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未眠

川端康成书里写道: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 有些轻微残疾的聪明少女路以宁,一直在偷偷地给秦桑写信,这是她青春里最大的秘密。 从小与钢琴为伴的许音音,是众男生的女神,却一直等不到青梅竹马的易千树的告白。 娇憨天真敢做敢当的花蕾,让木讷沉默的学霸许长阳第一次生出了反抗母亲的勇气。 而在另一边的世界里,易千树被富商父亲的出轨问题困扰着;秦桑风光无限的表象下,是绝症病父带来的千疮百孔的绝境人生…… 每个人都曾经努力地想要伸手触梦,每个人都曾生出过那么柔软纯白的瞬间,想为初次心动的那个人做些什么,然而时光匆匆,再回首,已是戴上面具的成年人。 只是,那些曾经最闪亮的不复重来的心动,仍会永远地留在每个人的心里。如同凌晨四点见到的海棠花开,是永远的诗篇,拥有即是幸运,不可追,亦不可留。

作家 烟罗 分類 出版小说 | 21萬字 | 16章
Chapter 6
路以宁写给秦桑的第六封信
(摘录)
嗨!秦桑。
最近有一些有趣的经历,想要与你分享。
上个月回爷爷奶奶家,跟着大人们一块去看了手工造纸。
把青檀树皮剥下来晾干,在水中浸泡好,捞起来加少许草木灰蒸煮,去杂质,捣浆打浆,抄纸烤干再打磨。
一道道工序下来,我站在旁边学了不少,但自己上手好难,也就只能帮着打打杂。
最后只做了一点点成品,但也有小小的成就感。
听说泾县那边许多场子做纸,朝阳的山坡上一整面都是晾晒的树皮。
常年日晒雨淋,最后全褪了颜色变成白的,雪一样覆盖在山上。
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去看看就好了。
一定很有趣,你说是吧?
——小七
01.花蕾,你从来没有死缠烂打,是我甘之如饴。
四月电影《雀音》上映。
花蕾和许长阳一早约好了去看,时间定在星期天下午。
吃过午饭,花蕾就开始捯饬自己。
她认认真真搓了个澡,洗了个头,从抽屉里摸出粉饼轻轻铺在脸上,给自己上了一个淡妆。口红颜色过艳,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还是拿纸巾擦掉一些。
衣柜里有瓶香水,去年过生日时小姨送的,这是花蕾人生中拥有的第一瓶香水。
轻盈的水雾喷洒到颈后、手腕、脚踝,前调是淡淡的青柠味混合着橙花香,之后仿佛有一丝柚木沉静的气息。
留香时间不长,味道也淡,只有凑近了或者相互拥抱的时候对方才会嗅到。
大概正是她今天期待的距离。
她羞涩地对着镜子红着脸笑了。
出门右转,有家理发店,花蕾进去熟稔地跟店主打了声招呼,排队等着吹头发。
“今天打扮这么漂亮,去约会呀?”店主打着泡沫给客人洗头,不忘调侃花蕾。
“没有,跟同学逛街买衣服。”
她嘴上否认,开心的情绪已经快要从脸上溢出来,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周末商场的生意好,来来往往的人,有不少手里都攥着电影票。
到门口了,花蕾看手机才发现,自己比约定好的时间早到了二十来分钟。跟许长阳第一次在外面约会,她确实迫不及待啊,光想想,心脏都快要跳出胸口了。
她往里走,准备找个地方坐一坐。
前方翠绿色的沙发椅已经被几对情侣占据,没有空隙再容纳下她。
举着气球的两个小孩儿追逐打闹,围着她的腿转圈跑。花蕾眼看其中一个就要摔倒,伸手扶了一把。
这时,前方背对着她的一个少年扶了扶眼镜,回过头。
他看见她,冲她温柔地笑起来。
花蕾心下一窒,原来许长阳到得比她还要早。
“你来多久了?”花蕾走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斜挎包上麻花绳拧成的带子,想尽量表现得自然点。
“也就一会儿。”许长阳起身。
“那我们先去排队买票。”
“好。”
离最近的一场开始还有半小时,花蕾把电影票揣进兜里,眼睛看向了旁边热闹的电玩城。
许长阳问她:“想不想去玩?”
