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陷阱

著名作家范小青的全新中篇小说集,收录了《遍地痕迹》《贵五的旅途》《A面和B面》《城市陷阱》《不要问我在哪里》等五篇小说。范小青擅长以高低起伏、跌宕紧凑的方式结构情节,小说波澜有致、意趣横生,破碎的时间、破碎的场景,如蒙太奇一般营造出极具画面感的紧迫氛围。小说以悬疑为外衣,意在“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揭露出在看似平常的日常生活中现实的荒诞,从普通人、小人物中打捞隐秘的人性波动,从而直指人的主体性问题。

遍地痕迹
在危重病房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因为头部重创,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全部丢失了,他唯一记得的一个场景,一个印象,就是他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回头看时,父亲站在家门口朝他挥手。
天色已渐渐地暗下来。
时间虽然不算太晚,但是山区的天,黑得早。
其他所有的一切,全部断片了。
幸好有另一个当事人,刘英。
根据刘英的叙述,和赶来医院的张强父亲的补充,才完整地还原了事情的经过。
在县城工作的张强接到父亲的电话,说隔壁李叔有事找他商量,电话里三句两句说不清,他最近如果能够抽空,最好回去一趟。
张强知道是什么事。李叔的女儿娟子今年高考,娟子的成绩是不用担心的,在县中一直名列前茅,关键是娟子在填志愿的问题上不听大家的意见,她自作主张,想学考古,如果真的学了考古专业,那娟子今后人生的方向,离家乡,离亲人,离张强,就会很远很远了。
这让一辈子生活在山村的父母和村里人都觉得不可理解,不可接受。
李叔想让张强劝劝她。娟子从小个性强,向来自作主张,要说谁说话她能听进去一点,也就是张强了。
张强和娟子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亲如兄妹,娟子从会说话以来,就一直喊他哥。
张强是村子走出去的为数不多的大学生,读的是警官学校,毕业后回到县公安局,在刑警大队工作,他是村里的骄傲,是父母的骄傲,更是娟子的骄傲和榜样。
其实在这之前,张强和娟子已经通过电话,一向听张强话的娟子,这回却怎么也听不进劝,坚持要学考古。
这让张强感觉有点奇怪,隐隐约约觉得这里边是有原因的,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张强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那两天他正在参与一件大案的侦破工作,到了关键的时刻,一时走不了,耽误了两天,等到案子一告破,张强立刻请了假赶回村子去。
可惜他已经迟了。
这天一大早,娟子已经走了。这是填高考志愿的日子,老师把参加高考的同学集中到学校,指导大家填志愿。
张强到家,李叔也在,张强听说娟子已经去填志愿了,有些着急,李叔却告诉他,不用担心了,娟子已经听了劝,不打算报考古专业了,更何况,娟子高考发挥得好,分数超出了大家的预期,填报一流大学的任何专业都是绰绰有余的。
这事情也就尘埃落定了,不过张强还是关心地问了一下,老师到底建议娟子填哪几所学校和专业。李叔有点难为情,他也说不太清。
张强笑着说,李叔,你只负责高兴就行。
李叔的确高兴,女儿辛苦这么多年,总算要熬出头了。不说其他,单说娟子在县中上学的这三年,李叔一家人不知道担了多少心。
县城虽然不算太远,但是路不好走,前些年山区修了盘山公路,通了汽车,如果走盘山公路绕行,那就必须搭乘汽车,否则一两个小时也走不到家。
娟子刚上高一的时候,还没有什么自信,虽然功课不错,但是她的山里口音和穿着打扮,受到一些女同学的嘲笑,比较孤立,所以那时候娟子老想着回家,可是回家太不方便,家里经济条件也差,也没有多少钱让她可以经常乘坐长途车。
有一天半夜,家里人听到有人敲门,爬起来一看,娟子居然回来了,赫然就站在门口,问她是怎么回来的,她笑呵呵地说是搭了一辆从县城过来的货车,就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回来的。
这可把家里人吓坏了,好在娟子是遇上了好人,褔大命大,没有出事,还十分顺利。
但是家里人越想越后怕,娟子实在太让人操心。那时候张强已经是警官学院大三的学生了,他还记得,李叔专门给他写了信,求他劝劝娟子,不要再冒险,吓死人了。
他已经有手机了,但是娟子还没有,他就给娟子所在的县中打电话,值班的老师把娟子叫来后,娟子一听,顿时笑了起来,说,哥啊,你胆子也太小了,你考的是警校吗,你今后出来是要做警察吗?
