怎敢比拟呢,再者说这凶僧也并不是我们把他拿住的。”说了一会儿话,三姑又倒身躺下,四姑忙又向七姑道:“三姊这病症委实不轻,不要延迟着了,我看就去给她请个医生去吧,不要等待明天了。”七姑尚未答言,张氏女忙接过来道:“我来时看三小姐病势委实不轻,怂恿三小姐派人请医生来了,立了方儿,已经抓药去了。”七姑忙问道:“郎中诊罢脉,怎么说的呢?”张女连忙答道:“郎中诊罢脉,说是受些感冒,吃了两剂药就会好的。”四姑、七姑听了,方把心放了下去。七姑道:“叫三姊姊清静的休息一时吧。”一扯张氏女的手,打趣道:“随师父到那间房内去坐吧。”走到对面房中,彼此落座。张氏女喜道:“小姐们是承认我这徒弟了,我还没有拜师父呢,我就在这儿给师父行礼吧。”说罢,真就站起身来,四姑坐在她身近,一伸手,把她按在座位上,笑道:“你不要听我七妹妹说戏话,我们决教你武功夫的,何必定要拜师呢。一来全是相上相下的岁数儿,我们怎好意思收你,二来拜师也没有这么简单的。”张氏女忙道:“还论什么岁数儿,圣人还师项橐呢,项橐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吗?这样看起来,岁数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晓得不拜师,是说不下去的。”七姑忍不住笑道:“看不出你记了不少典故,你要一定拜师,就不用学功夫了,可惜要怪我们姊妹要恼你的。”张氏女道:“就依了小姐们,往后我练好了功夫,人家若问起我的师父是谁来,我不是还要说出小姐们来吗?难道我还能说出别人不成?”七姑笑道:“我们先教你些初习功夫,只要进了门径,决不辜负你的一片坚决心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张氏女听罢,也就不再言语了。四姑当把她引到后面空院中,先向她说了一遍初学要诀,又把各拳法的功夫,略略给她试解一遍,随即教了她一趟开门功夫,这是一套形意拳,四姑、七姑指点了她一过,张氏女很是聪颖,不消多日,脚、眼、身、法、步、形,便已熟习。四姑、七姑便又引她回前面房中,七姑向她道:“我们形意门各式有各式的作用,各形有各形的神妙。形意拳以各形为进阶,必须要由阶而进,此形习熟,再习他形,非至纯熟,万不能续练,最忌速效,须有恒心,一式通则各形易精,所以拳经上说,一通无不通,即是这个道理。在初习时,似你最好先练明劲,这就是第一步功夫易骨法,也即是那练精化所,再进一步即为暗劲易筋,即练气化神,神而明之,再进而练化劲洗髓,练神还虚,拳经上所说的三加九转,即是此意。”张氏女听至此,连忙问道:“像我初学须先练明劲,明劲容易得很,我先天天练习着搬动些粗重器物不成吗?”七姑哧的笑道:“你把初步明劲功夫看得容易了,形意最难就是这初步功夫明劲。并不能纯刚,纯刚易折伤筋骨。说句本门内的话,即是纯刚易强,但是又不可纯柔。”张氏女舌一伸道:“照这样说来,这初步功夫,确是最难的了。”七姑道:“专心唯一,又何惧这一难字呀。还有一层最紧要的,若第一步明劲功夫未成,再去求那第二步和第三步的暗劲化劲,就是练习十年八年,也等于不习的。由此可知形意功夫是全得基于初步的。所以练初步时,总要奇正得体。呼吸得法,刚中求柔,柔中寻刚,气归丹田,运转周身,无论变化何形,当以规矩理法为准绳。”张氏女听罢这段言语,半解不解,牢牢谨记。七姑又道:“你这初学乍练,须得随时参悟,方能有进境的。从此用功不辍,你这样的聪颖,将来的造诣,或者要在我们姊妹之上。”张氏嘴一撇地笑道:“不要先夸赞我了,我练成有小姐们一半的功夫,我就知足了。要像小姐们的功夫,我练个十多年,恐也未必追赶得上的。”七姑正色道:“练武功夫的人,说出这话,却是不对的,自要循序而进,由阶而升,苦心参悟,何愁不及人家呢。你要晓得,功夫是没有止境的,在你看来,以为我们的功夫,是登峰造极了吧,其实相差还远。不过我们的功夫,也就将到山阶而进的程度上,说来不怕你畏难,似我们姊妹再用功,练他个几十年,也不能抵于大成呀。”张氏女偏着首听一句诺一句,直待七姑说罢,才忙着说道:“我听了这片训言,才晓得功夫是没有止境的。”