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发现自己身处烦恼之中她来到我身边为我指引方向顺其自然当我深陷黑暗的时间她站在我前面为我指点路途顺其自然所以我忧伤的你活在世界上将会有一个答案顺其自然即使他们即将分离他们仍将得到一个结果顺其自然阴云密布的天空依旧有光明顺其自然她照耀我指导明天顺其自然——贾宏声《昨天》1在访谈节目里看到素面朝天的徐静蕾说,你看我现在全身穿的东西加起来不到三百块,但是我去筹了三百万拍电影。她这样说,让我想起了那句熟悉的话。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我的名字里有七。当我知道电影就被称作第七艺术的东西的时候,我有万事暗藏机缘的感觉。另外,我知道第九艺术是漫画,至于第八艺术或者第四艺术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总有一种艺术叫做生活吧”,这是江树澪对我说的。自然,这已经是后话了。当我们年少得将电影与人生相混淆,将目标与梦想相混淆的时候,我们都说,梦想要拍一部电影。而这些年来,这个梦想倒映在青春里,随着年华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渐渐变得支离破碎。正如导演们都盛传一句话,电影永远没有离开你,只有你离开电影。2印象中第一次去电影院看的电影是罗可贝夫的《丑八怪》,在母亲单位上的礼堂里放映,我和她坐在一起看,中途我乏味地睡着了。自然,它对于一个还在追随《舒克与贝塔》的观众来说太晦涩了一些。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好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它原来是这样一部难得一见的电影。导演罗可贝夫是前苏联红色恐怖年代里勇敢真诚的人,他在拍完这部电影之后遭到谩骂,并险些入狱,理由是苏维埃不会有这么多冷酷自私的孩子。电影是关于孩子们的故事,关于人性的善恶在儿童身上的折射。那个可怜的和祖父一起生活的女孩子,因为善意的谎言而遭到所有同学的孤立。后来找到碟片重新看这部片子,结尾处女孩子带着清浅明亮的微笑与老祖父告别,母亲看到这个少女演员的表情,说,这孩子心里真难过。我为母亲一时的细腻感言而哭笑不得,心里再次确认,电影是可以让人舒展灵魂的东西,就如同拉斯冯提尔常说的,电影是鞋子里的一枚小石子儿。它能够迫使你在盲目的奔跑之中停下来,检查一下,脚下有什么问题——进行知晓,生命有着如此多种度过的方式,但你选择了最无聊的一种。重看这些片子的时候,我处十几岁的起点上。遇到江树澪。她的皮肤苍白似栀子花瓣,笑容素净如同雪地,独处总是喜欢在埋头做题的时候用手指不断地拨弄她浅棕色的柔软头发。我记得她很瘦,手臂上的血管像河流一样分布凸现,非常好看。骨节像男孩子一样。那时我们的初中校服是大陆少见的制服式样,衬衣领带外套,男生长裤女生短裙。江树澪从不穿裙子。她只着洁白衬衣与黑色长裤,眉目之中有逼人的英气,若打了领带再披上制服,那就真是英俊得让所有男生都惭愧了。树澪与我并不同班。初次见她,印象便极深刻。我未曾料到的是,她亦对我的名字早已熟知。我们都认得对方,但都以为对方不认得自己。在课间的走廊上四目相对却一言不发地错肩而过,感觉十分异样。转机出现在为元旦晚会排练节目的那段日子。我与她是年级里钢琴弹得最好的学生,被安排在一起完成一首四手联弹。我们在学校的音乐教室天天练习,老师站在一边监督指导。那段日子她放学便到我的教室门口来等我,帮我买面包和盒装牛奶。我与她练习一会儿,还要回自己班上的舞蹈组排练,她便在一边静静等我。记得演出前一天晚上,我们在排练结束后吃方便面充饥,我被别人撞到胳膊,油汤泼在了演出服上。班主任当场就怒火中烧,呵斥了我一顿。是江树澪站出来说,老师,我能帮她洗干净,明天一定不会影响演出的。