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的是谁呢?这却不是高山,而是那个虬髯壮士。本来高山已濒于危了,全赖他女儿飞琼银弹之力,得以转危为安。因为飞琼在那边罗汉松后看得清楚,早想助她父亲了,银弹已装在弹匣里,扣弓待发,瞥见虬髯壮士加入后,用起毒手来,她父亲已是危险非常,所以飕飕地发出两弹。飞琼的银弹百发百中,那虬髯壮士又是没有防备,所以一弹击中他左眼,一弹击中太阳穴,立刻踣于地上。薛大武猛吃一惊,忙向高山摇手,表示停止决斗,过去搀扶那虬髯壮士。那边薛小龙见此情景,心中一慌,肩窝上受着了聂刚的一拳,急忙退下,同他父亲一齐扶起虬髯壮士。瞧他满面是血,脸色大变,十有八九不济事了。薛大武咬紧牙齿,仍向高山恶狠狠地说道:“好,今天算我们输与你了。你不要得意,暗箭伤人,不足为奇。隔一年我再来找你是了。”遂和小龙扶着那受伤的虬髯壮士退去。高山见自己方面业已占了便宜,也就不再苦逼,让他们回去。高福欣然跳跃向前道:“这三个人都是很厉害。我家小姐的银弹子真好,一发而中,便把他们打逃走了。恭喜老爷无恙。”他只向高山半跪着道喜,却不去理会聂刚。镖局里的人也都向高山欢贺。高飞琼挟着弹弓,姗姗地走至她父亲的面前,轻启樱唇,叫一声:“父亲,方才那虬髯的逼得太紧。我恐父亲遭他的毒手,所以忍不住发了两弹将他击倒。父亲可知那虬髯壮士是个什么人呢?”高山摇摇头道:“不认识,大概是薛氏父子请来的助手,本领果然不弱。我若没有你发出银弹,恐怕要败于他手。好险哪!可是我们用的暗器胜人,总还是美中不足。大丈夫当用真实本领,打倒他人,方能使人家心服。”高山说这话时,聂刚在旁暗窥着飞琼的面色,见她初时笑嘻嘻地,后来听父亲话中有不惬意处,一张小嘴却又撅起来了。高山说了这话,知飞琼又要生气的。遂又说道:“好了,我的危险时期总算过去了,让他们隔一年再来算账。别的话少说吧,你们都可以去休息一下。”聂刚和高福等一齐退去,高山和他女儿一同步入里边。飞琼依旧撅起了嘴,不则一声。高山对她说道:“怎么啦?为父的说了你一声,你就不高兴吗?唉!我也并非不知你在暗地里发弹助我,完全是一片孝心,并且今天那厮猝下毒手,若非你援救时,我必受伤而挫折了一世英名。不过人家约我比较本领,这般得胜他,恐被他人讥为不武罢了。你怎么又负起气来呢?”飞琼道:“薛大武若是真有本领的,理当他一人来和父亲决斗,为什么父子俩一齐出马,还要请朋友相助呢?所以我用银弹击他一下,也有何妨?等他明年来时,父亲再和他斗本领吧。我看他的本领也不过如此啊。”高山道:“薛大武口里虽如此说,我料他自己不敢再来了,或者再请别的能人前来和我较量,这事总有些麻烦吧。古人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也听其自然,不用忧虑。但望向平之愿早了而已。”飞琼听她的父亲又要谈到她的婚姻问题上去,连忙走到她的闺房里去了。高山自经薛大武寻仇以后,知道自己在外边有了怨仇,终究是不利的,渐自韬晦,一意把自己的武艺尽量传授与他的女儿和徒弟聂刚。且常常带着二人出游,务欲祛除二人中间的恶感。可是飞琼对于聂刚总带着几分藐视,不把他放在心上。而聂刚却因飞琼的轻视,益发自勉,刻苦练习,一心要追过飞琼,将来可以一鸣惊人,洗雪前耻。时光很快,转瞬已是金风玉露,节届中秋。晚上,高山端整一桌酒席,和他女儿飞琼、徒弟聂刚在庭前举杯赏月。酒至半酣,高山端着酒杯,指着天上的一轮皓月,对飞琼说道:“你们瞧这天边的明月,团圈光辉,使人何等高兴。所以古人有‘愿花常好,愿月常圆’之语。然而盈虚消长,天道如此,明月又岂能长圆呢!曾几何时而下弦专缺了。虽然如此,明月缺而重圆,圆而重缺,与天地同寿,人生却是聚散无常,祸福不定,又岂能及得明月?那么今岁中秋我等在此欢度良宵,未知明年又将如何?我年纪渐老,设有不测,别无留恋。惟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终难安心呢。”