说至此,忙又道:“我将学的那八式不要忘了,待我去再练习吧。”说着,翩若惊鸿般,站起走出,奔向后院去了。四姑看了笑道:“看来她倒是很有专心的。”七姑道:“初习功夫,当然全是要这一股子热气的,但望她从此以后不改变了这样专心。”四姑道:“看她这坚决的心意,决改变不了的。”说到这里,听仆妇嘈杂地说药已抓来了。给三姑煎好端来。四姑、七姑忙站起,去看三姑的药方上面,开的究是什么药味。三姑吃下药,也就见好了。那一边出门赴会的驼叟被孙能深派徒弟请到山西去寻镖银,带了维扬,同了孙门徒弟,日夜兼程,行了不消几日,已到山西。一打听匪徒劫了镖车回去,一看是插了孙能深的旗儿,便把原镖车璧回,镖银并未短少分毫。却怪孙能深派的这随镖的徒弟不曾把话说明,便和劫镖匪徒厮打起来。等到驼叟赶到中途,已闻人家早将镖银退回。驼叟见风平浪静,便带了维扬返回川中。继而驼叟又一想,同孙能深师弟阔别有年,前次为周家冤狱赴京,本不知晓他在京城开设镖局,今既闻讯,决定到京城,去探望师弟一趟。维扬本不曾到过京城,听师父要到京城去探望他师叔,心中甚是欢喜,心想借此到京城游逛游逛。师徒两个便同孙门名叫魏良的这个徒弟,一起又起程赴京。这天到了京城,维扬初来观光,东张西望,看街门之上,人烟辐辏,车马喧闹,京城所在,与他处毕竟不同。一时来到前门外镖局,魏良忙头前跑进,察知他师门,此时孙能深听知师兄驼叟来了,忙迎了出来。维扬一看孙能深是个中等身材,黑紫面色,苍白胡须,两眼神光十足,年岁不过比自家师父相差个一两岁模样。孙能深和驼叟相见之下,手握手把驼叟让到里面,分宾主坐定,维扬垂手立在驼叟身侧。驼叟忙道:“维扬你还不给你师叔见礼!”维扬忙朝着孙能深行下礼去。能深含笑欠身把他扶起,略略问了问维扬功夫练到什么境地,维扬一一回答了。能深忙命人引他到外面房中歇息,能深这才和驼叟各道别后情况。当日要了两桌酒筵,款待师徒两个,能深陪同驼叟在这里面房内,魏良师兄弟等,陪了维扬在外面房中。一时酒菜摆上,驼叟是不善吃酒的,他师兄弟两个就座后,正吃谈忙问,能深忽然停住手中筷箸,向驼叟道:“师兄认识这儿王府教师杨露禅吗?”驼叟道:“是不是那太极门广平府的杨露禅?”能深头点了两点道:“正是他,师兄认识他吧?”驼叟回答道:“不过我耳闻此人,并不曾会过面的,这杨露禅有什么事故吗?”能深道:“这杨露禅倒没有什么事故,他在这京城名头总算也是很大的。现在肃王府人出了一董海川,是八卦门的,一身本领确已至神妙境地。这董海川在前几日,同杨露禅彼此岌岌乎弄了很大的误会出来。”驼叟忙回道:“晓得的,晓得的。”接着说道:“那老六爷府有个秦太监,外人全称呼他秦五爷,同我十分要好,常到镖局来寻我攀谈。他和这董海川是旧友,所以董海川的来历都是他同我说的。他也把这董海川给我介绍了,现时董海川也截长补短的出城到这里来,我们彼此间也很是相得。说起这董海川,他乃是这直隶霸州文安县城东南朱家坞人氏,他壮年不晓怎的净身了,故此人全把他唤作董老公。他幼年在江西,随祖师学艺,以后投到肃王府充了一名太监。”驼叟听到这里,忙问道:“现在这董海川在肃王府还是充当太监吗?”能深道:“此时董海川早已升任肃王府教师首领了。原来那肃王爷虽身居王位,也是一身绝顶的武功夫。这董海川在肃王府,一直有五六年的样子,上至王爷,下至家丁仆役,都不晓他是一身绝技。这一天,肃王提了一条长枪,在花园内练习。这肃王也很有两膀膂力,他那条长枪的样子足有茶碗口粗细。肃王舞兴正酣的中间,不前不后,恰在这时,董海川一手托了一个茶盘子,上面放了一杯茶,跑到王爷身边,单腿打千的说,王驾请用茶吧。肃王见他这等没眼色,当时大怒,拨转枪头,朝了海川抡起就打。海川忙立起身来,向后便退,肃王正在气头上,哪肯放松,挺手中枪,追了过去。海川一步一步后退,直退到墙根近前,肃王爷哈哈笑着说,我看你这还向哪里走。一拧腕子,就是碗口大小一个枪花儿,在海川胸前绕了两匝。再看海川托着茶盘,早一个旱地拔葱,纵到四五丈高矮这段墙上。肃王爷一见,忙点手把他喊下,海川跳落平地,又一举手中茶盘,说王驾请用茶,肃王爷一看他手中托茶盘内放的那杯茶,随他这一上一下,一些并未溢出。”驼叟忙说道:“照这样说来,这董海川的功夫,确也很是出色。