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陷阱

这是一本邪典悬疑故事集,分为“怪人”“怪物”“怪事”三部分,现实主义的叙述,搭配最邪典悬疑的情节,让平凡的生活萌生出一丝不寒而栗的恐怖。 书摊上的旧闹钟、床上的枕头、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普普通通的一列火车、现实中忽然觉得似成相识的某个场景或梦的片段……这些生活中很常见的东西,却隐藏着最可怕的秘密——闹钟可以致人衰老,枕头可以吸食精髓,蜡烛熄灭足以致人死命,火车陷入无限的时间循环,梦的片段如操纵傀儡般操纵一个人自动走进死地……平淡的生活就这样忽然进入恐怖之地。

第三部分 怪事
世纪庄园百年史
阿托纳的后裔,阿莫多的子孙继承了古老安详的世纪庄园,这一百年,一共有四代人出生。
1900年,阿托纳的诞生
1900年,在一个即将逝去的春日上午,世纪庄园的仆人为主人打开大门。这终将是不平凡的一天,20岁的阿莫多驾车去了刑场,拉车的马匹奔跑着惊叫,露出雪白的牙齿。庄园的门还未关上,一个女人便走进来,说:“我要见阿莫多的母亲。”仆人带她来到客厅,奉上清水,阿莫多的母亲从卧室走出,怀里安睡着一只松鼠。她看到她的肚子,说:“你怀孕了。”女人点点头,说:“这是阿莫多,您儿子的。”
1900年冬天,阿莫多已经被永远地困在了一把轮椅上。那个温暖的春日的上午,他会时常想起,那天他一如过往,没有严重的语言障碍,没有僵硬麻痹的四肢,也没有从破碎鸡蛋中读取预言的本领。他站在刑场外的铁索旁,看到死刑犯拖着脚镣走向行刑台。他看到一只蝴蝶挤出低矮的云层,落在刀刃上。
共和国时代正式开始。大多城市都将以此迎接新世界的到来:取来国王的头冠,戴在一个死刑犯的头上,等到共和国的第一个正午,挥动刀斧,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头冠在天空翻滚坠落的那刻,阿莫多的视野变成了红色,污秽的,浓重的。
未婚先孕必须忏悔,阿莫多去一座空旷的教堂迎娶新娘。他推开一扇门,看到满屋摇晃的烛火,一阵风尾随进来,吹熄了一根,又一根,直到熄掉总数的一半。在里面的新娘要开口,阿莫多阻止她,他取来一根蜡烛,递到她手里,自己又取下一只,点亮,再将其他熄灭的蜡烛逐一点亮。点完蜡烛,阿莫多吻了新娘,那时候,她嘴唇上烛光闪耀。他们结伴走出教堂,关门的刹那,阿莫多看到了教堂里熄灭的蜡烛,还是总数的一半,那些竖在地上的白色,身上挂满了正在凝固的泪水。
婚后的阿莫多变得日渐衰弱,随着妻子腹中胎儿的发育成形,他开始焦躁。犯病的时候,他从长椅上颤抖着掉下来,从马车上颤抖着掉下来,就像地震时跳下橱柜的杯盘。为此,世纪庄园已经数月没有欢笑,负责早餐的厨子辞去了自己的工作,他曾数次在抹去喜乐的氛围中窒息昏倒。旧人辞去,新人来到,厨子的口味决定着世纪庄园早餐时端出来的食物。从此,早餐少一片吐司,多出一个煎蛋。阿莫多说,这仿佛都已注定。他举起餐巾纸,看着煎蛋,做出了此生第一个预言:未婚先孕而产下的女儿,将来必定出轨。他旁若无人地说完,吃下那个煎蛋。
此后的阿莫多不再犯病,每次早餐,他都会对着自己盘里的煎蛋说出一句梦呓般的话来:要忌讳生在水中的火焰,不要让牛跑到帐篷里,不能从事商贾,忌远行。起初,同餐的家人打趣说,你是打算凑出一套新的十诫来吗。后来,他预言的灾难和不雅之事让他们听来恐惧和羞耻,而妻子也将临产,他们就叮嘱厨师,之后的早餐再没有煎蛋,也就没有阿莫多的呓语。
已是1900年的初冬,轮椅上的阿莫多翻看了自己的家谱,一个个名字陌生而遥远。让我们从这一代开始轮回,那孩子就叫阿托纳,祖先的名字。说完他就开始颤抖,倒下,碰到了桌脚,事先准备好的鸡蛋跳出盘子,破碎在阿莫多面前。他看着眼下的鸡蛋,说:“战争。”
阿托纳的啼哭和战争的枪炮声同时在这个世界奏响,伴随着污秽的血迹和绝望的哭泣。
1945年,阿托纳的遗物
1945年,与此世纪同岁的阿托纳将军第二次回到世纪庄园,躺在轮椅上的阿莫多在四十五年前就预言过他的死亡,他说,这孩子活不过三十岁。阿托纳推着轮椅上渐老的父亲,他们有二十五年不曾交谈,并且有意继续延长,阿托纳此行是为了向他证明自己依旧活着,他默默地推着他的轮椅,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达到他的目的。他活着,而且四肢健全,穿着军装,肩膀上的炮灰还未掸去。
与上次一样,阿托纳将军是从战争的间隙中回来,他只在此处留下一晚,次日凌晨便匆匆离去。
阿托纳的记忆会时常回到1929年,他离家第九年,从军第六年,那个黎明,太阳像一粒溅出伤口的血珠。阿托纳率领着一支从过往战场上拼凑而出的杂牌军,连夜行军,跃过没有吊桥的悬崖,涉水穿过湍急的河流,避开沼泽中伸出的手掌,来到政府军主力集中的战场,和他们成功会师。阿托纳淡定的神情完美地遮掩住他疲惫的生理和难以平复的心情,他见到最高指挥官,他手里还捧着地图和烟斗。最高指挥官说:“你看东方,黎明的到来总会伴随着最新鲜的红色,时代也是这样,不过这次我们不必像杀鸡一样给敌人放血了。”
这是一次完美的围城,王党军队被逼进一座正在叛乱的城池,数万生命蹙缩在这里,等待着一次彻底的毁灭。
当天夜晚,天上划过几颗流星,杂牌军讨论着说,看吧,有星星坠落就有人死,这只是个开始。最高指挥官举起一只火把,火焰在夜空翻滚,照亮了他粗糙的脸庞和厚重的嗓音,他说:“这场战斗或许并不惨烈,但是它终将被历史铭记,因为这是最后的战役,我们将消灭城里最后一个共和国的敌人,然后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第二天就有人翻出城墙,他从高墙坠落,砸到地上,呻吟着。阿托纳端起一杆枪,装弹,瞄准,说:“你想干吗?”那个人说:“我想活。”阿托纳睁开正在瞄准的眼睛,竖起枪,说:“你是谁。”那个人开始爬行,揪着裸露的草皮,拖着碎裂的身躯。阿托纳重新端起枪来,喊道:“你是谁。”那个人说:“我是共和国的人民,不是叛乱者,不是王党士兵。”阿托纳继续喊道:“拿出证据。”此时,城里传出两日来战场上的第一声枪响,它让所有人瞬间清醒、警惕,这颗子弹没有打中某个参战者,而是把那个共和国的人民永远地钉死在警戒线上。最高指挥官拍着阿托纳的肩膀,说:“他已经证明了。”
那晚有云,阿托纳打开帐篷,看到外面抽烟撒尿的哨兵,看到冰凉的草地和城墙,看到伏在警戒线上冰凉的尸体。低矮浅薄的云层上面,流星以缓慢的速度划过天际,消失在层次分明的璀璨星河。
又有人翻墙出来,一男一女,有绳索,他们站在警戒线上,女人躲在男人身后,惊恐地探出脸来。“我们是共和国的人民。”他们说。阿托纳端起枪,喊道:“你们为什么会有绳索?”男人说:“城里已经内讧,哨位已经空缺。”阿托纳放下枪,和身边的战友一起欢呼,指挥官缓慢装弹,走向前去。男人说:“我们可以走过这条线吗?”阿托纳刚要开口,指挥官便先他一步,说:“不可以,因为你们就要死了。”他扣动扳机,子弹从盛开的火焰中喷射而出,打穿了男人的身体,进入女人的心脏。阿托纳被彻底震慑,指挥官说:“他们不是共和国的人民。”阿托纳摇头蹲下,指挥官接着说,“因为城里的人没有开枪。”
一连七天的流星雨让人感觉宇宙正在崩塌,最美丽的夜景像杀戮一样,割痛了目击者的眼睛,要它流出泪来。城门开出一个人的缝隙,枯瘦灰黄的人们陆续走出。被赶出城门的饥民把身体收回警戒线以内,不能前进,无法后退,阿托纳伸不出用来计数的手指。与城中对峙的军队看着中间垂死的饥民,端起枪支,捂住枪口。指挥官说:“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就不能放开警戒,让他们待在原地。”那晚,阿托纳躺在地上,听到不远处砂布磨刀的声音,不知道灵魂磨在上面,会变得更锐利,还是会流出血来。死亡,是会让所有人残缺的诅咒,没有人能获得自全,阿托纳想。
警戒线上的饥民逐一饿毙,最高指挥官说:“如果他们是共和国的敌人,那么这就是他们应得的下场,如果他们是共和国的人民,那么此时,也正是他们为国家牺牲的时刻。”闻此,阿托纳道出所有人的困惑,他丢开手里的枪支,说:“我们为何而战?”指挥官说:“为了赢。”两天之后,大军破城,这场仗就着一场场流星雨,而后有人提及,便称它为“流星雨战役”,一个美丽的名字。
流星雨战役会被预言、会被铭记,也会被重复。其后不到百日,阿托纳晋升为中将,而生命消失换不来战争的结束,血色天际也未迎来黎明的君临。时间走到1945年,阿托纳将军身经百战,他带着热血沸腾的士兵,带着冰冷无情的武器,在远离故乡的战场上,攻打消灭不尽的敌人,枪毙情绪狂躁的起义军,在反对派的炮火中逆行,在叛变军队的包围下突围。1945年年初,王党势力彻底崩溃,反对派却已攻下共和国的首都,然而阿托纳的远征军却屡战屡胜,在赶回首都的征途上,面对窃国者们的围追堵截,阿托纳所向披靡。阿托纳深谙曾经最高指挥官的战争哲学,战争就是为了赢,其他美好的愿望都遥不可及。那日深夜,阿托纳抚摩着干燥牛皮纸上的地图,看到行军路线上一个熟悉的名字,世纪庄园。马上就要经过那里,阿托纳再次想起父亲阿莫多的预言,现在,听起来更像一个个诅咒,他决定回去,去见自己的父亲,去见自己的妻女。
而阿托纳妻子的记忆停留在1930年。她向别人如是讲述,那天清晨,南瓜的藤蔓爬满了世纪庄园的大门,十年前,离家出走的庄园继承者,阿托纳荣归故里,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走出标准的正步,仿佛一个用木板拼凑成的玩偶。他见到轮椅上的阿莫多,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活到三十岁,活过三十岁。夜幕降临,他又拒绝在庄园居住,阿托纳钉下四个木钉,自己在门口扎一顶帐篷。清澈的月色下,阿托纳升起一盏油灯,静坐无声。当晚,一个二十五岁的王党姑娘准备了匕首,找到合适的借口,走进他的帐篷。然而,三个小时之后,他们在昏暗的油灯下做爱,三天之后,她成了他的妻子。
阿托纳穿着军装完婚,走出婚礼教堂便直奔战场。九个月后,阿托纳的女儿出世,厉声的哭泣,一个杯子在受惊中碎裂。轮椅上的阿莫多颤抖着右手,拍死一只在墙上的蚊子,它流出阿托纳的血来,阿莫多看着那块血迹,说:“三十岁,阿托纳已经死了,那个从教堂走向战场的不再是我的儿子,这女婴是他的遗孀,她叫阿美嘉,一个未婚先孕生出的女儿。”阿美嘉的出世带走了自己母亲身上所有的重力,从此,每晚睡觉前,阿托纳的妻子都要在身体上压一块石头,不然就会飘浮,在床面上一米的空气中,惊醒坠落。
1945年,伴随着额上皱纹的出现,阿托纳和这个世纪一同开始老去。他回到家乡,推着轮椅上苍老的父亲,沉默不语,夜晚,他像十六年前一样扎起帐篷,睡在庄园门口,仆人看到往日的主人,当晚大门不再关闭。妻子带来他未曾谋面女儿,两个人,一个一个地钻进帐篷。阿托纳摸着口袋,里面是两件小礼物。十岁的阿美嘉看到自己的父亲,她匆忙跑出帐篷,阿托纳和妻子一同走出来,看到阿美嘉正在哭泣,嘴里吐出一团团秽物,流动在月光下巨石铺砌的街道上。当晚,阿美嘉回到世纪庄园自己的卧室,抱着祖母哭到睡着。阿托纳的妻子,也就是阿美嘉的母亲,抱着一块石头压在自己身上,躺在帐篷里阿托纳的身边。得知事情原委,阿托纳愤怒地将石头丢出帐篷,他说,今晚,压在你身上的是我。
次日凌晨,阿托纳匆匆离去,他忘记取出自己带给妻女们的礼物,一个戒指,一只怀表,装在口袋里和军装一并穿走。临行,妻子为阿托纳整理军装,看到镜子里,他的头上长出来两只牛角。
只是半个短暂的夜晚,阿托纳的妻子却成功受孕。她再次安睡,不再飘浮。四个月后,阿托纳的妻子产下一个死婴,不能分辨性别,她们把它埋葬在庄园里,一棵旺盛的樱桃树下,一年后,樱桃树无病枯死。
1945年立冬,第二共和国迎来早晨属于它的第一缕阳光。一个退役军人走进庄园,他一手牵着戏耍回来的阿美嘉,一手提着一只布袋。他向阿莫多讲述阿托纳的死因,露出满口的蛀牙,满口的方言,满口的蒜头味儿。半年前,阿托纳离开庄园,一连五个月的艰难行军,阿托纳来到距首都两百里的一条河流,和埋伏好的敌人激烈交火,阿托纳注定以少敌多。此时,电报发来,原共和国的总统签字发话,命令这支军队无条件投降,接受第二共和国的收编。阿托纳撕毁电报,躺在床上,百战百胜的归宿最终是不战而降,这结局他拒绝接受。当晚,下属走进阿托纳的帐篷,掀开他的毛毯,看到阿托纳苍白的皮肤下面涌动着一团团细小的能量,一只只蛆虫钻出毛孔,蛆虫变成蛹,蛹变成苍蝇,苍蝇展开翅膀,还未飞离便化为一缕缕粉末。不几分钟,阿托纳便剥落为一具泛黄的骸骨,在他身边,放着一个戒指、一只怀表。
军医走进阿托纳的帐篷,取出自己精致的金属器具,翻开一截指骨,他说:“这是十五年前的尸体。”他拿起那只怀表,拧上发条,它开始转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1965年,阿美嘉的戒指
1965年,这个世纪已经老去。三十五岁的阿美嘉梦到二十年前,1945年的那个冬天,十五岁的姑娘还喜欢咀嚼简单的童谣,像一个女孩,从不发育。第二共和国正式成立,人们纷纷走上街道,等待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阿莫多陷在轮椅上,与之浑然一体,他想起1900年那个正午,那个翻滚的头冠,还有那片红色。阿美嘉站在铺砌街道的一块巨石上,感觉小腿发痒,低头看到一株植物,它钻出石缝,碰到她的身体,冰凉如雪。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阿美嘉的注意力被植物占去,她看到它的顶端,正生出鲜艳的花来。那天,她见到了父亲的骸骨和他的两件遗物。,由一个退役的士兵捎带过来,骸骨装在一个布袋里。
1950年,二十岁的阿美嘉和一个男人结婚,继承世纪庄园。男人深爱阿美嘉,同意搬来庄园居住。阿莫多不用打破鸡蛋,他说:“爱情就像两只杯子,把你的酒倒给她,把她的酒倒给你,阿美嘉没有杯子,你不能承受。”阿美嘉的婚礼上,新郎接过她的左手,为她戴上戒指。阿美嘉的戒指,是她父亲阿托纳的遗物,送到戒指店,熔掉,浇铸成这枚新婚戒指。婚后的阿美嘉变不成少妇,她童心未死,像一颗坚涩的苹果,无处下口。
第二共和国的律法千奇百怪,人们感觉活在童话里,但是并不美好。政策逐一下达,对于阿美嘉,有两件事情让她记得清清楚楚。世纪庄园被查封,因为它太陈旧,是共和国以前的事物,应从记忆中抹去。查封的队伍把庄园搬空,砸坏了几根石柱,屋顶没有塌下来,他们就撤离出去,在每一个门口都贴满了封条。世纪庄园的仆人被逐一解雇,各自回家,阿美嘉和家人生活在庄园一角,一个新建的仓库里。1951年年末,阿美嘉在狭小的卧室生下一枚蛋,排球大小,洁白光滑。丈夫再难承受,他寻不到阿美嘉的爱情,也得不到下一代的希望,他抱怨说:“这就是没有发育的女人,阿美嘉生下的杰作,一只蛋,就像没有感情的鸟类。”当年秋天,他报名参军,从此离去,没有音信。
那枚蛋摆在仓库里,一直以来,由阿美嘉和她的母亲悉心守护。
1965年,第二共和国出现感情危机,陌生人之间无法建立信任,人们的双手像一块块同极的磁铁,还未相握便开始排斥,这种症状瘟疫一样肆虐全国,无人幸免。一天清晨,阿美嘉找到父亲的怀表,她转动发条,当天,音乐响了二十二次,断断续续,没有次序。第二天,怀表停走,阿美嘉摘下耳塞,把它锁回抽屉,不再打开。“这是坏掉的,音乐会胡乱响起。”她说。
从此,阿美嘉开始发育,在她的身上,出现耸动的胸脯,纤细的腰肢,散发出让男人为之迷醉的气息。一条青色的静脉出现在手腕,三十五岁的阿美嘉宛如处子。温暖的四月份,擦拭完枕边的巨蛋,阿美嘉亲吻阿莫多的眉毛,打开仓库,独自走出。
很快,阿美嘉爱上一个青年男子,起初平凡普通,之后独一无二。他们的手掌之间没有斥力,反而吸引。她享受到并马上沉溺于作为一个女人的无限乐趣,接收到往日会忽略和不得理解的微妙的情感表达,她敏感得像一只软体动物,听到情人的呼吸,碰一下她就会立刻融化。五个月后的晚秋,听到死亡脚步的逼近,阿美嘉没有一丝悔意,她只是分不清楚,是他们的手掌之间先有引力,还是他们的灵魂之间先有爱情。
她把他带到世纪庄园,这里已经彻底破败、荒芜。他们撕开一张张封条,折成飞机,相互投掷。古老的树木已被砍断,留下一截截地桩,那棵枯死的樱桃树原地伫立,地下埋着的尸体。阿美嘉说:“我不知道它是弟弟,还是妹妹。”就像她生下的那颗蛋,没有性别。他们在这里拥抱,她把双臂探入他的衣袖,一根根去数,数不清他的肋骨。他抽出她的左手,看到她的手指,说:“结婚戒指吗?”阿美嘉的心里产生一种恐惧,她从未产生过的,那种细微的恐惧可以惊心动魄,她说:“对!”阿美嘉从他眼中看到软弱,只要他想,就能找到无数个理由原谅她,事实是,他真的想。阿美嘉抽出另一只手,摘下戒指,把它戴到樱桃树的一根枯死的树枝上。
他们接吻,戒指所在的树枝上开出花来,樱桃花向整棵树蔓延开去,花朵从树梢开到树干,开到根下的泥土里。枯死的樱桃树恢复生机,阿美嘉的戒指陷入枝干,无法取出。
阿美嘉怀孕了,她解释说,自己的情况是有感而孕,就像童话。她从未和情人做爱,又如何怀上他的孩子。感情危机的共和国热衷于消耗他人的悲剧,享受他人的丑闻,阿美嘉的事迹不胫而走,人们走在街上,称她为荡妇、产蛋的鸡、骗子、女巫、破鞋,阿美嘉承认的称呼是,出轨的女人、战犯的女儿。
第二共和国的律法为此翻开,阿美嘉的情人被调去一个破落的村庄,不得返回。多年以后,原居民的后代搬去城市,而他结婚生子,延续下来的后代被视为原居民,在新世纪,受到城市的排挤和歧视。那天有雨,阿美嘉送情人挤上火车,他异常冷漠,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那不是我的孩子,告诉我,我是在替谁受罚?”爱情的分量敌不过谣言,如果他不相信,她就无能为力,阿美嘉想。此时,火车鸣笛远去。
阿美嘉踱步回去,她淋了雨却浑然不知,回到世纪庄园,身上的雨水擦拭不掉,永远保留,她病了。四个月后,晚秋,阿美嘉躺在床上,皮肤的潮湿渗透床铺,床铺的潮湿渗透木板,阿美嘉的床上结出一朵朵蘑菇,彩色,无毒。深夜一点,她产下一个五个月大的女婴,阿美嘉死去,身体像水一样透明,皱巴巴的胎儿在体外继续发育,成形,啼哭。依照家谱,她叫阿希洁,世纪庄园的新主人。十六年后,1981年同日的深夜一点,阿希洁的外祖母,阿美嘉的母亲,阿托纳的妻子在睡梦中死去,从床面上一米的空气中飘落、安寂。
世纪末,阿希洁的怀表
1999年年底,阿托纳的后裔,阿莫多的子孙,阿托纳将军的外孙女,阿美嘉的女儿,世纪庄园的女主人阿希洁三十四岁,又有一堆废墟等着她去重建。