张强说,娟子,这不是胆子大小的事情,这是防范意识,没有防范意识,迟早要出事的。
娟子继续笑道,哥,你这是咒我要出事吧。
张强急了,说,娟子,我怎么会咒你呢,可是你的防范意识太——就算你自己不怕,可是你想想你家里人,你爸你妈,一直在为你担惊受怕——
好了好了,哥,我答应你,娟子爽快地说,至少,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搭陌生人的车回家。
虽然娟子嘴上答应,可张强了解娟子的性格,大大咧咧的,所以尽管娟子承诺了,但是张强心里,一直是隐隐不安的。
好在后来娟子渐渐适应了县中的生活,也融入了那个大集体,回家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她把精力和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
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随便搭陌生人车的事情。
其实,从县城返回,另外还有一条近道,村里人如果急着要到县城,有时候也会走这条道的,那全是山路,但是只要有力气,会爬山,翻过几个山头,就到县城了。
当然,村子里的人,有的是力气,也很会爬山,他们从小就爬山。他们爬山,和平原地区的人走平路差不多。
只是山道比较偏僻,而且自从有了盘山公路,翻山的人也渐渐地少了,村里有些比较富裕的人家买了摩托车,甚至汽车,同村人要搭个车,那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那条曾经连接山村和县城的山道,已经渐渐离他们远去了。
李叔告诉张强,今天娟子填了志愿,她就会返回,只是李叔并不知道她是坐车从盘山公路回来,还是会心急地翻山回来。
娟子从小胆子大,性子又急,如果搭不到车,她很可能就翻山回家了。
李叔已经给娟子发了短信,让她不要翻山回来,今天如果搭不到车,可以明天回来的。
娟子没有回信,也许她正和老师一起研究着怎样上到最理想的大学呢。
张强听了李叔的话,有些担心,张强说,李叔,要不你再发个信,让娟子还是别走山道吧,山道不安全。
李叔倒不太担心,李叔说,没事的,娟子胆子大,这几年她回家,多半是走山道的,她才不怕,呵呵,像个男孩子。
张强说,说心里话,我是一直担心她的。
李叔停顿了一下,又说,嘿嘿,没事的,反正今天最后一次了,考上大学就好了,就不用翻山回家了。
张强的父亲也对李叔说,恭喜你们啊,书包翻身了。
李叔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张强和父母亲聊了一会天,因为第二天一早就有重要任务,张强来不及等母亲做晚饭了,扒了几口中午的剩饭,就出发返回县城。
他推着自行车出门时,回头看,父亲正站在门口朝他挥手——这是张强这一趟回家,留下的唯一的一点记忆。其他的关于他回家的所有内容,都是父亲叙述出来的,张强已经没有一丁点印象了。
不过,他当然是相信父亲的。
另外的一部分,是刘英叙述的。
刘英和娟子是同学,这一天她们一起到县中填报高考入学志愿,傍晚时分,她们一起走出校门,虽然正是夕阳西下,但是两个女孩子看到的却是未来的灿烂的阳光。
乡间的末班车已经开走了,现在,她们要么走回家去,或许在路上能搭到车,要么在县城再住一个晚上。
她们决定回家。
今天和往日不同,今天也许就是她们人生的一个崭新的开始,她们更愿意和亲人分享这个日子。
两个女孩子在县城的西北方向分头而去。
其实她们本来应该是同路的,从县城出发,如果走盘山公路,先经过刘英的村子,再往前不到十公里,就是娟子家所在的村子小藤村。
只是事情十分明显,娟子不想走盘山公路,万一搭不到顺风车,得花费数倍的时间,她更愿意“噔噔噔”地一口气翻过几个山头,就到家了。
刘英不如娟子胆大,她更愿意到盘山公路去碰碰运气。
刘英果然运气不错,刚走出县城上公路,就搭到了一辆车。一切的事情,就是从这辆车开始的。
上车的时候,刘英并不知道这是一辆黑车,她还十分奇怪,她走在路上,听到身后有车过来,她停下来,手一伸,车就停在她身边了。