后来怎样呢?”能深道:“肃王爷当时一看茶一些未溢出,心中大喜,知他本领定是出众,立刻把手中长枪递了他,命他走一趟枪。他放下茶盘,接过了长枪,光看他那长枪到了他手中,就和面条儿似的,颤动个不住。海川走了一回他们门中的八卦转枪,肃王爷看了十分称赞,立时把他提升府中教师首。现时他的徒弟程廷华等人,本领也全是了得。”师兄弟宴饮豪谈,能深陪同驼叟,少时饭已用罢,自有仆役把家具撤下。驼叟又问道:“这董海川同那杨露禅,究弄出什么误会来了呢?”这时候,仆役献上茶来,能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这才慢慢把董海川和露禅弄出误会几乎彼此恶斗起来的话,向驼叟说了一遍。驼叟听罢,忙道:“杨露禅的太极功夫,不消说我是晓得了。这董海川的八卦门功夫,听你这样说来,确是空前绝后。”原来这京中的教师久负盛名的,即为端王府的教师首领杨露禅。这露禅自到端王府,平素访他寻衅的,可以说不计其数,都败在他手下,故此他的声名越来越大。偌大的京城,一提起杨露禅三字,几至无人不知。此时露禅年已六十开外,皓发童须,望去犹似五十许人,自然是有武功的人,体质是强壮的。忽有这一日夜间,露禅在王府前院已熄灯就寝。正蒙眬睡间,忽地就听有人在他这窗前,用手把窗纸轻轻弹了两下,随着低声笑着道:“杨露翁歇息了吗?我特来拜访你来了。”露禅一听,睁开二目,忙坐了起来,向外问了两声,不闻言语。耳听更锣三下,暗忖定是府中人跑来作耍的,也未介意,复又倒身躺下。工夫不大,又听那人在窗上又弹了两下,哈哈低声笑道:“露翁我来特地拜谒你,怎的把我蹲在门外了呢?”露禅慌忙起身披衣下地,一开房门,那人紧紧从外推住。露禅兀地一惊,方明白来的这人定是特意寻衅的。一抬手推开上面的前窗,艺高胆大,毫不顾忌的,当时雀鸟盘纵到院中,看天空之上,斜挂月轮,映照地上,四外寂静阒无一人,方才那人早踪迹全无。露禅前后搜寻了一回,哪有一些踪影,不由得暗暗惊赞道:“这人好快身法呀,在我从前窗纵出的当儿,他却没有了踪迹。看来这人不可轻敌。”心中暗自这样称赞着,又在院中踱了一时,也不见一些动静,方才踅转房中,复又和衣躺下。闭目养神,却不敢再睡下去,一直到隐约听得远处鸡声报晓,东方微透鱼白之色,这才安然睡去。到了次日露禅也未把夜间这事告人知道,心下盘算,今夜他必然还要到来,我却要加意的防范。不来便罢,若来时我必不能把他轻轻放过。转眼到了晚间,露禅果然加意提防,静待昨夜那人光临。露禅这夜当然不敢安心就寝,盘膝坐在了床上,随手器刃放在身旁,以外又预备下了一把连珠弹,熄去灯光,静待那人光临。直等到四更头上,连一些动静也无,自忖那人定料今夜有了准备,必不敢再来作耍了。想到这里,只听外面房瓦哗啦一声,暗道:大概来了!凝神仔细听去,一阵风声过处,吹得窗纸微觉唰唰作响,紧随着又是那人把窗纸弹了两下道:“露翁昨晚多有冒昧,今晚特来请罪。”露禅蓄精养锐,正等他到来,听他说罢,抄起兵刃,拿了那连珠弹跳下地来,一脚把浮掩着的门从里踢开,疾似鹰隼般跃到了院中。一看那人,却又没有踪影了。正四下看望间,就听上面嗤声笑道:“露翁,我在此处了。”露禅顺着声音,抬首向北房上望去。看那人一身短服色,直竖竖端然站在房脊上,月光之下,面貌却看不甚清。露禅不由得一时火起,举起手中连珠弹,对准了那人,唰的一声,一粒弹飞奔那人射去。当时那人呵了一声,向后倒去,眼望那颗弹明明打中那人身上。露禅不觉突口说道:“一连两夜跑来和我作耍,却休怪我下此毒手,看你这还向哪里跑?”说到这里,就要纵到房上,去看那人。猛地听南房的房脊上,那人拍掌笑道:“露翁弹法虽准确,却不曾打在我身上。”露禅听他这揶揄的口吻,一团怒火再也按捺不下,怒声喝道:“我杨某和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恨,何故连日跑来和我作耍?”举起手中那连珠弹弩,唰唰唰,连珠般向了那人射去。那人真的是好快身法,早又到了北面房脊上,哈哈笑道:“露翁我已领教过了,恕我不陪,告辞啦。”露禅回过首去,看那人已不知去向,不由得暗暗惊佩那人功夫非凡,反把心中那团怒火消了下去,十分爱慕那人本领。