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顾墨洵穿了一身黑西服从灵堂出来,外面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里湿气很重。顾墨洵松了松领带,回头看到自家老太太也走了出来,还在擦着眼泪,哀伤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觉得她与死者感情很深。顾墨洵面无表情地看她细细地把眼泪擦干,然后道:“你什么时候回美国?”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想到什么,一滴眼泪又适时地流下来:“本来想看你和刘伯伯的女儿成事才回来了,没想到是来送走老朋友的。”顾墨洵回头看灵堂里,刘伯伯和他的女儿正在家属答礼,死者正是刘伯伯的发妻。那是一个请求,替病危的刘夫人施针,本来是相亲,老一辈定的亲,虽然在这一辈看来有些可笑,但这么多年两家的情谊还在并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能随便反悔,刘家让他选。顾墨洵在婚事和治病之间选了治病。那是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太,根本无药可医,顾家独门的针灸法虽然好用,但是面对这样的病人也全无办法,勉强医治并不是顾墨洵一贯推崇的自然医术,这是他第一次破例,连施几天的针让刘夫人可以暂时走动,精神也会比平时好,让她可以和家人度过最后的时光,但死亡无法避免,最终刘夫人还是走了。刘夫人去世的那天顾墨洵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回天乏术,也是那天,沈鱼对他说,她要搬出去住。很热,他干脆扯掉领带脱去西服。“那个丫头你要怎么办?”老太太问他,“你是非娶她不可了?”顾墨洵苦笑:“我肯娶,她也要肯嫁。”老太太哼了哼:“没出息!”沈鱼拎了行李“噔噔噔”地爬到五楼。今天是报到日,顾墨洵不知道闹什么别扭不肯用车送他,只是塞了车费给她,让她打车去。沈鱼觉得这几天顾墨洵的情绪不太稳定,听说恋爱中的人都这样,所以她决定体谅他一下,反正也没多少东西。五楼一直走到尽头,是门号509的宿舍,沈鱼再次核对了一下门号,欢乐地拎着行李进去。沈鱼一进屋就看到有个长发烫卷的女孩子在拖地,听到声响回头来。是个皮肤很白,眼睛很大,长得有点儿像洋娃娃的女孩子,只是很不协调的是她嘴里叼着根牙签。她看到沈鱼就停下来,打量了一下,道:“新来的?”声音低沉,与她的形象也不搭。沈鱼第一次见舍友,有些紧张,放下行李,人站得笔直,道:“你好,我叫沈鱼,三点水那个沈,带鱼的鱼。”她说完走上前去就要和那女孩儿握手,那女孩儿却直接把手里的拖把递给她:“新来的就拖地吧。”说着她一屁股坐回床上,跷着二郎腿抖啊抖的。“哦。”沈鱼听话地拖起地来,同时眼睛将屋里打量了一下。四张高低床,那女孩儿坐着靠窗的下铺应该是她的铺位,周围堆满了各种毛绒玩具,大的小的,一直堆到了上铺,还有各式包装的巧克力、化妆品、衣服、包包、鞋子……是做批发的吗?这也太厉害了吧?沈鱼看得张大了嘴,而女孩儿对面的高低床上铺也好像有人住,挂着布帘,类似蜡染的花纹,帘口还挂着一串风铃,是串乌黑的三角风铃。除此之外屋里其他床铺都是空的,也不知道是没人住,还是有新生没住进来?“师姐,你怎么称呼啊?”沈鱼不知道那个女孩儿几年级,但师姐是尊称,人家总不会生气吧。那女孩儿看她一眼,一口吐掉牙签,道:“师姐?我有这么老吗?几年级啊你?”“二年级,师姐。”沈鱼恭敬地答。“我也是二年级,我叫宋燕,但这个名字我平时在外面不用,你可以叫我飞鸟公主。”“什么公主?”沈鱼有些没听清楚。“飞鸟公主。”有人答了一句,然后那头布帘上的风铃响了响,布帘掀开。是个清瘦的女孩子,脸色有些苍白,短发,耳朵上戴着十字架的耳环。她从上铺爬下来,从桌上拿了水杯喝了一口,才冷冷地说道:“宋燕你不是大三,跟我一个系吗?