她眼睛都亮了。
他们一起抓了几轮娃娃,花蕾千辛万苦钩住个皮卡丘。
毛茸茸的玩偶,俩耳朵往外耷拉,小脸蛋上腮红别样红,丑萌丑萌的。
反观许长阳,一无所获,离成功最近的一次,钩上的大耳朵图图就快进框了,却偏偏差那么一丁点儿,还是掉下来。
总算有门特长是她强过他的。
花蕾挺得意,推出自己怀里的战利品:“送给你呀。”
许长阳笑着接过来,像模像样地夸着:“真可爱。”
“我抓的当然可爱。”
“嗯,但都没你可爱。”
书生许长阳讲情话,也是那么一本正经认认真真如背古文。
却突如其来地,将花蕾击了个耳鸣头晕双腿发软。
娃娃机挨着打气球的,许长阳虽然戴眼镜,但眼神还行,瞄准后一枪消灭一个小气球。赢到最后,上下三排的货架上的奖品任由他挑。
他让给花蕾去选。
没要米奇的卡通抱枕,没要蓝莓味的鸡尾酒饮料,花蕾却看中两个麋鹿角的头箍。
花蕾给自己戴上,眼前没镜子照,有点儿歪。
许长阳走过去轻轻替她摘下来,重新弄好。
他拿着头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窘迫感,怕手上力道重,怕不小心卡住她的头发扯着疼。
极简单的一件事,他瞻前顾后,竟然还紧张起来。
真没出息,真没出息啊许长阳。
他暗暗鄙视自己。
“好了。”许长阳松了口气。
栗棕色的两只小鹿角长在女孩儿的发间,他高她一个头,这样望下去,能看见她脸上映着游戏厅里大灯投下的光斑。
耳边喧嚣嘈杂,她靠近了,捏着头上的鹿角喜滋滋地问他:“怎么样?”
“好看。”又是规规矩矩的两个字。
许长阳表面云淡风轻,血管里却仿佛沸腾起来。他呼了口气,他的女孩儿,天真可爱得能要人命啊。
他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水晶一样剔透的女孩儿!
“你的要不要戴上?”花蕾雀跃地问。
许长阳犹豫再三,没法下定决心去尝试,为难着:“还是算了。”
花蕾和路以宁平时皮习惯了,她本能地撒娇:“戴一秒钟,马上就取下来,我就想看看。”
许长阳顶着鹿角,多有意思,她还没见过呢。
许长阳最后还是妥协了:“那好吧。”
花蕾窃喜,指挥他:“头低一点点。”
他无奈地弯下腰,任由她为非作歹。灯光下蓬松柔软的黑发,触感却有些硬的质感。
感受到女孩儿小小的手指带来的酥痒,许长阳默不作声地弯了弯嘴角。
“看起来别扭吗?”