这时露禅的侄儿杨班侯同王府众人,正睡梦中,听得外面声响,在这夤夜之间,不晓出了什么事故,急忙穿衣下地,各拿器刃走了出来。一眼瞥见露禅一手提了兵刃,一手提着弹弩,站在院中,望着北面房脊默默出神。班侯等人近前忙向缘故,露禅方才移转二目,向班侯等人具述所遇。班侯等人听了,也是一惊,忙说:“这人太怪,你老人家倒要提防一二。”到了第二日,露禅用罢早餐,下人跑来报说老六爷府的秦五爷来了。露禅听了,忙吩咐一声请,一抬首看秦太监已提步走进。露禅忙起身让座。这秦太监年岁五十开外,黄白色面皮,穿一件裘红长袍,腰系一根黄绉带子,带子上面缀了些槟榔盒包和眼镜盒子等物,垂在身前。来到露禅房中,露禅连忙笑道:“秦五兄今天怎的这样闲散,许久未见了。”秦太监笑道:“一向府中不得消闲,所以无暇出来,今日到这里办点小事,顺便跑来,寻你闲谈一时。”说话间,秦太监一眼瞥见墙上斜挂了个空刀鞘子,一柄单刀却明晃晃放在床前,那单刀近前,还放了一张短弩,不由得露出很惊异的神色,向露禅问道:“你们府中闹什么事故着吧?弩弓也放在手旁,单刀也掣出在鞘外了呢?”露禅忙答道:“府中倒没出什么事故。”便把连日间有人跑来戏耍的话,向秦太监说了。秦太监一听,二目向上转了两转,便忙说道:“听你这样说来,这人的本领,北京城中,除去一个他,没有两个人的,大约必是他跑来和你作耍。”露禅忙问这人究是哪个。秦太监道:“据我猜想,连日夜间跑来,和你作耍的这人,没有两个,十有八九决是那肃王府的董海川。”露禅道:“我同他又没有什么仇隙,但不晓何故跑来和我作耍。”秦太监笑道:“这不是很明显的一个道理,怎的不晓何故呢,不过是我兄声名两字所招的罢了。话虽是这样说,但是若不是他时便罢,要是他时,我出头给你两个见一见面。不要再这样闹下去,不要彼此间由误会再生出恶感来,到那种地步,却有许多不便。”露禅听了,所说确也有几分见地,旋又闲谈了一时,秦太监便起身告辞,临行时,向露禅说到肃王海川那里,探问究竟是否是他。别了露禅,一直奔往肃王府来。一问海川,不出所料,果然是他。秦太监道:“海川弟,你连了两夜,跑去耍笑杨露禅,究竟是什么心意呢?”海川笑道:“我并没有什么心意,不过我看他这太极名家,是怎个人物。”秦太监也笑道:“太极名家四个字,他确是当之无愧。”海川道:“话虽如此,但是听来的话,是不足相信呢?”秦太监忙问道:“怎么你才信的。”海川笑答道:“耳听纯属子虚,眼见方为事实呢。”秦太监听他这单刀直入的语调,显然是要和露禅比试高下,方才甘心的。遂忙说道:“海川弟,我来给你们定个日期,在我那里与你两个见一见面,彼此做个好友,岂不圆满,可不要再这样闹下去了。”海川道:“我兄美意,小弟是非常赞成,不过话却要说在头前,到时我可要向他过一过手,领教领教他的本领。”秦太监满口应允道:“这层我倒不便驳回你,至时我很愿给你俩做个中间评判人。”海川道:“既然如此,就请规定日期吧。”秦太监道:“日期俟我回去,派人通知了杨露禅,再为规定。你是没有异议,尚要去问人家哪日有暇呢。”海川道:“我兄既这样说,我就敬候我兄的日期了。”秦太监把首点了点,站起别了海川,径向老六爷府去,即派人去征求露禅同意,并问露禅哪日有暇。过了没两三日,秦太监便把露禅、海川请到六爷府他那里,露禅一见海川,看他不过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瘪老头,细高身材,面色黑黄,因他在壮年净去了下身,所以嘴上一些胡须也无,手中托了一根长杆旱烟袋锅子,两目神光炯炯。莫看面貌清癯,精神却很饱满。海川也向露禅打量过去,见他年近古稀,皓发童颜,一部苍髯,飘洒胸间,偌大年岁,身子一点也不伛偻,挺胸叠肚站在那儿,望去犹是健壮的少年,心中不由得暗暗钦佩。当由秦太监给他俩介绍了一遍,海川因两人端王府耍笑露禅,先向露禅道歉,随着两人各又客气了一阵,海川即直要来说出和露禅过手领教。露禅也正想同他比一比手,倒要看他功夫怎个高妙。听海川一说,毫不迟疑,便忙说道:“足下既拟和我比手,我是情愿奉陪的。”海川听他允诺,心中甚喜,秦太监忙站起说道:“你等过手,我却不相拦,但是我有几句忠告,过手不怕过手,拳脚之下点到即是,万不可认真的。