那晚我们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告诉她说我可以让妈妈洗干净你不用操心,她却执意要我去厕所换掉裙子交给她来办。第二天早上我刚起床还没有脱睡衣的时候,妈妈就喊,外面有同学找你。我打开门的时候看见树澪捧着那条裙子站在我家门口傻兮兮地笑,特真诚的样子。那个场景至今想起来仍旧十分清晰。元旦晚会上,我们穿一样的制服上台完成四手联弹,下来之后紧接着是我们班的舞蹈,我慌忙换衣服,她在后台陪我折腾,像个助手。此后我们变得十分要好——每天课间她都总会来我们班门口晃一圈,把我叫出教室来说说话。下午放学的时候她就在教室门口看着我收拾书包,等我一起回家。彼时课间下楼做操她必喜欢牵着我的袖口。这个习惯保持过很久。3江树澪喜欢看电影。犹记得高一某天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会,树澪说:“我们校门口那家租赁店里有《黑暗中的舞者》!!走,别开班会了,看碟去!”我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和她上演一出戏,在班主任那里请假。我装作肚子痛,然后树澪说要送我回家。等班主任再想细问的时候,我就捂着肚子说,来事儿了,太疼。那个男班主任不便说什么,就很不情愿地放我们走了。我们抓起书包冲出去,跑进影碟租赁店铺里,缠着开店的姐姐放碟。我们躲在狭窄阴暗的隔间里看《黑暗中的舞者》,那的确是一部需要一手拿纸巾一手拿烂鸡蛋观看的电影。比约克最后将颈子套进绳套,然后凳子无声地倒下去,画面上只剩下一堵苍白的墙。电影仓皇结束。这是小人物的悲剧,比约克饰演的盲女子在工厂里一边做活一边幻想周围是一出舞台剧,画面上她陶醉在舞蹈中不知今夕何年的模样像锥子般直逼我的眼睛。我因此记住了拉斯·冯提尔,这个将电影作为鞋子里的石子儿的天才,他温情而天真的笑容背后是骨子里的残酷——以温吞滞重的表演和剧情来猛烈撞击灵魂的残酷。我对江树澪说,我这辈子非嫁他不可。江树澪在黑暗中没说话,那一刻我觉得她一定瞧不起我。看完电影,我们付了租碟的一块钱。开店的姐姐说,行了你们不用给了。我还没见过这么小就喜欢看这种电影的人。交个朋友吧——她向我们介绍她叫彦彬。接下来我们一起瞎侃了好长一阵,她兴致很好地和我们说起她最喜欢的歌手就是比约克,说起大学时代怎样在教授的眼皮子底下听比约克,怎样和她那个玩架子鼓的男朋友好上的,怎样在新年晚会上演唱老鹰乐队结果一塌糊涂脸面丢尽……那天我们聊得过久,没有注意到时间晚了,父母找来学校的时候,我们才刚刚从店子里溜出来,手里还拿着两张影碟。我们人赃并获地被抓回家,一路上母亲在我耳边咆哮,但我脑子里徘徊的是电影情节,她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见。后来江树澪和我更是经常到那个租赁影碟的店去晃,一来二往,和那个开店的姐姐熟悉起来。每次去的时候都会推荐我们新到的片子,刊物架上也有新到的电影杂志,那些是她私人买来收藏的杂志,通常从创刊号一直到最近一期都齐全。混熟了之后我们可以肆意翻看。有很多难得一见的电影,她都极力帮我们找到,然后让我们去她店里看。彦彬对我们很热情,但我总觉得她是个寂寞的人。树澪和她常常兴致高昂地插科打诨,而我在一边逡巡于高大的碟片架子之间,一张张看过去。出于回报,我们常常会去为彦彬义务劳动,搬运些碟片,擦碟架之类。周末我们也常常耗在那家店子里。总是对大人说是去打篮球,说去对方的家里玩,其实是溜进小店里没完没了地看电影。我们像两只兔子一样靠在一起,我看到难过之处总是不知不觉就握着江树澪的手,渐渐用力抓紧,惺惺相惜的味道。偶尔转过脸来,在变幻的荧光中看见她的侧面,黑暗中她纤细的脖颈延伸到锁骨,像一尊瓷器,细腻光洁,让人心生愉快。4暑假的时候我们突然间虚荣心一发不可收拾,决定一起去学爵士鼓。花园路是琴行的集中地,许多店面都一边卖乐器一边有人教。