“特帅。”
说好的一秒,就真是一秒,给他戴上又立即取下来。
那一瞬,花蕾发现,许长阳的耳朵好像有点红。
电影开始前五分钟,他们进场。
最后一排的八号座和九号座,挨在一起的位置,视野宽阔。
花蕾捧着爆米花桶,不紧不慢地一颗颗往嘴里塞,又吸了一口浮着碎冰的奶昔,甜上加甜,突然齁得慌。
许长阳坐在她的右手边,手里握着一杯美式咖啡还没有喝。
花蕾偏过头逗他,问:“能跟你换吗?我不太喜欢这个味道。”
刚碰面的那阵紧张劲儿已经缓过去,她自在了不少,心里的雀跃分毫不减,想要使坏,边说话边咬扁了吸管,故意跟许长阳换饮料。
奶昔是她过了嘴的,她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小坏蛋。
许长阳居然一点也不嫌弃,连犹豫也没有,把自己的咖啡给她。
前方大屏幕上播了几遍广告,随后灯光熄灭,正片开始。
《雀音》是一部中国风的奇幻武侠动画电影。
电影讲的是世代守护云之涯的巫师一族惨遭屠杀,巫族圣女一边追查凶手一边被迫卷入武林纷争,途中与身世成谜的乞丐少年相识,两人一路披荆斩棘,各种寻求的真相也缓缓铺展在眼前……
大屏幕上色彩绚烂,画面瑰丽。
前期花蕾看得入神,后面剧情却已经能够慢慢猜出来。她期待太高,到这时有落空的感觉。尤其快到结尾,都快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
她有轻微的近视,为了看电影特地戴的眼镜,这会儿已经摘下来放在手里把玩。
一下没拿好,眼镜从掌心滑溜出去,掉到地上发出一点动静。
前排的一对情侣似乎还回头看了看。
花蕾弯腰去地上摸眼镜,乌漆墨黑的,一时没够着,她索性蹲下去找。
旁边座位上的许长阳也跟着一块儿蹲了下来。
花蕾尚未明白过来,突然就被一只止不住微微颤抖的手猛然捏住了下巴。
温暖的指腹稍稍用力,将她拉向他。
两个人的距离倏然拉近了,鼻息相闻,两颗年轻的心,像世间最激烈的鼓点,撞击在一起。
花蕾的下颌处被男孩儿手指反复摩挲的一小片肌肤带上了熨烫的热度,皮肤上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战栗,连同着她身体的每一寸,里里外外都一并燃烧了起来。
这奇妙又惊慌无比的感受啊。
必须要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惊呼出来。
然而下一秒,她的嘴唇就被含住,如同岩浆一样的热情猝不及防粗暴而急切地涌进来,涌进来,她再也无处可逃,不想再逃。
银幕上在下一场浩荡的夜雪,苍茫的荒原坦荡如砥,万物阒静,唯有簌簌的雪声。夜里燃起的篝火偶尔迸出两三点猩红的火星,预兆着黎明浩劫到来之前的平静。
背景音好像是塞外羌笛吹奏的曲,钝了的弯刀一般,在耳边戚戚长鸣。
花蕾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呼吸不畅,又蜷着身子用极别扭的姿势缩在座位间,只剩下唇上被碾磨着吮吸着的一点痛感和甜蜜。
她和许长阳贴在一起,里面的心跳声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许长阳也觉得自己要疯了。
有什么东西就要刺破他的胸膛,撕碎他的血肉,狂吼而出。
而他必须得到抒发,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他颤抖着双手,顺着怀里女孩儿柔软顺滑的身体曲线,从她纤细的腰间一路上滑,手钻进她的衣襟里,想要更多。
却不料,花蕾从小就极其怕痒。
一被许长阳触到皮肉,她立刻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旖旎的气氛消散得无影无踪。
电影就在此刻结束了,满场响起了片尾曲,放映厅里的灯光猝然之间亮起来,从夜入昼。
许长阳受到光线的刺激,猛地闭了眼睛,似乎不愿从梦里醒来。
花蕾却实在是脚麻得难受,率先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
许长阳握住她的手:“小心点。”