设如到了两虎相搏,必有一伤的田地,那时你们却辜负我原来给你俩介绍的这片心意了。”露禅、海川齐声说道:“请放宽心,我们彼此决点到就是。”两个人各宽去长衣,迈步来到房外庭前。秦太监也随着来在院中,看露禅和海川各站在一方,立了个开门式子,彼此相对,一拱手,齐说了一声请。海川一出手,使了个推山入海的式子,左掌向露禅当胸击去。露禅看来势甚猛,如封似闭,化开海川的左掌,使个倒攒猴的招式,向海川的下路取去。海川一抽身,一个仙人脱窍,疾似闪电,已纵到露禅身后,露禅身法十分迅速,早把身躯转了过去。二人就在这庭中,各尽平生本领,一来一往,交斗起来。露禅施展出他那太极拳十三字要诀,绷掳挤按采挒靠静进退顾盼定,海川也施出他那八卦门中八字特长,是穿搬捷拦拧翻走转。两人走了约有五六十个照面,不分胜负,却把个秦太监看得呆了。露禅、海川全暗暗生了戒心,两人全累出了汗,可是谁也不肯先住手。在这胜负难分,不可开交的当口,秦太监霍地跑到他俩中间,两手一分,把他两个隔开,哈哈笑道:“你俩均称得是劲敌,今天却饱了我的眼福了,就此住手吧。”露禅、海川停住手脚,回到房中,重又各分宾主坐定,两个各自惊佩。海川这时也方信露禅太极名家四字,外人所言非虚了。从此两人便成为知己之交,往来过从甚密。驼叟在镖局中,听孙能深口中说出杨董较技之事,驼叟听罢,忙道:“露禅太极功夫不消说,我是晓得的,这董海川八卦门功夫,听你这样说来,称得是空前绝后。”能深笑道:“他的八卦门功夫,当然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驼叟道:“这八卦门功夫也和咱们形意门是同一样的,他们八卦门也是内家拳,有人说八卦门是张三丰传下来的,此话却是不对的。”能深道:“京中也常有人说,他们八卦门是张三丰祖师所传,我便向他们纠正说,这乃以讹传讹,八卦门并非张三丰所传的。”驼叟道:“他们八卦门中最出名的,除了八卦掌以外,说兵刃即属他们门中那八卦神枪了。”能深道:“我听海川说过,他们门中连八卦神枪,系分上三枪,中三枪,下三枪,共是九枪。他们这套枪歌,我还记得。”说至此,便念那八卦枪歌道:“八卦长枪扎九州,扎到江边水倒流,虽然不是斩龙剑,神鬼见枪也发愁。上三枪插花盖柳,下三枪孤树盘根,左三枪乌龙摆尾,右三枪大蟒翻身,上扎掤下扎搭,中平枪向外举,上有圈枪为母,下有封避捉孥,枪响往里进,枪空往外拔,有人学会此枪法,万马营中全凭它。”驼叟听能深一气把八卦枪歌念完,便忙笑道:“不想师弟你这大年岁,居然记忆力尚不衰弱。难得这董海川倒毫不藏私!”能深道:“不要看海川,我们相识不久,却是一见倾心,因此他到我这里,便和我彼此谈论功夫。”驼叟道:“我听人言,八卦门兵刃里面,除去这八卦神枪外,还有八卦神钩,也是最负盛名的。”能深道:“八卦神钩除了钩歌,有十二个招式,八字要诀。单说他那十二招式,是铁扇关门,一截二进,迎门推扇,黄龙转身,猛虎拦路,力托千斤,霸王开弓,顺水推船,鹞子翻身,推山入海,回头望月,上截下拦。他那八字要诀,是推托拎霍钩楼掤攒。他们这八卦钩行动起来,也同咱们形意门中的虎头钩相埒,也是那八字考语,随心所欲,变化无穷。”驼叟同能深师兄弟一起东谈西扯,本来他们师兄弟多年未见,当然十分亲昵。能深特给师兄打扫出一间房子来,他也陪在一起。当日师兄弟两个,足谈了有大半夜,方才安歇。次日那维扬同魏良等师兄弟用罢早餐,便请魏良引他出去游逛。正在这时瞥见一个汉子走来,看这汉子生得獐眉鼠目,年纪也就三十一二样子,魏良师兄弟等人全把他唤作牛皮胡。魏良用取笑的口吻,向他问道:“牛皮胡,你这时从哪里来,这两天可和什么名家过手来着!”这牛皮胡大拇指一竖,嘴一咧道:“诸位怎的全同我取笑,爱叫我牛皮胡呀,怎见我胡老二是牛皮呢?”魏良等人笑道:“你一跑来,便和我们说,不是同这个名家比手,便是和那个名家比手,可是我们一要和你走两趟,你便推三推四的。看来你不是嘴上的牛皮吗?”牛皮胡一颗头摇了两摇道:“不是我不同你们比手,你们晓得拳脚是无情的,你们伤了我,固然是没有什么紧要。比如我要伤了你们,叫我心中怎样过意得下去呢。”