聂刚听得出高山话中之意,但他不便多说,且以高山语带萧飒,未免不祥。飞琼也明白她父亲之意,却不以为然。抬头望了一望明月,回头对她父亲说道:“父亲怎如此说?父亲要活到一百岁,说什么明年不明年?父亲尽寻快乐,何必发生感慨?父亲一生威名,两河南北有谁不知?即此一点,父亲已足自豪了。”高山听了他女儿的说话,觉得女儿的骄矜之气终未能除,不由微微一一笑道:“这一点声名算得什么,想我有了这身本领,虚度一生,不过做一个老镖师,上不能为国家立功,下不能为地方除暴,庸庸碌碌,惭愧得很。希望你们将来代我争一口气吧。”又对聂刚说道:“聂刚,你年少英俊,好自为之。他日倘有机会,为国立功,这是最好的事,不负我教你数载之劳了。”聂刚道:“弟子受师父厚恩,终身感激。师父今夕的良箴,尤当铭刻心版,朝夕淬砺,以期有一天可以报答师父。今夜明月当头,良宵佳节,敬奉一觞,祝师父千岁长寿。”说罢,斟满了一杯酒,双手托着,敬到高山面前来。高山听了聂刚的话,不由一扫愁颜,把这一杯酒咕嘟嘟地完全喝下肚去。又对二人说道:“你们二人,一个是我心爱的掌珠,一个是我得意的弟子,也该快快活活的在我老人面前对饮一杯。”聂刚答应一声,提起酒壶,代飞琼斟满了,自己也斟个满,举起酒杯来,说声:“世妹请。”此时,飞琼也只得举杯和聂刚对饮了一杯。聂刚心里稍微有些甜津的,如啖谏果。直至月移花影,杯盘狼藉,大家都有些醉意,方才散席。高山吩咐高福撤去残肴,自回房中安睡。聂刚和飞琼向高山请过安,各返寝室。隔了数天,忽然有一起关中的客商,将有大批货物及银子运往陕西去,因为近来潼关道上不十分平安,所以他们推了一个姓周的代表,来靖远镖局拜见高山,要求高山为他们出行一遭,保护至陕,使他们有泰山长城之倚,不致中途生变。高山也知这条路好几年没有走了,自己也没有十分把握,起初不肯答应亲自出马,后经姓周的再三商恳,许以重重的酬谢,方才额首许诺。谈妥在九月初一日动身启行。姓周的先送上三百两纹银作为定洋。于是高山又不得不远征一下了。等到姓周的去后,他到里面去告诉了飞琼,说自己预备和聂刚同行,教她好好在家里留心一切,兼管镖局之事。飞琼的意思却要自己跟随父亲赴陕,让聂刚留在天津。谁知她和父亲说了,高山之意却不以为然。他对飞琼说道:“此次出马十分重要,聂刚干练多才,必能助我,所以我要带他同行。你虽勇武多艺,究竟是个女子,还是守在家中的好。”高山所以如此说,他无非要使聂刚出道,将来可以继续他主持靖远镖局业务,不免言语之间又有些偏袒了聂刚。飞琼知道父亲宠爱聂刚,决心要带他出马,自己拗不过父亲之命,只得作罢。然而心里却气不过聂刚,愤然说道:“父亲不要我去,也就罢了。不过我昔年曾随父亲出关,击退胡匪,女子未尝不及男子。我因父亲远征,放心不下,遂要跟随左右。父亲信任聂刚也好,但愿他能够忠心于父亲,平安往返才好。”高山道:“我知道你又要负气了。好孩子,你让聂刚走一遭吧,以后如有机会,我一准带你同行。”飞琼勉强答应,心里终有些不快活。加以高福又在背后说些闲话,使她更是厌憎聂刚,以为她父亲爱徒弟过于女儿了。高山既得定洋,便把内外诸事着手预备。聂刚既得师父带他同往,自然喜不自胜,要想在飞琼面前争口气。到了那天,姓周的早把货物运到,分装镖车,一一插上了靖远镖局的旗帜。高山和聂刚个个扎束停当,佩带兵刃,和七八个伙伴以及伕子们离开靖远镖局。飞琼送至门口,祝父亲途中平安,叮咛数语而别。高山和聂刚跨上骏马,押着镖车,众客商也各坐上骡车,一行人离了八里堡,向前登程。镖旗猎猎,在风中翻动。一路秋光大好,景物可人,天气十分晴爽,行旅称便。高山等朝行夜宿,板桥明月,茅店鸡声。行了将近一个月,将至潼关,一路平安无事。虽然经过几处山寨,逢到有几路绿林大盗,但是他们一见金翅大鹏的旗帜,都知道高山的厉害,自然不敢出来行劫,让高山的镖车太太平平地过去了。有一次在卫辉附近野马岭边,遇见有五大骑在风尘中疾驰而来,马背上都是少壮健儿。聂刚最先瞧见,以为响马来了,忙知照他师父,教他留神,然而那些马上的健儿见了车上的旗帜,闪开在道旁,让镖车过去,竟没有一人动手,因此众客商大家佩服高山的英名,足以压倒一切后生小子。