刘英起先是有点犹豫的,但是看到车上除了司机,另外还有三个人,他们正和司机说说笑笑,刘英也就放松了警惕。这时候司机告诉刘英,他开的是黑车,车上的三个乘客,同意拼车,所以他才停下来,问一问刘英要到哪里,看看顺不顺路。
开黑车在这一带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刘英似乎也没觉得黑车会有什么问题,既然是顺路的,人家也愿意挤一挤带上她,她没有过多考虑就上车了。
后来刘英反复回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件事确实发生过,而且,确实就发生在她身上。生性谨慎又胆小的刘英,说什么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上了这样一辆车,肯定没有麻醉药迷幻药之类,如果一定要给出解释,恐怕只有两个字:命运。
刘英的命运在山路上打了个转。
当然,不仅仅是刘英。
刘英上车以后,知道那三个乘客的路要比她远一点,她会先下车,下车的地方,离村口只有一小段路,刘英彻底放心了,至今她还记得,她听到乘客和司机在谈论前不久发生的一桩黑车抢劫杀人案,说得刘英心惊肉跳,他们却像在谈什么风花雪月的故事,刘英心底里,就渐渐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好在车子很顺利就到了刘英家村子附近,这儿有个乡间班车的停车点,司机将车子停稳,收了刘英的车钱,刘英下车,车子就继续往前走了,一切就是这么顺利。
刘英心里的那一丝不祥预感也飘散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刘英的心情却是一片明亮,她哼着欢快的歌曲,沿公路拐了个弯,往村子走去,她很快就能看到村子里的炊烟,这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间了,她甚至已经听到村庄的声音了。
忽然间,刘英停止了她的哼唱,因为她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嘴和脸,就从背后被人捂住了。
与此同时,她口袋里的手机也被抢了。
是车上的那三个人。
刘英想挣扎,但完全没有用,三个男人对付一个弱女子,甚至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吓也把她吓瘫了。
刘英心知不妙,她克制住慌乱,先是放弃了抵抗,然后低下头,想向他们表达出自己驯服的意思。
果然,那三个人稍有点放松了,其中一个说,别捂太紧了,小心闷死了。
另一个不同意说,放开了万一她喊呢,这里离村子不远,喊声听得见。
再一个说,还是捆起来放心。
他们肯定是有预谋的,是有备而来的,因为他们竟然随身带着捆绳和胶带,将她的手和嘴都捆上、封住了。
现在刘英只有眼睛是可以使用的,刘英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是后悔和恐惧的眼泪。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恐惧笼罩了她。
哭,现在就哭了?他们中的一个人开始嘲笑她。
另一个人说,别跟她啰唆,赶紧走。
他们推搡着她,拉扯着她,往远离村子的方向走。刘英的嘴被紧紧地封着,喊不出声,就算她能够喊出声来,现在,他们离村子越来越远,村子已经听不到她的喊声了。
那个嘲笑刘英的还是比较多嘴,闷着头赶路觉得无聊,他又说话了,他说,咦,季八子的消息蛮准的,他说今天会有高中生走山路,果然的。
刘英顿时想到,原来除了这三个人外,他们还有同伙。
有同伙又怎么样,没有同伙又怎么样,她已经落在他们手里,命运已经拐弯了,她并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只知道,那一定是噩运。
绑票?拐卖?奸杀?