他俩脸上热度未退,仍然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旁人一看,就心下明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前排的那一对情侣准备起身离开,大约是花蕾起来的动作有点大,女方又朝他们好奇地打量了一眼。
这一眼,几乎让花蕾魂飞魄散。
明亮的影厅光线下,双方的面容无所遁形。
竟是认识的人,12班的英语老师章沁和她的男朋友。
花蕾下意识地挣开了许长阳的手,她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根弦绷断了。
她呆呆地看着章老师,好像不会动也不会说了。
章老师却在最初的一怔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和男朋友有说有笑地聊着电影剧情朝外走去,一会儿就夹入人流中不见了。
保洁人员开始进来清理现场的卫生了。
花蕾却还处在巨大的震惊和慌乱中没有回过神来,许长阳迟疑着,再次握住她的手。
花蕾动了动手腕,还是顺从地随着许长阳走出了电影院。
外面天已经黑了,一盏盏路灯渐次亮起,飞舞的蛾子扑棱着翅膀循光而来。
“刚才那个是章老师,我们班的英语老师。”花蕾声音低低的,暗藏着无助。
“我知道。”许长阳说,“我也认识她。”
花蕾猛地抬头:“她看见我们了,她……”她不敢再说下去。
——她会告诉班主任,班主任会叫家长,这件事情会像团淀粉一样发酵膨胀渐渐变大,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弄得尽人皆知。
但是,花蕾怕的不是自己,她担心的,是许长阳。
她是差生,在学校里,多她一个,少她一个,没有人在乎。
许长阳却是家长和老师眼中的优等生,他被赋予了太多的期望,他身后有太多不可辜负的人。
“如果……”她睫毛颤了两颤,压抑着又深深呼出的气息飘散在夜色里,“我是说如果,真要发生了那么糟糕的情况,就说是我约你的吧,是我死缠烂打。”
“其实也不算撒谎,”她惨白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这本来就是事实。”
“不是的。”许长阳否定了她,他那样笃定,“最糟糕的情况不会发生。花蕾,你从来没有死缠烂打,是我甘之如饴。”
记忆里,他一直是一个少年老成的人,凡事都会思虑再三。而花蕾,这个总是笑语晏晏、明亮灿烂的女孩儿,像世间最干净最珍贵的水晶,是他不长的生命里,带给他真正快乐的宝藏。
一定会有办法。
他告诉自己。
他曾经为了争取七天的国庆假期出游,同母亲对弈。
每落一颗子之前,权衡再三,那种焦灼的心境至今仍记得,却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
如今也是如此。
两人握在一起汗津津的掌心有了黏腻的触感,少年的眼底是雨过天晴的澄清明净。
他安慰着他的女孩儿:“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回家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呢。”
02.无论痛苦也好,残喘也好,毫无尊严也好,倾家荡产也好,他都想活下去。
第二天天气晴转阴,厚厚的云层积压在穹顶。
赶上第八节课全校大扫除,花蕾拿着扫帚借机去天台放风,她已经提心吊胆一整天,终于得以喘息。
学校附近有家饭馆放养着一群鸽子,到点了回去觅食,不会飞走。
它们盘踞在屋顶上,远远望去灰扑扑的,像大片纸屑燃烧过后尚未被风吹散的灰烬。
路以宁匆匆忙忙赶来。
“老黄和章老师他们几个都在,忙着帮5班新来的实习老师介绍对象,一办公室的媒婆……气氛挺热烈,没听见说你和许长阳的事……”
她借着搬作业本和问数学题的机会,磨磨蹭蹭在老师办公室里待了许久,打探情况。
“应该没事的。”路以宁安慰花蕾。
“我总觉得别人都知道了,在背后指指点点。”花蕾尽量把语气放轻松,佯装得像说了句轻飘飘的玩笑话,“带坏优等生,我会被他们钉在耻辱柱上,每个人过来吐我一口痰,我就被淹死了。”
“你别老这样想,自己吓自己。”
“真的吗?”