阿希洁是个早产儿,生命既是偶得,就大可挥霍。第二共和国迅速改变,从1980年开始,逐条修正过往的律法,共和国颁布过的律法多得让她自己惊讶,如此修正,还需一个世纪。第二共和国在一次次扭曲和恢复中,逐渐显露出第一共和国的模样,只有阿莫多能够辨认,因为见过第一共和国的人,除了他,其他人都已死去和失忆。阿希洁和时代产生共振,共和国每修改一条律法,她便改变一次言行举止。现代化君临共和国,人们走在巨石铺就的街道上,被电视机、汽车、名牌服装、速食快餐,这些新事物接连轰炸,感情危机渐缓撤离,往日的社交习惯却未曾重现,阿希洁只能探索出一套仅属自己的伦理价值,一边遵循,一边打破,阿希洁时刻不忘自己是个早产儿,挥霍生命。
阿希洁提前发育成熟,她涂脂抹粉,衣着性感,共和国修改了法定成人年龄,从二十岁降到十七岁。1982年深秋,阿希洁来到一个陌生英俊的男人家里,欢度十七岁生日,零点的钟声响起,她和他做爱,房间里的桌椅板凳随之叩响地板。社会风气逐渐逆转,一夜情不再新奇,第二共和国的人口悄然增长,不到二十年,便引起一次人口爆炸。
世纪庄园的仓库里住着老态龙钟的阿莫多,他已经看淡生命,可以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待在黑暗里,就像轮椅上的一个零件。阿希洁来到仓库,洗净手绢,擦掉阿莫多身上的尘土,捧出阿美嘉留下的巨蛋,在上面彩绘,画出对比强烈的彩色线条。阿希洁打开一个陈旧的抽屉,看到阿托纳将军留给阿美嘉的怀表,她拿出来,推上抽屉。抽屉缝隙溢出1965年的空气,她听到母亲阿美嘉的声音,那声音说:“这是坏掉的,音乐会胡乱响起。”阿希洁转动发条,怀表正常行走,她把它擦净,放进口袋。
阿希洁出门的时候,怀表响了一次。她坐进咖啡店,怀表响了一次。她吃三餐时,怀表皆准时响起。阿希洁上班的时候,怀表响了五次。她和新交的男朋友做爱,衣服丢在床下,口袋里的怀表小心伴奏,和她的心脏一起欢跳。阿希洁再难放下这块怀表,她不知道,是怀表有灵,还是自己的生活已经如同这块机械。
1990年,阿希洁结识一个蓝眼睛的西方人,她叫他蓝眼睛,和他做爱。蓝眼睛说:“这个城市缺少一个酒店,缺少一男一女,两个酒店老板。”于是世纪庄园被唤醒,重修、栽种树木;请来建筑师,在原有拆不掉的废墟上逐一创作,填补;请来画师,在天花板上即兴描绘。世纪庄园变成一座酒店,雇来往日仆人的后代,虔诚接待每个顾客。看到他们的成就,阿希洁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蓝眼睛的额头,蓝眼睛说:“你为什么不想结婚,拥有自己的家庭。”阿希洁说:“第二共和国出生的孩子,不相信爱情,不承认婚姻。”
世纪酒店的大门上缠绕的不是南瓜藤蔓,是一串彩灯,跳动闪耀,不分昼夜。一个老人走到柜台,拍响手铃。服务员说,请您先登记。老人说,我要见你的女老板,这座庄园的主人。老人是阿希洁母亲阿美嘉的丈夫,战争永远在打,因为年迈,他从境外战场退役归来。他看到阿希洁,说:“你的脸,和你的母亲一模一样。”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阿美嘉从未发育,从而陌生了这个身体。阿希洁带他来到仓库,阿莫多瘫在轮椅上,他给阿莫多鞠躬。阿希洁指着桌子上的彩蛋,说:“这才是你的孩子,我没有父亲。”
1999年,阿希洁怀孕,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元旦前夕,酒店歇业,阿希洁临产,怀表响个不停。阿希洁躺在自家卧室,医生拿出精致的金属器具,从她的下体取出一个男婴,擦去身上的血污,用棉毯小心裹好。医生回过身,看到阿希洁的肚子重新凸起,说:“还有一个。”他又取出一个男婴,擦去身上的血污,用棉毯小心裹好。这两个婴儿动作一致,灯光之下,没有影子。医生走后,蓝眼睛走到阿希洁床边,说:“他们正在赶来。”阿希洁说:“谁?”蓝眼睛说:“你知道的,针对人口爆炸的律法,一个女人只能拥有一个孩子。”阿希洁说:“我知道,可是新的律法已经颁布。”蓝眼睛说:“是有了新的律法,不过要在明年生效,也就是明天。”阿希洁开始惶恐,说:“现在是几点?”她从桌子上拿起怀表,时间是1999年12月31日23时37分,和正在奔跑的秒针。阿希洁说:“怎么会这样?他们会带走谁?”蓝眼睛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孩,说:“不知道。”阿希洁继续说:“他们会怎么处理?”蓝眼睛说:“溺死。”
两个男人走进阿希洁的卧室,每个人手里有一只氢气球。阿希洁说:“请你们再等两刻钟。”他们走过去,把气球线放在两个婴孩的手心,婴孩本能地抓紧细线,不再放开。阿希洁说:“干脆杀了我吧。”一人登记,另一人弯下腰,抱起一个孩子,转过身去。还未离开,怀里的孩子突然僵硬,额头上生出一条裂纹、扩散,瓷器一样碎裂塌陷,变成水银色,掉在地上,如一面破碎的镜子。阿希洁身边的婴孩有了影子,开始哭泣,气球飞上天去,在炽热的灯管下爆炸,冒出蓝色的火焰,两滴水珠掉下来,滴在地板,是氢气。火焰顺着电线点燃每一个墙角,熄灭全部的灯光,火舌瞬间爬上最高的楼层,剥下壁画,引爆电器,咆哮着攻下整个庄园。蓝眼睛抱起婴孩,撑起阿希洁产后虚弱的身体,走到庄园的仓库,这里没有通电,里面永远安全,轮椅上的阿莫多隔着窗口,已经向外注视良久,那是观察火势最好的位置。
世纪庄园将被烧成装修前的模样,不多不少。阿希洁说,又一笔挥霍。蓝眼睛抱着婴孩,说:“不用担心,我们有财产保险,只不过,这次修复需要更多时间。”一根石柱在大火中倒塌,仓库跟着大地一起颤抖。
桌子上,阿美嘉产下的巨蛋,保存了48年,像花瓶一样震落地板,碎裂成片。破壳而出的是一段歌谣,阿美嘉的童声,从地上蒸腾开去,想要听清还需用耳朵捕捉。在阿希洁的世界,那颗巨蛋太过熟悉,又太过神秘,现在毁灭,除了遗憾,她不知道应该悲伤、平静,还是欢喜。看着破碎的巨蛋,轮椅上的阿莫多吸进此生最后一缕空气,他说,我已经活了120岁,看腻了新面孔变旧,旧面孔消失,请把葬礼办成喜丧。一百年来,欢庆死亡,哀叹新生,是世纪庄园洗不去的诅咒。此时,阿希洁攥紧的右手里,音乐响起,新世纪来了。
《奇女图》成因一种
——两个人做梦的故事(外篇)
比邻远游而归,赠余以犀角,夜枕而寐,得诡梦,成奇女图。
——顾恺之《奇女图》落款
就在今天,依旧有些哗众取宠的男女在一番乔装打扮之后,跑去网络平台或电视节目上描述自己做过的某个诡异却漏洞百出的梦境,企图以此博取新闻焦点。毫无疑问,她们的梦境都是杜撰的,只有我接下来要引述的这两个梦境有着可靠的证明资料。
资料一:报纸
我所搜集的第一个梦境资料刊载于1998年4月1日的《南阳学报》,那是一份发行半年就草草停刊的科教周报。实际上从第四期开始,它就从稿件到资金无一不缺,陷入了一种捉襟见肘的窘迫,以至于开始用大学研究员的札记来填充版面。那时候愚人节在中国尚未家喻户晓,不过即便这只是愚人节的一个玩笑,它也将因为后续的发现而变得无与伦比。
学报上那篇札记的内容大致如下:
1998年3月下旬,NY理工学院的人文学科研究员王丽参加了在NY师范学院举行的“文献研习会——关于《圣经》真实性的讨论研究”专题讨论会。因为讨论内容的特殊性,前来参加会议的人几乎是清一色的新教徒,他们自发组成了一个临时性的基督教团契,争相用经文论证神的权威与仁慈,导致这场针对《圣经》的讨论研究变成了一场神学宣讲会。期间,坐在王丽对面的吕姓男子一言不发,一直在埋头吃果盘里的草莓蛋糕和香蕉切片。讨论会进行到后半场,吕姓男子打了个饱嗝儿,忽然站了起来,挥舞着双手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观点。
这成了那场研习会的唯一收获。
吕姓男子的观点大致是——《圣经》的《新约》之所以应验了《旧约》的预言,不能排除撰写时间先后的客观因素,因为《旧约》已经存在了几个世纪,书写《新约》的人自然可以在下笔前加以参照,故作刻意迎合。但是假如有人能够证明——《新约》福音书的撰写者们,其中哪怕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是在没看过《旧约》的情况下独立完成了《新约》的某个章节,而在这个章节中,哪怕只有其中一件事实——这件事实应验了《旧约》的预言,那么就可以彻底证明整部《圣经》的神性。
当然,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以上结论,相反,作为耶和华或基督教的信徒,书写《新约》的信徒不可能不把《旧约》烂熟于心。
但是“假设”终究是被允许的——假设事实真是如此,《圣经》的《新约》是在冥冥中响应了《旧约》的预言,书写者并没有刻意为之,那么被证明的神性又恰恰颠覆了这种人为的推论——如果权威的神性真的存在,又何必向历史留下证据,来印证自己的真实性呢?——如果权威的神性真的存在,它必将销毁一切可以直接证明其存在的证据(因为直接的证据往往是愚蠢的,是不自信的表现,它与神性相悖)。权威的神性必将以最隐晦的方式存在于世上,以考验信徒的智慧和忠诚。
吕姓男子的观点同时得到了基督徒和唯物主义者双方的肯定,但是他又补充了两句:
所以在此基础上,如果你选择相信《圣经》的神性,那么《圣经》就是完美而无可挑剔的,它存在的事实即是证据本身。相反,如果你不相信《圣经》的神性,那么对你来说,一切都可以理解成谎言。“你所理解的《圣经》的杜撰成分就是人类自负和愚蠢的结果。”一语双关。
于是讨论会的结论令在场的教徒们格外满意。
王丽思考这个问题的同时,一幅画引起了她的兴趣——文献研习会下期的讨论课题是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与荣格心理学的对比关系,她带着两个讨论对象打开了自己的笔记簿,里面有一张书签,印着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局部,空白的笔记本旁边是一本橘黄色封皮的《释梦》,商务印书馆出版。
组织者宣布了这场讨论会的结束,王丽的思维停滞在遥远的地方,她的双手随着众人鼓掌。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王丽梦到在自己的卧室里,长袍宽袖的顾恺之头上长着一对发光的牛角,他的颧骨很高,脸呈现一个三角形,手里拿着一卷画纸。
“你一定是顾恺之先生了。”她说。
“能为我作一幅画吗?”她想。
“若此为实,但请小坐,余作画以证。”他说。
顾恺之两次凝视了她的相貌与装束,用了数十次呼吸的时间,提笔画出一幅画像来。她看到那幅画像,画中人是晋代的装束,却有一张自己的面孔,那张面孔有一种梦的模糊与变形,但是并不妨碍辨认。
梦醒之后,她对这些梦境做了弗洛伊德式的解析,企图为每一个梦中场景都找到相应的组成元素。
梦起于下次的课题。长袍宽袖源于书签中的晋代服饰印象。三角脸型高颧骨是人教版美术鉴赏课本上的顾恺之画像。被名家作画是自己欲望的表达——如果能够梦到顾恺之,求画自然无可厚非。顾恺之提出作画,是自己欲望的伪装和倒影。画中人物服装的修改,是梦的变形,或者意识对梦的真实性怀疑的结果。
王丽对这次梦境做出了以上几部分令自己满意的解析。只有那双牛角,她暂时没有找到令自己梦到这个场景的原因,于是她把这个梦境记录下来作为下次讨论的素材。
资料二:牛角
第二个资料为2016年3月19日下午,在无锡南郊“东晋陆家族墓”2号坑里找到的顾恺之真迹两幅。其中有《奇女图》残页一张,属于草稿,除了名字,具体图片资料尚未见诸媒体;旁边另有一页四分折叠的黄纸残片,一展开就碎成了四片,其内容大意如下:
张家长孙驾车去南方游玩,见江上鳞波,睹林中阔叶,赏武夷之婀娜,叹蛮地儿蚊子之多,游历八月后归来。归来当日,送给名士顾长康(恺之)两根犀牛角。犀牛角被锯了尖,形状像个喇叭,里外都有一圈圈螺纹。张家长孙跟顾恺之说:“知你喜爱奇器杂术,特地留心,游玩时购之相送,贩卖牛角的老妪有话在前,说命定之人拥有此牛角,能够获得看见过去和未来的本领(得见古人来者之能)。”
顾恺之当即抓了牛角,往里面窥视,却只能看到一道旋涡一般的白光,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张家长孙问,有没有看到奇怪的东西(可见邪物乎)?顾恺之拘谨道:“天机不可泄露。”
顾恺之不肯相信自己不是“命定之人”,就在桌前研究两只犀牛角,晚上伏案小憩,压着牛角睡着了,然后梦到了一个奇女子,身高如男子,穿着柔软暴露的服装,披发跣足,面如月盘,通体发亮。顾恺之大喜,道:“若此为实,但请小坐,余作画以证。”遂挥毫泼墨,草草画成此人,只因衣着暴露,就为她画上了体面的衣服,称《奇女图》。
残片另有记叙,大概是《奇女图》辗转到陆家的过程,在此不做详述。
或许所有的巧合和极端,都是宇宙无限可能中的寻常事件。
无锡南郊东晋陆家族2号墓坑的发现印证了王丽的梦境,包括阐述的梦中牛角的来源,不过这件事她本人尚不知晓。
而我现在的状况——因为王丽的梦境与顾恺之相互重叠,而她做梦的时间早于画作被发现的时间,这两点证实了两个梦境的真实性,使纯粹的巧合不再成为阐述一切趣事的万能钥匙;而1998年的王丽也因此轻视了这个梦,仅仅把它当成了一个释梦的典型案例;更是因为同样的缘由,报社也不会刊出王丽的照片。这一切都将导致2016年的我在两份资料完美相遇的时刻,因为没有任何一张图片资料来做最后的对比考证,而最终陷入了无边的沉思和遗憾。
马青图受难记
——艺术家的生命与作品
马青图
一位画家的作品因为他的死去方才得以完成,这种开场白马上就引起了我的兴趣。
事情发生在1988年燥热的7月份,事发后的第二天,当地报纸的文化副刊对这件事做了简单的报道:一桩命案,死者是一位来自外地的民间画家,凶手则是他的一个亲如兄弟的朋友。四年之后,我遇到了那个走私倒卖霰弹枪的猎人,作为最近距离的旁观者,他主动提起这件旧事,在那句开场白之后,他对整件事情做了补充性的诠释。或许是因为狩猎者的本能,他善于收集看似无用的线索,并将足够数目的线索联系起来,最终发掘出本该一直沉寂下去的真相。
如果足够博闻强识,或者在壁画界打过交道,你就会听说过马青图先生和位于黄河南岸汝兰县古韵度假村的那幅《梁辞祝去》壁画。
马青图是画家马壮田于1963年收养的山东孤儿,这个孩子很早便对国画和西方油画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热衷和天赋。马青图的养父马壮田并不长寿,这个身板单薄的民间画家奇迹般地挺过了“文革”时期残酷的个人灾难,却在1978年冬天死于一场高烧所引发的急性肺炎。1985年以后的马青图不到中年,却有着只在长辈身上才能寻得的严肃和沉稳,对艺术工作的痴迷导致他有些怪异和偏执,谁都不可侵犯他对自己作品的理解。在众人眼里,他是一个德才兼备的民间画家,善良温和却又寡言少语。只有路奈和红云才知道他的另一种品性——当别人擅自曲解他的画作时,当路奈让马青图失望,以血缘不同来质疑他们(或马青图和养父)之间的情谊时,他就会一改常态,暴跳如雷。有时候发根也竖立起来,整个人变得像一头恶战时的豪猪,这时候同他在外人心目中的形象可就大相径庭了。
而那幅本该画成国画的《梁辞祝去》壁画订件,经马青图数次带有威胁性质的提议后,最终征得出资人的同意,任由他绘制成了一幅双人场景的油画作品。这幅用欧洲古典主义形式创作的中国古代人物场景油画摆脱了同类画作被指责哗众取宠的命运,早在马青图逝世以前,它就已经名气日增,不时招引一些绘画初习者前来欣赏——造访壁画的人数并不算多,却也从未中断过,以至于度假村不得不使用围栏,以免画作受到观赏者们的无心损坏。
而我要说的是马青图的另一幅作品——他的遗作,一幅至今沉默无闻的油画,在我看来或许是他最好的作品,那幅归荷木县一座还算气派的天主教堂所有的壁画——《受难记》。
路奈
路奈比马青图小五岁,事发时他刚刚度过自己人生中第二个本命年,一场低调的生日庆祝仪式过后,他预感自己的好运即将来临,这当然参照了他那姑且称得上不幸的过去。1980年2月,路奈的父亲接到了一个河北口音的女人打来的长途电话,随后慌慌张张乘火车赶去石家庄,从此再也没有音信。次年九月下旬,路奈的母亲死于山林迷路,她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进入并不荒凉的鸡公山中采拾野生板栗,中午忽然起了山风,雾气弥漫过来,笼罩了整个山林。一周后她被后来进入山林中采板栗的两个女孩子发现,位置就在距山林边界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可以听到县城里的鹅鸣犬吠,她蜷缩在一株桐树下,已经没了气息。靴子、背篓和竹片夹规规矩矩地摆在一旁,空荡荡的竹筐里只落了两片桐叶——她没有采到一个板栗。
马青图和路奈之间的友谊建立在一种类似血缘关系的默契上,1970年,马、路两家曾做过短暂几年的邻居,两个人友谊的胚胎即诞生于此。1980年路奈的父亲失踪后,路奈的母亲把家搬到火车站附近,两个人的距离变远,相互眷顾的交往却更加频繁。案子发生后,一位年长的女教师时常哀叹着叨念,回忆起1970年马青图背着路奈帮自己在马棚推磨时的遥远场景。路奈的双亲相继离去后,马青图主动承担接济路奈的义务,开始为这个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的兄弟提供生活保障,提供近似长辈对后生的照料,并对他的未来满怀着期望与祝福。与此同时,路奈对马青图也毫无保留地奉献了自己对兄长的深情以及对恩师的忠诚。
马青图出发去荷木县之前,路奈和猎人进行过一次非法的交易。
每年的晚秋到初春,猎人都会回到老家蛰居。他患有天生的指关节炎症,天气转寒后,假使继续留在异乡,十指就会时常如触电般刺痛。1987年10月,猎人回到老家后,路奈找过他一次,他们约定在那座荒废的守林小屋里见面。猎人提前到了半个小时,把双筒猎枪悬挂在横梁上,等候着路奈的到来。猎人透过破损的百叶窗,看见路奈朝这边走来,那时正比约定时间早了七分钟。路奈穿着厚厚的皮衣,宽阔的领口上扣着一张灰黄色的獭兔皮草,仿佛正处深冬的季节。
路奈走进小屋,拉开了皮衣的拉链,取出来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在阳光照射的桌子上倒出来了一沓沓小额纸币。
“张猎,国家禁枪禁猎的政策都不能管住你,你这是要称王称霸吗?”路奈适时地开着玩笑。
“称王称霸不敢当。我这生意比政策早,算到祖上,这个行当比国家早,晚辈管不了长辈的事,城里的官也当不了游击队的家哇。”
他们哈哈笑了起来。
路奈把散钱推向猎人:“我马哥要去荷木县作画啦,我晓得那是个贼县,前年省里过去了几车武警,就这样都没抓完那里的强盗,你说有没有必要拿枪防身?”
猎人把钱一摞摞收齐了,没有清点数目,说:“你这钱也太零了,是抢劫了供销社吗?”
路奈“呸”了一声,说:“差不多吧,罐头厂的老板开了两家超市,发工资都是给零钱。”
猎人把枪摘下来,放到了桌子上,说:“防身归防身,只是要给马画家提个醒,进出车站得小心安检,现在给人查到,就不只是没收了——顶风作案从重处理啊。呵,你对马画家真好,一个姓马一个姓路,不是亲兄弟吧?”
