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天,当新汴河河滩里的土地变得暄软了的时候,我从河堤上下来,走在河滩里。雁正落在远处的麦地里叫唤着。阳光照着发青的刺槐林。老远的地方有一辆架子车从堤外翻了过来,一个扎红围巾的女孩子拉着车,一个大男人跟在车后头走。他的头脸前冒出一阵阵青烟,他一定是吸的烟袋,烟袋一定是一直叼在嘴上的。远远地望去,河床上有很小的一只渡船,渡船上有一个很小的撑着船的人,正把船撑过来。因为离得远了些,水声半点都没有——听不见。西边不太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吆着一头黄牛,耕河滩里的地。新鲜的土气随着风飘过来,是一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我不想马上就回到村子里去。我在阳光充足的发青的地头坐下来,点着一根烟吸。太阳晒得我身上暖暖的。我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着远处的一切。风把很远很远的地方的气味都运送了过来。又一点一点地运送过去。还有打号子的声音,曲里拐弯的,半听见半听不见的。草芽拱地的气味都能闻见。二这时我就想起了秀梅。秀梅叫杨秀梅,是速州城里的杨秀梅。我和杨秀梅是高中同学。那时已经是高二了,那是中学生活的最后一年。杨秀梅本来不是我们学校的,她是高二的第一学期从外校转来的。她刚一转来,我们班的刘新民就在男同学里说她是学校的校花。后来我们就都这么认为了。她用红皮筋扎着短短的小辫。我们当时称这种小辫子叫“刷帚把”,就是刷锅刷碗用的那种东西。她个子不太高,最多最多一米五六、一米五七的样子。当然她年龄也不大,在我们班算小的。她刚转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立刻就被她吸引了。有一次我找她登记一张团员的申请表,那时她还不是团员,但我非常想让她入团。我那时候还是班里最小的团干部:团小组的副组长。我把她填的表带回了家,在床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夜,把她表上的每一个字都背熟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她只有十六岁。那一年我是十八岁。我们班的大部分同学也都是十八岁。那张表填过之后也差不多就不了了之了,因为那本来就不是组织的决定。虽然我一厢情愿地做了一些工作,但团支部没能通过。另外填过表之后,我的副组长也突然被改选掉了,原因是我太散漫。我不知道这件事对杨秀梅的事有没有什么大影响。总之,我成了一个普通团员。可能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更加散漫了。实际上我本来就不是正儿八经当团干部的料。三我也确实太散漫了。我经常逃学。当然逃学并不是什么太大的过错,除少数同学外,大部分同学都逃过学。我们经常几个人一起步行到附近的农村去钓黄鳝。那都是天热的时候。再不就一起到沱河游泳去,一游就是半天,到中午了或天快黑了才背着书包回家,家里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只是发现我们一天比一天变黑了、变结实了。要是家里大人问起来,我们就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们每天都在学校跑一万米,大人就再也不怀疑了。晚上我的精神也好。那时我是自己一间屋的,其实就是个很小很小的半间。我把门一关,把课本往桌上一摊,就开始看小说或其他文学作品。那一两年里我实实在在地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书。假如这时候家里人——一般都是俺妈——在门外敲门,问我在干什么,我立刻就说我在写作业,这样就应付过去了。要是她坚持要进来,我马上就把小说书掖到被窝底下去,然后打开门。俺妈在房间里扫视一眼就走了,我从没被她发现过。有一段时间,俺妈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她不准我写作业时把门关上,她的理由是:天气都比较热了,还关什么门!我就只好不关。但在那段时间里,我总是早早就说“困了”。既然“困了”,我就得睡觉了,睡觉是我最应该得到的权利吧。俺妈只好同意我睡觉。于是我就关了门睡觉。我上了床,却并不睡,我打着手电筒在被单里看书。有时我能一直看到下半夜,家里的其他人一点都不知道。但是这样一来,上课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都只好用来睡觉了。