什么时候又大二了?”一个枕头扔过来,宋燕跳起来:“要你管。”清瘦的女孩儿轻易地接住枕头,扔回去,这才仔仔细细地把沈鱼打量了一遍,问道:“什么座的?”沈鱼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座?”“什么星座?”女孩儿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哦,金牛座,师姐。”“土向星座,固执难搞,又小气。”女孩儿喃喃着,然后指着宋燕那半边的床铺道,“睡那边,别睡我这边来。”“哦。”沈鱼应了一声,看看宋燕那边的上下铺都堆满了,看来只能睡旁边的上下铺了,于是开始动手整理行李,边整理行李边哼着歌,忽然想到什么,又“啊”地叫了一声,把正往上铺爬的女孩儿吓了一跳,人爬到一半,差点儿跌下来。“什么事情,一惊一乍的?”女孩儿好不容易爬上去,居高临下地瞪着沈鱼。沈鱼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忘了问师姐叫什么名字了。”女孩儿白她一眼,道:“陈紫薇。”说完钻进了布帘里。沈鱼又“哦”了一声,有些担忧地看着陈紫薇的布帘,道:“师姐,要不要换个纱帐,大热天挂块布,不通风,里面又暗,会中暑的。还有,这层是顶楼,上铺有多热啊。”陈紫薇从布帘里面伸出头来,道:“你懂什么,我这是聚集灵气的帐篷不是当蚊帐用的,而且睡上铺能更接近神灵。”说完她往上看看,又钻回布帘里。沈鱼也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喃喃道:“神灵在天花板上哦,那有多热啊。”“哈哈哈!”一旁的宋燕狂笑,人躺在床上,双手双脚还在那边乱踢,结果不小心踢到床栏,哀叫一声,蜷缩在床角不动了。一定很疼吧,沈鱼同情地看看宋燕,又继续整理床铺,边理边记着两个舍友的名字,可不要忘了,不然很失礼。宋燕,陈紫薇,燕子?紫薇?为什么这么耳熟呢?沈鱼边想着,边打开行李,开始铺床,猛然间想到这个,然后默默地看着两人。“好巧啊……”说完,她就开始哼,“你是风儿,我是沙……”“闭嘴!”床上两个人同时道。沈鱼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和学校的两个风云人物住一起了。沈鱼所住的那幢楼是老宿舍楼,前两年改造了一下,每个宿舍修了卫生间,也给每个宿舍配了饮水机,但是因为要自己拿水票换水再扛上来,所以这扛水的任务就落在了女生们的男朋友们身上,没有男朋友的,就两个女生扛上来,算得上井然有序。沈鱼住了一段时间才注意到,替509宿舍扛水的男生,每次都不同,还有几次,在某些男生帮509宿舍扛完水后,就有别的女人哭着跑来骂宋燕是“狐狸精”。沈鱼当然知道那个词是不好的,只是不明白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她也不好意思问,但每次有人来骂后,她喝着桶里的水就会觉得这水带了股狐臊味。陈紫薇似乎见怪不怪了,任着那些女人来吵闹,砸东西。她一个人淡定地在她的“帐篷”里更她的微博。沈鱼加了陈紫薇的微博才知道,原来她的粉丝有好几十万了,微博内容都是有关星座和占卜的,每天的咨询都回不完。沈鱼花了几天把陈紫薇的微博都看了一遍,看完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陈紫薇那是沾了仙气儿的,算什么都准。这几天秋老虎肆虐,宿舍里没装空调根本待不住,夜自习时间,有空调的教室、图书馆早被人占了,有人就跑去校外的咖啡吧、麦当劳和肯德基里看书。宋燕本来是一下课很少见人的,她有一车的追求者,今天这个约,明天那个约,回来就抱着巧克力、毛绒玩具,然后就在淘宝上发图片,等着买家来买。陈紫薇总说她这样缺德,但宋燕完全不在意,自己再进了一些小东西一起卖,淘宝店生意做得红火。今天晚自习宋燕竟然有空,更难得请宿舍里两个人一起去咖啡吧里耍。