“这话说的,爹亲娘亲都不如马哥对我亲。”
“那你应该跟他同去荷木县,买什么枪嘛。”
“他画画连红云都不带,只带着自己的小箱子跟打过的画稿。”
猎人听到路奈喊出红云的名字,而不是敬称她为嫂子,立刻就咧开了嘴。短时间的沉默后,猎人举起子弹盒,打开了,说:“黄圈的是子弹,红圈的是空包弹,另外送你两颗红圈的,别谢我,这是行规。”
路奈把子弹装进兜里,又把枪竖着塞进了皮衣,露出一截枪托握在手里。
“你先把枪捂热,我走一会儿了你再走。”猎人收了钱,吹着口哨出门去了。那是一种高起低落的口哨,让人想起海岸的潮水。
红云
红云是马青图唯一的妻子,马青图则是红云的第二任丈夫。
事情在当地众所周知。1984年4月,当地红星制药厂完成了私有化,红云第一任丈夫遭到裁员后失业在家,流言蜚语和胡思乱想令他本来就执拗的脾气一天天变得暴戾起来——红云在邻县的棉纺厂上班,不菲的收入证明了她是邻县一个商人的情人的传闻。1984年6月,红云因私生活问题被棉纺厂辞退,随后不久,红云的丈夫酗酒后在一场混乱的斗殴中被刀具刺中胸口不治身亡。那年冬天,马青图在守林小屋附近写生时发现了这个孤寂的寡妇,那时候的红云正倚靠在屋门上抽烟,她单调地重复着一条手臂往嘴唇送烟的动作,让他有机会能够注视许久。发现马青图在画自己时,红云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逃离或者干脆发一通脾气,而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他画完这幅画。在这幅画中,马青图用熟练的速写把红云的轮廓勾勒出来,和四处的静物融为一体,她看了这幅速写后轻佻地喷了个烟圈,居然索要起报酬来。
两个人相识后,红云给马青图当了半年模特。半年后,出于某种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原因,马青图娶了这个名声并不好的寡妇。
四年后,马青图动身去荷木县之前,红云表现出了明显的忧郁,她开始在做饭时陷入沉思,只有焦煳味儿才能让她忽然惊醒;她睡觉前对着全身镜观察自己穿着睡衣的身体时听到马青图在画室拖动桌椅的声响,忽然鼻子一酸,蜷缩到床的一角;她吃饭时盯着马青图慢条斯理的饮食动作,两臂放在桌上,筷子双尖朝上,半晌儿没有动静。
“你娶我就是为了让我给你做随叫随到的模特吗?”她终于开口说话了,“结婚三年了,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任何感情吗?”
马青图放低了碗筷看着红云,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对路奈也是如此。”
她仿佛只听到了路奈的名字:“路奈?路奈住在你的家里吗?路奈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吗?我可是你的妻子啊!”
“我没有拿他和你比较,路奈是我的弟弟,我只是想说……”他提不起劲儿来说余下的话,继续无味地嚼起饭菜。
红云不依不饶地把话题放在路奈身上:“妻子陪男人生活的时间可要比父母兄弟更长,何况路奈也不是你的亲兄弟。”
马青图瞬间没有了食欲,他放下碗筷,愠怒地盯着桌角。
“你嫁给我的时候就知道会是这样,怎么现在突然又跟我说起这种话了呢?”
“那时候我还没有这么依赖你,现在我需要你留在家里。”她放下碗筷,沮丧地走到阳台前,隔着玻璃望向门口那条通往北方的道路,远处的树荫在道路尽头连成了一片。
“上次去汝兰县度假村,一去就是半年。这次的荷木县直接就过了黄河,是不是更久?”
“会,但不会超过一年。”他站起来,走过去,把右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以后不要再说关于路奈的那种话了。”
从住所到火车站要经过路奈家附近的一条大路,为此,路奈特地从罐头厂请了假,在途中堵住了马青图,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如炊烟一般飘入人耳,路奈把马青图迎进了家里。
马青图的抱怨掺杂着一丝呵斥:“说了让你不要缺岗请假,你怎么还要胡闹,送我这五分钟有意义吗?”
“时间久地方远,荷木县的贼也多,这次不去不行吗?”说这句话的时候,路奈笑嘻嘻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期望。
马青图说出了让自己敢于鼓起勇气长久离乡、奔赴远处、忍受水土不服和思乡痛苦的那句魔咒:“艺术家在等待他的作品,我的或许就是这部了呢。”说完他就笑了起来,笑容极其腼腆,丝毫看不出隐藏在背后的野心和期待。
路奈变得沮丧起来,他取出杆猎枪和一盒子弹,“哗啦”一声放在桌子上,说:“我从来没有说动过你啊。不过你放心,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当弟弟的我都支持。喏,这是我给你买的防身的玩意儿,你到那里用得着。”
“我是去作画,又不在外面瞎转,防什么身?国家禁枪,这玩意儿反而惹事端。”
“拿着吧,我知道你这次去的地方野性,等你回来啦,我就用它打一篓山味背到你家去喝啤酒。”路奈用印着山药牌子的一张牛皮纸把枪裹了起来,用胶带粘住了,帮马青图挂在背包上。
1987年11月,马青图出发去荷木县,坐了一整夜火车之后转乘短途汽车,汽车驶过黄河不过半个小时就进站了。车站里早有一位身着长衫的牧师站在一旁等候,牧师身边还有一个害羞的男青年,留着发青的胡楂儿。他们相互打了招呼,男青年就用一辆摩托敞篷三轮车把马青图和牧师一起载到了县城南部的天主教堂。一路上,那把枪被牛皮纸裹得严严实实的,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教堂的牧师姓张,出资人姓许,两个人在一家小饭店为马青图接风洗尘,还为他订了一个小蛋糕。而马青图此行要做的就是在教堂东面正对讲台的大理石墙面上创作一幅题材为“耶稣受难记”的壁画。教堂出资人对壁画完成时间的要求似乎高于对壁画本身质量的要求,或许他相信马青图在绘画界的名气,所以丝毫不怀疑他作为一位画家的严谨自律和精湛技艺。约定的壁画交付期限是次年八月,在未来的十个月里,教堂为马青图安排了妥善的食宿。为了避免打搅,教堂的礼拜活动也暂时迁移到了附近一家废弃皮革制品厂房的车间里。
七个月过后,1988年6月底,猎人带着一个秘密来到了荷木县。
猎人
猎人脸上带着两道新鲜的疤痕,从右额划过眉毛,右眼皮也未能幸免,每每眨眼,眼皮上的疤痕就同额头上的连接起来,那道疤痕平行洁白,仿佛痂刚掉不久。此次异乡相逢,他用两瓶从青海藏民手里换来的自酿烈酒做见面礼送给了马青图。壁画的出资人许先生做东,招待马青图和猎人在饭店吃了晚饭,随后安排猎人在教堂宿舍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作为对猎人见面礼的回赠,马青图带他去参观了那幅尚未完成的《受难记》。
这是猎人第一次欣赏马青图的画作,也是他第一次欣赏真正的宗教油画,新鲜的颜料混合着椽梁的味道令他想起大兴安岭广袤的松林。黯淡的光线并不能遮掩画作从鲜亮到灰暗色彩的渐变,那是任何印刷品都无法企及更谈不上重现神圣一般的景致——
并不适合圣人罹难的晴朗天空,高光的太阳如上帝之眼;
耶路撒冷荒芜的各各他山,一面面两千多年前的脸孔;
头顶荆棘冠的耶稣,白马站立着睡眠;
罗马士兵悲喜不明,在光影下凝视白云;
圣母马利亚脸上,两条枯涸的河流;
乌鸦吞下眼珠,鸟喙鲜红,长戟上沾了发光的血;
门徒在耳鸣的绝望中战栗,被沙尘和微风击倒;
……
几乎在画外的角落里,安置了一个身着长袍裸露四肢的男人,这个人的身体已经基本完成,只有脸孔打了几笔简单的轮廓线,保持着奔跑和回头姿势,这是画作唯一未完成的残缺部分。
不等猎人发问,马青图就说:“那是犹大,我故意安排这个背叛者出现在《受难记》里,用来平衡整个壁画的道德格局。我遇到了和达·芬奇同样的难题,只是我的问题更棘手,我的犹大出现在背叛之后。从一开始我就在琢磨这张脸,到现在还没想好,我以前从来不在哪张脸上停留,这是上次去汝兰县后患上的小毛病。”
作为外行人,猎人报之以礼貌的微笑。
他迫不及待地向猎人介绍受难的耶稣:“你看耶稣,为宗教献身者戴着属于他自己的荆棘冠,朝内的硬刺一根根都扎在了他额上的皮肉里——”
“等等!那是马先生自己的脸吗?”
“你看出来啦?”马青图露出无比惊诧的神情。明明是一张以色列人的面孔,明亮的额下眼窝深陷,饱受折磨后的消瘦使得高耸的鼻梁如一只鹰喙,这同马青图平面化的亚洲面孔截然不同。
“放心好了,只有我能够看出来。”猎人笑起来,“因为我是猜的。”
“这张脸孔的五官比例和我的一样,”马青图坦然地说,“人世各事都是相通的,耶稣可以为宗教献身,艺术家也当然做好为艺术献身的准备。时间追得太紧啦,一个人能做的事又太少了,若想成就一些事物,总要牺牲另一些事物。我在画马利亚的哀伤时流过许多泪,马利亚用眼泪浇灌了耶稣的理想——如果用‘理想’这个词不算对宗教亵渎的话——为艺术献身也是一种理想吧,我却做不到让我的亲人用泪水浇灌自己的理想。这都是我在为那顶荆棘冠起草底稿的时候想到的,我注定都是一个画匠,成不了艺术家。你肯定会看不起我,我把自己的脸放在这里其实是对艺术和宗教双重的亵渎。”
猎人安慰说:“你为了自己的绘画艺术,也算牺牲了对家人的关爱。”
“远远没有,超过一年的活儿我是不会接的,我害怕孤独,所以离不开他们。我越来越爱我的妻子,更放不下路奈,我注定戴不上艺术家的那顶荆棘冠,现在的我对艺术只能算是做到了敬畏。”
猎人有些难堪地笑了,他再也没有勇气提起那个秘密。
马青图没有停下来:“对艺术的敬畏使我对一切巧合感到不安……”
他回想起1986年4月出发去画《梁辞祝去》前后的一些事情。动身去汝兰县之前,马青图画了许多细致的线稿,出发前一天,路奈从罐头厂跳班过来为马青图送别,还给他送来两个出口韩国的辣椒牛肉罐头。在马青图的工作室,他看到摆在桌上凌乱的底稿,紧接着路奈无意间的一句话就像一句诅咒,让马青图在数次挣扎后终于在度假村撕毁了原定的底稿。
路奈说:“祝英台的这张脸不对啊,这可不是爱情的离别。”
“你这孩子连爱情都没有经历过,懂什么爱情的离别!”尽管是路奈,马青图对他外行的评价也感到一丝本能的憎恶,他压制了自己的情绪,用近乎玩笑的语气给出回应。
古韵度假村是汝兰县政府拟定申请“梁祝故里”的县重点文化产业项目,属政府规划、民企出资经营的梁祝主题度假村。到了约定那天,出资人派专车把马青图接到度假村,关于这幅《梁辞祝去》壁画,虽然出资人答应马青图把国画改为油画的喧宾夺主的要求,但是彼此都要为这个鲁莽的决定付出代价。马青图自然也要做出妥协,他一改惯例,答应让出资人提前看一下自己打好的线稿。那天下午,马青图应邀去了出资人的办公室,出资人的行政助理道了歉,让他穿过一块荷塘,走过一条曲折如“弓”字的木桥,来到度假村招待贵宾的雅间。雅间是极简主义的装潢,简单的几张颜色一致的桌椅,墙上挂着寥寥几张书画藏品:一张孙中山的毛笔字、很可能出自董其昌手笔的一块山水图残片、毕加索的一张画风收敛的《向日葵》赝品,甚至一张《乱世佳人》的旧电影海报。
马青图并不欣赏雅间里的摆设和氛围,他呷了两口茶却没有耐心品尝,开门见山地向出资人递出自己带来的画稿。出资人穿着轻微改动过的灰色中山装,打着红色方格的领带,他像英国绅士一样冲着马青图露出了微笑,就转过身去,开始欣赏那张画稿。马青图从不在意别人对于自己作品的看法,但是这次他发现自己的呼吸竟变得急促起来,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可思议到了可笑的程度,路奈的声音竟在他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祝英台的这张脸不对啊……”
他心里“咯噔”响了一声,像一道弓弦绷紧了——
“这可不是爱情的离别……”
马青图再也做不到气定神闲和泰然自若了。
出资人脸上是一种充满期待的面孔,仿佛在欣赏一件贵重物品。他眨巴两下眼,目光一寸寸移动,他看到梁山伯的背影。望过山水楼台,他看到了祝英台的脸——他的眉间轻微地皱了一下!
马青图惊慌失措地夺过那张图,克制着情绪,道:“这并不是……终稿……”
六个字像从胃里取出的六块结石,一颗颗掉在地上。
他忘记自己是如何逃离了雅间,如何走过湖面曲折的木桥,如何满头大汗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室。他反锁门窗拉下窗帘,把自己困在黑暗中,他的手背潮湿发黏,后来发现是一道擦伤,从湖面的桥上到工作室,一滴滴血珠连成了一条红线。
他一连三天不肯出门,只在早上吃些粥。他在剧烈的耳鸣声中撕碎了那张原定的线稿,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他遭受了怎样的精神折磨。第四天早晨,马青图在阳光下醒来,耳鸣消退后他感觉异常平静,甚至听到了极远处一只杜鹃的鸣叫。他拉起窗帘,闭上双眼,视野瞬间变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无数张悲伤的面孔漂浮过来。他看到数年前一个短发女孩在街角一棵香樟树下的啼哭,他看到路奈在母亲葬礼上的哀愁,他看到马壮田高烧不退时不断涌出双眼的泪水……
他看到在他出发去汝兰县时红云哀伤的面孔,这时候黑色的河流静止了,这张面孔一点点扩散,占据了整个视野。他当时并没有当回事,出发去汝兰县之前的某刻,他的确从红云的脸上看到了某种离别的痛苦——那应该就是一个女子依依不舍的感情了吧?虽然无法确认,但他终于恢复了往日对画作独裁一般的自信。他用素描把红云因离别而凋零的面孔还原到画纸上,丝毫不差,画完之后他居然脸红了。再画第二稿的时候,他开始改用油画的线稿,他改变了这张面孔的整体面貌——就像只有自己才知晓梦中片段的出处,只有马青图才能看透自己设下层层的伪装,从壁画的最底层看到红云的面孔。
这就是马青图那幅为人所知的作品——《梁辞祝去》。
而如今,他隐藏在耶稣脸上的秘密轻易就被猎人破解,对此,马青图并不感到难堪。相反,因为两个人并没有多少交集,加上以后很可能不再相见,他反而庆幸猎人的出现,他需要这个半生不熟的朋友来识破自己觉得不甚光彩的隐秘,就像犯下罪孽的人需要牧师来告解自己的懊悔,于是他一股脑儿把自己在汝兰县的经历讲了出来。在外人看来,关于妻子面孔的那段经历或许是个美好的故事,但是从艺术家的角度出发,那种因巧合而得来的灵感,所带来的除了频繁的后怕,还有轻微却挥之不去的羞耻感。
马青图说:“我现在需要一张背叛者的面孔,如果不能在八月底把这张脸画出来,那么我对张牧师和许先生许下的诺言就无法实现了,那时候我就只能对着镜子把自己的面孔画上去了。”
而猎人说:“既然红云是你的缪斯和爱人,如果你正饱受创作的瓶颈和精神的困扰,那么就不妨抽空回家一趟,见一见自己的妻子。”
猎人离开前,在马青图的宿舍看到了那把猎枪,隔着从未打开过的牛皮纸,猎人一眼就认出它来。马青图嗤笑了这把猎枪的无用和累赘,打算将它归还给猎人。猎人当即就拒绝了,说如果要还,也应该把枪还给路奈,而猎人已经收过路奈的钱了。马青图并不喜欢喝酒,他把猎人赠送的烈酒,一瓶转送给了许先生,另一瓶随行带回家乡,准备送给路奈。
犹大
第二天一大早,依照马青图的要求,许先生安排教堂食堂的李师傅开车送他去荷木县汽车站。公共汽车在中午就抵达了市里的火车站,马青图却只能买到第二天早晨的火车票。折腾到第二天黄昏,他终于走出故乡冷清的火车站,踏上了这块阔别八个多月的微红色土地。
正是入夜的时候,和上次归乡一样,马青图打算先去看一看路奈。大路一侧是砖红色的建筑,一侧是翠绿色的田垄,让他感叹故乡万物迷人的色彩。当目光回到正前方,靠着黄昏的光线,他看到红云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在大路上,还没来得及喊住她,红云就拐进了一道胡同里。
那是通往路奈家的小路。
马青图的脚步犹豫了,他甚至为自己瞬间的胡思乱想感到羞耻。他迈着急促的脚步,却不敢发出过大的声响。隔开胡同的拐角,他像做贼一般向里面窥望。百米以外的红云并没有觉察到这束追寻的目光,她头也不回地走到路奈家门口,消失在暗红色的砖墙里。马青图制止自己企图跟随过去的脚步,他横穿到大路另一侧,翻过路边田野里筑在泥巴矮墙上的篱笆,跌落在潮湿的泥土上,他喘着气坐在了视野开阔的一处井旁。
三个小时过去了,月亮从山坳升到头顶,旋转的星斗撒到了山后的天际,红云还没有从胡同里出来。马青图盯着那道胡同,双眼因凝视而酸涩。他抹了把脸,把背包连同猎枪卸下肩膀,放在井盖上,又从包里取出那瓶藏民自酿的烈酒,他一点点拧开瓶盖,酒精的味道变得浓烈,蒸腾开去,仿佛有魔鬼要逃出瓶口,他赶紧拧上瓶盖,又把瓶子塞回到背包里。
马青图在混乱的蛙鸣虫叫声中凝视着那条胡同,一段段浮云飘过来,遮挡了星月,视野中渐渐盛开了黑色的花朵,他的听觉苏醒过来,听到了远处一虫一雀的轻微响动,蜘蛛在织网,蝉虫在蜕变,偶尔从大路走过的脚步声像踏在耳膜上一般响亮——那些都不是红云的脚步。马青图顾不上蚊子的叮咬,再一次把酒拿出背包,快速拧下瓶盖,奋力地朝田野里扔去,他扬起酸痛的脖颈,大口大口喝起酒来。
次日早上,马青图在体力透支后的寒冷中醒来,背包已经湿透,裹在枪上的牛皮纸因潮湿一触即破,露出了并排的两根枪管。体内的酒精还没有被完全分解,他顾不上头痛,匆忙冲进了翠绿色的稻田里,在稻垄间蹲下身体,撒了一个小便。正在方便的时候,他又忽然笑了起来,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巴掌——红云肯定在夜晚降临之前的某刻就离开了,她只是偶尔过去看看路奈罢了,和他说上几句话,打发夏日的寂寥,就像自己平时那样。他又反过一只手来,准备擦去鼻尖上的蚊虫,却看到自己手臂上密密麻麻都是蚊虫叮咬后的红色痕迹和扁平凸起,就像裹着一层粉色的泡沫塑料,密集而恐怖。
他狼狈不堪地系着腰带站立起来,整理了衣装,当抚着自己被叮咬的胳膊抬起头时,他最后一次痛苦地闭上双眼,酒气出入于他的鼻孔,辛辣、躁动,瓦斯一般地在他的肺里穿梭。
一切都晚了,闭眼之前,他看到红云从胡同深处的路奈家走了出来。
红云一路走来,从胡同口拐向大路,她脸上泛着红色的光晕,结婚四年来,马青图从未见过她如此精神焕发。红云没有回家,她沿着大路,朝着山林的方向走去了。
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牵引着,马青图挎起背包跟随过去。
红云来到守林小屋前,就像第一次见到马青图时的情景,她倚靠在门板上,望着无尽的山林,抽起烟来。
马青图舒了一口气息,弯腰走进了她的视野。
她对马青图的归来和突然出现后的愤怒并不感到震惊,红色的烟蒂渐渐熄灭了。
“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我整晚在路奈家……”
她竟然主动承认了一切,马青图预料和未曾预料到的,她都和盘托出。事情开始于两年前,她喋喋不休的言辞就像一把不愿停歇的残酷刑具,不停地冲破马青图所能忍受的层层底线,事情的细节如同手术刀一寸寸剖去他尊严的皮肉,令其血肉模糊地暴露在绝望的荒野。
“你不该出去,我也不止挽留过你一次,”她开始总结性地说道,“上次去汝兰县就是个错误,如果你想做个负责的画家,就不应该结婚,起码不应该娶我——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握住身后的猎枪,试图以此阻止她再说出任何歹毒的话。
理性的马青图对世间抽象的情感怀有一种天生的质疑,感性的他则企图说服自己去相信人的感情可以萌芽出温暖的善意,他告诉自己亲情不需要血缘关系来充当证据以维持牢固和长久,他愿意相信自己对别人的尊重和善行即便得不到同等的回报也必然会迎来美好的回应。可是现在,他什么都不相信了。他费尽心力浇筑的情感之墙一夜之间便危如累卵,带有否定的怀疑重新占据了精神庙宇的神龛,他耗时多年用心塑形烧制的一切陶俑都不可挽回地深陷于丑恶的淤泥里。
“你尽管背叛我好啦,但是你为什么偏偏要去找路奈。”马青图端起那把猎枪,“我坚决不许你毁了我的弟弟!”