天色越来越黑,走在路上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刘英一直指望着能有汽车路过,打出光亮,照到他们,可是山区公路本来车就很少,何况已经是晚上,他们走出一大段路也没见到一辆车。
有一个人早已经看出刘英的心思,说,你别妄想了,就算有车来,你也招不了手,就算你能招得了手,人家也不会来救你,现在谁也不想惹事情。
另一个帮衬说,是呀,大黑夜的,谁愿意在山路上停车,多危险呢。
刘英被他们说准了心思,顿时泄了气,眼帘低垂,她还指望他们能够良心发现,觉得她可怜,然后——
没有然后。
他们早已经不理睬刘英,他们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他们对待刘英,就像对待一件物品,一件本来就属于他们的物品。
在他们那里,搞一个人,真的并不是那么难,似乎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
也许,甚至,杀一个人,也就如杀一只鸡那么简单。
刘英悔之不及。
走在黑夜里,他们开始聊天。
哎,你们说,这个妞,破没破瓜?
你想知道?你试试吧,嘻嘻嘻。
真的?我真的可以试?
你问老大。
哥,我想试试,嘿嘿。
老大呵斥他说,闭嘴,你都干了多少回了,你不知道破瓜和没破瓜的,要差多少?
那个,我知道的,我只是想试试,哥你看,这夜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不仅我可以试,干脆我们三弟兄都尝尝。
刘英简直要吓晕过去了,她的手膀子被捆得很紧,一动不能动,她只能拼命眨眼睛。可是天黑了,他们看不见她的眼睛。其实,就算他们看见她在眨眼睛,他们会放弃他们的邪恶吗?
不会。
老大仍然不同意,老大说,你试一试,你爽了,我们得少赚多少,不知轻重的家伙!
刘英在慌乱中作出了判断,这是拐卖妇女的团伙,他们要的是钱,她要镇定自己,先保住生命。
那个不知轻重的家伙心有不甘,守着如花似月的女孩子,他不能安分了,他躁动得不行,他不满意地说,哥,每次你都弄个老菜帮子给我,我跟着你,干了这么多年,哥你好歹也让兄弟我破个处啥的。
那老大是个会做老大的人,不和兄弟明斗,耍花腔说,要破也不难,你得等我们谈了好价钱,等买家付了款,查过身子,认了账,你再破。
那家伙急得说,那多难哪,人家付了钱,人就带走了,哪里还轮得到我?
老大说,你别急,有的是办法,到时我们哄他们多住一晚上再走,你不就得手了。
另一人说,老办法,给他们弄点睡觉的药,让他们做个美梦,嘿嘿嘿。
那个火急火燎的家伙说,那说好了啊,她的瓜必须我来破,你们要排在我后面的啊。
老大敷衍他说,排队排队,你先用,放心吧。
他们三个都笑了起来,他们真的把刘英当成物品在那里讨价还价。
刘英已经万念俱灰,她的眼泪差不多流干了。
刘英看到过许多拐卖妇女的报道,有些人贩子手段相当拙劣,甚至非常低级,刘英也曾经和其他女生一起议论过,都不敢相信那些被骗被拐的女孩怎么会这么轻易就上当,她们也从来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碰上这种可怕的事情。
但是可怕的事情已经来了。
刘英甚至想到了死,她想一死了之。但是一想到死,她心里就哆嗦,她不想死,年轻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和死连在一起,美好的生命还刚刚开始,但是如果活下去,很可能就是生不如死呀。
刘英也甚至想向人贩子提出拿钱换人,虽然家里也许拿不出多少钱,但是为了救女儿,父母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可惜,人贩子根本不给她谈判的机会。
他们根本没有把她当人。
他们又走了一段,那个老大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应该快到了,再走下去,差不多要回到县城了。
另一个兄弟说,老大,你没有记错约定的时间地点吧?
老大说,呸,你见我出过错吗?
那兄弟刚要说话,老大忽然“嘘”了一声,大家顿时屏息凝神,四围一片寂静,就听到了嘎啦嘎啦的车轮声,像是一辆旧了的自行车。
声音是从背后传过来的,不等这三个人贩子回头,飓风一般的,一个黑影就冲了过来,猛地刹车后,他将自行车推倒在地,一个人只身扑向三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人贩子。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刘英一直反复地回想当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回想张强冲过来的那一瞬间的情形,恍若在梦中。
她只是记得,已经绝望的她,猛然间一回头,借着月光,她看到一张黝黑的英俊的脸庞,一双炯炯的大眼睛,喷着愤怒的火花。
张强一对三和人贩子打开了,他是警校出身的,自然会打,可是人贩子毕竟有三人,张强感觉到自己占不到上风,一边打一边对着刘英持续大喊,你,快,快报警——他看刘英呆若木鸡,又喊道,打手机,打电话呀!