一般这个时间,沈鱼会在没空调的教室里边喂蚊子边自习,陈紫薇则待在她的帐篷里更微博,前两天洗澡的时候,沈鱼看到她背上起了一片痱子,看来名人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三个人去的是一家离学校不远的咖啡吧,价格偏贵,所以跑来看书的同学并不多。咖啡吧装修得很有情调,三个人各自要了咖啡找了个角落坐下。空调吹在身上很是清凉,沈鱼舒服得直哼哼,又美美地喝了口冰咖啡。有点儿苦,她又吐了点回去,没关系,反正是自己喝的。陈紫薇一来就找无线网络,忙着上微博,宋燕则东张西望。沈鱼本来想拿书出来看,看宋燕东张西望,也跟着四处望了望,问道:“公主,你看什么?”她觉得“飞鸟公主”这名字太长,所以直接叫“公主”,宋燕竟然也没反对。“看男人呗。”宋燕还没答,一直低着头看手机的陈紫薇道,“你是没经验,我却有。这里肯定有绝色男神出没,不然你以为她会花这个钱请我们来这里耍?”“绝色男神哦?”沈鱼又喝了口咖啡,“要看看。”正说着本来还跷着脚抖着腿的宋燕忽然正襟危坐,连表情都不一样了。沈鱼平时看她豪迈得很,这会儿羞羞答答的,媚眼如丝地看着一个方向,跟换了个人似的。沈鱼有些看不懂,循着宋燕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黑长裤的男生,一只手拿着托盘,一只手给一桌的客人递咖啡,那桌的女生表情既羞涩又欣喜,眼睛都死盯着那个男生,仿佛那是块烤得香喷喷的肉似的。沈鱼漫不经心地嚼着咖啡里的冰块,心想,这个男生就是宋燕的绝色男神吗?似乎挺受欢迎的样子。她这样想着,那个男生回过头来,沈鱼总算看清楚,愣了一下。是张少政哦。张少政显然也看到了沈鱼,原本在笑的表情,沉下来,几步向沈鱼走过来。“他走过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好紧张。”一旁的宋燕一个劲地拍沈鱼的腿。玩手机的陈紫薇“嘁”一声,道:“你宋燕也有紧张的时候吗?”她嘴上这么说,竟然也放下了手机,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张少政,“怪不得肯花钱请我们,原来是因为张少政哦,老牛终于吃嫩草啦。”宋燕已经没空和陈紫薇计较,人站起来,对着走过来的张少政,道:“少政,这么巧,你在这里打工啊?”“哈哈……”旁边的陈紫薇冷笑。张少政冲宋燕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又看向沈鱼。沈鱼喝着咖啡,看都不看他。张少政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招手冲旁边另一个服务员,道:“师兄,我有事走开一会儿,你帮我关照一下。”听那边的师兄同意后,他伸手一把拉起沈鱼,道:“你,跟我出来一下。”说完他也不等沈鱼反应,拉了她就走。“看来你晚了一步啊,”陈紫薇看着两人出去,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说过你这个月运势不佳,你还不信。”宋燕有些不甘,恨恨道:“看来我小看了那丫头。”说完她脸上原本妩媚的表情也消失了,用力地喝了一大口咖啡,又看看沈鱼的杯子,把里面的咖啡倒了点儿进自己的杯里。沈鱼被张少政拉着走出门外,自上次酒店里挨打的事过后,她没再见过张少政,其实是没什么的,但现在看到张少政,就想到那天的事,怕他会问,有点儿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你这么晚怎么会在这里?”张少政刚开口就是这么一句,“顾墨洵不会找你吗?”“我住校了。”沈鱼小声说,手小心翼翼地在张少政的手中挣扎着,捏得有点儿用力呢。“住校?为什么我不知道。”张少政意外地问,“你怎么没跟我说一声?”为什么要跟你说啊?沈鱼心想,但嘴上道:“才刚开学,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那我去你教室找你,你干吗又躲着我?”沈鱼眨着眼:“有吗?你有找过我吗?”