路以宁笃定地点点头。
“我昨晚都想好了,要是真出事了,老黄真找我去谈话,我就退学。”
“你别瞎说。”
“悲观主义者都这样。”
路以宁侧身前倾,一个熊抱,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节奏轻缓力道温柔。
花蕾卸了一肩的重担,终于得以喘息般倚靠着她来支撑身体的重量。
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话。
大扫除过后,空气总飘着一股清冽的消毒液的气味,被风吹到鼻尖上来,好一会儿才散。路以宁透过底下一排香樟,看见了秦桑。
他在往学校书店的方向走,背影在树叶和枝丫的掩映中渐渐隐去。
路以宁心里却多了一丝期盼,学校书店旁边挨着传达室。
秦桑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放在传达室的信,今天也是如此。
淡蓝色素雅的信封,拆开,里面是同色的信纸,连信纸中间两道折叠过后的痕迹都不偏不倚,将页面均匀分割成三等份,可见当事人有多小心翼翼。
字是清秀的钢笔字,落笔稍重,背面隐隐洇出墨痕。
到了现在,秦桑即便不看最后一行的署名,也能认出她的字迹了,和之前是同一个人,她管自己叫小七。
“嗨,秦桑。”总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开篇,却让人莫名联想起王小波的那句“你好哇,李银河”。
她有时候分享开心的事情,有时候诉苦,有时候说着漫无边际的话,仿佛在面对面闲聊,假装已经跟他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今天作业好多啊,试卷压着做不完。一边记中纬西风带的典型地区一边打瞌睡,严重怀疑自己记忆力衰退了,我是不是要补脑了?”
“《雀音》上映了,你去电影院看了吗?网上的评价好像褒贬不一,我正犹豫要不要趁下个周末有时间去看呢。”
“今天还被朋友套路了,她说世界上的猪都死了,打一歌名。我没猜出来,答案是《至少还有你》,哈哈哈……”
就这样絮絮叨叨,渐渐地,仿佛能听到一个女生在耳边叽叽咕咕连说带笑。他的脑海里,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来。
应该是简单的长长的马尾,素色的衣裙,干净的脸庞吧。
平日里文静乖巧,私下里却有着灵动调皮的小心思。
好像和千万个女生没什么不同。
但好像,又有些不同。
秦桑不是没有收到过女生的信,相反,从初中就开始担任学生会干部的他,一直是女生们递信的重点对象。
所以开始收到小七的信的时候,他是没打算看的。
出于礼貌,带了回去,和其他的信放在一起。
可是第二个月,他又在传达室里看到了同样的淡蓝色信封,上面是同样的字迹,写着他的名字。
然后是第三个月,第四个月。
世间事,最怕“认真”二字。
好奇会害死猫,也会诱惑看似老成的少年。
终于有那么一天,他听着客厅里传来巨大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父亲的咆哮和诅咒,良久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心烦意乱,想找些事转移下注意力,就随手拿起了那一沓淡蓝色信封。
想到这个月的信,秦桑下意识地回头扫了一眼校园。
他知道小七就在这些三五成群笑语晏晏走过身边的女生里,他在问自己,如果现在看见她,会不会有所感应,认出她的脸。
自嘲般地轻轻摇了一下头,赶走杂念,秦桑拿着信往回走。
回去的公交车上,他忍不住从书包里拿出淡蓝色的信,拆开了来。
“上个月回爷爷奶奶家,跟着大人们一块去看了手工造纸。把青檀树皮剥下来晾干,在水中浸泡好,捞起来加少许草木灰蒸煮,去杂质,捣浆打浆,抄纸烤干再打磨。一道道工序下来,我站在旁边学了不少,但自己上手好难,也就只能帮着打打杂……”
“听说泾县那边许多场子做纸,朝阳的山坡上一整面都是晾晒的树皮。常年日晒雨淋,最后全退了颜色变成白的,雪一样覆盖在山上……”