魏良等人摩拳擦掌地道:“比起手来,保不住谁伤了谁的,可是都没有什么紧要。你伤了我们,我们也埋怨不上你来,你又有什么过意不去呢。”说着,过去便扯他到院中去比试。牛皮胡把脖子一伸,晃着那颗头道:“不用比手,你们自管打来,我决不还手的。”魏良等人笑道:“你这是老把戏了,我们一要同你比手,你就是这套言语的,还怪我们把你唤作牛皮胡吗?”牛皮胡脸上微觉一红,忙又把头一摇道:“我同你们过手,就是谁赢了谁,又怎么样呢?就拿方才来说吧,我到肃王府去看一个朋友,正遇上了那董海川的大弟子尹寿朋,他非和我过手不可。我一见推托不开,便陪了一趟。”牛皮胡话未说完,魏良等笑着插口道:“尹寿朋败在你手下了吧?”牛皮胡把头摇了两摇地道:“败却不曾败的,他和我走了个平手。”将说到这里,镖局的一个厨夫走了来,一眼看见牛皮胡指手画脚,说得正在兴高采烈,便轻笑了笑道:“胡二爷才来吗?那天我在天桥,看您叫人家一个练拳卖药的,一拳打倒地上,您没有伤筋动骨吗?我看那天却把您跌了个正着。我见您四脚八叉躺在就地,半天方才爬起。”牛皮胡面色一红,头摇得和拨浪鼓也似,连连分辩地道:“我向来不到天桥去,你定是看错了人了。就是我去天桥,也不去同那走江湖卖药练艺的过手呀。”那厨夫笑了两声道:“我又不是睁眼瞎子,那天我看了个千真万确,没有错误的,不是您又是哪个。”说得牛皮胡那张脸就和大红布相似,一直红到耳后,立时窘态毕现,嘴里还强辩道:“您一定看错人了,绝不是我的。”那厨夫却也故意和他为难道:“没有错,我决不会误认人的。”招惹得魏良师兄弟等,连同维扬,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牛皮胡的面皮像下了染缸一般,越发红胀,羞容满面的,便过去扯了那厨夫,要同到天桥去对质。正在不可开交,忽见一个镖客从外走进来说道:“董老师带了尹寿朋师兄,爷儿两个来了。”众人听了,忙跑进禀报孙能深。就看牛皮胡一听海川带尹寿朋到来,立时局促不安起来,忙把手松开,也不顾同那厨子纠缠,早一缩脖子,溜出了镖局,能深已从里迎了出来。此时海川同尹寿朋已到镖局门前,能深把他师徒让进里面。驼叟一见海川,年纪比自己不过小个五六岁模样,当由能深给介绍了一遍,海川忙含笑道:“听孙兄谈论我兄大名,我是久仰的。”彼此客套了一阵,宾主就座,这时仆役献上茶来,先给海川斟上,仆役回身复又去与驼叟斟茶。正在这当口,海川便双手捧了自家这杯茶,却去敬给驼叟,驼叟忙站起身躯道:“这可是礼由外来了,董兄究是客人,哪有先敬我的道理?”说着便伸手去接海川手中的茶杯,谁知海川却要借此欲试驼叟的功夫究是怎样。趁了驼叟伸手接茶杯的当儿,海川右手拇食二指,已捏在驼叟左手命门之上。海川唯恐驼叟支持不住,彼此伤了面皮,只用了三四分力,见驼叟像是毫不觉得,当时不顾一切,又加了十成力,驼叟只提了一口气,面露微笑,仍是并不在意。海川大惊,就见驼叟当把左腕转了一下道:“董兄请坐用茶吧!”驼叟这一转腕子,若换个本领平凡的,虎口早已迸裂。两人都是一惊,一看彼此全是无恙。海川松了手,回身入座。在这言谈相让之间,两人的功夫虽未过手比试,可也都领略过了,彼此心中都暗暗惊佩。海川一回首,见尹寿朋尚站在身侧,便忙命他上前见了驼叟。随着魏良走了进来,把寿朋让到他们师兄弟房中,先与维扬介绍了。海川同驼叟能深三人,坐在房内,谈论些武功夫。驼叟和海川虽属初次相晤,谈来十分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概。能深当留待酒饭,饭罢,又谈论了一时,直到更鼓声敲,海川师徒方别去。次日海川又命尹寿朋到镖局来,请驼叟同能深。当日驼叟、能深去到肃王府海川那里,盘桓到晚,才回镖局,一进门儿魏良迎头拿了个红柬套,递给了师父。能深接过一看,却原来是河南马三元师兄的请求。这马三元今年正是七十整寿,能深看罢,便忙问道:“你马师伯的这请柬是谁送来了的?”魏良道:“是他老人家一个徒弟姓李的送来的。据来的这李师兄说,他们师父今年虽是七十整寿,并非专为做寿,不过借此同诸位师伯师叔欢聚几日。李师兄临行时,还再再地和我说,请您务必届时亲去呢。”驼叟在旁听到这里,忙向能深道:“这样看来,马师兄的请柬定也少不下我的。”