刘英急得哭起来,手机,手机——
张强明白了,手机早已经不在她身上了,他立刻喊道,快,你骑车走,到县城去喊人,你,快骑车,到县城,喊人——
刘英呆住了,身子居然一动也不会动。
张强急得大骂,你听不懂人话?你他妈找死啊?你有没有脑子啊?你什么什么什么——
刘英渐渐回过神来了,她狠狠心,一跺脚,赶紧骑上车,往县城方向飞驰,她曾经想回头看一看,但是她不能回头,她一回头,很可能就走不了了。
刘英并没有骑到县城,刚骑出一段路,迎面就来车了,是一辆警车,迎着她停下来,原来是那个黑车司机回去报了案,带着警察来了。
等他们再赶到事发地点,三个人贩子已经不见踪影,张强昏迷在地,头部受了重伤。
三天以后,张强在医院里醒来了。
但是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后来通过刘英和自己父亲的讲述,他才得以把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地串联起来。
只是,因为不是自己的记忆,他总觉这些事情和他自己这个人,中间似乎隔着些什么,或者说,这中间缺少了什么,也许过程中还有哪些是他们所不知道的,只是因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一部分记忆。
他们的叙述其实并不完整,张强从家里出来,到盘山公路上看见了人贩子绑架刘英,这一段时间,是空白的,是彻底丢失了的。
父亲和刘英也无法帮他捡回来。
好在刘英被救下了。
张强醒来的时候,刘英的父母亲给他跪下了,可刘英却不在医院,按理她应该守护着救命恩人的,可是她却不在。
她在最后的时间里,修改了自己的高考志愿,把自己的第一志愿和所有志愿都改成了警校。
就是张强曾经就读的那个学校。
张强醒来后,需要在医院继续治疗和观察,局里领导和刑警队的同事来看他,都是急急忙忙,到一会儿就走了,说是有重要的案子,张强问是什么案件,他们都不细说,刑警队的副队长老金对张强说,你安心养伤,等你出院,说不定案子已经破了。
这期间,刑警队队长老钱一直没来看他,老金告诉他,钱队被市局喊去汇报案情了。
张强就想,是个大案。
其实,他早就觉察出这是个大案,虽然大家尽量让口气显得轻松,但是张强向来敏锐,他能听出来,他能感觉出来,碰上大案了。
下午阿兵来看他时,他就直截了当对阿兵说,是发生在山上的案子?
阿兵奇怪,你怎么知道,金队告诉你了?