秦桑倒了倒信封,里面果然还附着一小张淡黄色的手工纸,看来是她的劳动成果。
纸张粗糙,并不柔韧,有清晰可见的脉络纹理和未除干净的杂质,像旧了的书页。
触手却多了一丝温度。
上面也有一小行字:祝你天天开心。
秦桑的嘴角,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微微扬起了一个向上的角度。
他感觉心情轻松。
公交车到站了,秦桑把小七的信纸信封一并塞进书包里。
再走几分钟路回家,发现家里没人。
打了三遍电话,妈妈李君没接。
他肚子正饿着,打开冰箱看了看,剩饭剩菜也没有,只一盘隔夜的冷馒头裹着保鲜膜和两瓶辣酱,占掉了大部分空间。
他把馒头放进微波炉,李君的电话来了:“我在医院,你爸的病又复发了。晚饭你自己解决,不用来医院。”
并没有寻常癌症病患家属的痛苦哭泣,李君的声音,平静而麻木,像是在说“明天要下雨”这样的话。
秦桑“哦”了一声,也很冷静。
只是,挂断电话后,他倚着橱柜,慢慢任自己滑坐到地板上,忡怔了良久。
又复发了。
半年前,他的父亲秦升平才做了第三次开颅手术,切除复发的脑膜瘤。
当时医生就说了,如果再复发,治疗已没有任何意义。
事实上,第三次也是秦升平哭着喊着求着骂着闹着,最后逼着家人做的决定。
他要活,他不想死,五年来,病魔的残酷折磨让他只剩下了最后这一点执念,他要活下去。
无论痛苦也好,残喘也好,毫无尊严也好,倾家荡产也好,他都想活下去。
开始的时候,李君会在秦升平号啕大哭的时候陪着他哭到昏厥,也会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陪他到北上广的大医院求医。
然而,时光渐渐摧毁了亲人间最后的温情,带着无限希望求得最好的医生主刀的手术,也一次又一次重新复发,疼痛与恐惧让秦升平开始失控。
他开始怀疑李君并没有全力以赴地救治自己,怀疑她和医生串通起来想要消极治疗让他早死,他觉得只能日复一日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自己已经成了家里的负担,而妻子和儿子,也一定如此认为。
秦升平开始偷偷摸摸上网结识一些号称能治百病的江湖骗子。当李君发现他动用了多年来给儿子秦桑准备的留学费用,全部用于购买某位神医的仙丹时,李君与他之间,终于爆发了生病以来第一次大型冲突。
此后,他们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
秦升平着了魔般,相信只要有钱就能活,为此他不惜将所有家庭资产和储蓄赌上,在正规医院的医生已经得出不乐观的结论后,去赌江湖游医的谎话。
而李君觉得,秦升平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想要拉着全家人一起下地狱,以前还算有爱的男人,现在变得无比自私和愚蠢,病痛磨去了他的心性,留下来的,只是一个吸血狂人。
微波炉“嘀嘀”的报警声让秦桑从发呆状态清醒过来,他一把关了微波炉,拿上钥匙和钱包出门,拦下出租车往市第一医院去。
无论如何,还是想去看看那个人。
赶上下班晚高峰,车辆四处塞堵,隔几分钟一停。
话痨司机想找人唠嗑,问了什么说了什么,秦桑全没听见,耳边闹哄哄地响。司机见他闷声不吭,讨了个没趣,不如自己打开车载广播听听小曲儿。
极煽情的老歌《酒干倘卖无》:“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秦桑被歌声拉回了思绪。
“酒干倘卖无”,是一句闽南语,据说意思是问人“有酒瓶要卖吗”。
背后是一个父与子的故事。
父亲为抚养孩子长大成人,走街串巷收酒瓶和废品赚钱,嘴里高喊着这一句“酒干倘卖无”。
在秦桑的印象中,秦升平扮演父亲的角色并不算称职。
秦升平脾气暴躁,缺乏耐心,遇事沉不住气。
小时候,他教秦桑怎么握笔,没两分钟,朝秦桑眼睛一瞪笔头一扔,咬牙切齿骂两句猪脑袋。
秦桑晚上偷偷摸摸起来看碟自学,里面的幼师唱着儿歌示范:“大哥二哥头碰头,三哥弯腰下面托,老四老五团团做,小小拳头把笔握。”