能深尚未开言,魏良忙道:“我问了有的,据来的这李师兄说,已另派人顺便给您把请柬送进川中去了。”驼叟向能深道:“你看他寿辰的日期是哪一天?”能深看了看柬儿,忙答道:“早着哩,七月十六日,还有一两个月呢。”驼叟听了,自想只得在此多留些日,俟到了马三元寿期,同能深到河南与他祝寿,再从河南起身回川。与马三元师兄阔别多年,今正值他七十寿辰,当然是要去盘桓些日,以倾积愫的。能深却也是决意亲往,驼叟自此安心在能深这镖局住了下去,静候马三元寿日期近,以便结伴去豫。驼叟与师弟在此时偕逛京城,纪维扬每日挽了魏良,也到各处游逛,京中各繁华所在,差不多足迹全已踏遍。这一天能深陪驼叟将要出去闲逛,忽见魏良带了个家人模样的汉子走了进来。此人风尘满面,见了能深,纳头便拜。能深仔细朝他望去,乃是好友闻郁文的家人陈升。便问道:“陈升,你可是从你主人原籍浙江来吗?你家主人倒还健壮吧。”陈升面色哭丧,连忙答道:“小人家主回籍没有好久,即染病下世去了。”能深一听老友谢世,不由黯然。那陈升又道:“小人家主下世后,家主母带了少爷小姐,守了原籍那几亩水田度日,倒也相安。谁知祸从天降!……”能深没待他说下去,忙惊问道:“你快说,出了什么事了?”陈升道:“家主故里位居浙东,近几年盘踞了一伙土豪,平素专干那打家劫舍勾当。在上月初间,我家小姐无意中被那土豪徒觑见,先派人来提亲,要娶我家小姐做他的夫人。我家主母哪肯把小姐许给那土豪呢,当时不顾利害,把来的那人骂了出去。那人回去一说,却把土豪招恼,第二天便又派人拿了彩礼,硬给家主母撇下,说三日后迎娶。家主母见匪徒去后,同了小姐、少爷娘儿三个抱头痛哭。”能深忙插口道:“匪徒这等行为,怎的不报知本地官府呢?”陈升道:“这土豪就是报告官府,也不济于事,反倒徒招匪徒们忌恨,反而全家性命都要不保的。”能深道:“你家小姐究叫匪徒们掳了去没有呢?”陈升道:“有财有势,本是秘帮,匪徒们丢下彩礼,说三天后迎娶。主母娘儿三个痛哭了一阵,主母原打算带了小姐少爷离家躲避些日,哪知匪徒们却早防备上了,恐主母们脱逃,早暗地派下党羽,所有村中左右出入道口,都已密布,逃是逃不脱的。主母娘儿三个没活路,三番两次要悬梁自缢,都被方近邻舍苦苦拦住。一眨过了三天,毫无一些信息,后来一探听,恰巧这土豪在这时背生恶疽,故此不顾来掳我家小姐。主母们听了信息,很是庆幸,可是匪徒们派的党羽仍密布在各道,并未撤去。又过没几日,匪徒们又派人来送信息,说匪首背上恶疽渐告平复,不过尚未收口,喜期改为八月。主母听了这信,又焦急得痛哭起来。小人心想八月还有两三个月日限,便同主母商量别无他法,特远道来京求您搭救。家主在日,与您交称莫逆,想您决不能袖手的。”孙能深想了想道:“我当然是不能袖手的,我先问你这土豪有什么可畏?他手下人有多少?他们本领怎样,你可晓得?”陈升道:“他们一伙不过百余人,别看他们有百余人,不过就是他们几个会舞几套枪棍,其余都是不会的,只是恃着有些蛮力,勾结盐枭恶役,随伙鬼混罢了。”能深把首点了点,吩咐魏良领他下去休息。驼叟问:“这陈升的家主闻郁文是何等人?”能深道:“他主人系是前在漕运督衙中充文案师爷,人品很是和蔼可亲,没有一些官场中的臭架子,我俩很是要好。谁想他丰才劣运,中年死亡了呢。”驼叟向能深问道:“看来你必得亲走一趟吧。河南马师兄寿期,恐不能分身前往了。”能深道:“照方才陈升所说那伙土豪不过都是平凡之辈,却倒不足虑。若不是师兄寿辰,我却要亲走一趟吧。现因马师兄寿辰在即,不能再分身去,我想命魏良师兄弟中去个三四个,足可对付得了那伙匪徒们的。”驼叟道:“这却也是个办法,匪徒们既是本领平庸,他们师兄弟们自然足可对付得了的。”能深便把魏良师兄弟等人唤进,除了魏良外,又指定了两个徒弟,吩咐他师兄弟三个明晨同陈升起程,去到浙东,又嘱咐他三个到那里却要小心从事,万不可鲁莽。魏良等三个唯唯听命,听师父把话交派完毕,方慢慢退出,魏良又走了回来,能深看了,便问他有什么事,魏良嘴干动了两动,并没说出什么来,却把两眼望着驼叟。驼叟一转首,瞥见房外维扬身子一晃,忙又抽身退了回去,又见魏良这种神色,心中早明白八九。便道:“你是来代维扬说项的吧?