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慧是哭着扑到小巷口的。她的脊背贴着粗粝的砖瓦，一寸寸滑落下去，伸出手，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手掌间。
莫婕站在她身边，她想劝，却一时不知从何劝起，就如同毛小慧明知道每次见生身父母都只会闹得不欢而散，可是在人生大事面前总还是希望与他们分享一样，她既厌恶他们，却又对他们心怀渴望，总是怀着希冀，所以也总是失望。
毛小慧哭了一阵，又抹着眼泪，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她的身躯娇小，却又好似蕴着某种原始的力量。
莫婕好似蓦然醒过神来，跑过来想扶她一把，毛小慧倒是平静地展开手，摇摇头说道：“我没事。”
莫婕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毛小慧揉揉眼睛，指缝间抹去了最后一丝泪痕，嘴角掀起，甚至还能露出一抹微笑来，颇有些自嘲地说道：“我挺傻的吧？明明知道什么德行，来找他们就是给自己找气受，非还巴巴来找他们。”
“你这么想也没什么，他们到底是你父母……”
毛小慧打断了莫婕虚无的安慰，她的眼神清亮，这会儿倒是显出格外的澄净来，她摸着肚子，又笑了一下：“是啊，只有莫莫你最了解我，所以你才会反对你怀这个孩子对吧？我的爸妈本来就是靠不住的，郭文鑫家里……”她叹了口气，小鹿一般的眸子里流露出无限愁来。
莫婕叹息道：“最后也只有拖累你可以。”
毛小慧慢慢走了几步，扶着小巷边上的栏杆，望着翻腾的江水，而回过头来她却又带了如常的笑靥，说道：“莫莫，没那么糟糕的。生活么，总有办法过的……”
莫婕一时哽咽，竟说不出来话来。
毛小慧倒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走过来说道：“行了行了，那两不靠谱的，这会儿说着不带，过会我娃生下来了，我就往王敏慧家里扔，看她和毛毅两人怎么办？”
莫婕愣一下，随即捧着脸笑了一下，“小慧，你可不要就为了不让我担心，就说这些话来……”
毛小慧叉着腰，眼睛瞪得溜圆，“我可说真的，我到时就那么做，看那两人怎么样——”
莫婕轻笑了下，心知毛小慧这会儿说得轻松，可她做过母亲，当然更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心，无论这会儿说得再怎么轻松，到时候总是割舍不下的。
毛小慧伸了个懒腰，就好像要把那些不快都甩在脑后似的，然后跳了两下说道：“好了好了，不说了，我得回去了，下午还约了个检查呢！”
莫婕一时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宽慰她，只能点头说道：“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这一次是毛小慧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莫婕诧异的神色，她仍是笑吟吟地说道，“莫莫，我很高兴有你这个好朋友哦！我们一起长大，你看着我结婚，陪着我生了西西，每次我抱怨、高兴、难过，总是让你陪着我，你也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哪怕是这次怀二胎，你拉着我要去打掉这个孩子，可我知道你本意不是这个，你只是希望我做出决定，不要犹豫不决，任何时候都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莫婕蓦然觉得一阵悲伤，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毛小慧欢快的语调里有一种无能为力的伤感。
而毛小慧还是摆这个笑脸的，“可是我不能再这么倚赖你了！现在的生活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一定慧负责到底的，连见我爸妈这最难的事都过去了，下午做检查我就自己去了——你有事可以自己去处理……”
“我没什么事……”
“怎么可能，看你的眉头都快拧在一块儿了！去吧，莫婕——”毛小慧的笑容甚至是有些歉意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帮你做什么了，我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自个儿！”
莫婕的心酸酸涩涩的，而她嘴角却还是扬了起来：谢谢你，小慧！也许看上去总是你麻烦我，可是对我来说，我一直把人生当成不能犯错的建筑，我向前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走错一步都会落入无法回头的人生逆局。可是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人生原来也不用那么多计划，而走每一步都可以那么乐观——
也许，是你让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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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毛小慧的坚持，莫婕倒也觉得自己再像个老母亲，也必须学会放手，而她难得得半天空闲，思索片刻，倒是决定去看下自己父母。
莫婕的父母原来也是住在这个巷子里，后来莫婕和吴峥结婚后，卖了母亲为自己购置的小房子，自己又添置了些，给他们换了个稍大的房子，现在二老就住在那套房子里。
莫婕的到来让她的母亲黄素梅有些意外。
莫婕虽然与父母关系极好，但是她性格独立，甚至有些疏离清冷，于父母亦是，她对父母依赖极少，往日除了必要时间电话，而带着吴峥和吴肖聪来看望二老也基本是按照安排好的时间，这番不打电话突然前来，不免让黄素梅惊讶了。
黄素梅正在浇花，她见女儿开门进来，愣了一下，放下水壶走过来，讶异地说道：“莫婕你怎么来了？”
莫婕摸了摸鼻子，面对自己母亲，她竟然也有些局促，不能完全地像个小女孩般释放自己的感情，想了片刻才说道：“就想来看看你和爸。”
“吴峥和肖聪呢？”
“他们、他们没来……”
黄素梅“哦”了一声。
“爸呢？”
“他去找他原来几个老同事下棋去了。”
“哦”
莫婕蓦然找不出话题来，她突然有些怅然，觉得自己和母亲分别剥离了为人母、为人妻的角色后，竟然找不到两个女人可以纯粹对话的时刻。
她脱了鞋，默默走进房间里。
凭借对女儿的了解，黄素梅还是直觉女儿心里藏着事，可是女儿大了，自尊心又向来强，想来也不会和自己直说，她只能旁敲侧击地问：“怎么，是工作压力太大吗？没事的，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吴峥那么好一个老公，凡事还可以有他依靠呢！”
“是吗？”莫婕的脸上骤然带了一丝苦笑：如果你以为那个可以依靠的人不但不能成为你的依靠，甚至他的背后还藏着你根本看不清的面目呢……
黄素梅察言观色，骤然问道：“你和吴峥吵架了？”
莫婕不答，她向来寡言，却也不愿意编谎粉饰太平，只反问道：“妈，你和我爸吵过架吗？有吵到天崩地裂的时候吗？”
在她有记忆以来，她的母亲总是温柔的，父亲偶尔的强势都被母亲化为无形，她蓦然好奇，自己的母亲也会有和父亲吵架的时候吗？
在一段婚姻的三岔口前，到底是应该选择去弥合、去挽回它，还是该选择抽身、选择明哲保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