张强说,你们的鞋上,都是泥。
阿兵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鞋,那泥土的颜色黑中略带点红,有些特殊。
就在那一瞬间,张强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预感,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他的预感向来很准。
这一回也一样。
是娟子。正是他一直提心吊胆、一直担惊受怕的,娟子真的出事了。
那天晚上,娟子和刘英在县城分手,娟子一口气翻过几个山头,她站在离村子最近的那个山头,望着生她养她的那片土地,天已经黑了,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娟子闻到了村子的气味,她听到了村子的声音,娟子笑了。
她不知道,危险正在向她逼近。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剥夺了。在僻静的黑色的山路上,娟子被人残忍地杀害了。
因为案发时间是夜晚,又在人迹稀少的山头,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有翻山路过的村民发现了死去的娟子。
张强的心一直往下掉,往下掉,掉到一个无底的深渊,他的受了伤的脑袋好像重新要裂开了,要爆炸了,他不能再在病床上躺下去了。
张强跳了起来,拔掉输液管,直奔案发现场。
已经过了侦破命案的72小时黄金时间,案发现场早已围封,空无一人。该取的痕迹和证据,队友都会细心提取的,张强这时候再到案发现场,并不是来破案的,他是来和娟子告别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和娟子告别。
他都还没有来得及向娟子说出他的心思,娟子就永远地带走了他的初恋和爱情。
他的脑袋瓜子终于承受不了了,他抱住自己开裂的脑袋倒了下去。
当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身上沾满了黑中带红的泥土,这是他家乡的泥土,这是娟子丧命于此的泥土,他站起身,朝着空旷的山野,他想高声喊叫。
但是他埋下了喊叫,将它深深地埋在心底的最隐秘的地方。
有人说过,所有的案件都是人做的,所有的作案人都会留下痕迹的。
但是,在李娟案的现场,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或者换个说法,现场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都被清除掉了,脚印、指纹、血迹、物品,什么也没有留下。别说可能存在的另外的一个人或几个人,别说是杀害娟子的凶手,就连娟子自己的脚印,也被抹得干干净净,好像娟子出现在那里,是从天上下来的,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是从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来的。
不难判断,凶手处理现场有丰富的经验,是个老手。
唯一能够推断出死因的,就是娟子脖子上的勒痕。娟子是被掐死的。
那就是说,除了凶手的那双手,根本就没有作案工具。
张强在一无所有的案发现场找了又找,寻了又寻,恨不得挖地三尺,恨不得把整座山翻个转,可是除了泥草和植物,真是一无所有。
悲伤、愤怒和沮丧的情绪,一直裹挟着他,他冷静不下来,一直到他在现场一无所获、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才渐渐冷静下来,他往小藤村的方向走了一段,踩到了一件东西。
是一根细藤带子。
细藤带子,在这一带太普遍了,小藤村之所以村名叫小藤,是因为这个地区有一种特殊的产物:细藤。小藤村周边的山上产的藤条,比别的地方的藤条要细得多,但它的韧性却非常强,带有一股天然的清香味。
因为细藤十分柔软,村里很多人,都用细藤编织成细藤带子,做自己的生活用品,比如男人用它们当裤带,女人会用它做吊带衫的吊带、扎头发,用它编织手袋,等等。
在一个细藤遍野的地方,地上的一根细藤带子,为何能让张强的神经为之牵动?
张强因为悲伤和愤怒,已经完全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世界了,他只是弯腰将这根细藤捡了起来,随手塞进口袋。
在成立专案组的时候,局里也曾经有人提出,担心张强感情用事,想让他回避这个案子。但是刑警队的同事又都十分了解张强,专案组里有他没他,他都不会放弃,都会拼了命去破这个案子的。再说了,山区的地形和其他方面的情况都比较复杂,只有张强,对自己的家乡,对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是最了解、最熟悉的。
命案侦破的黄金时间72小时,张强在昏迷之中,一想到这个,他心里就涌起难以克制的内疚和懊悔,都怪我,怪我,我要是没有受伤,一定不会错过72小时的,我熟悉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我闭着眼睛也能——
金队说,强子,你别胡思乱想了,怎么怪你呢,你救了刘英,你立了三等功,你——
张强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金队心里也十分不好受。
虽然娟子比张强小好几岁,但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视她为妹妹,等娟子长大后,他发现,自己非常喜欢这个妹妹,而且,早已经不是喜欢妹妹的那种喜欢了。
就在张强回队的这天,法医的第一份鉴定报告出来了,娟子身上,有厮打的伤痕,警方获得了一条极为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线索,通过娟子指甲缝里的一星点皮肤组织,确定了一个人的血型:A型。
接下来破案工作立刻有了方向,先是让案发地小藤村的适龄对象,全部进行血检,排查出12个A型血的人,排除了没有作案时间的,排除了老弱病残没有作案能力的,排除了已经失去联系3年以上的。
最后剩下两个人,不能排除。
一个是村里的二混子,叫毛吉子。这毛吉子生性懒惰,好吃懒做,年纪轻轻到处混日子,四处游荡。你要找他吧,他好像长年累月都不着家;你不想见他吧,他又总是会在你面前晃荡,给你添麻烦。
找到毛吉子并不难,张强和金队就守候在他家,毛吉子的爹娘也不为毛吉子说话,更没有丝毫给毛吉子通风报信的想法,老两口口中还骂个不停。
张强和金队只守了半个小时,就看到毛吉子晃荡晃荡地回来了。
一看见张强和金队,毛吉子吓蒙了,愣了一会,转身就跑。
张强三步两步就追上他,揪住,拉到金队面前。
毛吉子立刻腿软了,打着哆嗦说,强、强、强子哥,别、别抓我——
张强说,你为什么要逃跑?