我们看中一家人气非常好的店铺走了进去,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问,想买什么?树澪说,想学打鼓。男孩看看我们,估计心里有一些讶异,但也没有多问,便说,我就可以教打鼓。他就是石头,看上去比我们大七八岁,但实际上和我们同龄。追溯起来,还竟然是我的小学同学,只是不在一个年级。他说,这个市里许多乐队的鼓手都是我徒弟,只是我现在是贝司手。每周两次课,树澪都特别积极。每次都提前去,还未走到那家店子就听见石头在打鼓,整条街都在震。在街道上的女生纷纷侧目,透过橱窗玻璃,他微微抬起头来自恋地笑。树澪会说,他真是没长大,这么爱现。从第一节课起,石头就对江树澪的节奏感和音乐悟性赞不绝口。他不像是会赞赏别人的人,我想确实是树澪太有天赋了,相形之下,我还是放弃比较好。上过几次课之后我就不想再去了。因为学得很慢,一段简单的节奏我也要学好多次才能上手。但当我在家吹冷气、嫌天气炎热不愿出门上课时,树澪总是毫不妥协地到我楼下来大喊我的名字,大中午的睡觉时间,我担心我再不理会的话整栋楼的人都要发飙,所以只好老老实实出门来。某部港产肥皂剧中有这样一句话,女孩常对所爱的男孩假装冷漠,男孩常对所不爱的女孩假装亲热。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树澪应该是喜欢石头了。说起石头,我觉得他很像《蓝色大门》里的张士豪,很有几分外表,只是头发更长。第一次课结束了的晚上,我和江树澪决定去看场电影,一人一罐可乐,在市中心的电影院里看莫文蔚的《office有鬼》。十分无聊。进行到大半的时候我说我想回去了,试图站起来,但是瞬间我感到晕眩,头部失重,马上要稳不住。我坐下来,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树澪问我,没事吧?我说头突然很晕。接着她就扶我起来。轻轻扶我到门外,我看了看表,十点钟。公交车应该都收班了。还不舒服?她问。嗯。我来背你。开玩笑啊你,别逗了。谁给你开玩笑啊。那天是江树澪一直背着我回去的。买了电影票,身上剩下的钱打车都不够。我趴在她背上,心里想江树澪是个男生我绝对要定她了。走了很长的路之后我固执地要她放我下来,我已经看到她额上细密的汗水,因为很累而大口呼吸。凌乱的短发似无从着落的羽毛。那个时刻我们互相对视。你在想什么?她问我。脸上有不置可否的笑容。不。我什么也没想,真没什么。5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对打鼓已经放弃了,树澪也不再勉强我,独自去上课。但除此之外,我跟江树澪还是腻在一起看碟,很多很多碟。开着冷气,桌上放着冰西瓜、饮料,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到处堆着碟片,我们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一张张挑选来看,塞进机器又取出来……这是许多个夏天的缩影。《昨天》是我们都很喜欢的一部,影片最后贾宏声平直地举起双臂,骑在自行车上,沿着日落的坡道向前、向前,沉进黄昏的结局里。画外音说,今年我三十岁了。真像一只寂寞的鸟。他躺在草坪上,仰望被立交桥分割成碎片的城市上空,字正腔圆地念着一首甲壳虫乐队的歌词。当我发现自己身处烦恼之中她来到我身边为我指引方向顺其自然当我深陷黑暗的时间她站在我前面为我指点路途顺其自然所以我忧伤的你活在世界上将会有一个答案顺其自然即使他们即将分离他们仍将得到一个结果顺其自然阴云密布的天空依旧有光明顺其自然她照耀我指导明天顺其自然6已有一段时间没去上爵士鼓的课,也没见到石头。出乎意料的是,开学之后,他常常在校门口出现,等着送江树澪回家。我们三个人说说笑笑地一路走,再也不会在租赁店停留。我想也许过去那段独属于我和树澪的日子应该告一段落了。我不愿再与他们两个走在一起。那日我们三个从校门口出来,路过租赁店,又碰到彦彬,她叫住我,问,不看碟吗?怎么很久没来了?我们一时说不上来话。