到得潼关,十停的路程已去其九,只要进了关后,便至目的地,可以交货了。但这潼关是个险要去处,大家仍有些惴惴戒备。两旁山壁峻险,草木际天,一行镖车蜿蜒着从大道上迈进。前面正是一带松林,阴野邃密,不知这林子有几许深。聂刚跨马当先,对着这松林严密注意,恐防其中藏有强梁之徒。果然被聂刚料着,在那松林里头有数对眼睛,正向这边暗暗地偷窥着。聂刚没有知道,他的马安然过去了。背后便是镖车,车声辘辘,随着聂刚的马滚进。众客商的心里远望着天边的雉堞,只要一过潼关,便可无事。高山坐在大宛马上,在后面押着镖车,缓缓前进。不料他行近松林之前,突然有一支弩箭如流星一点,飞向他面门而来。高山正望着前面,没防到这弩箭从斜刺里飞至,闪避不及,正中鼻梁。大叫一声,从马上倒翻下来。左右伙伴见状大惊,慌忙过来扶起,喊住前面车辆。聂刚在前面听得背后人声哗乱,知是出了岔儿,连忙回马赶来。见他师父这般情景,莫名其所以然。此时高山已入昏迷状态。聂刚跳下马来,凑在他耳边,大声呼唤:“师父,师父!”高山睁开眼睛,见了聂刚,遂挣扎着说道:“聂刚,我中了毒箭,那边松林里有人埋伏着在暗算我。”聂刚闻言忙道:“师父莫动,待我去找寻凶手。”便带领数伙伴,奔向松林边去。他从身边拔出宝剑来,护住头顶和咽喉;防备林中再有暗箭飞出。因为他从外面奔入,瞧不见里面的人,难免要吃人家的。等到他们跑入林子中搜寻时,阴森森地不见一个人影,偌大一片树林,何处不可藏身,教聂刚等从哪里去找寻得到呢?那么放这冷箭的又是何人?原来就是薛大武父子了。当昨晚高山等一行人在旅店里投宿时,正逢薛大武父子和几个绿林中人从潼关来,也在那旅店里借宿。薛大武父子先到,及至高山等众人入内。薛大武父子早已窥见,有意回避,不和高山见面。但是一股怨气又勃然冒起。他们自从在天津复仇不成,反送去了薛大武好友贺固的性命,父子俩回转山西大同府薛家堡。薛大武早已探知高山的女儿飞琼善射银弹,此次他好友的性命就送在飞琼的手里,因此他也开始练习一种毒药弩箭,以便将来再去报仇。究竟他是精谙武艺的人,以前也曾练习过金镖,所以数月之后,他的弩箭已练成了。此次他们父子有事赴陕,事毕归来,顺道要至洛阳吃友人的寿酒,凑巧狭路相逢,冤家照面。薛大武告诉他的朋友白花蛇邹达,和邹达的同伴小鹞子濮四,他们都主张要在夜间去行刺,薛大武识得高山的厉害,期期以为不可。薛小龙说道:“高山师徒都有很好的本领,若和他们明枪交战,恐难取胜。前次那老头儿的女儿用银弹伤人,今番父亲业已练就毒药弩箭,何不以此相报,教那老头儿死得不明不白,岂不妙呢?”薛大武点点头道:“我也以为这个办法是最好了。明日我们一天亮就动身,伏在途中狙击,高山必死无疑。”于是他们决定这样做了。高山师徒等哪里知道死神已在背后狞笑呢?次日,薛大武等四人一清早起身,付去了房饭钱,立即跨马上道。他们在来的时候,记得那边有一松林,预料高山等镖车必要经过的。遂到得那边下了马,牵马入林,拴住了马,大家猱升至树上,等候高山镖车到来。果然被他们达到了目的。一击便中要害。薛大武呼哨一声,大家跳下树来,逃出松林,跨马而逸。后来到了洛阳,祝过寿后,薛大武父子便和邹达、濮四等分袂告别,自回大同府去了。当时,聂刚等迟慢了一些,自然搜寻不着,没奈何回去见他的师父,连忙代高山将箭头拔出,洗涤干净,敷上了他们预备的万金良药,载上了镖车,向前赶路。午时找到了宿头,歇下旅店。但是高山僵卧炕上,奄奄一息。聂刚急得手足无措,要请医生也无处想法。高山气喘吁吁地说道:“聂刚,我这次受人暗算,自知性命垂危,无法挽救,这是我的不幸。我死之后,希望你代我慢慢访问仇人,代你师父复仇,方才不负我收你为徒的意思。”聂刚听了这话,益发悲伤,竟号泣起来。高山又对他微微摇手道:“聂刚别哭,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告诉你呢。”可是高山要紧的话,尚未说出时,箭伤大痛,又是陡的昏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