“你还口口声声说路奈是你的弟弟?”她朝他递出一个蔑视的眼神,脸上是一种近乎得意的自信,“我是在毁他吗?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怎么确定他现在真正需要的不是我?”
世上有很多苦难,多数人的一生都难免要去经受,它们会增加生命的韧性,但是如今这种境遇令马青图由衷感到憎恨,这种没有意义的痛苦,只会徒增一个人对生命的厌恶。他朝思暮想的爱人和眷顾多年的兄弟都将离他而去,而在红云眼中,仿佛所有对他人的伤害都是身不由己的,宽容的美德甚至换不来她丝毫的歉疚。
“你走吧!滚得远远的!我只要你离开路奈。”
她仿佛在跟他讲道理似的,扬了扬嘴角,说:“别说了,是你自己不懂,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红云挑了挑眉毛,丢弃烟蒂,转身走进小屋里。马青图开始流泪,扳机在他右手的食指下剧烈颤抖。枪声终于响了,她应声倒在了小屋的地板上,却没有流出血来。枪膛里留下的是红圈的弹壳,一个画家根本就不该开枪,这只会让他发现自己是多么笨拙。
但是倒下的红云却仿佛不会再醒来了。
马青图背着枪去了路奈家,穿过庭院,他敲响了屋门。
“红云?”路奈开了门,他脸上的欢喜在看到马青图和他手里的猎枪时瞬间剥落,像冰冷的盘子掉在了地上。那是路奈亲手送给马青图的猎枪,如今握在他的手里,枪口对着的却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马青图知道自己正在戴上艺术家的那顶荆棘冠,一根根硬刺刺入皮下的那些毛孔,而出乎马青图意料的是,属于路奈的那张背叛者的面孔竟然也是如此心安理得。
“没想到你会因为一个女人背叛我,这些年来,我对你一直都像亲兄弟一样。”
路奈没有勇气直视马青图的愤怒,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离开她吧,让她滚出我们的生活。”马青图看到路奈痛苦地摇着头,他吼道,“你要是不肯放弃她,我这就回去杀了那个婊子!”
“你不能伤害她,你要发狠的话就一枪打死我好了。”路奈抬起头,他眼中闪过的坚毅瞬间又变得怯懦起来,“或者成全我们吧。我这知道这个要求很可耻,但是这种事本来就顾不全第三个人。”
“可我是你的哥哥啊……”马青图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我们根本就不是亲兄弟,”路奈开始猛烈地反驳,“你何必为两个不顾自己的恶人这么痛苦呢?你根本不懂爱情,你忘了,去汝兰县之前,你连一张痛苦的脸都画不好——你知道吗,你根本就不懂感情。”
“你怎么能对我说出这种话来!”
路奈向前迈开一步,使劲儿抿了抿嘴唇,说:“马青图,你开枪吧!或者成全我们……”
马青图的额上爆发出一圈剧烈的刺痛,他哀号起来,虽然枪膛里只剩下一发子弹,他还是不停地扣动食指,一声巨响过后,指关节依旧停留在扳机上,发出“咔嚓”的声响。
枪响之后,路奈就完全丧失了为爱情而献身的坚毅,他因惊吓而窒息,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他的双手在胸口上乱抓一通,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伤时,他面色土黄,双眼满是恐惧和绝望,嘴唇紧闭却颤抖着。因想起红云而鼓起的勇气早已消失殆尽,他忽然撕裂般睁大了眼角,疯了似的大喊大叫,跳起来撞开了马青图,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那不正是马青图百思不得其貌的——犹大的脸吗?
路奈的叫喊声渐渐隐去了,马青图虚脱了一样,枪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他不知何时竖起的头发恢复了弯曲,马青图颓废地蹲在门口,回想着刚才的可怕瞬间,他忽然有些后悔。他后悔自己喝了猎人的那瓶烈酒,虽然不过四百毫升,但里面仿佛藏着足以吞噬一个人所有宽容和理性的魔鬼。他后悔自己一开始跟随红云去了守林的小屋而不是直接来找路奈,既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现在倒更愿意放过他们,成全他们自私的釜底抽薪的所谓爱情。
忽然他又将这懊恼抛诸脑后了。一切仿佛都已注定,假如用实弹打死了路奈,马青图就不会看到他在枪响之后那张背叛爱情的恐怖面孔。属于艺术家的荆棘冠终于戴到他的头上,在马青图的心里,作品之外的羁绊已被蛀为粉末,他既得到了犹大的面孔,又取得了为一幅作品画上一生的勇气,在失去亲人的绝望中他再一次体会到了作品臻于完美的欣喜。于是他撇下一切无用的杂物,仅带了一块画板、一叠画纸和一支铅笔,就急忙赶去了火车站。
耶稣
北上的火车里,三节车厢的乘客都簇拥过来,观看一个精神近乎崩溃的画家在窗边不停地绘画、思考、撕毁画纸。乘火车的十个小时里他滴水未进,车厢在后四个小时调低了灯光,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开了,邻座的男子斜躺在座位上,盖着外套打起了鼾。他拉开窗帘,在月光下放慢了画笔的速度,路奈面孔的素描终于完成了,他看了一眼窗外闪烁的星辰,不远处伏牛山脉黑色的山体在缓缓挪动,再次回过神儿来,画纸上路奈的嘴唇仿佛正在颤抖,目光里的惊恐也在此时恢复鲜活,马青图放下了画笔,想用手去抚摩这副面孔又怕弄花了新鲜的线条,手指终于在接近画纸的无限近处停了下来,他忽然流下了两串滚烫的眼泪。
马青图回到荷木县的天主教堂。他用了一个整月的时间来完成最后的那张面孔。他放弃了完美的掩饰,除了黝黑的肤色和粗犷的胡髭,画上的犹大几乎同路奈一模一样。在这最后的一个月里,他饭量极小,几乎把自己封闭在教堂大厅里。所有人都担心他的健康问题,关于他回乡的经历,就连许先生也不敢过问。七月下旬,面色苍白的马青图打开了教堂大厅的拱形红门,久别的耀眼的阳光再次将他包围,在三十四位天主教徒面前,他拉下了蒙在《受难记》上的玫红色天鹅绒布帘,缝在上面的一朵巨大的红花坠落在地上,这幅《受难记》第一次向众人展示就赢得了长久的注视和真挚的赞颂。马青图完全不担忧这幅画的未来,而他自己却异常憔悴,迅速消瘦的体形令他的皮肤变得发皱,骨架变得嶙峋。他仿佛老了二十多岁,细长的双臂上被自己挠出许多伤口,脖子上纵横交错的抓痕一直延伸到领口里。他频繁感到额头和太阳穴处的一阵阵绞痛,就像植物根须蔓延在体内的隐痛。
八月初,马青图拿到了丰厚的报酬,却丝毫不能令他得到宽慰。如今艺术真的成了他人生唯一的意义,但在完成画作的刹那,还未来得及体验成功的欣喜,他就已经重新陷入了循环往复的困惑。他对自己近乎悲哀的幸运耿耿于怀,仿佛最近的两幅作品皆是靠偷窃得来的。对作品侥幸完成的恐惧再一次令他产生亵渎了艺术的不安。他越发确认自己本身和艺术之间并没有多少交集,他越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画匠罢了。他痛哭流涕,头痛得仿佛有血冒出来,或许他应该用自己的血液为作品里的伤口上色,假如他真的做了,也许会令自己好受一些。
而故乡呢——他不打算再回到那个伤心之地。如果艺术之神只接纳不幸的人,那么如今遭受这种境遇的马青图已经足够虔诚——没人敢擅自妄断。他无家可归,艺术是他唯一渴望投入其怀抱的女神,但是她却仿佛给他了一个没有体温的后背。
马青图坐在许先生为他临时安排的公寓里。
一阵金属摩擦大理石的声响,是大门开了……如果路奈把灵魂赋予了画作中的犹大,那么自己如今所经受的折磨和将持续终生的头痛,也算是对受难耶稣的一种献祭了吧——
不,不够!这种想法简直是对艺术和宗教双重的亵渎!
一声凌厉的吱呀声,他听到屋门被打开了……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艺术面向的是精神宇宙更深层面的东西,它仅钟情于人类自己无法掌握更不可摆脱的冥冥之中的命运,命运如恒星与行星的运行规律一般宏大,岂能被一次近乎不幸的侥幸所企及?
急迫的脚步声就像石头砸在了地板上,他听到脚步声穿过客厅,进入卧室,伴随着一声类似呻吟的愠怒停了下来……那是路奈的声音,他像飓风一样跨越千里的距离,闯到了马青图面前。
“你这个杀人凶手!”
红云死了,她腐化在了守林的小屋里。
形销骨立的路奈就像一具饱经诅咒的骷髅,他双眼通红,眼泪不停地滴落。他的双臂如两截枯柴,支撑着那把冰凉的猎枪,仿佛同其生长在了一起。
“是你杀了她!你明知道她是我的一切……”
不过短短的一个月,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如今只能靠声音才能确认对方的身份了。
“路奈,你知道吗……”面对路奈的突然出现,面对路奈手中的那杆猎枪,马青图眼中闪过的竟然是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欢喜,“这样一来……我的作品应该就算完成了吧。”
他并拢双脚站立起来,面向路奈,一点点展开双臂,两只手无力地低垂在高举的小臂末端。一声枪响过后,他感觉自己摆脱了孱弱的躯体的枷锁,缓缓地倒在了无尽的云海里。
神之傀儡
——两个人做梦的故事
当一种神秘的事物把你镇住的时候,你是不敢不听从它的支配的。
——安托万·德·圣·爱克苏佩里
2026年4月中旬,法裔美籍狙击手让·巴拉维诺的遗体被大力神运输机运送回国,两天后的上午,美国副总统出席了巴拉维诺的葬礼,至此,刺杀伊朗“恐怖帝国”组织头目哈登·奥伦索计划的重头戏——“斩首斧行动”在一片肃穆的哀乐中宣告失败。八个月后,国际刑警在大西洋查扣了一艘走私军火的渔船,船长、大副和四名冒牌船员被捕,在审讯过程中,一个异常冷静的冒牌船员提到了美国副总统的一个梦,才揭开了事情的真相。
副总统·醒梦
2026年2月下午,美国副总统在号称“美国水晶宫”的联邦歌剧院接待了法国国家歌剧团,用蹩脚的法语给每个人打了招呼。最后,他参照艾伦·德詹尼斯在2014年第86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的所作所为,用自己的手机跟在场的法国剧团的艺术家们自拍了一张集体照,并上传到了自己的推特上。仪式结束之后,副总统走出歌剧院,准备上车离去,就在这时候,他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
眼下的场景忽然如临梦境——不仅是垃圾桶上凌乱的涂鸦似曾相识,就连接连成片的发黄冬青都如出梦境。
他有些迟疑,似乎接下来,黑人保安会掐着腰抱怨华盛顿的天气,内容好像是——果然,黑人保安掐着腰,懒洋洋地说:“接连一个月不下雨的华盛顿真的是太干燥了!副总统先生,我们走吧?”
他摇了摇头,没有进到车里,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路口,在十字路口的下水道旁边找到了几颗散落在地的彩虹糖。一共四颗,两颗红色,一颗白色,一颗紫色。他并没有像“梦里”那样捡起那颗白色的糖果,但是他还是按照“原来的”路线,在绿灯闪烁的空当儿穿过马路,把保安丢在了红灯后面,随后又转了个弯,独自来到了一座庭院门口。场景依旧按部就班,庭院里面的大理石狮子喷泉忽然停止了喷水,保安室的窗口飞出来一群白色的鸽子,卷起一股凌乱的气流,一个保安走过来,朝他敬了礼,打开了栅门。
副总统走进庭院,“预想中的”那个独眼的有些瘸腿的老人走了过来,用一种近乎诡异的语气说:“跟我来吧,副总统先生。”
这仿佛是神的安排,他跟随上去,场景终于不再似曾相识,马上,他犹豫了。
他感觉后脖颈上一阵刺痛,什么虫子叮了自己一下,随后,一颗BB弹从左边裤管里滚落到地上。
独眼的老人睁开那只瞎掉的眼,腿脚也正常了,他终于意识到了危机的降临。
老人弯腰捡起了那颗BB弹,邪笑着说:“我很好奇,如果这是颗真子弹会发生什么事。”
副总统说:“如果这是一颗真子弹的话,那么下个礼拜美国就要举办一场热热闹闹的葬礼了。”
“不是您的葬礼,是‘斩首斧’哈登·奥伦索下地狱的惨叫,副总统先生。”老人笑了,他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向副总统敬了标准的军礼,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上校军官证,“原谅我们的冒昧,这都是那些商人的主意。副总统先生,您一定神魂颠倒了吧,请跟我来,我们有一个听上去不怎么理智的计划需要您的授权同意。”
斩首斧行动
“各种巧合促成了这次难得的契机——代号‘斩首斧行动’;行动内容——狙杀伊朗奥伦索恐怖组织头目,‘斩首斧’哈登·奥伦索。”
陪同上校一起的是一些衣着光鲜的亚洲人,其中一个刀眉斜眼的小个子亚洲男人接过话题,继续说:“副总统先生,基于三个原因,我们只能找到您。首先,您和恐怖帝国头目一样,受到的几乎是相同级别的安保待遇,所以我们直接找您演习更有说服力。当然,刚才对您行踪的引导计划是经过总统先生批准的,您的家人也知晓这件事。其次,这个计划的最终决定权在您,我们都知道,为了专心处理眼下的经济衰退和美俄外交问题,总统先生把美国针对‘奥伦索组织’的处理权全部交给了您,所以在这方面,我们和军方的任何合作都要争取您的点头。最后,我们有理由相信,只有直接找您做实验对象,才能彻底说服您,让您相信这个计划会成功的。”
副总统用了一分钟来消化这段蹩脚的英语,最后说:“你们这些亚洲人真精明,既然我已经来了,那就听听你们的计划吧!”
上校从助手那里接过一份文件,说:“众所周知,奥伦索恐怖组织的资金完全由其头目哈登·奥伦索一人控制,他眉毛上挑,性格孤僻,是个除了自己的儿子,谁都不肯相信的自大狂。我们有理由相信,消灭哈登·奥伦索一人,不但会让恐怖组织群龙无首,而且还会斩断他们七成以上的资金来源,这样一来,整个恐怖组织都会分裂垮塌。”
副总统点头说:“是的。但是全世界都知道,哈登·奥伦索就像幽灵一样行踪不定。”
上校继续翻阅着文件,说:“我们有足够多的情报可以表明,下个月的第二个礼拜,哈登·奥伦索会在伊朗库姆市郊的一所公寓度假或开会,那座公寓有四层,下面应该还有地下室。考虑到中东的作战形势和对美国不利的外交关系,我们唯一可以实施的攻击办法就是远程狙击。简单来说,通过卫星地图,我们得到了那间公寓地面建筑的结构图,整座建筑虽然美观,但是像作战炮楼一样封闭,顶部有圆形穹顶,只有在西南角的位置,有一处宽0.4米、高0.8米的方形缺口,只要公寓中的哈登·奥伦索走到那个理想位置,我们就能够安排美国最好的狙击手从600米外狙杀他。”
副总统笑了一声:“问题是,你们如何让哈登·奥伦索乖乖地站在你们所说的那个理想的位置呢?”
一个戴眼镜的亚洲人说:“就在刚才,当副总统先生从水晶宫走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想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您现在还觉得自己是靠着意志走过来的吗?”
副总统笑道:“难道不是吗?”
亚洲人露出了狡黠的目光:“您走过来,是因为您觉得自己曾经走过一次,没有人能够抗拒这种对未来的即视感,你一定会按照‘印象’里那么做。但是,您大脑中的梦——您也可以称之为‘印象’——也就是那些画面,其实是我们在影棚里拍摄,然后加工编译,最后植入您大脑中的。确切地说,那不是您的自由意志。”
副总统惊诧道:“那是你们植入到我大脑中的画面?你们是在跟我讲童话吗?”
“当然不是,我们把仪器藏在了您的枕头里,总统和您的太太都知道这件事。”
“这真是太荒唐了,我的梦境居然是你们拍摄出来的?”
这时候,另一个亚洲人提高了嗓门儿:“编剧,一个卡夫卡的模仿者;摄影,一个山村浩二的崇拜者;道具,一个兼具印象派和野兽派画风的二流涂鸦画家。这些人凑到一起,就能够拍摄出像梦一样的视频片段——必须是第一视角,像梦一样其实是错误的,我们需要的画面应该是货真价实的梦境。这个时候,我们的专利登场了,脑域图像编译技术,这就像把文本转换为计算机能够编译的二进制编码,靠脑域图像编译技术,我们把视频转换为可以直接提供给大脑潜意识区域读取的生理编码。而后,我们的另一个专利登场了,不稳定生理编码存储衍射器,将编译好的生理编码存储起来,最后,把存储衍射器装进目标的手机或枕头,通过遥控,将编码衍射到目标大脑的潜意识控制区域。从而在特定的场所让特定的目标产生即视感,也就是您刚才所幻视到的画面。”
副总统揉了揉左边的太阳穴,说:“技术什么的不必跟我讲,我想问的是,你们就打算靠这个,把一些荒唐的画面播放在哈登·奥伦索的脑海里,然后让他主动走到狙击位置吗?”
“是的,可是这并不荒唐。”
“你们一定疯了。你们如何将存储衍射器装进哈登·奥伦索的手机或者枕头里呢?”
亚洲人说:“是不稳定生理编码存储衍射器,副总统先生。这点您不用担心,我们的后续服务将比专利更让您满意——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副总统忽然有些狐疑:“我是你们的第一个实验对象吗?我的意思是,听你们刚才的话,恕我直言,这东西的辐射会不会可能导致脑癌什么的?”
亚洲人笑道:“您当然不是我们的第一个研究对象,在您之前,我们用五只猩猩做过一整年的实验。”
亚洲人的助手说:“还有猴子和寻回犬。”
“平均成功率在89%,越智慧成功率越高。”
副总统说:“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独裁者,真的那么容易落入你们的计划中吗?我还是表示怀疑。”
亚洲人说:“不开玩笑,副总统先生,就像操纵傀儡一般。”
来自亚洲的游说者
桌子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办公室里的游说者欣然接受了这笔游说款。
办公桌对面的女人说:“让·巴拉维诺是美国顶级的狙击手之一,当然是从技术层面而言,好的狙击手在执行任务前后都应该和他手里的狙击枪一样冷酷无情,在这方面他还有些欠缺。2024年8月,巴拉维诺射杀了一个在吃晚餐之前打电话的伊拉克机械工程师,640米的距离精准射杀,一次击毙,子弹穿过喉咙,打到了他儿子的右腿上,因为这个意外,那个孩子不得不进行了截肢手术。那算得上世界上最贵的一条腿了吧,它害得美国失去了一个杰出的狙击手——就因为这件事,我们的神枪手承受不了啦,那次任务之后不到一个月,他就申请退役了。”
游说者点了点头。
女人继续说:“他现在是冒险家主题游乐场的射击类游戏指导师,另外还是疯狂牛仔俱乐部的特约教练,我想他一定更喜欢自己的第二份工作。”
游说者问:“疯狂牛仔俱乐部是干什么的?”
“美国最受欢迎的射击俱乐部,你居然不知道。”
“做我们这个职业,带着嘴巴就够了,枪是没用的。把地址给我吧。”
两天后,游说者穿着彩色的短袖在一张露天吧台上喝柠檬水,坐在对面的是一个戴着太阳镜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说:“这确实是一个听起来不够理智的计划,你们已经把那东西送到了哈登·奥伦索的手里了对吧?现在他正枕着那玩意儿睡觉?”
游说者说:“不不不,我们并没有把东西装到他的枕头上,”他笑着说,“哈登·奥伦索是银河腕表的爱好者——千万不要忽视一个人的日常爱好,银河公司会在今年夏季发布他们的第五代主打腕表,按照惯例,婊子养的银河公司CEO乔纳德·库里会提前三个月以个人名义将这款手表的样机送给各国政要,用来谄媚那些贪图小便宜的政客。说到这里,我觉得你有理由相信,这款腕表的样表会在四月三日被亚洲政要金统朝作为五十四岁生日礼物转送到哈登·奥伦索手中,银河腕表是金统朝送去的礼物,而我们送给这个老浑蛋的生日礼物,就是藏在那块表芯里的傀儡之线。”
“傀儡之线?”
“你们当过兵的人真是没有想象力,就是让他做梦的仪器。”
男人有些犹豫,他说:“如果你们掌握了灌输梦的技术,是不是就说明了一个人能够看到另一个人的梦境?恕我直言,近来我的小女儿越来越孤僻了,半夜总是惊醒,我想看看她的梦境。”
游说者有些尴尬:“确切来说是潜意识,是‘印象’,并不一定能够形成梦境,科学和想象不能混为一谈。读取梦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两个人开始沉默,游说者喝光了杯中的饮料,发出一阵抽空声,他继续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巴拉维诺先生,我想问一下,那个截肢的孩子当时有多大?”
巴拉维诺说:“五岁。我并不为那个孩子的截肢而自责。”
“我只是不愿在一个孩子面前杀死他的父亲,无论那个男人该不该死,这都在我的意料之外,这一点很关键。在那之前,我并没有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问题,那天的任务结束之后我并没有想太多——我只是想,如果遇到了这种意外,就说明我需要做出一些调整,那么我干脆选择退役好了。”
游说者对此很有兴趣:“既然选择了退役,你现在为什么又要接受这个任务?”