毛吉子说,我、我犯事了?
张强心里猛地一刺痛,眼前顿时闪现出那个傍晚在隐秘的山区里发生的情形,毛吉子在偏僻的山道上拦住了娟子,上前紧紧抱住娟子,娟子拼命挣扎,毛吉子无法得手,恼羞成怒——
难道真是毛吉子——张强的眼里要喷出火来了——就在火光的另一边,某一个阴暗的角落,张强感觉到那里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他们,但是他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身形,只是感觉到他的存在。
金队感觉得到张强的异常,他怕张强冲动,赶紧接过话头问毛吉子,你回忆一下,6月28日下午6点到10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张强似乎比毛吉子还要紧张,但他忽然觉得,自己完全不能明白自己内心的想法,是希望毛吉子有作案时间,还是不希望他有作案时间?
他不知道。
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当天晚上的幻象。
就听得毛吉子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毛吉子的声音渐渐带起了哭腔,我想不起来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全忘记了。
金队说,才几天时间,你就忘记了?
毛吉子支吾着说,我,我,我可能,可能,是在犯错误——
犯错误?张强简直要暴跳起来,他把娟子杀了,他说自己是犯错误?
金队拍了拍毛吉子的肩,让他冷静一点,金队说,毛吉子,如果你说不出这个时间段的去向,而且没有人能够证明你这个时间在干什么,结果是什么,你应该知道的。
毛吉子当然知道,他说,我知道,那就是我杀了娟子。
毛吉子的爹忽然冲了过来,一把揪住毛吉子的衣襟,连扇了他几个耳光,才被金队拉开。
老爹气得大骂,你这个杀人坯子,你个杀人坯子,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杀人坯子——
毛吉子捂着脸,嘟嘟哝哝地说,为了证明你的说法是对的,就算是我杀的吧。
他爹更是气疯了,再次上前揍他,骂道,你个混账东西,杀人这事情也可以“就算”啊,你吃屎长大的?你脑子里灌的是尿啊?
这两父子说话没个正经,做父母的也不为儿子作证,既然毛吉子不能证明自己,金队和张强当场就带走了毛吉子。
毛吉子被铐上手铐的时候,冲着父母亲大笑说,啊哈哈哈,爹,娘,你们终于有了一个杀人犯儿子。
其实金队和张强都是有经验的,毛吉子应该不是凶手,但是毛吉子不能证明那个至关重要的时间段他在哪里,这是案件的核心之核心。
经验有时候也会走眼的。
审问毛吉子的过程,简直就像是和毛吉子在玩弄时间游戏。
金队:再问你一遍,6月28日晚上6点到10点,你在哪里,有人和你在一起吗?
毛吉子一口咬定:我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
金队和张强交换了一下眼色,金队说,那好吧,既然这个时间你说不清楚,那我们换个方向提问了。
毛吉子说,好的好的,你们问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能记住的,我一定如实坦白。
你为什么要杀李娟?
毛吉子愣住了,想了一会才缓过神来,咦,他说,你们换个方向,换到这个方向了,直接就问我杀人的事情了。
金队说,杀人的事情你不会也忘了吧?
毛吉子哭丧着脸说,队长,强子哥,我的记性,我最近的记性,真的不行了,我怀疑我得什么病了,他们说人老了就会忘记事情,可是我还没老呢,我怎么就都忘记了呢?
张强气得踹了他一脚,你忘记了?你连杀人的事情都能忘记?