我回头对石头说,陪她回去吧,我在这儿玩玩儿。不等回答,我就闪进店子里去了,再也不想回头看她。我和彦彬边吃盒饭边看《情书》。已经看过几遍的片子了。彼时仍旧停留在恋色阶段,看到柏原崇英俊得一塌糊涂地在图书馆窗前装忧郁的样子,心下动容。两个穿水手服的孩子在车棚里借微光找卷子,在山间的马路上骑着单车兜风,男孩用报纸折成帽子,盖在女孩头上,女孩什么也看不到了,大声叫起来——世界上的青春原来都是大同小异的。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住谁,但树澪不在身边了。彦彬见我有些低落,并不问我为什么,只找茬与我打闹起来,逗我笑。见我高兴起来,她又像展示收藏品一样,骄傲地将她收集到的那些难得一见的电影拿给我看。我问她,你没有尝试过考电影学院做电影那行么?她说,看电影和拍电影是两码事。我那个时候太小。也不懂得该把电影当电影,把人生当人生。说完她扭过头去整理手边的碟片,电影的配乐和对白恰好给我们衬了一个寂寞的背景。我顿然觉得,果不其然。我们在电影里看着别人替我们过着梦里的人生,看着他们替我们爱,替我们死,动容之时流下眼泪——擦干之后,那不过是灰飞烟灭的幻象,生活仍然一无所有。我想到此,正好听到音响里放出的一部实验电影的对白,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的灵魂朝不保夕,不知道下一秒会有什么样的劫难。所以,我想独自承担,请你离开。7树澪一时间从我生活里淡出,不知道去了哪里。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去她教室看看她在不在,但我只晃一眼,便悻悻地走开。有时候看到她,有时候看不到她。周日的时候我去石头的乐器店找她,见到他们正在练一首曲子,树澪打鼓,石头贝司,弹的是《光辉岁月》,只有一小段前奏,二十多个小节完了之后,两人停下来谈笑风生地说着什么,看上去很快乐。树澪已经是一个像模像样的鼓手了。我隔着橱窗看着她,觉得她离我越来越远。我就这么淡淡地看了看她,然后决意转身走开。剩下很长一段时间,我放学一个人沿着有旧式路灯的小街碎碎地走,贴着墙。捡一根树枝,边走边在墙的砖缝间刮下长长一道痕迹,与行走平行。像一只寂寞的蜗牛那样留下一条白色轨迹。风吹着砖缝间的灰尘,细细抖落。常常略有神经质地一边走一边细细念叨喜欢的电影台词。抬起头来看见星光,心底就微微地快乐起来。我知道我走过这条路之后,石头还会陪树澪这样走来。他或许会特别体贴地给树澪披上外套。把树澪的手装进他宽大的手掌心。告诉她他又学会了怎样一套节奏,又淘了谁的打口CD。江树澪会微笑着听着这个明朗的男孩子侃侃而谈。8树澪过生日的时候,又来找我,带我和彦彬去他们排练的地方玩。我在桌子上发现一本黑色封皮的五线谱本子,里面有潦草的速记手谱,还有些许零乱的诗和句子。一首波兰诗人切·米沃什的诗,我很喜欢,目光停留在上面。多么快乐的一天雾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面尘世中没有什么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妒嫉无论我遭受了什么不幸我早已忘记想到我曾是同样的人我并不窘迫我的身体里没有疼痛直起腰我看见蓝色的海和白色的帆那天我们在石头那里待到很晚,走之前喝了他为我们泡的柠檬甜茶。听伊凡塞斯,听Lube,几首歌翻来覆去,循环,循环,再循环。我的手里握着树澪给我的杯子,红茶中放上用蜂蜜腌制的柠檬片,有酽酽的清凉的色泽以及温暖的味道。彦彬坐在我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心猿意马地称应着,想到这房间里石头正牵着江树澪的手,落寞起来。