秦桑练习许久,第二天已经会沿着田字格里的虚线写字,平平稳稳的一横。
秦升平看了喜笑颜开,直夸他聪明,再夸自己教得好,全然忘了父子俩之间的不快。
秦桑不理睬他,只是自顾自地写。
夸他,他不笑;昨天骂他,他也没哭。
这些年他们谈不上有多亲近,因秦桑有意避开,也没有生出太多的冲突,算是平平淡淡地过。
秦升平自生病以来,秦桑陪过几次床,买饭,喂水,叫护士,拧毛巾给他擦脸,看见他鬓角头顶的白发也觉鼻酸。
照顾他,是为人子女应该做的。
心里难过、痛苦,想到那个给予自己生命的人在一天天消逝,再也不能相见,也会暗夜里落泪。
但要秦桑说出几句贴己的话来宽慰他,刀刃顶着喉咙,秦桑也不一定能憋出来。
秦桑以前从没想过秦升平会死这回事。
以前语文老师读《目送》给他们听,龙应台在书里写:“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全班寂静。
懵懂的孩子们还未体会,只觉得听来有一丝排解不开的怅然愁绪。
如今他们仍是背影的提供者,身后的父母才是目送者。
注定了,留下来驻足凝望的那一方,承担着这份感情里更沉重的分量。
秦桑设想过千百次高考后去外地上大学或者出国留学,从此天高任鸟飞,他不会是被留下来的那个人。
而如今,就在刚才,李君在电话里告诉他,快了。
快了,活不了多久了。
秦升平真的要死了的意思。
角色对调过来,他成了目送者,秦升平会率先抛弃他,离开他。
“师傅,麻烦您开快点,赶着去医院。”秦桑沉默良久之后,终于开口说话。
前方的道路也逐渐疏通,车从大桥上驶过,底下的徽阳河上长风浩荡,破损的旧渔船停泊在岸边,桅杆上褪色的旗帜迎风猎猎作响。
过了桥就是市第一医院,秦桑在路口下车,付了钱摔上车门就跑。
医院是个热闹的地界,永远不缺人。
他没跑几步,被来往的人群阻挠,不得不放缓脚步。
电梯里人也爆满,挤着各色的人,男的女的,老到拄拐杖的,小到裹在襁褓中嘤嘤啼哭的。
消毒水味、饭菜味、男人夹克上的烟味,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折磨着人的神经。
一路找过去,总算到了病房门口。
推开门,秦升平躺在床上昏睡,只有他一个人,李君不在旁边,他的头无力地落在枕上,雪白的枕头深深陷下去。
透明的氧气罩子盖住他的口鼻,形如怪兽桎梏住他的呼吸。
合上了双眼,对周遭一切无知无觉。平常易怒易躁总显得有些凶悍的脸上没了煞气、没了威慑力,几道褶子,被病痛折磨得形如骷髅的脸,依稀已经快要认不出旧日模样。
“爸。”秦桑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试着轻轻叫了一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哑。
明知道这时候他是怎么也听不见的,却想要尝试着这样叫他。
毫不意外,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吊瓶里棕褐色的药水才输了不到一半,静静地往下滴着,流淌进他日益枯萎的血管里。
李君其实没走多远,就待在楼道里。
她的面前开着一扇小窗,她靠着窗户在抽烟。
忙碌了一天下来,绾起的头发松散了,落了几缕缠在颈后。
她不知道儿子过来了,也并不急着回病房看那人怎样。反正,她在不在,那人都只剩一点余光。
秦桑走过去,伸手掐了李君指间的烟,那点儿忽明忽灭的猩红被碾灭在冰冷的窗台上。
楼道里沉寂幽静,灯光昏暗,映在人脸上全是狭长黢黑的阴影。
李君转过身来,秦桑才看到她脸上的妆全花了,狼狈得不成样子。
记得他小的时候,李君极爱美,平日下楼倒个垃圾也描眉,唇上涂一点点淡粉色或是樱桃色,换上精致的小旗袍。
那时,谁不说秦桑的妈妈是个美人儿。
而今,面前只有一个和千万中年妇女一样不修边幅的面目模糊的女人。
“你来了啊。”李君面容疲惫,看儿子的时候眼神没有聚焦,飘忽着,落在了半空虚无的某一点。
“你吃晚饭了吗?”秦桑问。
“不饿,不想吃。”她根本就吃不下,心被堵着,闷得人难受。
“爸怎么会突然又……复发了?”