其实我也不是全睡。我用书挡住脸,睡一会醒一会,醒来的时候就坐得笔直地看着老师。这样轮换两三次,一堂课也就过去了。就这样,我的功课在班里也还说得过去。这很叫我有点自信。四我刚才说的是我们班的女同学杨秀梅。杨秀梅虽然个子不太高(她还在长个子的时候),但她长得非常漂亮。她的脸就是书上经常描写的那种椭圆形,像春天树上的一颗青杏。她的两只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她要是看人的时候,那种滋味根本说不出来——我觉着我是说不出来,不知别人怎么样。她的皮肤非常细白,一点点疤痕都没有,一点点小毛病都挑不出来。她的身段也非常好:她不胖不瘦的,平常看起来她很苗条,可夏天穿裙子时她又显得很丰满,腰是腰,腿是腿的。我刚才说了她的年龄,她的年龄在我们班算是小的,但她却又显得有点成熟,我不是说别的,我是说她给人一种成熟的印象,她不是那种扭扭捏捏、小里叭气的女同学。我记得有一次我们班为了参加一个歌咏大会排练大合唱,我们男同学站在后排,女同学站在前排,杨秀梅正好站在我前面,我低头时正好能看见她的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排练时有一段高音,非常高,男同学都唱不上去,全靠女同学往上顶了。其实女同学也大部分唱不上去。唱的时候,全班同学差不多都不行了,这时,女同学里有一个非常高的高音,一直把这一段全顶了过去,叫人激动不已。当然她就是杨秀梅。那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排练过后我们还议论了很长一阵子,我觉着我永远都不会忘掉的。总之,我是被杨秀梅迷住了,而且是在她刚一转到我们班时就被她迷住的。五填过那张表以后,有一天中午,我到杨秀梅家去找她,告诉她一个消息。不是什么好消息,是告诉她支部没通过(我想可能是她来得比较晚,大家还不太了解她的缘故。另外,我还百思不解,就是像杨秀梅这样漂亮的姑娘,就冲着她的漂亮,谁还会不同意她,还需要什么了解不了解的!)。其实,我觉着我可能是借这个借口去找她的。当时我还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位,在球场巷那附近。那是夏天,差不多就是盛夏了,六月份,天正是热的时候。大晌午的,我顶着烈日,跑到了球场巷,并且盲目地询问起来。当时一般的家庭都吃过饭了,有些可能已经上床午睡了。我沿街一个院一个院地问过去,一点都不知道疲倦。当然我是问的杨秀梅父亲的名字,问杨秀梅的名字一定不会有人知道的。最后我问到了一个大院。大院里前是平房,后是楼房,两层的楼房。我问到平房里的时候,平房里的人告诉我,“就住在楼上”,说着他就出来了,并且用手指给我看,说就在二楼的第三个门里。从平房那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楼房的二楼。我抬头一看,二楼第三家的那个门关着,门上贴着一副红对联,对联上写着: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我连忙说:“谢谢你。”但是那个人热情得有点过火了,他还是一个劲地大声嚷嚷道:“杨公再,就是这家,就是这家。”其实我这时特别特别怕别人嚷嚷,再说我找杨秀梅也不算有什么十分靠得住的理由……我赶忙离开了那个人,走上了二楼。这时我的心突突直蹦。我努力控制住自己。我走到二楼的第三个门前,用手敲了敲门。我说:“杨秀梅在家吗?”门很快就开了。来开门的是个戴眼镜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可能是杨秀梅的父亲。他的眼镜框是象牙色的,他的面孔也又白又细。他穿着一条带条纹的棉睡裤。不知怎么的,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有点敬畏他。我觉得他非常像知识分子。他一开门,我立刻就看清了里面的全部。原来杨秀梅家只有一间屋子,屋子里家具不多,但非常干净,屋子的中间摆了一张床,这种摆床的方法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还有淡白色带条纹的棉睡裤,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我觉得非常新奇。床比较宽,床上半靠着一个女的,手里正捧着一本书在看,不过当门打开的时候,她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看我。我记得我当时脸上滚热,我差不多都说不出话来了。我的气好短。我当时紧张得说话差不多都结巴了。我气虚地说:“杨秀梅在不在家?”杨秀梅的爸爸看着我说:“你是她同学吧?”我说:“是的。”这时我就好点了。