“因为对我个人而言,这次的目标也需要消灭。另外,我有些想念那把M200狙击枪了。我执行任务的时候,最远的成功狙杀距离是641米,这次的任务狙击距离则在700米以上,我想要接受这个挑战,所以我需要回来。”
游说者站了起来,准备离去:“你是个有故事的人,我们不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一个有故事的人。”
巴拉维诺没有挽留他:“我的故事不值一提,但是你们需要我。就像在游乐场的孩子,如果他们想要打中10米外的气球,那么只有我能帮得了他们。”
奥伦索·醒梦
四月十日,美国副总统失眠的第三天,那个日子到来了。
让·巴拉维诺埋伏在库姆市郊的一栋别墅的屋顶,M200狙击枪的狙击镜下是一扇波浪形的小窗户。与此同时,在美国一间密闭的房间里,屏幕显示哈登·奥伦索出现的概率高达80%。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到了下午四点,美国副总统吃了牛肉黑胡椒炒意面,正在略显失望的气氛中打着哈欠。这时候,哈登奥伦索的儿子皮埃尔·奥伦索走到了狙击位置,他像亚洲人拍摄的梦境电影里那样举起左手,食指和拇指摆成一个圈。
通过狙击镜,让·巴拉维诺仿佛看到了皮埃尔指圈里的黑色眼珠。
“鬼东西,怎么是个孩子!”他暗暗骂了一声。
美国密闭房间里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了。
嘘——
哈登·奥伦索走了过去,他抱起皮埃尔,在巴拉维诺的狙击镜下观察着那扇窗户。
“他来了!”副总统喊了一声。
巴拉维诺并没有扣动扳机,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奥伦索父子就离开了那扇窗户。屏幕上哈登·奥伦索出现的概率马上就降为了16%。
任务要失败了吗?
就在副总统在监控前沮丧地摘下耳机时,忽然里面传来了破裂声,他回过头来,发现巴拉维诺的心率已经停止。
任务失败了。一颗子弹射穿了巴拉维诺的后背,击穿肺叶,在胸口留下了一个碗底大的洞口。
冒牌船员的口供
在大西洋被抓获的一个冒牌船员拒绝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当记录员提到“斩首斧行动”的时候,他忽然兴奋起来,嘴里看似胡编乱造的口供竟然惊人得准确:
“我不是奥伦索的狐朋狗友,不是幻想家,也不是八卦记者,但是我知道失败者的所有秘密,差不多算是所有吧。而我的秘密,过了今晚,你们谁也不会知道。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如果方便的话,你们不妨从后往前再听一遍。
“所有人都是错的。那款腕表是哈登·奥伦索送给他儿子皮埃尔的礼物,那孩子和他父亲一样怪,喜欢在半夜听表芯的嘀嗒声。四月十日那天,皮埃尔先来到他们设定的狙击位置,随后哈登·奥伦索才跑过来抱住皮埃尔,当他对眼前的场景觉得熟悉,意识到危机来临的时候,并不是来自梦中的幻觉,而是因为他们检测到另外一个梦境,虽然一开始他对那些所谓梦中的词汇只是嗤之以鼻,那是你们美国副总统的梦——
“二月份的时候,一些亚洲商人卖给了奥伦索一套号称可以监听任何人的高级设备,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会提供最完美的后续服务。但是生性多疑的哈登·奥伦索很快就中断了交易。四月九日凌晨,丢在仓库里的亚洲骗子们的那套破烂机器居然收到了一些汉字,翻译出来显示的是——乔纳森·福柯,美国副总统,疑似重叠梦境检测信息:斩首斧、砍断脖子、路易十六……穹顶、窗口、子弹穿过……第二天,继续收到的检测信息是:斩首斧、击毙、窄窗口……700米狙击、更长的子弹、击穿、裸女……如果这是真的梦境,两组词汇对比起来,就是小孩子都能看懂的文字游戏了:700米左右的距离,有狙击手要通过一扇窗口狙杀哈登·奥伦索。
“美国人的副总统是个懦夫,行动开始之前,他就对整件事耿耿于怀,还重复做了两次同样的梦,他梦到了本该植入别人的梦境,他的梦境甚至暴露了自家狙击手在行动中的位置——永远不要相信那些狡猾的亚洲商人,可谁又知道这是他们的无心过失,还是用来打发寂寥时间的傀儡游戏呢?
“如今我唯一的不解就是,无论如何,在某个瞬间,哈登·奥伦索肯定就站在你们预想中的狙击位置,可是你们的狙击手为什么没有开枪呢……”
作为植入梦境技术的附属品,那些亚洲商人同时研发了检测读取梦境的产品,当然,检测读取的内容不是画面,而是一些关键词汇和不规则线条。因为使用成本太高,检测结果随机性太强,这几乎是一项无法出售的研究成果。但是靠着亚洲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他们还是把这项技术卖给了哈登·奥伦索组织,不过调查交易记录显示,当奥伦索支付了十三万美金作为首付之后,其后的尾款就不了了之了。这些在伊朗上当受骗后的亚洲商人汲取教训,决定找一家财大气粗的合作伙伴,于是他们把后一项更具潜力的技术推销给了美国军方,还热情地为他们提供了这项技术的针对目标——哈登·奥伦索。
至于因失败而被封锁的“斩首斧行动”,它遭到了亚洲电视媒体和全球八卦网站疯狂的猜测性报道。一个月后,美国军方否认了这件事的真实性。2026年4月,美国副总统带着太太一起去巴拉维诺家哀悼,为他们开门的是巴拉维诺的妻子,他们还见到了巴拉维诺的父亲和两个女儿。副总统称狙击手巴拉维诺死于美日太平洋联合军事演习的一次跳伞意外。下午五点过后,副总统见到了巴拉维诺的第三个女儿朱斯蒂娜,朱斯蒂娜的右腿天生残疾,那天是康复医院的班车送她回的家。五岁半的朱斯蒂娜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当副总统抱起朱斯蒂娜,称赞她父亲是一个英雄的时候,朱斯蒂娜的瞳孔里闪烁出娇柔的羞怯和灵敏的洞察力,她说她喜欢副总统腕上的表。
审判日
——隐晦的城市密码
伟大法官
一直以来,圣东区的伟大法官都有一个困惑。在他的右手食指上系着一根极隐蔽的肉红色细线,线的另一端绑着他精致的花梨木小槌子。他和它朝夕相伴,但他时常提醒自己,要同它保持距离。起初,出于对工作由衷的满意和偏爱,他几乎没有时间放下它,他像情人一样爱护它,不过几分钟就仔细地上下擦拭。他端出铜盆,洗净了双手,一寸一寸地抚摩它的躯干。不需多久,疲乏的伟大法官就发现,这毫无必要。烦琐的工作无意剥夺他同它亲昵的机会,而终于让它像条蛇一样,一圈圈匝满他的右手,与之难分彼此。一天早上自然醒来,伟大法官想起方才的梦境,低头看到手里的小槌子,他像只受惊的猫一样尖叫,把它甩开,惊魂未定地怀疑它是如何跳出书桌上的抽屉、跳上床最后躺在自己手心的。
伟大法官的时间似乎永远不够用,每天早上睁开双眼,他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记录员送来的文件堆满了卧室的每个角落。夜幕降临,它们便像小槌子一样向他爬去,可以看出,每一份文件都渴望得到翻阅,每一个案件都渴望得到判定。那渴望如此强烈,它们叫喊着。这合情合理,因为时间总是不够。不知不觉中,伟大法官的小槌子行动了,于必要的接触中,它的手柄末端开始朝着他的手心钻去,像一条要钻入地面的蚯蚓,渴望连接到他粗壮的骨骼上。这过程发生在每时每刻,只能感觉到一丝瘙痒的渐渐深入。伟大法官毫不犹豫便拒绝了它的要求,他把它锁起来,用的时候再取出来,但这过程实在麻烦;他把它放在桌子上,不一会儿,它要么自己跑回到手边,要么被怒吼的文件掩埋,再难找到。最终,他找到一根细线,把它绑在手指上,让它无助地在一边悬着。
那天早上,伟大法官接到了一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案件。如若平日,它会得到一次照常的审问,这过程会被记录员录音整理归档,最后递交到那间卧室,跌落在文件的海洋。那并不见得就是堆满文件的卧室,也可以说是放着一张床的办公室,这都无所谓。然而,现在是特殊时期,依据最新颁布的法令,它应该得到最高审判权限,得到最快、最严谨的判决。
然而,这是一例再普通不过的案件,一个破落的市民举报了一个渎职的黄衣哨兵:宵禁刚刚开始,他便在巡视的过程中企图对一个可怜的女人施暴。
从一开始,伟大法官就在怀疑那个市民的动机。这显而易见。对于任何一个留心时政的人而言,这都显而易见。愚蠢而浪漫的独立团浸染了整个城市,矛头直指市政厅经营的社会秩序,与此同时,市政厅的特别法令陆续下达,城市无时无刻不在变换着色彩。早已成文的法律条文支配着整个城市,市政厅扩大了宵禁,唤醒了一套更加严厉的特别法,为保证机构的权威和纯洁,这套法令对内部人员的要求也愈加严格。一切开始了就停不下来,市政厅陆续颁布一项项法令,像一台发疯的机器,相对而言,更多的法令是为了修补过往的漏洞,仿佛必要而无助。案发前两个小时,一项特别法令开始生效,从此,举报渎职的公务人员,证据确凿的话,就可以得到一笔奖金。
伟大法官想,他一直都在维护法律的尊严,而平民则一直都在钻探法律的漏洞。
市民
市民已经完全习惯了这色彩浓重的城市,他们如变色龙一般,在行走中随整个城市变换着自己的颜色。这城市美丽迷人,如若俯瞰,可能白色在蔓延,可能红色在点染,可能蓝色在罗织,而绿色则随风来去。
他们身材短小偏瘦,背上长着不起眼儿的绒毛。他们肤色凝重,面孔相似。这城市慷慨地接受每一个市民,到处都是光线和土地。市民们喜欢躲在狭小的空间里,仿佛捉迷藏的孩子,喜欢一口吸光周身所有的空气,得益于特殊的体形,在柜子和抽屉里找到陌生人已经不再稀奇。
他做过羊毛生意,很久以前就破产了。那时,城市在黄昏褪去光线,黑暗填满了圣东区的所有街道,宵禁好像开始了。他蹙缩在一家餐厅外的垃圾桶边,听到了夜店里传来的广播,嘈杂刺耳。宵禁将愈加严格,或许就从今晚开始。他在回去的路上诅咒着自己的信仰。
他经过时,哨兵正在和女人着激烈地争执,他是听到了她的叫喊,看趋势,她将要被哨兵制服,被拖入小巷深处。哨兵最终平静下来,放开了那个女人,她在他面前逗留片刻,便匆匆离去。
尾随了两个巷口,他终于分辨出哨兵的编号,次日清晨,他跑去伟大法官那里举报。被传唤来的哨兵睡眼惺忪,短小的睡衣遮不住迷人的身躯,他有女人那般充满诱惑的四肢,婴儿的肤色,就连同性也会为之倾倒的容貌。他对市民的指控供认不讳,但他否认这一切发生在宵禁开始之后,他强调自己虽然拿着警棍,但从没有使用它。
如果是这样,哨兵就没有渎职,案件继续受理,但举报者就无法申请奖金。伟大法官确认了案发时间,是在七点半左右。为此,助手们调出许多蒙尘的文件,但还是确定不了具体的宵禁时间。可能是七点开始,也可能是八点。甚至来自市政厅的内部文件也在这件事上左右摇摆,零星触及的记载显示,有七点,也有八点。
哨兵说:我往往是从八点开始值班,七点半我还在准备和去工作的路上。
他说话的神态让所有人心动,但市民还是反驳:我从一出生便知道,往往是七点,有时候可能是六点,街道停止喧哗,城市开始变暗,宵禁就这么开始了。
既然是市政厅内部的疏忽,那就需要由之定夺。伟大法官让助手拟了一份文件,放进一个纸袋里,盖上三个印章,送到了联系市政厅的邮箱里。伟大法官说,盖三个印章可能会加快市政厅审批的速度,这点儿毫无悬念。这段时日,哨兵被扣留在一个狭小的文件室里,期间,来探听进展的市民总会见到那个女人,她在法院门口徘徊踱步,神态焦虑沮丧。就在伟大法官开始遗忘整件事的时候,助手送来了一份来自市政厅的特别文件。打开破旧的文件袋,里面一张泛黄的稿纸上印着新鲜的印戳:文件已经得到审阅和提交,请等待回应。市民绝望了,他蹙缩着偏瘦的身体,面对着遥遥无期的等待不知所措。
严格的宵禁仿佛开始了,独立团在城市的势力范围如一圈红色收缩着,圣东区正处中心。
伟大法官对案件做出了推测,他把玩着手里的槌子,说:“这种时候,市政厅会严格保护自己的合法和权威,尤其是在圣东区,有嫌疑便是渎职,还有什么比对内部的清洗显得更有诚意呢。”他看着市民摇摆不定的眼神,接着说,“但你也不要高兴,即便是渎职,即便奖金在一天天地翻倍,但这也与你无关,因为如果判了哨兵渎职,便证明你在当时也违反了宵禁,所以等市政厅审批的文件一层层下达结束,你举报渎职的奖金也将因你违反宵禁而被没收。”
市民战栗着,他的眼睛在伟大法官的眼睛里寻找着共鸣,说:“荒谬,您知道的,在圣东区,有谁没有违反过宵禁呢!”
哨兵
黑衣哨兵只存在于记载法律的文件里,它们零散地堆积在市政厅的某些角落,与蜘蛛蟑螂为伍。不过以后会有的。独立团早晚会唤醒尘封的一切,虽然独立团的目的是永远地埋葬它们。现在只有黄衣哨兵,他们拥有完美的外表,一举一动散发着让人着迷的气息。宵禁开始了,他们吞噬着四周的注意力,吸引着每一只眼球去贴上猫眼、每一个手掌去转动门把手。哨兵从来没有使得宵禁如法律所期待,尽管他们手里永远紧握着一根无情的警棍。
伟大法官说,过往的宵禁即便荒谬而虚伪,但关键在于它被所有人承认了,完全合乎律法,即便每个人都违反过宵禁,但承认违反宵禁便是承认宵禁本身,那么被尘封的宵禁法随时可以对任何人生效,如果有,这才是真正的荒谬所在。
宵禁是多么脆弱,即便没有哨兵,纯粹的宵禁也让夜晚充满诱惑。
渎职的哨兵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文件室里,直到案件开始进行下一步审理。在漫长的等待中,他渐渐失去了天使一般的外表,像一块发霉的蛋糕,背上生出细软的绒毛,肩膀变得又薄又窄,阳光透过窗口的夹缝照在他的脸上,再没有梦幻般的彩色跳动在它们周围。女人会不时地过来一次,观望着他的变化,平静地同他说话。
市政厅的回信遥遥无期。在她的祈求下,伟大法官宣布案件继续受理。曾经的举报者已经不知去向,剩下的只有一份翔实甚至有些啰唆的口供。拉开门板,走出文件室的哨兵与往日截然不同,除了那女人,再没有谁仅凭肉眼便能认出他。他用一种陌生的口音和语法倾吐着往日的情感,仿佛一切都离开了,记忆却原封未动。他承认那天市民目睹的一切,他同眼前这个女人发生争执,他们激烈地争吵着,他用一只手抓住她,她奋力挣扎着。全部如那个市民所说。他接着说:“然而,一切都不过是因为我爱她罢了。”高处的伟大法官已经昏昏欲睡,伟大法官总是昏昏欲睡,这并非无礼的渎职,他一切的审判都要凭借记录员写下的文件,最后,它们要一同经过市政厅的终审,所以,每次庭审完毕,法官还要回去再看一遍记录员送来的文件,像市政厅的公务人员那样,忘掉一切,仅凭书面的文字定夺案件的终点,以防最后被市政厅驳回。由此,现场变得不再重要,过后的刻意忽略和忘记让他厌烦,他便尽量让自己在庭上表现得心不在焉。当哨兵谈到“爱”时,昏昏欲睡的伟大法官被它惊醒。
哨兵说,他是爱她的。可能是她先爱上他的,当然了,这无所谓。哨兵无法分辨出自己是在何时爱上了这个普通女人的,他经常在同自己解释时无能为力地坦白:当我发现我爱上她时,我已经爱上她了。尽管他已经隐约感知,这个女人仿佛另有所爱。他发疯一样想念她,世界仿佛经历了一场洪水,一切都七零八落地浸泡在爱的滩涂里,再无关的事物也能播放出她独特的身影,出现她呼唤他的声音。那时候的宵禁并不严格,他们幽会,轻触对方的额头呢喃言语,在一些细窄的小巷子里触摸彼此的灵魂。用不了多久,他便不再满足于偶尔的亲热,每天醒来,他渴望她安睡在自己的胸口;每次用餐,他渴望听到她在一旁敲击餐具的声响。感觉到这一切都难以实现,他开始厌弃自己那所空旷的房子,撕破空白的床单,怀疑自己的外表。之后的每次幽会他都会向她倾诉,说:“这多像世界末日之前的一次狂欢,你一离开我就无法生存。”
她仅接受他间隔许久的邀请,敏感地拒绝他过分的热情。那天,他一见面就告诉她,市政厅颁布了新的宵禁法令,以后再没有虚无的宵禁了,黑衣哨兵将走出阴暗的墙角,宵禁会变得名副其实,像这种幽会将永远地成为记忆。他现在承认,自己的陈述有些夸张了。他只是想看看她会如何反应。她沉默许久,忧伤地说:“那就让它们成为记忆吧。”瞬间,他再也难以忍受这种平静,他情绪激动,冲她祈求,说如何才能永远拥有她。他要把她带回家,带到只属于自己的地方。他知道她会拒绝,甚至挣脱,但不曾想到她的拒绝会那么强烈,她叫喊着努力挣脱,这让他的内脏开始疼痛,他放弃了,颓然地站在那里,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崩塌。她稍作停留便离开了,没有一点儿变化值得让感情走出低谷。没人会注意到此刻正有一双蹙缩着的眼睛盯着自己,哨兵独自走过几条街巷,他有些后悔,但填满他的依旧是无边的碎屑。那是他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回家,他不会想到,以后笼罩着他的永远都是一个堆满文件的狭小空间,这里充斥着记忆和渴望的怒吼,正如置身其中他所怀有的心境。
女人
其他地方尚不知晓,在圣东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会满足于自己的外表。而这个女人,她拥有更娇小的身体,不起眼儿的容貌和胸脯,弯弯曲曲的四肢和脖子。她长相普通,一如其他女人。青春期刚过她便经历了一次爱情,这让她发觉,相对周身的其他姑娘,自己是那么不易撼动。后来,有个可怜的男人说,他最喜欢的是她的腰,尽管它也难以摆脱平凡的命运。
那是个在情海中饱受苦难的男人,他像使用生命那样使用爱情,失恋让他爬上过圣东区最高的写字楼,但在跳跃那一瞬间,解脱了的身体变得异常轻盈,他像羽毛一般飘落大地,从此爱情的瓶子空空如也。他是个感情需要寄托的人,不久,他就在她身上重拾爱情的美妙感觉,与此同时,也重拾了因爱情得不到互动而产生的孤寂和苦闷。她拒绝他的一切爱意,对他的爱产生毫无缘由的恐惧,这让他永远找不到能在她身上激活爱情的按钮。可怕的是,再绝情的双手也挡不住感情的侵袭,她能轻而易举拒绝他的花朵却对他流露出的爱慕束手无策,就像她无法让自己不去闻他身上特别的体香。当他送去的花朵一次次在自己的手中枯萎,生命再次变得和爱情一样沉重。在一个初夏清新的上午,他在圣东区的一条小巷子里割开自己的手腕,血流成了一条欢快的小溪。他的身体越来越冷,旁边生长在潮湿砖缝中的苔藓结霜枯萎,他被一层薄薄的冰层包裹住,永远地坠入了死亡和睡眠之间的夹缝。一旦身体睡去,他的灵魂便在她的脑海里醒来,失去平日尚需躲避的他,她竟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潜藏在这个女人心里的爱情刚被唤醒便随他死去,从此,任何花朵只要摆在她的卧室阳台便不再开放。
多年以后的现在。每次拒绝哨兵的情感都会让她获得一点儿满足,虽然这有悖于她的情感。这让那个冰封的男人开始一点点远离她的脑海,掩埋多年的自由和爱情开始从大地的裂缝中努力地探出头来。然而,她又能感觉到,一旦掉以轻心,接受了哨兵的爱,自己就将重新坠入负罪的深渊。那些东西仿佛永远挥之不去,离得再远还是能望见一个冰点,她还没有从那里彻底救出自己。关于那天晚上的争执,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反应太过强烈,也许她大声喊叫就不会发生这一切,哨兵就不会被关在黑暗的文件室里像不见天日的花朵一样渐渐失去色泽。现在,如他所说,他们的幽会永远成了记忆,不过不是因为严格的宵禁。这都是她的错。现在,每次忍不住要去探望他,她都要经过烦琐的申请和漫长的等待,这都仅仅是因为她在不必要的时候大喊大叫。