李君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满含嘲讽:“上次的手术,就不该做的,魏教授分明说了,强行再开颅,只可能会刺激肿瘤加速扩散,可能命更短。他不信呗,非说我不想他活,自己跑魏教授跟前跪着,说自己签手术同意书只求手术切掉那个坏东西,还逼着我把家里的唯一住房抵押了贷来手术费。
“结果呢,不到半年就复发了,给魏教授说准了不是?我现在看到他那个号叫打滚的鬼样子,心里可舒坦了。”
嘴上说着舒坦,两滴豆大的眼泪却猛然从深陷的青黛色眼窝里砸下来,砸在鞋面上,曾经精致的绣花鞋面,已经脏污不堪。
秦桑哑口无言。
这夜,只剩下饿和冷,风往骨头里钻。
冷加剧了饥饿的感觉,此时,他觉得胃仿佛在痉挛。
“请了护工,今晚就会过来。我明天还得上班,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得上学。”李君说。
秦桑皱眉:“把爸一个人扔在医院?”
话刚出口,便知自己犯了错,但已来不及收回。
果然,这话直接踩着了李君的痛处,她脸上平静的面具倏地裂开,像要露出一口獠牙,逮住谁都想往死里咬他一口才解恨。
“家已经没了,钱全没了,房子也抵了,你的学费也全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管他,怎么管?谁管?他为什么不管管我们,为什么不想想老婆孩子还要活,为什么只想着自己活?明明医生早就告诉他没有希望了,他为什么还要像条疯狗一样把我们的希望全部碾碎再走?是谁不管谁?如果有希望不给他治,是我凉薄。可是谁都知道根本没希望了,他还拼命地折腾!他就是想要我们一起陪他死!我不想如他的愿!”
连珠炮似的话夹枪带棍砸下来,势要把秦桑的脊梁骨都戳碎了,让他无地自容。
李君把眼泪硬生生逼退回去,变成一潭深不见底没有波澜的静湖,骤然结束了这突如其来的发泄。
她闭了嘴又想抽烟,擒住细细长长的女士香烟往嘴边送,打火机擦燃,火光短暂地映亮她的脸。
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头发越发凌乱。她干脆一把取了簪子,一头黑发如瀑散开,其间竟已掺了几根银丝。
秦桑站在她身旁听了那番话,感觉浑身的血液齐齐往头顶涌,又迅猛地回落,脚踩不到实地。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不起,妈。”
李君没再应,眼底寂寥,望着医院高楼下的车辆与行人,看谁都像蝼蚁浮萍,她自己也如此。
这些年,秦升平就像她肩上的大山,每一个人都呵斥她不许放下,哪怕往前每走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然而道德的大棒悬在头顶,她哪怕歇一口气,也随时会被劈头砸下。
她太累了。
她已经累到只想做个坏女人,去任性,去逃避,去放下。
但最终,她只是拍了拍秦桑的背,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病房。
秦桑看着妈妈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门框里,他扶着窗棂,慢慢蹲下身去。
在学校里千人仰视的闪光少年,此刻面容布满了扭曲的灰暗纹路,像一个暮年的老人。
一颗颗汗珠从他的额角沁出来,他用尽全力压着疼痛的胃部,不让自己轻哼出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小七的某封信。
她在信里说,他一定会拿到通往未来的金钥匙。
她是天真的,并不知他身陷泥淖。
然而她也是对的,他需要那把金钥匙,他的人生,已经只余一条单行道,没有任何机会去后悔与回头。
他要凭自己的力量走下去。
他和那些快乐单纯的同龄人不一样,他才十七岁,但已没有机会犯错。
一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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