大概维扬听你们师兄弟三个,明晨起程去到浙东,他心里定痒痒的,也想同你们去,特求你来和我说是不是呢?”魏良笑了笑,驼叟道:“他既愿同你们去,我不便拦他,就叫他随你们去吧。”维扬隐在外面,听师父允许随同去浙东,心中大喜,这时又听师父命魏良把他唤了来,维扬不待魏良走出,早大迈步走了进去。驼叟见维扬走来,便道:“你既愿同到浙东也好,我同你孙师叔已定于四五日间,去河南你马师伯处,你同你这三个师兄师弟,到浙江把事办完了,你到你玉娥师妹处候我,再一起回川。”维扬唯唯应诺,能深道:“维扬同去甚好,他年纪还大些,自然比魏良师兄弟们老练。”旋即驼叟又交派了维扬一遍。次日破晓,维扬拜别了师叔和师父驼叟,同了魏良师兄弟四人,随陈升离了京城。向浙东进发。维扬四个都不惯乘车,全是步行。陈升虽不会武功,却正在壮年,脚下也是很健。朝发夕止,渡水过山,这天已入浙境,陈升道:“明天总可到的了。”当日路间投了村庄一家店中歇下,陈升便拟先行下去察报主母知道。天将三鼓,陈升别了维扬四人,头前去了。次日维扬师兄弟四个离了这家村店,健步如飞向前行去。天将至午,已近山下,转过一道溪岗,见涧声淙淙出松篁间,景致幽秀,转过一道溪岗,忽见山势大开,山峰矗立,眼前步入山中,见乱石杂错,歧路四出,穿崖翻巅。走了一时,越走越荒僻,时当夏日,遍山野花点点,五色缤纷,日光照耀下,越发娇妍动人,赏花玩景,不知不觉走了好久。忽闻一阵犹如铁马金戈声似,狂驰奔雷,音震山谷。魏良、朱贵、张文焕三个相顾惊讶,不由停住了脚步向四下望去。维扬在川中这种听音已是司空见惯,毫不觉奇,见魏良等惊慌神色,忙笑道:“这乃是这山间飞瀑的声浪。”魏良师兄弟三个听维扬说罢,这才又举步向上行去,绕过一个山崖,果见一匹白练从上而下,阳光中晶莹夺目,飞沫四溅,俯视泉落处,平叠三四层,如万马结队,穿梁狂奔,声如雷鸣,至此不觉心旷神怡,立在崖下,看了一时飞瀑,一看日色已然偏西,不便久停,又向前行去。维扬见走了大半日,未见人烟,猛然站住道:“我们定是走错路了,我们虽知闻家是在这浙东笠泽山,柳树村,但我们也忘记问陈升详细路径。待我到顶巅看看哪里有人户,我们好去借问一声。”说罢,攀了峰下崖间藤干,揉升而上。魏良等看了大惊,连忙道:“纪师兄仔细些,不要跌着了!”维扬生长蜀中,这不过是他的惯技,哪里在意。陡壁半天的山峰,矫若猿猴般攀上去,就见维扬愈来愈小,没有一袋烟的光景,早到了峰巅。魏良在峰下等了一时,看维扬仍又援藤踏干而下,向朱贵等道:“峰上面四下望去,只见烟岚四封,一些也看不出路径来,我们还是走向回路,出了这山,再打探去柳树村的道路吧。”魏良、朱贵等一想,也只好如此,便回转身躯踅向来路,其实这山中的歧路四下交叉,他们早模糊了来时之路,而却又岔到了另一股山道里。渐渐斜日西沉,山石色暗,虽在夏日,却似深秋,微微有些寒意。维扬等人越走越觉不对,寂静空山,不闻人声。兄弟四个整整走了一日,口干肚饥,看这模样已是迷了方向,今天恐不能转出山去。所幸他等随身裹带着干粮,毕竟还是维扬有些见地,看这情势,便忙说道:“我们今天恐走不出山去,趁了天尚未黑,寻个栖止之所,明日再设法出山吧。”魏良等人一听,却也只好这样。这才在山坎,寻一平坦之处,师兄弟四人围拢着坐下,拿出随身带的干粮,先去跑到涧前,捧了些山水饮了一气。这山涧中的水倒还甘洌,饮罢,胡乱地吃了些干粮,算是聊把饥肠充了。这时举目四望,山色向暮,大地上黑幕罩笼下来,耳听山谷回声,仿佛有虎狼声啸,令人不寒而栗。维扬等四人走了一天,全已疲惫,虽睡眼欲瞌,但在这山林之下,强打精神,不敢熟睡,唯恐虎狼噬伤。夏日夜短昼长,一夜容易度过,他师兄四个背倚树干间,南天北地地闲磕牙,不知不觉东方已然微明。晓雾重重,迷漫山间纵横缭乱,树石不辨,又一时旭日上升,顿时雾开色霁,全山野花芬芳袭鼻。魏良始觅路下山,曲折往外走。走没好远,山路忽然宽阔,一时绕到半岭,方隐约听得人声。顺了声音走去,一眼瞥见挨近崖傍路侧一家野店,酒帘树间,茶棚竹下,维扬师兄四人见了拍手喜道:“这却不怕了,我们去问一问去柳树村的路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