听见一个声线开阔而悲伤的女声在唱:Playground school bell rings againRain clouds come to play againHas no one told you she’s not breathing?Hello,I am your mind giving you someone to talk to HelloIf I smile and don’t believeSoon I know I’ll wake from this dreamDon’t try to fix me, I’m not brokenHello I am the lie living for you so you can hideDon’t cry我知道我该过干净而严肃的生活,该将洋溢的感情隐藏在理性背后。但当我听到一些悲伤的声音,面对着电影结束之后升起的黑色字幕,并且独自在这条路上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我感到生命处于渐否定之下,并以妥协的僵硬姿态在宿命的阴影里渐渐失血。剩下苍白的空洞容颜。在过去那些伤春悲秋之中,我写不下归期。9高二开始的时候,石头他们乐队排练的地方搬到我家附近。有些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家做作业也隐隐听得到他的鼓声,我总是忍不住下楼,跑到他练鼓的地方去,坐在一边听他打很久的鼓,休息的时候叫他给我泡柠檬茶。有次我去的时候送给他一只漂亮的陶扣,用一根黑色的鱼线穿着。我觉得他一定不喜欢,因为他只是说谢谢,将它挂在鼓的架子上不再理会,然后又开始打鼓。他又炫耀那些刁钻的加花以及十八分音符的节奏速度。累了就坐在地上挑CD来听,索然无味的样子。我想建议他看些电影。可是我不敢说,因为我怕他又不喜欢。那段时间江树澪彻底消失,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一晚我忽然很想她,我希望她能再牵着我的手,说,走,我们逃课看电影去。但我知道这不再可能了。我想念她,一个人逃了晚自习去彦彬那里找《春光乍泄》来看。阿荣:“梁耀辉,不如我们重新来过。”我给阿荣写了一封信,不知怎么就写了很多很多事情。包括他曾经想知道但又不敢问的事情。只记得在信里的最后一句,我说:“多希望你其实一直将我当个朋友一般,但是又希望你能再对我说一次让我们从头来过……”有些事情真的是不断循环的。没多久阿荣给我打电话,问我要护照。其实我想过把护照给他。但是我害怕再次见面。我承认他的话对我很有杀伤力,我不想再继续下去……虽然走了很多冤枉路,但终于到了苏瓦伊瀑布。站在瀑布的下面,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一直以为站在瀑布下面的应该是两个人……我总觉得,此刻面对电影画面的,也应该是两个人。10立夏。楼下院子里那株挺拔的广玉兰,盛开硕大的花朵,大片的瓢状的花瓣裹在一起,细腻洁白似一只精美的瓷器。这是一种桀骜的植物,往往只将花朵盛开在枝尖。但清晨的时候在草地上偶尔发现一片掉落的花瓣,瓢凹里面盛满清香的露水,像湖泊。黄昏的时候在楼上观望它,却可以发现枝尖上的那一朵花被烈日晒出锈红色。这样的情景总是让我联想起自己的生活。一如我喜欢的一个叫郭珊的作者所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太年轻了,懂得书,懂得音乐,懂得电影,但是偏偏不懂得生活。这是个危险的征兆。令我想起龙山黑陶,硬如瓷,薄如纸,黑如漆,亮如镜,美得太单纯,太洗练,因不实用而不能流传。”大概将这株玉兰树拍进电影里,会是个绝妙的隐喻蒙太奇。是个适合规律生活的季节。每天清晨起床,在楼顶上浇花,上午做一些习题,睡过午觉之后看看书,下午日落时分去游一千米自由式,回家冲个澡之后便去找彦彬,夜市开张的时候我们逛遍大街小巷去寻找想要的电影,在夜市一角总会出其不意地发现一些特别难找的碟,比如《破浪》、《战地挽歌》。有次那个小贩将法斯宾德的五部电影要价二百块,因为盗版包装太周正,小贩一口咬定是正版,价钱怎么侃也侃不下来,于是一咬牙,和彦彬一起买了它。