杨秀梅的爸说:“杨秀梅不住在这儿呀。”我吃了一惊,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呢,一家人怎么会不住在一起呢。我说:“俺是来告诉她一件事的。”其实杨秀梅的爸爸也没问我找杨秀梅干什么的,我自己先就招了。他说:“你进来坐一会吧。”我当时好像很固执。我说:“杨秀梅在哪里?”他说:“她吃过饭走了。”我说:“上哪去了?”这时他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他说:“噢,杨秀梅回旅社去了。”我说:“她住在哪个旅社?”杨秀梅的爸说:“就住在东方红旅社,109号房间。”后来我才知道,杨秀梅家房子不够住,杨秀梅爸爸的单位给他们家在旅社里租了一间房子。杨秀梅就一个人住在那里。六东方红旅社离他们家并不远,只有三四百米。我当时下了楼就直接去了。东方红旅社都是平房。旅社一进门的地方有个值班室,值班室里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女服务员,一个正侧着头在看报纸,另一个正透过服务台的大窗口和旅社大门呆看着热辣辣的街面。那时候旅社都管得特别严。而且中午这时候又正是午休睡觉的时候。我一走进去,那个呆看大街的服务员就打量着我问:“你找谁?”我立刻老老实实地站住了,并且凑到值班室的大窗口跟前说:“俺到109找同学。”那个人扬扬下巴就放我进去了。临走她又追了我一句:“一直往后走。”我赶忙点头答应。我一直往后走。其实很好找。数着门牌号码走就行了。109房间在后面一个好窄的小巷子里。这时整个旅社以及整个城市都在午睡,死气沉沉的。109房的门也关着。我知道杨秀梅肯定在睡觉。但我一点也没想到别的。我一点也没想到替别人想想。我走上去就敲起门来。敲了几声之后,里头杨秀梅好像醒了,她说:“谁呀?”她的声音很平常,可能她完全没料到是一个她绝对想不到的人来了。我半低着头,离门有一尺远。这时我特别怕有人出来看见我。幸好旅社里一个人都没有,更没有说话、走动或别的什么响动。我站在门外面说:“是俺。”话一出口,我立刻又觉得我的这个回答可能会让杨秀梅反感,好像我跟她很随便一样,她也许会误解的。我连忙又补充了一句:“俺是陈军。俺想跟你说一下入团的事。”房间里一下子静了。可以想象杨秀梅当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假如在屋子里的是我,我也会惊得不成样子的。再说,那时候男女同学之间根本不会有那种事的,男同学不敢单独去找女同学,怕被女同学骂“不要脸”,女同学更不敢单独和男同学在一起,那连想都不敢想。其实当时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想如果杨秀梅不给我开门,那我就难看了,那我就得马上走掉,以后再也不来了。我低着头大气不敢吭地在门外站着。可是杨秀梅很快就来开门了。109房间的门是双扇门,也就是从中间开的那种门。杨秀梅开门是一下子把门打开的。她站在门里,上身穿一件的确良短袖衫,下身穿一条的确良花裙子。看样子她正在午睡,她的脸上还有淡淡的几道篾席印子。我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你在睡觉吧?”杨秀梅也笑了一下说:“不要紧的,进来吧。”我一点都没想到女同学会这么大方。我进了屋。屋里有一张桌子,有一个小方凳,桌子上方的墙上钉着一面小镜子,紧靠着桌子有一张床,另外还有一个盆架,盆架边有一个红壳的暖水瓶,一个木盆,别的差不多就没什么了。我在桌边坐下来。杨秀梅马上就倒了一杯开水给我,然后她在我的身后很快洗好脸,并且在靠桌子的床沿边坐下来了。她坐的地方离我很近。当然,她除了坐在床上以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但在我的想法里,她至少应该坐在床的中间,而不是坐在靠近桌子离我这么近的地方。不过我非常喜欢她坐的位置,因为这样我就有了一种非常特别、非常强烈的感觉。我说:“团支部开会了,他们有几个人闹派性,没通过。”杨秀梅很坦然,她平静地说:“俺继续努力就是了。”我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只敢低着头坐着,根本不敢抬头,更不敢看杨秀梅的脸。她的房间里是黑土地,就是没有水泥也没有别的东西的泥地,十分凉快。杨秀梅也低着头,但她不时借甩头发的机会,抬头看看我——我是感觉到她经常看着我的。有时我的眼光一斜,正好能看见她的两条光光的腿。她的腿又光又白。但她立刻就感觉到了,她马上就会象征性地使劲往下拉拉裙子,或者往一起并并腿。我们说了很多班级里的事,一直说到该上学了,我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