她也低估了自己的爱,以为这次仅仅是两性间自然而然的吸引力,就像所有女人都会为哨兵的魅力着迷,她也是其中一个。或许是从他眼中,她能找到自己的美丽,是这让她沉溺其中。但从审判搁浅之后,随着文件室里哨兵外表的凋零,她发现吸引自己的已经是他更内在的东西,它能让她看透一个陌生的躯壳,一眼认出他的灵魂所在。她是真的爱上他了,强度不亚于那个沉睡在冰层里的男人,虽然它们的起点毫无共同之处。
伟大法官的槌子悬在空中,记录员的笔记一团糟,毫无逻辑可言。伟大法官让这个女人亲手整理自己混乱的感情陈述,连同所有与之相关的文件一同放在一个纸袋里,盖上印戳,放在和市政厅联系的邮箱里。
这里面有最后的审判,伟大法官说,市政厅会同意自己的判定结果,他们只需耐心等待。那个女人一再请求法官把哨兵放出文件室,让他复职,呼吸到以往的空气,因为他的魅力在快速地消失,她担心他自己无法接受。伟大法官摇头说:“我的判决只能给他自由,虽然举报者已不知去向,市政厅依然很可能免除他的哨兵职务,关键是,文件没有下达,一切就都无法生效,虽然我们知道审判结果。”
独立团
因为逍遥于秩序之外,独立团吸引着每一个对未来满怀期待的叛逆青年。年长的领导者没有丝毫衰颓的迹象,他们热情浪漫充满活力,拥有属于年轻人的矫健身躯。他们打着赤膊,露出匀称的肌肉和怪异的文身。闲暇时刻,陌生而熟悉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厮混,骂着脏话相互称兄道弟。
伟大法官不曾想到,就在告别这件渎职案的第二天,他也将告别自己的职业生涯,还有工作之余仅剩的一点点自由。当城市独立团的色彩聚拢在圣东区的时候,宵禁变得愈加严格,街道的寂静甚至可以抹掉黑色。谁都不曾见过那么绝望的失色。那天夜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混乱的爆炸和枪击声,混乱一开始便持续了四个小时没有间断。一个个照明弹被射上天空,巨大的黑影在窗口来回掠过,流弹在街道小巷间穿梭罗织,弹片土石砸进一些沿街家庭紧闭的窗口。待爆炸声平息下来,街道仅剩几处无力的哭泣和犬吠,圣东区的市民们得知,这个地方自治了。
醒来时,伟大法官正被一支枪抵着腹部,凉冰冰的枪管陷入他松软的肚子里。几句简单的盘问过后,他被宣布为顽固不化的嫌疑犯。一个男孩发现并割断他手上的细线,拿走了他的槌子。他们给他换了件衣服,然后把他锁到了一间文件室里。
清晨日出,人们犹豫着走出家门,发现生活同过去没有多少差别。除了告别了古老的宵禁,变化寥寥无几。只是圣东区的边界在一夜之间多出了几道铁丝网。有人在边缘的环形街道上发现了两个执枪巡防的巨人,它们长着十米有余的大块头,暗青色的皮肤,腰间缠满了一排排金光闪闪的子弹。在市政厅的文件里,这些防御外敌用的巨人向来被划为动物,它们负责在城外的森林里巡守,在必要的时候舍身战斗以保护城市的安全。这两个巨人被独立团带到圣东区,他们同它们一同战斗和休息。一排装扮怪异、兴高采烈的年轻人跟在它们身后,唱着自己编谱的歌曲。精短对称的歌词充满魔力,让听闻到的市民无意识地随之吟唱。一个巨人低头望着脚下兴奋的人群,经过几番犹豫,它改变着嘴唇里黑洞的形状,慢慢吞吞地说出话:“我想我同你们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说着,他的身体回缩到原来的一半,但还是需俯视着讲话,他又说,“现在,我们只不过是想回来。”
独立团接收了伟大法官遗留下的所有案件。当天中午,他们搜集焚烧了一批堆了大概半个世纪的旧文件,在熊熊烈火中,可以看到仿佛上千具尸体被集体火葬时的那种悲壮。不久,烧焦了蝙蝠和耗子的腥臭味道蔓延开去,笼罩了整个城市。他们在文件室里找到了那些被扣留的人,把他们聚集起来,编成一支整齐的队伍,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特别法官
高效率的独立团为圣东区调来了一位特别法官。那是个传说的人物,尽管他长相普通。特别法官从一匹橘红色的战马背上跳下来,把缰绳甩给一个年轻的小伙,经过一番短暂的即兴演讲,便宣布上任。他说:“我将如上帝一般审判那支狼狈的队伍,要做到公正和速度并不困难,做好心理准备吧,你们都将跳上我用人性打造的天平。”他马不停蹄地向大家介绍着自己浪漫的性格和传奇的经历。数年前的一天下午,特别法官在一间堆满蔬菜的仓库里审判一个市政厅的高官,那个人肥胖油腻,手上结着厚厚的黄色茧子,眼镜仿佛同脸孔长在了一起。伟大法官的提问让他蜷成一团,像一只光秃秃的刺猬,他嘴里咬着含糊的词汇,每说一句就要习惯性地用笔草草誊写在桌子上。这里已经足够隐秘,但还是发生了意外,叫喊声中,墙上的通风口里响起一阵敲击声,数秒钟后,一颗手雷跳出来,停在特别法官的左脚边。逃避为时已晚,特别法官同弹片和烧焦的蔬菜一同被炸出窗外,在地上翻了几个滚,不再动弹。待混乱平息下来,神迹一般,特别法官仅仅受了点儿烧伤,而那个可怜的高官却被炸弹变成了墙角一堆永远擦不掉的血迹。特别法官哈哈大笑,说道:“这种卑劣的手段怎能害死为人性而审判的特别法官,只要这畸形的世界还在转动,我们就永远不死。”
每一次讲述都能换来一阵热烈的掌声。特别法官从一个年轻人手里接过伟大法官的小槌子,当作纪念品挂在卧室的墙上。他说:“特别法官不会受到任何束缚,哪怕是一个像拇指一样的小槌子。”
特别法官翻看了渎职哨兵的资料,发现他身份特殊,显然哨兵的容貌已经彻底变回普通市民,然而没有任何撤职证明,他就一如被关押着的伟大法官,算是顽固不化的嫌疑犯。他又细看了一遍手里的资料,看到经哨兵和女人的讲述而整理的资料,特别法官笑了。当天,在独立团闲暇时间的聚会上,他向四周的年轻人举例感慨:“看吧,在昨日那个市政厅经营着的世界里,美丽的爱情只能得到这样的下场。”
特别法官见到那个可怜的女人,答应她尽快为哨兵结案。当天中午,他们坐在一块草地上,特别法官向哨兵表达出真诚的善意,说,如果愿意放弃哨兵的身份,他马上就可以告别狭小的文件室,在阳光下自由地追求爱情。哨兵经过许久的思考,说,他很敬佩特别法官的宽容和善良,他也被他上次的演讲深深吸引,活着当然需要爱情,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市政厅的文件总会下达,被罢免似乎已经没有悬念,但是毕竟一切都未确凿,只要他还拥有哨兵的身份,那么自己永远都是秩序的守护者。
特别法官把哨兵关回文件室,隔着门板,宣布对他的审判结果:这么分割世界完全没有依据,但是我还是如是宣判,让我们一起等待那来自所谓市政厅的遥遥无期的文件吧,你选择了相信那些和石头没有区别的家伙们的决定,我不妨如你所愿,他们判你有罪我便判你无罪,他们判你无罪我便判你有罪。
夜晚,停止了宵禁的圣东区并无多少喧嚣,独立团和市政厅的交火频繁却不激烈。深夜不再沉寂,在一个凌乱的文件室里,被囚禁的伟大法官发了疯似地呼唤着自己的槌子。紧闭双眼,他是在梦游。
外篇 云从那边升起
当沉寂了半个世纪的银元一枚枚钻出土壤,匍匐在瓦砾堆上,蝉一样颤抖着鸣叫,同在地下深埋的灵魂就要被它惊醒,回想起青河水面上起落的波纹,和扎起在河岸空旷场地上巨大的尖顶帐篷。
三十年:关于拓土
月光下,下弦庄如同白昼。
夜空是磷火染成淡蓝的冷色,淡蓝的冷色下一条平直的土路一直刺入夜色的深处。一匹白色的马从上弦庄的方向颠簸着走来,两朵淡蓝色的冷火爬上骑马者的肩膀,当马蹄在青河的木桥上叩响,冷火跳下地面,缠绕着向田野跑去。
“主家,拓土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还有,寻马——”
“主家,您吩咐。”
“寻马,你去,把白龙牵到马棚,给它加半升黑豆,明天我会再给你安排事做。”
“主家,仓库里没有黑豆了,加玉米行不行?”
“就加玉米,你去吧。”
老太太果然没能撑得过这两天,拓土闻得到了死亡,死亡是门口那一朵巨大的白色纸花,死亡来自锅炉房撒满每一个门口的草木灰。拓土看到电灯下素装的青墨,心想原来人脸可以用短短的三天生出三十年的皱纹。
“消息可靠吗?”
“主家,消息很稀少,然而消息向来可靠。”
“想不到上弦庄的土地那么荒凉,却埋葬过那么一个高官显贵。”
“官不是很高,就做到员外郎,但也搜刮到了不少脂膏,虽然年代久远,但是据传言,陪葬的数目应该不少。”
“嗯。你先去休息吧。”
“主家,要我着手安排吗?我去上弦庄探听,见到了另有一些外地人,恐怕也是冲着那墓去的。”
“嗯。这时候,这种事,我看还是缓两天吧。”青墨看着自己白色的袖口。
“听您的,主家。我会雇人盯着,一有情况就给您汇报。还有,主家,您一定要节哀,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三十年:关于迟到了十年的婚姻
小雨一直打湿到卧室门口的地毯,行人在街上走出一路的泥泞。寻马熄灭神桌上乳白色的烛底,蜡油的气味弥漫开去,寻马换上四根新买的蜡烛,点上,火焰变小,再变大,在平寂的空气中向上蹿动。火焰照亮一个球形空间,照亮相框里厚厚的玻璃内一个妇女消瘦的脸,那是青墨的母亲。
在马槽里,寻马添上掺着碎麦秸的玉米,白马轻走过去,低头闻嗅,喷出一团团鼻气。
“这畜生还在挑食,它怎么知道食物一天天变差意味着什么。”
别管是否合适吧,主家的想法总是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难以琢磨,谁都知道,白事还没过去是沾不得红的,主家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要我去接那个海棠。主家做事是不见于形色的,这个我清楚,已故的老爷和刚刚去世的老太太,他都不曾为他们流下一滴眼泪。想想这可真是铁石心肠。可能眼泪还是有的,只要看看主家的那个枕头,潮湿得要生出苔藓来。不过谁知道,谁知道那是主家为何而流下的眼泪,为老太太的去世,为府上的困境,还是为上弦庄的海棠。想想主家也是可怜,在这下弦庄,谁能为了一个病丫头,不顾母亲的反对,一等就是十年。还有这个烦人的雨天。如果这场雨越下越大的话,今天的事就要泡汤了,我总不能冒雨跑去上弦庄,即便我能,那匹马也不能。
寻马放下斗笠,伸出手来,让雨滴落在上面。
“寻马,你怎么还没有去上弦庄?”
“我正要去呢,主家,您看,雨还没有停。”
“你去吧,雨已经在停了。”
寻马牵出白龙,雨在变小,变小的雨一点点打在海棠树上。
“寻马,记住,白龙虽然是聘礼,但你回来的时候,不要让我看到你牵着的是另外一匹马。”
“记住了,那么,聘金呢?”
“聘金就留给他们。”
青墨看到马槽里的碎麦秸,寻马和白龙的背影,卧室门前被雨水冲散的草木灰,草木灰是雨水散开的形状。
“寻马,你出门的时候让拓土来见我。”
“好的,主家。”
那两排海棠树已经老了,十年带来的变化可不仅仅是让海棠花一次次枯萎。二十岁的时候,我带你去看电灯,你说那就像世界上最大的夜明珠,能不能找来小一点儿的戴在头上。我说我闭上眼就看到了你戴上它的样子,你笑了,又突然咳嗽,看你笑着咳嗽,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的父亲说,虽然这玩意儿点不着烟卷,但既然能发亮,总能卖出一个好价钱。这就是你们的差别了,你的父母,如果能够拿到手里,即便是月亮,他们也要估算它的价格。你就是我的月亮,我家长长的走廊两边种满了海棠树,你一贫如洗的家人身上沾满了铜臭,你却如一个苹果那般清香。话虽如此,同我固执的父母相比,贪财的穷人倒更好商量。我本该在二十岁时娶你过来,却要因为母亲的反对,让这场婚礼迟到了整整十年。十年前,我的母亲曾说,若想娶你——上弦庄那个病丫头——除非等她离开人世。十年后,我遵守了诺言,可是走廊两边的那两排海棠树已经老去,就连青河岸上庙口的石像都已崩裂。我在今天娶你,守护你脆弱的身体,也愿我父母的灵魂安息。
拓土提着一只湿漉漉的布袋,走到屋檐下。
“主家,您找我。”
“是的,拓土,你今晚去安排那件事。”
“不再缓些时日了吗?”
“顾不了那么多,不能让那些外地人抢了先。我们需要一大笔钱来重整旗鼓,你看,下弦庄和上弦庄的人瞧见我们的时候,都已经忘记该如何行礼了。”
“我晚上就去办,主家。”
“不。你这就去上弦庄。你跑着去,寻马还没走远,追上他,你们一起去上弦庄。到了上弦庄,他去海棠家,你去安排那件事。告诉寻马,过了今天,一切都将改变。”
四十年:海棠的死
下弦庄的冬天,雪总是下个不停,在青墨看来,一切都是从海棠死去那年开始的。立春时,当鸡毛从床上一点点飘浮而起,乘着地气,飘过枣红色的衣柜,从摆着陶瓷古董的书架上盘旋而过,摇晃着穿过客厅,出门直接升上湛蓝色的天空,此后雪就会一片片减少,停止。
木结构骨架排列整齐的天花板上,电灯发出的光线越来越弱。海棠躺在床上,一遍遍重复着能不能把灯开亮一点儿。
视野还是越来越暗,海棠想,难道这颗夜明珠也在死去吗?
“你有没有喂它?我听到白龙在马棚里叫。”
“半个时辰以前,我已经吩咐寻马喂过它了。”
“你再去看看吧,我还能听到它在叫个不停,叫得人头疼。”
“嗯,海棠,我这就去。”
海棠是在青墨开门的那刻死去的,过堂风吹进来,带着她的灵魂,从窗口飘离人世。青铜在墙角闭起了双眼,趴在床边的青木开始哭泣,青墨来到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仰面看到无底的天空,喊道:“海棠!海棠!”
一群麻雀冲出杨树高大的树冠,连成一片,掠过庭院上空,飞向无垠的远方。
青墨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来到马棚,听到里面低沉的喘息。白龙站在干草垛上,低垂着马头,低垂着的马头上绽放出一朵朵挥之不去的悲伤。
四十七年:回望
我知道,那天的雨一直不曾停止,我看到寻马牵着缰绳,你骑在白龙背上,走过木桥,走进我的心里。那天的雨一直不曾停止,我知道你的头发和衣服一样潮湿,我知道你把手里的伞遮在了白龙的头上。
同共度那十年相比,等待的十年比一生更加漫长,那是我一生的脱发和皱纹,那是我一生的叹息和思念。十七年前,那是最美好的一个早晨,海棠,你在我身边醒来,我似乎听到阳光斜照在院子里发出柔软的声响,白龙在马棚里大口咀嚼着麦秸和玉米,有人叩响了门,我知道是拓土回来了,回来的拓土带着沉睡了几个朝代的为数不少的财产。
那时候,我已能看到我们的未来,世界的色彩,就像我曾梦到的蜃景。
算起来,距离海棠死去已经七年了,每天晚上,白龙都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
四十七年:白龙的死
青墨会时常想起那个宝石蓝色的夜晚,白龙在另一个夜晚死去,另一个夜晚依旧是薄雪覆盖着庭院的宝石蓝色的天空。海棠死后,每个冬天都会下起频繁的小雪,就像青墨周而复始的忧伤。
那个夜晚,下弦庄的田野里是一点点摇晃着淡蓝色的冷火,鹿群一样,奔跑跳跃。
椅子摆在床边,青墨熄灭电灯,把手伸到椅子上:
“妈妈,让我看到你吧。”
昼夜迅速交替,阳光从窗口扫过,灯光穿破窗纱便失去了方向,蛾子在窗口摇来摇去,撒下翅膀上干燥的粉末。窗口出现一张脸,喘着粗重的呼吸,巨大的鼻孔和黑白相间的绒毛,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乌黑发亮。
“见鬼,怎么是你?”
青墨从床上跳起来,看到白龙从窗口探进头来,平静地注视着自己,那是一双二十几年不曾黯淡的黑色眼球,里面泛起星星月亮和飘落的雪花。
“白龙,不准你再把头探进卧室来。”
窗户慢慢合上,白龙摇了摇头,鼻孔里喷出一声低沉的喷嚏。白龙漫无目的地走开,脚下踏着极细的声响。
青墨沮丧地躺回床上,把手伸到椅子上:
“海棠,我的母亲不肯见我,让我看到你吧,十几年了,她还在怨我。”
雪停之后是宝石蓝色的天空,今晚没有灵魂浮过青河,没有爱人走进青墨的梦境,没有故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同他回忆过往。卧室的门半开着,白龙如一个在此居住了数十年的老妇人,独自在卧室里无声地行走,在镜子,在桌角,在毛巾,在青墨到过的每一个角落驻留,在青墨到过的每一个角落闻嗅。侧身的青墨自然醒来,看到白龙长长的马头,马头遮住了后面的整个躯干。青墨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抚摩到白龙的鼻子。
“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白龙停留许久,转过泛白的身躯,慢慢走出门去。
窗口的光线一点点驱散黑暗,夜晚躲进衣柜,夜晚藏到门后,夜晚收缩进书架上的花瓶里。扫雪声响起,一下一下移动到窗口,扫雪声停下来,一声轻微的叹息。青墨伸出食指,触到玻璃上的冰花,推开了一点点窗户,看到的是一座齐膝高的雪丘,在院里,偎依着走廊边的一棵低矮的海棠。
寻马握着一把扫帚,在走廊上扫出青色的砖石。
“寻马,昨晚下了那么多雪吗?”
“主家,那不是雪堆,那是白龙,我想它已经死了。”
十五年:白龙和寻马
赤脚的五趾在横木上依次起落,年轻的寻马站在春日午后青河的木桥上,木桥割开气流中青草泥土的气息。
青河岸数不清的是一颗颗透明的砂砾,数不清的是河面一层层起落的波纹。云最白,风最轻,白云从掩藏蟋蟀的草地升上天空,白云从神像居住的庙后升上天空。升上天空的是一段段清澈的欢笑,谁在奔跑着尖叫,谁牵动着跳跃的白马,那跳跃的白马如一颗心脏恋爱时的律动。
海棠,你不要咳嗽,你一咳嗽,我头上的白云就掉下来。青墨坐在神树上,那棵生长在庙后搅进了一百圈年轮的黄桑树,是青墨的祖上所植。
“海棠,你要把白龙骑到哪里去?海棠!海棠!”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只有我能看到你牵马时的美,而这也就够了。你手里缰绳的另一端是一团白色的火焰,白色的火焰如一朵燃烧着的白云,你看,连闲云都轻易被你束缚。停在你头顶的云已经不再浮动,风在你脚下青草的间隙起伏,那庙宇神龛中的石像也张开它紧闭的眼睛。风和云都已停了下来,那么你也停下来,让我怎么也看不够。
海棠从白马上跳下来,如一朵落地的云。
“海棠,没想到,你可以把马骑得那么快。”
“是这匹马好,它好快,却又像奔跑在我的心里。”
“它还很漂亮,就像那天你说的那样,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青墨,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这匹马?”
“从西边一个叫马庄的村子里,那里到处都是池塘、荷叶和青草。你看那个人,就是他带我去的。我会让母亲收留他,他想去我们家做下人。”
“就是桥上的那个人吗?”
“嗯,那个人还没有名字,海棠,你给他取一个名字。”
“就叫他寻马好了。”
四十七年:关于青木
“寻马,是谁在哭,让他不要哭了!寻马?寻马!”
“主家,我是拓土,寻马出去了。”
“拓土,告诉青木,让他不要哭了。”
“我这就去,主家。”
哭泣声在卧室响起,哭声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淡绿色的叶垂下去,黯淡。拓土叩响卧室的木门,抽泣声一步步走来。
拓土走出卧室,过堂风吹进半开的窗口,带走青木哀伤的气息。
“拓土,青木为什么哭?”