拿回去放的时候发现是德语对白而且连英文字幕都没有,更别谈中文的了。非常沮丧。彼时淘碟的激情不亚于那些听大摞大摞摇滚CD的孩子。彦彬曾经很担心这些上好的电影会有人租了之后不还,但是结果是出乎意料的,这些碟被置于最高一层格子上,布满灰尘。没有人来看一眼。后来彦彬干脆就将它们收起来,放进自己的木箱子里。从此再也没有展放出来。那年秋天来得很早,高二的暑假不过二十七天。高三开学之前的有个晚上,江树澪打电话给我,她一直闷在那边哭。后来才断断续续地说,石头被人打了。他大学也没有考上,他不要我了。我在电话这边听着她的声音,恍恍惚惚不相信这是一年前那个率性地穿白色制服衬衫、套黑色的直筒裤与靴子的女孩子。她的短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就长长,束起好看的马尾。那个背我回家的孩子,在黑暗小阁楼里和我一起看电影的孩子。有着洁白的肤色与伶俐的眼神的孩子。那个安静地在楼顶上吹风、姿态挺拔似颀长的矢车菊的孩子。也许是因为这个夏天过去,我们就都十八岁了。开学的时候我见到她,我们一起进了教室坐下来,她给我一个盒子,说是分手的时候石头给她让她交给我的。我打开,里面是我送他的那只陶扣,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只盛着柠檬红茶的杯子,带着酽酽色泽,放在阳台的围栏上,背景满是城市的暮色。我曾经问江树澪,石头给你留下的是什么。一部难得一见的电影?一段他自己编的鼓点节奏?她摇摇头没有回答。石头很快就淡出了我的生活,但我知道江树澪一定很想念他。他是个迷人的男孩子。江树澪说高考完了之后他就突然放纵无比,不再练琴,而跟着一些乐队的人鬼混,最后被人打伤。住了三个月的院。出院以后他来找江树澪,说分手吧。然后就再也没了音讯,消失了一样。但是有件事情我直到毕业也没有告诉江树澪,那就是我在我生日的时候收到了一件从俄罗斯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他的那个黑色皮制封面的五线谱本。里面写的不是歌,而是抄写的诗句,还有很多K.巴马斯托夫斯基的美文。我一页页翻着,像抚摸成长的感觉。他是去了俄罗斯吗?此刻在成为一名圣彼得堡地铁通道里的流浪歌手,一个在风中唱歌的少年。做着与过去一样的梦。抑或他早已不在了。这些我无力去想,当我们坐在高三的教室里日复一日地做题的时候。生活回归刻板而局促的状态。我总是告诉自己,只有一年,没有什么不可忍耐。晚自习很晚才下,回家的路上路过彦彬的店子,偶尔进去喝一杯热饮,看看杂志上新拍的电影讯息,几分钟就走。再也不敢花一个周末待在这里看碟。每次走出门,看见那些被众人的手擦得光亮的言情片、武打片,再想起箱子里沉闷的欧洲货,会忽然觉得,就像曲和所说:“其实生命也就那么短,不是以这种方式度过,就是以那种方式度过。那么F4和Kurt真的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吗。一切喜好皆是表现阶级的惺惺作态。只是过去不太懂,非要别人对你说,你才知道好恶。”寒假补课的最后几天已经临近春节。路过彦彬的店子的时候发现挂出了“清仓卖碟,五元一盘”的招牌。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决定不开店了,想离开这里去北京找份正式的职业。这样混下去,自己要毁了的。我们都沉默下来。良久,她从里屋拖出两个箱子来,打开,全是我们喜欢的电影。最上面的那盘是伊朗电影《天堂的颜色》。电影里的两个盲孩子,每天在野外采集鲜花,装进篮子里带回家,榨成鲜艳的染料,然后奶奶织好精美的挂毯,用染料上色,拿到集市上卖,被旅游者带到很远的地方去。送给你吧。我也不想留了。真的,我到现在还不懂该把电影当电影,把人生当人生。彦彬说。小店里灯光昏黄,在逼仄的碟架围成的窄过道中,我看见她的脸。总觉得彦彬是个寂寞而又善良的人,像我们一样混淆了电影与人生,因此付出代价。