毛吉子说,强子哥,你脚下还是留情的,踹得不算太疼,因为我知道,因为你知道——
闭嘴!张强喝止了毛吉子的胡扯,你老实交代,你是怎么杀娟子的?
毛吉子夸张地喊叫起来,喔哎哎,你们一步一步紧逼啦,刚才队长问是不是我杀了娟子,这会儿你强子哥就直接问我是怎么杀娟子的,我知道,你们是先入为主的,你们认为是我杀了娟子,所以你们才会这么直接地问我,你们算什么警察,警察哪有这么破案的。
金队说,那好吧,我们不先入为主,可是你在家的时候,对你父亲说,“就算”是你杀了娟子,那你说说“就算”的意思,或者,我们换个说法,如果是你杀了娟子,你为什么要杀她?
毛吉子来情绪了,那,那当然,因为我,我喜欢她,我想、想和她,她不同意,她还骂我,她还打我,我一生气,就把她砍了。
张强脑海里的幻象又出现了,但不是毛吉子形容的那样用刀砍人,而是有一个人用手紧紧掐住娟子的脖子,娟子拼命挣扎——张强憋闷,窒息,他挣扎着,想摆脱,就在这时候,他又感觉到了,在现场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在看着他们,他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身形,但是他能感觉到有一个人在那里。
他依稀听到金队在问:你砍了她几刀?
毛吉子说,八刀,哦不对,不止八刀,有十几刀,我那把刀,太钝了,我没有时间磨刀。
你身上一直就带着刀,你有预谋?
是呀,我本来是预谋去割细藤的,怎么结果变成砍人了呢。
张强劈头给了他一记头皮,你还割细藤,你个混账东西,你在小藤村活了二十年,满山都是细藤,可是你知道细藤长什么样子?
毛吉子居然笑了,还是强子哥了解我,我不瞎说了,我说什么强子哥都知道我在瞎说。
那你到底带了刀没有?
毛吉子挠了挠头皮,刀?刀好像是带了的,要不然拿什么砍人呢,我的手,细皮嫩肉的,总不能当成刀砍人吧。不过我带刀不是打算割细藤的,强子哥说得对,我才不会割细藤呢,我就是个好吃懒做的货。
那你带着刀干吗?
毛吉子又难住了,他想了又想,是呀,我好端端的带把刀干吗呢,我是要杀鸡吗?
金队也被搞毛躁了,一甩手,走出了审讯室,张强跟了出来。金队说,算了算了,这狗东西,叫他滚。
气话是这么说,但是虽然可以肯定不是毛吉子干的,暂时还不能放他走,他的时间还是有问题,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他们吃了盒饭,也给毛吉子吃了,毛吉子高兴地说,啊咦,还有饭吃,不是说不让睡觉不让吃饭的吗?
呸!
张强心里一冒火,脑海里的幻象又出现了,在那一个夜晚,那一个现场,现在的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他们,张强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身形,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无论毛吉子有多么无赖,多么难对付,他们都得把他的时间逼出来,敲落实了再放人。于是,饭后接着再审。
金队已经知道无望,都懒得和他啰唆了,由张强和阿兵负责审问。
连张强也已经黔驴技穷了,只得反着来问,如果不是你干的,我们铐你,你为什么不抗议?
毛吉子说,强子哥,嘻嘻,我没有吃过手铐,尝尝鲜,没想到铐得这么疼。
你自己承认是你杀了娟子,你就不怕我们信了你,判你死罪?
毛吉子说,这个不会的,你们不会冤枉我的,强子哥,你比包大人还厉害,比福尔摩斯还聪明。嘿嘿。
那你为什么要瞎说八道,你难道不知道,提供伪证也是犯罪?
我没有想提供伪证,我确实是吃不准,我最近的记忆不行了,我的脑子大概出了问题。
金队突然闯了进来,问了一句:你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对时间记不住吗?
毛吉子说,时间?时间是什么?我确实有点搞不清。
金队冒火说,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哪天你把时间搞清了,哪天再说。金队一甩手出去了,还让张强和阿兵也退出去。这是金队的惯用手法,张强和阿兵领会,假装起身要走。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