“主家。”
“你说吧,拓土。”
“青木少爷说,上弦庄的那个小丫头爱的是他,不是青铜。”
青墨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步:
“拓土,你说为什么青木这孩子,怎么那么懦弱。这孩子,没有一丝我的身影。相反,他的弟弟却那么像一个小土匪,青铜从小就不时说,自己是要做将军的。但是青木呢,他说话的次数甚至都不及他的哭泣,人的嗓子是用来哭泣的吗?既然喜欢同一个丫头,那就让我去提亲,而不是等到青铜提完亲了,自己躲在卧室哭泣。一个男人,怎么连自己爱的人,都不敢争取。”
“主家,青木这孩子只是内向。”
“我知道。”
“那我退下了,主家。”
“嗯。对了拓土,午后寻马回来了你告诉他,就说白龙死了我比他悲伤十倍,让他以后不要天天去给海棠和白龙扫墓了,死去的人需要清静,活着的人更需要照料。”
“嗯。回来我就告诉寻马。”
四十七年:马戏团的蓝莓
当白龙死去,五色的马就要回来,再次看到五色的马,你就可以放下我了。
铃声在白天响起,马车一辆辆赶来,凌乱的马蹄叩响木桥,叩响河岸坚硬的场地,敲碎神庙四处窒息的静寂,穿戴异样的陌生人一个个走下装潢陈旧的马车。木钉刺向土壤深处,沉睡的冷火跳出地面,向远处逃遁。纤绳绷紧,水波兴起,巨大的尖顶帐篷缓缓站立,一匹匹奔跑在草地上的马,各种颜色的马一匹匹钻进帐篷。
那年雨水很多,海棠叶在夏季掉落。
烟花和牛皮鼓引来附近所有的孩童,身高不到一米的矮人在河岸走来走去,蜻蜓在帐篷尖上伫立,鱼虾也跳出水面。
三十几年,他们又一次来到下弦庄,在青河岸空旷的草地上扎起巨大的尖顶帐篷,我记得帐篷顶上的那面旗,我记得那面旗上随风翻滚的女人图像。
“青墨老爷,我在桥边随便问了几个路人,大家皆说,现如今,您是这一带最受尊敬的人。我正打算亲自去府上拜访,不料您居然光临寒舍,那么请允许我们在您的地盘表演,赚取前行的盘缠。”
“哪里,您蓝羚老板的马戏班故地重游,这是下弦庄的荣幸。”
“明天,您一定要带上贵府所有人来看我们的表演。五色马和飞人,虽然我们已经不及往日那般风光,但还是希望您听说过我们几代人为这两个压轴戏打拼出的那一点儿可怜的小名声。”
“你们的名气,童年时代的我就已经如雷贯耳了。说实话,我肯定是你们最忠实的观众。时隔三十几年,我还记得你们那面旗子,和那旗子上的女人,希望我有幸能够再见她一面,也希望岁月不曾改变她美丽的容颜。”
“这有何难,请您跟我去另一个帐篷。”
两个人绕过中心帐篷米色的墙壁,来到另一顶帐篷,帐篷小而整洁,被夏风撩动着。
“我活了将近半个世纪,每天都被时光重重地来上一记耳光。半个世纪已经刻满我的面庞,或许更多。然而看到你,红樱,我才发现时间也会在某些人面前束手无策,你还如多年前那样美好,甚至有增无减,假使不曾目睹,我怎能相信你比我还要年长七岁。”
“抱歉我已经忘记您多年前的模样,就像忘记这个我们曾经到过的地方。不过,或许现在的您更加儒雅、善良,我相信在未来的某天,我们还会想起您脸上这温柔的微笑。”
“你一定要倾听我最遥远的回忆,那时候我才十岁。那晚,马戏班载着你的马车来到下弦庄,我看到你冷火一样跑向田野的小马驹,当你推开马车那红色的门,我的心完全跳出了另一种旋律。”
“哈哈,您太过奖了。”
“哪里,对我而言,你是除了海棠,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是吗,那是您没有见过我的女儿,红樱想。
风是撩开帆布门露出一半的手,草是踏进帐篷整只赤裸的脚,你是整个田野积攒了许久突然释放的清香。身后的五色的马是和你最般配的光环,不要说话,让我猜你的声音,不要说话,让我猜你的姓名。你会不会飞,如一朵从那边升起的云。
“这是我的女儿,她叫蓝莓。蓝莓,我要你一会儿就把马赶回中间的帐篷,我要你穿上鞋,你为什么总是不听。”
“妈妈,我只是进来看看,看来我们的帐篷里来客人了。”
“对此,我一点儿也不表示吃惊。蓝莓,你比当年你的母亲更加美好,你们都应该属于天上。”
十年:关于红樱的记忆
青墨会时常想起宝石蓝色的那个夜晚,一只蓝眼睛的猫沿墙走过,跳进杨树黑暗的树冠里。母亲吹熄了油灯,青墨推开大门,侧身走出来,走出来后回头把门合起。
平坦的土路伸向夜色,穿过平寂的田野,直通上弦庄。脚步在木桥上“咚咚”响起,一簇簇冷火聚拢在路边,耐心等到脚步的逼近,又箭一般向四处跑去,跑向封闭的夜色。
他们就要来了,他们会带来五种颜色的马,他们会带来懂得飞翔的女人。
青河的岸边起落着一朵朵蓝色的火焰,青墨来到河岸空旷的场地,蓝色的火焰一排排升上天去,升上天去的是一声声起伏的惊笑。多少年前的那个夜晚,青墨也曾看到,有多少灵魂,不愿进入亲人的梦里。而你们为何还不出现,那赶起路来不瞌睡的马,那出生在路上没有家的人。他们会带来五色的马,那最美的女人能飞过锅炉房顶那根黑乎乎的烟囱。
伏在高大杨树上蓝眼睛的猫看到我走出家门,田里的豆苗看到我穿过木桥,青河里失眠的鱼儿瞥见我在冷火的跳跃中等待,五年后桥上寻马的脚趾印会打听到那晚我在夜色中的步履是如此坚定。那时候我的亲人尚在人世,我的爱人还在陌路,如果在这条路上有一瞬相遇,我的心也会如现在这般跳动。马铃的叮当是一个玩笑,我只能听到雾气弥漫过来,冷火欢笑着钻进坟墓里的声响。
雾气卷过水面,青墨站在河岸空旷的场地上。
一匹蓝色发光的马驹,蓝色发光的马驹在田野里跳跃,看到青墨,马驹向回跑去,一朵朵冷火从它踩过的土地上绽放开来。
铃声响起,雾气中伸出红色的马头,一匹,两匹,多少匹,马匹拖出红色的马车,一辆,两辆,多少辆,还有那倚坐在马车前赶马的人,不吭不动,如一座座神秘的雕像。车队走过青河空旷的河岸,走过青墨面前空旷的土地。车队沿河停下,跑来蓝色发光的马驹,蓝色发光的马驹抬起前腿,把头伸向马车红色的门。门开出一道缝,开出一道缝的门一只手伸出来,抚摩到马驹潮湿的鼻子。
“让开路好吗,你这只野兔。”
你开门下车,连磷火都聚拢过来,我看到神龛里住着的石像朝着有你的方向弯下了腰。
“就在这里吧,来,再辛苦一下,让我们连夜扎起帐篷。注意,不要吵到这村庄里熟睡的人家。红樱,快回到车里去。”
“这里有个小男孩。”
“是吗,问问他是人是鬼。”
我看到你朝我走来,我看到你身后红色的马车半开着红色的门,我看到里面沉睡着各种颜色的马,我看到你蓝色发光的小马驹摇晃着它美丽的马尾。
“喂,听到没有,父亲要我问问,你是人是鬼。”
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融化进了这最美丽的夜色中。
四十七年:两种爱情
四个矮人走出马戏团巨大的尖顶帐篷,唱起歌曲,吹响唢呐,抬着一只喇叭,穿过木桥,往下弦庄走来。
喇叭放在椅子上,放大了青墨惊讶的喊声,寻马堵着自己两边的耳朵:
“主家,蓝羚老板就是见多识广,就看马戏团送给下弦庄的这个铁玩意儿吧。您说这个玩意儿也没有舌头,它是怎么说出话来的,就像一只鹦鹉,声音还像打铁一样响亮。主家?”
青墨把喇叭关上,闭上双眼:
“寻马,你觉得蓝莓像不像海棠?”
“主家,您说谁,谁像不像太太?”
“蓝莓,马戏班的蓝莓。”
“您是说那个会飞的小姑娘,那帐篷太高,那帐篷高得能装下天上的云,我没有看清她的脸。不过如果主家觉得像,那就应该是真的像了。”
“寻马,你应该有一点儿自己的主见。”
“主家您说的是。按照您的吩咐,昨天表演结束,在放烟花的时候,我向马戏班的主管铁头打听了蓝羚的安排,听了您的要求,他愿意调整自己原来的计划,马戏班将会在下弦庄待到下个月初。铁头说,蓝羚老板也非常愿意在青铜少爷的婚礼那天燃放马戏班自制的烟花,他说,那晚,这些烟花将会让下弦庄的夜空出现无数个月亮。”
“嗯。我知道了。”
“说到铁头,主家,您应该晓得,铁头就是那位表演穿墙术的艺人,青铜少爷很喜欢铁头,自从他鬼魂一样穿过了舞台上那堵货真价实的墙,青铜这孩子就赖在他身边不走了。”
“青铜这孩子,看到这些骗人的障眼法,就把上弦庄的那个丫头抛到脑后了。寻马,上弦庄的那个丫头叫什么名字?”
“香草,主家,她叫香草。”
四十七年:婚礼前的道别
寻马整理一下衣服,把一口红色的木箱夹在腋间,转身迈开步伐。
“我还没有说完,寻马。”
“主家,您吩咐。”
“记住,一定要向马戏班借那匹白色的马。”
“嗯,记住了。”
“还有,寻马,你刚才从青木的卧室出来,看到青木在干什么?”
“那孩子还是哭。”
“谁能相信,他和他的弟弟青铜一样,都是十六岁的男子汉。”
寻马走在一条笔直的土路上,手中牵着白色的马,寻马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小雨渐停的上午,同样的马,同样的路,为什么还是上弦庄的姑娘。香草坐在马背上,马背上的香草看到马戏班扎在远处场地上的帐篷,马蹄叩响青河上的木桥,牛皮鼓和唢呐声同时奏响,两排乐手身后两排彩色的马,尾随着寻马,朝下弦庄蹒跚走来。
“青墨老爷,烟花已经赶制出来了,只等太阳下山。到时候,您一定要过来看一看。”
“让青铜他们去吧,这些年轻人才喜欢凑热闹,我还是待在家里,蓝羚老板,在这里能看到你们的烟火吗?”
“整个下弦庄都能看到。”
“这样最好不过,蓝羚老板,您是我见过最慷慨的人。”
“您过奖了。还有一件事,青墨老爷,如您所言,这是我们第二次来到下弦庄,过去,我们的前辈还有不走回头路的自信,但是,传到我们这代人,世界已经彻底翻脸,不瞒您说,我们的马戏班已经不再如几十年前那般风光,或许是因为前些年的饥荒,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的战乱,反正世道已经改变,人们对马戏班的表演已经不再狂热,就像鸟依赖着羽毛,人一失去名气就完了。身为老板,我不能不警惕马戏班内部的每一处风吹草动,说实话,大家已经倦怠,蓝莓虽然漂亮,但表演却不如当年的红樱,现在,就连那几匹彩色的马都已走不出整齐的脚步。说实话,我也观察到,最近半年,每一次找到落脚之处,扎帐篷时负责砸木钉的伙计都要把木钉砸得比上次深一点儿,大家疲惫如春归后急于找地筑巢的燕子,这如何不让人担心。一个巡演马戏班虽然风餐露宿,但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生下来就已注定,我不能让大家在我这代停下行走了百年的脚步。所以,请恕我直言,这是青铜少爷的新婚之日,我们用满怀的诚意为此助兴,今晚的烟火会响到子时的凌晨,但是,子时过后,我们会收起帐篷,打扫街道,不弄出一点儿声响,就像悄悄撤离的夜雾,原谅我们等不到三天后的月初了,感谢您和整个下弦庄的慷慨容纳,我们要离开了。”
“蓝羚老板,您的马戏班驻扎在这里的每一刻钟都是下弦庄的荣幸,当然,如果马戏班要离开了,我们也会由衷地祝你们一路顺风,也祝你们在最短的旅程内重现当年的辉煌。”
“谢谢您的祝福,整个马戏班都会记住青墨老爷,还有下弦庄。”
“想不到你们要走得如此匆忙,希望今天的太阳能早些下山,也希望今天的夜晚能足够漫长。”
四十七年:纵火
晚霞还未散去,太阳早早地沉入地平线,遥远低空黑色的飞鸟追逐着最后一抹紫红色的霞光。青河的木桥上,一束淡蓝色的火焰射上天空,射上天空的是一声撕破暮色的哨响,爆炸声响过,下弦庄上空盛开了一朵巨大的海棠。
那个晚上,烟火驱散了下弦庄整夜的黑暗,数不清的五色月亮在夜空旋转,桥上放不完的烟花,青河里流动着彩虹一样的水。
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上,四处扎满红色的纸花,香草坐在青铜红色的小屋里,烟火从窗口照亮了青木低沉的抽泣,他攥紧了拳头。
拓土穿过走廊,火光照进卧室半开着的门。
“主家,我真的去了。”
“拓土,你放心去吧,所有的损失我都会加倍赔偿给他们。”
“您当然会,但是,烧掉帐篷也是无济于事,不需几天,等做好了新的帐篷,他们还是会离开。”
“对,如果会飞,你就永远不属于大地。”
那个晚上,烟火驱散了下弦庄整夜的黑暗,欢笑被号哭取代,尖顶帐篷燃烧成人间最庞大的火炬,清澈的河水翻滚沸腾,河底泛起黑色的渣滓,火苗在草地上狂欢,烈焰粗暴地抹掉所有人脸颊上的泪水,你看到五色的火焰一匹匹向天上奔跑,绣着女人的旗子被火舌卷成灰烬。
四十七年:蓝莓的死
是我害死了你,你的母亲,和那一匹匹五色的马。所以我马上就要无疾而终,所以我马上就要背负让灵魂永不安息的债。
那天小雨倾洒在青河两岸,当你一手托起喜悦,一手掩盖罪恶,牵动白色的马,重燃去爱一个女人的欲望,三个月后,你就会流泪,泪水就像那天的小雨倾洒在青河两岸。
那天晚上,青墨看到自己在镜子后面碎裂。
三个月后再没有宝石蓝色的夜晚,夜在哭,过堂风吹熄下弦庄所有的蜡烛,过堂风徘徊在下弦庄所有的房间。青墨从卧室醒来,风吹开床边紧闭的窗,青墨准备好一张红色的椅子,准备好蓝莓来到自己的梦。
“看来你死后心情一直都不好,我看到风把猫一只只从树上刮下来。”
“你知道我会来,你知道我会哭,你也知道我会死。”
“我知道我会受到惩罚,我以为是我的死,却没想到是你的死。”
“你放心好了,人总会死,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蓝莓,你怎么会死。我还以为你是回到了上弦庄你的父亲那里,中饭的时候,一个孩子跑来说,他在青河岸边玩耍时,看到了一只鞋子,漂浮在木桥下,盘旋在漩涡里,那是你的。午后,寻马跑到下游的小湖,看到湖中心漂浮着一只鞋子,像一只红色的小鸭。你赤脚从不穿鞋,你会飞可以在水面行走,但是我明白,你知道了,你死了。”
“因为你的所作所为,鸟会摔死,鱼会溺死。你就像一个贪婪的死神,凡你碰过的东西都会渐渐腐烂。”
“可是,你能看到,我已经尽力弥补。你不知道,你有多像当年的海棠。你不妨看看,我胸口的怀表上有她的照片。我只是让拓土烧掉那中间的帐篷,就像烧掉我童年的梦境,因为那样便可以多留住你一些时日。可是我怎会晓得,那可怜的红樱,你的母亲,会在那深夜黑色的帐篷里训练一匹匹五色的马。是我犯下的错葬送了整个马戏班,看着你们就地解散,我就彻底沦为罪人。葬送在火海里的人不得复生,我已经尽力补偿。每一个马戏班的成员,我都给他们准备了一笔费用,有家的都已回家,没家的足以安家。还有蓝羚,你的父亲,我帮你们就地安家,我把整个上弦庄都给了他,那可是我将近一半的家产。”
“你是给了大家不少财产,你也赢来了路人的交口称赞,可你却让我的父亲背负了你所有的罪名。我们都被你骗了,相信那场大火是由马戏班的烟花引起。你让我的父亲背负了你的罪孽,陷入了无边的自责,从此活着比死去更加艰难。我是溺死的,父亲也会渐渐死去,但是你要记住,是你的那场火烧死了我们一家三口,烧死了一匹匹这世上最美丽的精灵。我真是太傻了,作为对你的报答,我还嫁给了你,虽然当时无知的我也是心甘情愿的,然而现在想起来,那天的喜悦是你骗来的,就连那天的雨都是罪恶的。你说你爱我,就像爱你唯一爱过的海棠。瞧现在,我已经死了,这就是你的爱。”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做,进入蓝羚的梦里,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我们巡演的马戏班永远不会记住路上的仇恨。这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我已经死了,我只回来一次,就像我的母亲。”
“蓝莓,再让我多做一些吧,告诉我你的尸体在哪里,让我多补偿一些吧。”
四十七年:革命军
河岸葱郁的草被烧成灰,灰中生出嫩黄的叶。行进的人走在笔直的土路上,破旧的行李和衣帽,破旧的马,肩上破旧的毛瑟步枪。瘦马走在田埂上,闻到一路的嫩草香,马低下头蠕动柔软的嘴唇,又被马背上的人牵回田埂上。
青墨听到香草的哭泣,阳光正好,青墨看到寻马把一麻袋黄豆倾撒在地上晾晒。
“寻马,回来你就告诉青铜,让他少去上弦庄,多在家陪陪香草。香草从上弦庄嫁过来之前,都没见他这么天天往那儿跑。”
“主家,青铜去找蓝羚老板了。”
“这个我知道,蓝莓刚刚去世,尸体还没寻到。这孩子天天跑去蓝羚那里就更不合适了。”
“青铜这孩子太好奇了,您知道蓝羚老板走的路多,知道的也多,这孩子就缠上他了。”
客厅里传来几声争吵,青墨看到拓土走出客厅,满脸通红。
“拓土,客厅那个人还没有打发走吗?”
“主家,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打发不走,他执意要见您,您知道,他背着那玩意儿,我不敢撵他。”
“这个浑蛋。”
青墨穿过走廊,看到马棚里拴着一匹瘦削的老马,削瘦的老马伸探着木讷的头颅,在马棚里四处闻嗅。
“青墨老爷,您终于肯见我了。”
“那当然,就为了你背上那把嗜血的枪。”
“防身罢了,当然了,如您所言,这把饥渴的小玩意儿偶尔也可能走火。我知道,如果没有这把枪,您根本就不会正眼瞧我一眼,您是这一带最有势力的人,您的眼睛里没有我这副打扮者的存在。容我说出我的身份,我们这类人的生活就像鼹鼠一样不见天日,没错,我们是革命军,请您原谅我的冒昧拜访,我知道像您这种习惯了安逸生活的大地主听到革命军一定会改变脸色,您的生活不需要改变,但是这个世界需要改变。请您相信,我们要比你们更加害怕自己的名字,革命军,这三个字最容易害死的是我们自己。不过您大可放心,恕我冒昧,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有关我们的那些传言。”
“我对传言毫无兴趣,虽然我还是略有耳闻。”
“青墨老爷,请您说出来。”
“我只是耳闻,你们的队伍转徙于乡间野外,还会枪毙行军途中遇见的地主和富商,用钱粮充当军饷,把地产分给农民。”
“地主和富商?是恶霸和奸商,青墨老爷。即便真有其事,无辜的富人受到牵连,那也是有人在用我们的名行恶。”
“看来今天你的枪不会走火了。”
“那是当然,我们不但不会滥杀无辜,我们还会尽力行善,您看这年头,饥荒加上战乱,行进途中,我们看到死尸躺在路上,我们看到死尸悬挂在树梢。两天前,我们行军到下弦庄西边的荒野,在青河下游的一块水洼中间,看到一具赤脚的女尸浮出水面,我今天拜访贵地,就是听说那个不幸的美人儿正是来自您的府上。”
“看来,你们找到蓝莓了。”
“所以我们就连夜赶来,打算把她归还给您。另外,请您接受我们迟来的抚慰,很遗憾您刚娶来的娇妻就这么离开了人世。您也知道,虽然风餐露宿,虽然时刻都有生命危险,我们总能毫不畏惧,然而革命军总归是血肉之躯,革命军也需要御寒果腹,革命军的步枪也需要补充弹药……”
“你们需要多少钱?”