我忍不住很想哭。但是却走上前和她拥抱,我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记得坚持给杂志写影评,好好过。我走出门。裹紧羽绒服。黑暗中只是冬雨过后无尽的寒,我抱着两个沉沉的箱子回家,越走越难过,越走越难过。在院子里那株在冬季掉光了叶子的玉兰树下,我终于觉得累得走不动了。蹲下来,抱着心爱的电影,好像从此就不愿意再站起来。寒假只有一个星期。开学之后,我觉得日子越来越静,越来越静。两个星期之后,彦彬的店子就关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卖小吃的门铺。生意很好,我尽力每次路过的时候都不去看它。彦彬似乎从这个城市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现在才想起,我连她电话都没有——即使有了,我也许也不会打。很多时候感觉像绕了一个庞大的圆圈,人又回到了原点。石头走了,彦彬走了。每个晚自习放学后,还是只剩下我和树澪两个人一起回家。那种感觉,像是自己已经奔跑了很久,在马上可以虎口脱险的地方,却突然失去了逃生的欲望。于是,“我们不缺少任何光荣,但光荣的人中却缺少我们”。11五月的时候天气晴朗得让人愉快。三诊考完那天,看见通知栏里写着:除初三、高三年级之外,其余各年级学生下午3:30到阶梯教室观看教育电影《长大成人》。我路过这块通知板的时候,停下了脚步。那是路学长在九十年代拍的一部电影,找了很久没找到。我叫江树澪一起去看,但是她犹豫了一下说,电影有很多机会看,高考就一次。我看着她,也说不出话来。于是自己一个人翘了课,溜进阶梯教室,坐在角落里偷看。电影写世纪末京城里的一群年轻人,风格晦涩而滞重。内容亦如此。中途有老师咒骂学校怎么选这样的电影。我听了轻轻笑,在中途走出了阶梯教室。这是我中学时代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六月,毕业的季节。我们全部都长大成人。是什么时候,在电影的结局里放肆地落泪的激情年代就倏忽而过了。在最后的,还能被称作“孩子”的夏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江树澪一起重新翻开箱子,一张张把彦彬的碟看完。日日夜夜。我觉得一时间生活当中什么都找不到了。我们都说,只有这一年,没有什么不可忍耐。但是真正离开了这一年之后,我们需要忍耐的东西变得更多。又看朱赛普的三部曲之一《天堂电影院》。老人对孩子说——……这不是电影对白,这是我的心里话。人生,不像电影。人生……辛苦多了。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在这个孩子长大成人,成为一名大导演之后,收到老人留给他的遗物,一卷电影胶片。在观片室里,他流着眼泪看着那些从各种各样的电影里剪辑下来的吻的镜头。这个老人把全世界的吻都送给了这个孩子。伴着这部电影的尾声,江树澪轻声告诉我,她之所以在最后的日子里妥协,是因为她曾经向北影报名过,也去考试过,但最终失败了。她说,我是要面子的人,连对你我也只说是请病假。我抬头看她,不置一词,只轻轻摸了她的脸。离开之前,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石头的笔记本送给江树澪。并且告诉她,原谅我因为我喜欢,一直留着没有给你。江树澪笑着说,你这句话的宾语是什么?是石头还是这个本子?还是两者?然后她笑着说,谢谢。我看着她笑,好像可以回到从前。12看电影的人被自己看了,像一场悠长等待的结果是时间未曾流逝。而成长的结果是忘记了提问的回答。然后是回忆比幻想还不真实,电影比爱情更忠于我们。生活是无法被记录的,但可以被歌唱,我们要歌唱了。——《那时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