张少政看她这样子,叹了口气,本来有些生气,又忍下来,把她的手拉过来,道:“为什么忽然住校,那次……那次回去后,没事吧,我打电话找过你,但你手机一直关机。”沈鱼的手本来还在往外挣,听到张少政提那天的事,又有气无力起来,道:“张少政你能把那天的事忘掉吗,当没发生好了。”张少政愣了愣,他本来就有些犹豫要不要提,但那天的情况实在太乱,他至今还记得沈鱼当时的表情,像是快死了一般,让他忍不住想关心一下。“好,我不提,那你为什么又住校了,顾墨洵把你赶出来了?”沈鱼其实也不太想提顾墨洵的事,但想了想,还是答了,道:“顾墨洵要结婚了,我住在那里总是不合适的。”“要结婚了啊?”张少政听到这句话似乎很愉快的样子,连声调也不自觉地抬高,“那不错啊,沈鱼,住校多好,以后在学校,我罩着你吧。”沈鱼不置可否,半晌,懵懵懂懂地点头,道:“哦。”结果张少政那天请假早退,请沈鱼、宋燕她们吃隔壁店里的甜品,说是贿赂一下沈鱼的舍友,让她们好好照顾沈鱼。那口气有点儿像女方家长或者男朋友的意思,让宋燕很不爽,拉长着脸狠点了店里最贵的甜品,最后还要打包一份。张少政半句话都没有,一一付了钱。沈鱼看着那掏出去的钱,看着都肉疼,心想,这些甜品她也能做,下次也可以开一家的。从店里出来,九月的天气,夜晚竟然有些凉风,张少政和沈鱼走在后面,前面陈紫薇在哼那首《流光风舞》,很老的歌了,没想到竟然唱得不错,清冷的曲调在这个夏夜的夜晚听来有种奇幻的感觉。张少政侧头来看沈鱼,沈鱼今天披着头发,与平时随意绾个髻活泼的样子不同,眉眼带着丝婉约的温柔,睫毛很长,风一吹,美得炫目。他不由得定定地看着,脚下踩到一个小小的坑也没发觉,人趔趄了一下,旁边沈鱼下意识地拉住他,叫道:“小心点儿啊。”他不以为意,被沈鱼拉住的手臂垂下来拉住沈鱼的手,冲她笑,道:“怎么就换过来了呢,应该是英雄救美才对。”前面的宋燕冷哼了一声,陈紫薇则嘿嘿地笑。沈鱼看看张少政,路灯光下,这个少年帅得有些不真实,高挺的鼻、流光溢彩的眼、扬起的嘴角。沈鱼忽然想,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他呢?分明是这么帅的一个人啊!就像顾墨洵找到门当户对的真命天女,自己跟眼前这样一个同龄的少年恋爱,才是正确的事吧?一想到顾墨洵,沈鱼抬起头看头顶的天空,忽然之间就很想顾墨洵和文子骋,尤其是顾墨洵。他在干什么?没有她做饭,他吃得惯吗?不对,他应该和真命天女在一起,应该在和真命天女吃烛光晚餐。心情,忽然间就不好了,前面的陈紫薇还在唱:“……静静看着流光飞舞,那风中一片片红叶,惹心中一片绵绵……”沈鱼不知不觉地挣开张少政的手,竟然有些想哭。好想顾墨洵啊!顾墨洵很久没有去夜店了,好像是自沈鱼住进来以后,他就没去过了。一年之后再来,完全陌生,隐隐的冲突感,但不变的是他随时都有美人关照,请他喝酒的,让他请喝酒的,一晚上遇到好几个。他突然觉得有些无趣。出夜店时他点了根烟,原来,他是抽烟的。他看着指间的烟,心里想,还是回去吧。小楼里静悄悄的,没有灯亮着,没有人在等他。他忽然又不想回去,绕到楼后面看虎牙。虎牙听到声音站起来,不是沈鱼的气味,它有点儿陌生,侧着头看顾墨洵,顾墨洵在它旁边的台阶上坐下,一人一狗相顾无言。沈鱼住得惯吗?有恶舍友欺负她吗?她现在,在干什么?一静下来他就会忍不住想,顾墨洵觉得自己像个孩子第一天上学的父亲,焦灼而难耐。圆圆曾问过他,如果沈鱼离开了,他要怎么习惯。不习惯,怎么会习惯?“要不要我去找她,跟她说没有什么该死的真命天女?要不要牵她回来,拴在我身边,不管她愿不愿意都不放她走了?”他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虎牙,人干脆躺在台阶上,虎牙被拴着,触碰不到他,只是响亮地叫了两声。“算了。”好久,顾墨洵轻轻地说了一句,比起强迫,他宁愿放任她,如果注定不是他的,他也绝不勉强。他就这样躺着,忘记自己有洁癖,忘记自己不喜欢有毛的动物,就这么看着头顶上的天空。但是,真的有点儿想她呢……他苦涩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