“那要看在老爷心中,那个女人值多少钱。”
“我给你们两百块银元。”
“青墨老爷的慷慨真的无人可及,不过道路坎坷,如果您能在私下里多给我十块……”
“三百块银元,请你带我过去,我想亲自把她接回来。”
四十七年:青墨的死
是我害死了你,你的母亲,和那一匹匹五色的马。你把革命军引过来,你的父亲把他们藏匿在上弦庄,看样子,你是要他们来做审判我的法官吗?我是有罪,但是这些邋遢的杂牌军,他们怎能举起审判我的槌子。看吧,等到政府打听到他们的行踪,这些胆小鬼就要永远地离开了。
当青墨掀开草席一角,看到蓝莓安详死去的脸,下弦庄就再也没了欢笑。丧服挂满下弦庄所有的卧室,青墨一流泪,整个村庄都开始哭泣。
青墨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烛火在灯光中蠕动,蓝莓躺在白色的棺木里,十指交叉,仿佛正在祈祷中安睡。
那天你走进帐篷,身后是草地和马,你像白云和风,你让我那静止多年的陈旧世界一圈圈恢复转动,你像海棠一样美丽,却又像海棠一样死去。如今你躺在我面前,躺在我面前的你如生前一样美好,我给你穿上那双鞋子,你再也不会脱下它们了。蓝莓,你本该属于天上,如今却永远掉落在地面,明天我就要把你埋在地下,就像埋下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
蓝色的冷火在河面上跳动,如一只蜥蜴在沙漠中燃烧着奔跑,流星划过苍穹,雨一样刺入大地,在这无声的运动中,青墨坐在蓝莓的棺木旁,蓝莓棺木旁的青墨一点点垂下头去,身体从四肢向胸口一寸寸变得冷却、僵硬,那个夜晚,青墨在无声中死去了。
下弦庄开满了白色的花,千人齐唱的葬歌响起,穿过云层,消失在天际。神庙屋顶的瓦片在鸣叫,殿堂中间的神像在颤抖,那送葬的队伍没有尽头,青墨的棺材摆在庙前,接受着每个人的祭拜。
新月之夜,下弦庄第一次见到并拥有了一只扩音喇叭,如今年未过半,它便在一片葬歌的合奏声中无休止地喧嚣起来。
“现在,下弦庄的青墨老爷也死了。”
“您要说多少遍啊,我们把违心的葬歌都唱串谱了,青墨死了,正在墓中腐烂,但是我听说,那个叫青铜的小子也装了一脑子的鬼心眼。”
四十七年:复活
人死之后听觉就会变慢,变通透,这样我就可以听到过去听不到的声响,那不时响起的脚步声,那细碎的讨论,甚至自己的心跳。只有你像逝者一样躺在地下,你才会知道死去的人在地下有多么寂寞。
深夜里的绳索、铲子和木箱,受惊的蛇掠过草地,滑进河面,躲在芦苇中间拧成一团。星空下,拓土光着肩膀,第一下,铲子咬进泥土里,田野里所有的冷火同时熄灭;第二下,铲子咬进泥土里,你睁开眼,呼出了浊重的气息。
“拓土,拓土,当年你是因为盗墓才被我家收留,不想如今,你却来动我的土,你却来盗我的墓!”
“主家,您是人还是鬼?”
“这问题多么熟悉。很不幸,拓土,我是人,看来我又活过来了。”
“主家,您死而复生,整个下弦庄都会为之震惊。”
“那是当然,你的震惊我已经见识到了。谁会料到,当你的坟墓被别人在深夜挖开,你却在此时重返人间。说吧。这几天,我在地下尝到了真正的寂寞,现在多亏你帮我脱离苦海,我能看到星空,我能闻到草香,我还要听一些声音,不如你来说点儿什么吧,就说说现在,我会仔细聆听。”
“主家,您比我英明百倍,我想您用小指头都能猜到我脑子里最隐蔽的想法。”
“你说完了,看来轮到我说了。你还叫我主家,你还称我为您,可你的身上却还沾着我坟墓上的泥土。你看我的墓碑,它已经倒下,从中间断裂。这都是你给我的尊敬,我居然怀疑过寻马,却没有怀疑过你的忠诚。我知道你会说,在这慌乱的战争年代,我的墓迟早被盗,这就是名声和财富带来的麻烦,那么你就干脆亲自动手,这样还能避免我的尸体受到侮辱。这一切仿佛都合乎情理,但是谁能想到,就在你开棺那刻,我会睁开双眼。你想不到,谁又能想到呢,面对如今的境遇,我也不知道,你对我所做的是背叛,还是拯救,看来这既是背叛,又是拯救。”
“主家,那么,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拓土,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今夜,你背叛了我,你该死;你救了我,我也会救你。你走吧,带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只需要给我剩下一块怀表,那里面有海棠的照片,我不能给你。其他的也不是白给,我向你买了两条命,一条是你救了我,一条是我放过你。你走吧,记住,下弦庄和上弦庄已经容不下你,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让我碰到了。”
“我记住了,主家。”
“对了,拓土,我怎么没有看到蓝莓的墓碑,她没有和我葬在一起?”
“您死后,蓝羚老板把她接回去,葬在了上弦庄。”
“拓土,你记住,今晚这事和那晚纵火的事,都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还有,你不要往北边走,那边在打仗。”
“我知道了,主家,您死而复生,以后也该多关心一些自己的孩子,尤其是青铜少爷。”
夏夜的月光下,拓土穿过田野,向南走去。
四十七年:寻找青铜
青墨穿过一片月光,回到下弦庄。
青铜卧室的门开着,青墨走进青铜的卧室,里面空寂无人。寻马来到卧室门口,提着一盏灯笼。
“寻马,青铜在哪里,寻马,你去把青铜叫过来。”
“主家,青铜少爷不在府里,也不在下弦庄。”
“他太像我了,我刚死没几天,他就开始夜不归宿了,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
“主家,我也不知道青铜少爷现在已经走到哪里了。”
“寻马,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离家出走了?香草呢?”
“主家,青铜少爷是跟那些革命军一起离开下弦庄的。”
“青铜怎么会和他们搞到一起?”
“他们是在上弦庄蓝羚老板那里认识的,在您死后,革命军还参加了您和蓝莓太太的葬礼。”
“这些浑蛋,这是要害死我的小儿子啊。寻马,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
“前天,革命军说他们走漏了风声,政府正在往这边调兵,他们就在中午离开了。”
“寻马,你去雇一些人,沿着他们行军的方向,看看能不能把青铜拦下来。”
“嗯,寻人的人还在睡觉,我这就去挨家挨户把他们叫醒。”
“您知道吗?下弦庄的青墨老爷又活过来啦!上午我去下弦庄走亲戚,亲眼所见!”
“别提了,谁死了复活都没关系,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家伙。哎呀,好人有好报这种事,我算是再也不会相信啦。”
“您就不能小声点儿吗?要是让谁听到了,保证咱们来年就是连半亩地也租不到啦。”
四十七年:青铜的死
“主家,我也向蓝羚老板打听了,他说,革命军为了保证双方的安全,便没有向他透露他们以后的行踪。”
“我知道了,你给寻人的人加钱,让他们不要停,一直找。我老了,也死过一次,我知道一个活着的人需要希望,哪怕只有一丝半毫。”
不要说一周了,一年我也找不到他们的行踪。如果我能找到,政府军就也能找到,那么他们已经死了。青墨想,就让他们一直找下去,就让他们一无所获。
寻马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寻马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每次都有十次撞击。这是青铜少爷回来了,只有他敢这么敲府上的门。
“寻马,你这么急匆匆地跑什么?寻马!”
“对不起,青木少爷,你没有听到敲门声吗?是青铜少爷回来啦,这小子,要把咱家的大门都敲破了呢。”
“寻马,哪里来的敲门声,你真的有听到吗?”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不要再敲了,您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吗?我来为您开门,这下可好了,青墨老爷活过来了,现在,青铜少爷也回来了。寻马提着灯笼,穿过海棠树间那条走廊。
寻马抽开三道门闩,敲门声渐渐远去,像一只低飞的鸽子,像一串山谷里的回声。门外空无一人,寻马看到一朵淡蓝色的冷火掠过青河上的木桥,跳下田野,向远处跑去。
我知道,青铜死了。青墨床边准备着一把椅子,今夜窗户半开,椅子上坐着十几年不曾变老的海棠,你上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还记得是何年何月,你不曾改变,但那天好遥远。我不开口,我一开口你就会离开,我不呼吸,我一呼吸你就会湮灭,就这样好了,就这样让我看着你好了。坐在椅子上的海棠流下泪来。看到你坐在椅子上哭泣,我就知道,我们的小儿子死了。
青墨从睡梦中醒来。谁刚出去?卧室的门还半开着;谁刚哭过?床边的椅子上还有泪。海棠,我知道你在这里。青墨走下床,抚摩着椅子光滑的靠背,低头哭了起来。
无穷尽的未来:关于石屋
在无穷尽的未来,路过下弦庄的人会看到那座封闭的石屋,没有门,没有窗,像地狱从这里露出的一角。小孩子叠罗汉爬到上面,侧耳倾听里面的声响,仿佛听到了什么,尖笑着跳下去,跑散了。
“他们在听什么?”
“死人的声音。”
“死人的声音?”
“对啊。您是路人,我就给您讲一讲好了,但请您出了下弦庄之后不要讹传。”
“您请讲好了,我的路还很长,您不知道,我多想听一听路上的故事。”
“在我们下弦庄,在兵荒马乱的年头,曾经有一位富贵的老爷,所有人都害怕他,不敢在他的面前抬起头来。他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他最宠爱的小儿子性格和他一样古怪,那孩子争强好胜,当一支革命军从那里经过,这个做过将军梦的孩子就从军啦。后来,他在行军的路上遭到土匪的伏击,带着伤潜逃回下弦庄。这孩子,他从小路绕到下弦庄时已经是深夜,就在看到自己家锅炉房昏暗的后窗那刻,他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想想这也不能怪他,人一口气走了太多的路,总会疲惫,他没有绕到门口,而是决定从后院那堵很高的围墙外穿墙而入。”
“穿墙而入?”
“对啊。那孩子曾在上弦庄,向一个人请教过穿墙术,那个人曾做过巡演马戏班的穿墙师,穿墙术,谁都知道,那是骗人的障眼法,结果这孩子为此着了迷,信以为真啦。”
“结果呢?”
“结果当然就是磕破了那孩子的脑瓜。他死了,身上有一处致命的枪伤;他死了,身边还有一匹累倒在地上消瘦的马。第二天早上,在自家的院墙后面,他的家人找到了他的尸体。”
“那他应该是因那枪伤才致命的。”
“您说的是呀,可是他的父亲就不这么认为了,或许是他要找人发泄,或许死因不是重点,单单磕破他儿子的脑瓜就已是死罪。府上的老爷派人绑来了那位穿墙师,用一整天,在这里砌出这座封闭的石屋,在封墙之前,穿墙师被推了进去,在剩下最后一个洞口时,老爷告诉穿墙师说‘如果你能穿墙而出,我就放过你’,说完他就叫人封死了这座石屋。”
“听来真是可怕,结果呢,穿墙师出来了吗?”
“当然没有,这座石屋一直封闭到现在,看来还会继续封闭下去。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有人说,如果夜晚从这里走过,你偶尔就能够听到里面的撞击的声响。你看呀,刚才那些孩子就是来听那种声音的。”
四十七年:兄弟的妻子
夜晚的卧室,烛光在黑暗里凿出一个缺口,照亮了相框里青铜的脸。青墨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门去。
青墨闯进青木的卧室,看到青木和香草。
“青木,我希望你清楚你们这一下触碰到了多少禁忌!”
“我听寻马说,您娶来我的母亲,也是在祖母刚刚死去不久,所以不要说什么白事还未过去是沾不得红的。”
“青木,看到你能这么勇敢地为自己和香草辩护,我很高兴,我还以为你会一直那么懦弱下去,只会哭得像根蜡烛。不过你应该相信,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跟我一样,你也会在自己母亲的葬礼之后迎娶海棠。你也应该相信,如果我是你,我永远都不会去想香草,她永远都是你兄弟的妻子,何况他现在又刚刚死去。你们这么做,会让我感到羞耻。”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我已经说过了,香草爱的人是我,不是青铜。那个好强的孩子就知道夺我所爱,瞧瞧吧,他娶了香草,却一天都没曾陪在她的身边。要知道,他的胡作非为,甚至如今他的死,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只会由着他的性子来。”
“你怎么敢这么说自己的父亲。我来问香草,香草,你怎么想?香草,你为什么总是挡着肚子。”
“我想,这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香草,你怀孕了。可是,我已经不能确定,那是谁的孩子。”
“不管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您都是他的祖父。”
尾声·六十二年:青鲤
白色的小马,浮动的云,风在青草间蠕动,比往日更清澈的流水,只为了迎接你这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我只能做到这样了。风再大点儿好了,这样就能吹动白色的马尾,我把缰绳给你,就像给你一朵白色的火焰。这小马不比白龙,你却像海棠一样美好。青鲤,你身上有我活下去的希望。
“青鲤,你可以转过脸来了。”
“这匹马是送给我的吗?”
“不是,咱们家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我只是帮你牵过来。”
“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匹马呀?”
“从一个叫马庄的地方,很多年前,我也从那里找来过一匹白马,我多想把那匹马也送给你,你不知道,那真的是一匹好马。”
“我觉得这匹马就很好了。”
“好不好要等你骑上去才知道。”
你已经很美好了,能不能再快一点儿,风和云都在减慢它们的脚步,你再快一点儿吧,追上海棠的影子,追上这世界变坏以前的美善。
青河的木桥上,一个男人伸出粗短的手臂,青墨勾了勾手,那个人下了桥,走向草地。
“青墨老爷,您真该穿上外套,瞧瞧您已经什么年纪了。”
“我托你问的事有眉目了吗?”
“您应该知道的,下弦庄是不可能了,因为下弦庄有您,上弦庄倒是有一个人买得起,想必您也知道,就是蓝羚老爷。不过,他的意思好像是只愿意买下一半,所以剩下的就只能割开了,一小块一小块卖给小户人家。”
“我本来不打算找外人,但是寻马老了,那就让你去办这件事吧。”
“您放心吧。不过,青墨老爷,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问好了。”
“青墨老爷做事我们这些凡人是不能揣测的,我不能理解,这是您用了一辈子才得来的土地,为什么现在要这么着急地把它们卖掉?”
“你看,我的孙女骑马回来了,你快去办事吧。”
六十二年:新世界
我永远都把不住这世界的脉搏,谁能料到,十多年后,那些衣冠不整的杂牌军居然打胜了战争,如果青铜没有死去,也许现在他就真的做了将军。他们就要回来了,他们的将军不是我的儿子,想想他们会怎么做,这些认定了地主从生下来就充满了罪恶的人,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用刺刀分割我的土地,用马车运走我的财产,他们掠夺别人土地的方式可要比我这个地主野蛮多了,这些孩子对待自己的前辈一点儿也不会心软。就这样好了,这世界不再是我的;但是记住好了,它也不会是你们的。
你们来吧,我已经做好准备,现在,我会耐心等着。
他们终于来了,如此招摇、如此风光,但是别忘了,我会永远记得你们当年那副邋遢的模样。他们终于来了,可是,等等——为什么我认不出哪怕就一张记忆中的面孔,看样子事情比我预想中要来得严重。我说过,我永远都把不住这世界的脉搏,我不能,谁又能呢?
尽管来改造下弦庄好了,不过要相信我,留在身后的只能是一片废墟,你们谁也休想造出来一个新世界。
六十二年:悲伤和软弱
夜晚,寻马躺在门口。几个年轻人站在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坚硬的枪托打在额角,青墨的脸上流血了。
“看到了没有,对待这种狡猾的大地主,就应该直接来硬的!喂,门口那个人怎么啦?”
“我们捆绑这个地主的时候,那个人忽然从院里冲过来,一副要打人的样子,我们就朝他胸口踢了一脚。”
“我没有叮嘱过你们吗?怎么能随随便便闹出人命,这让我怎么往上交代?好啦,今天到此为止吧。”
“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把他们锁在屋里,等到明天天亮再说。”
凌晨,海棠穿过那扇门,走进紧锁的卧室,安坐在椅子上,把手放在青墨额角的伤口。
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海棠。我知道死去的人不能说话,我也知道过不了太久,我就能再次听到你的声音。这两个月来,我总是梦到青河畔的那座庙宇,梦到不远处的那片空旷的场地,梦到在天上盛开着的烟花,梦到它们,我就知道我要死了。青墨伸出手,想要触碰那透明的衣袖,海棠收回手,转过身体,从门口离去。青墨看到母亲穿过壁画,从墙后走进来,如今,母亲比孩子都要年轻,她在椅子上坐下来,而后又走近一匹白色的小马,跪坐在母亲身旁。妈妈,三十几年,你终于肯见我了。可是,你怎么如此残忍,你可知道,这三十多年里,除了你,还有多少亲人从我面前离开了人世,他们为何不能得到你的庇佑?现在你牵着青鲤的马驹前来,是要告诉我,她也将离我而去吗?青墨看不清母亲的脸,她从一进来就在微笑。
青墨在床上坐起,偎依着母亲的肩膀,那个曾经无限风光的大地主,如今哭得像个孩子。
六十二年:蓝羚的死
树木倾覆,硝烟升起。涂满语言的墙上穿行过谁的灵魂,整夜不息的喇叭里播放过谁的葬歌。如今风从下弦庄吹过,掀动着每一座房屋的椽木,河面上流走过海棠的面孔,马棚里居住着白龙的灵魂,每天深夜,青墨都能听到它的脚步声。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这是个老顽固,自从她的孙女被带出下弦庄,他就成了这副模样,或许他已经聋了,或许他已经哑了,我们还是直接把他关到马棚里吧。”
“关到哪间马棚?”
“当然是关大号地主的那间马棚,他自己家的马棚。”
两个男人抓住青墨的两个肩膀,像拖走一只死去的山羊。青墨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海棠枝像一根根触须,伸向青墨被拖去的地方。
马棚那么容易就改装成一座监狱,阳光直射进来,照在你的脸上,蓝羚。你蜷缩在马棚一角,让我想起白龙,有天晚上,我梦到白龙穿过我的灵魂,像鱼儿游过一丛水草,在那里留下一个裂痕。为什么和我关在一起的偏偏是你,你正播放着我不堪的过去,你正挡在我生命的尽头。
“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你为什么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别人,难道你就没有一丝仇恨?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的悲怨?是我派人烧掉了你们的帐篷,是我害死了红缨和那一匹匹五色的马,蓝莓也因此死去。是我害死了你的管家,现在,那座密闭的石室里还回响着他临死前痛苦的挣扎。是我在这些杂牌军到来之前卖给了你大片的土地,害得你现在一无所有,还吃尽了苦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肯哪怕用仇恨的目光看我一眼。我知道了,你早知道这一切,你是自己要过来的,你想看看我最后的落魄。让我也看看你,蓝莓,看样子你比我吃到了更多的苦头。这些孩子,他们假装自己是神灵,他们自以为有资格来审判我们的过去,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头上已经长出了邪恶的牛角,这些贪婪的小家伙,他们休想从我身上得到一个铜板。现在也好,如果必须坦白,我也只愿向你坦白我的过去。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受害者,也是站在我面前最高大的判官。你可以拿去我所有的财产,我早已把它们安放在一块没人会动的土地下,说来心痛,那原本是我留给青鲤的遗产。为什么我犯下的罪总是让我的孩子们去偿还,这真是不公平。让我做些什么,蓝羚,你不用亲自动手,告诉我怎么做吧,让我自己去偿还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罪孽,蓝羚,蓝羚?”
阳光一道道刺进马棚,照亮空气中游走的粉尘,粉尘飘到蓝羚的嘴唇上,静止,阳光走到他的额头,熄灭。
这些落难天使,他们从来不曾犯罪,却比谁都懂得要如何惩罚别人犯下的罪孽,他用自己的死剥夺了我最后安息的机会,青墨想,这就是蓝羚给我的惩罚。
一百一十年:神庙的倒塌
青河水面的倒影里,大片白云浮过宝石蓝色的天空。下弦庄的孩子把庙宇石像的碎片沉入河底,能听到响亮的咕咚声,能看到绽放的水花。
一个夏日的雨后,下弦庄的神庙瘫倒成一片灰绿色的沼泽废墟。村民跑去清理现场,有人开来挖掘机,新时代锋利的铁爪划破沉寂多年灰暗的地面,透过大地上的那几道伤口,一枚枚银元钻出土壤,匍匐在瓦砾堆上,那节奏微弱却好似饮泣,那声音细碎却响彻云霄,这人间重复着的忏悔,终于被当作来自天堂的福音。
后记 创作谈
如你所愿,这是一部疯狂的故事集。
每个篇目都力争讲述一个精练的故事,它们构成了整部故事集的核心——生活、价值、命运、历史和宇宙。
依照故事内容,我将集子里面的文字分为了三个类别——怪人、怪物、怪事(其实这几乎能够概括世界上所有的创作)。它们都充满了趣味和对世界的怀疑,从这二十余篇文字中不难看出我在故事及文学创作中的追求:
一、我追求充满趣味的语言,企图关怀每一个汉字和词汇;
二、我希望一段故事能够像植物那样,拥有一颗坚实的内核,稍加浇灌,情节的枝蔓就会自然生长,蓬勃行进;
三、我热爱如纪实资料、寓言和谜语一般的叙述,又钟情于自己对所处世界最现实的困惑;
四、对于大多价值观,我都徘徊于肯定和怀疑之间,作为写作者,我越怀疑生命的平庸和廉价,故事里的矛盾就越是尖锐而凌厉;
五、我也热爱年轻生命共有的胎记——媚俗,尽管我痛恨浮躁就像痛恨终将葬送自己的懒惰,但我依旧追求更加“有快感”的情节与文字;
六、我努力兼顾笔下文字的故事性和文学性,但是在很多时候它们都相互冲突,我热爱一个完整故事的精致,同时又沉醉于文学叙述的无限丰饶。
写作的时候,我像一个贪心的孩子,企图抱紧所有的玩具。
这二十余篇故事如我阅读过的某些堪称伟大的作品一般令我着迷,也如某些毫无价值的庸俗文字那样令我怀疑。无论如何,在这些故事里,我一直都企图兼顾上述我所追求的一切,而在这个短篇集的创作中,我感觉在某个字里行间,已经离它无限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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