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8日1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是什么在飞舞,宛如从天而降的精灵,飞旋着飘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是雪花?好冷……用力思索,可脑袋沉甸甸空荡荡的,什么都记不起来。想用双臂支撑身体,肌肉仿佛化作冰块,用不上一丝力气。这才发觉,自己几乎被埋在雪中。混沌的大脑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求生信号。我集中全身力气,勉强翻过身体。雪从胸前抖落,撒在地面上。抬起头,眼球似乎蒙上一层薄霜,模模糊糊,只能大体感觉出,自己置身于漆黑的洞穴中。洞口外大雪纷飞,几乎遮盖了外界的天地。雪花飘进洞口,在地面积成厚厚的雪堆,我刚才就躺在那里,险些被活埋。到底怎么回事?我静待片刻,直到身体的僵硬渐渐消退,方才坐直身体。举目四望,洞穴中有床铺、衣柜、书桌。等等,这不是什么洞穴,而是普通的房间。所谓的洞口,是一扇破损的落地窗,雪是从窗户灌进屋里的。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分不清那是何时的事情。时间的概念,仿佛被塞进巨大的搅拌机,揉成一团,失去应有的秩序。这里,应当是我住的地方。我是为了什么事情,翻过墙,偷偷跑了进来?似乎是要找什么东西。等等,为什么要翻墙。这儿——不是我家吗?没错,是我的家,我和汐共同租的房子,两个人住在这里。那汐呢,汐在哪里?她刚刚说,要去德国的新天鹅堡,然后……然后就哭了。这也不对,刚才,我明明是在找东西,对,是一张内存卡。可汐又是怎么回事?她眼中的泪水,她身体的温度,仿佛上一刻仍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汐——她是谁?她不是我妄想出的女孩吗?不不,她是我的委托人,我的伙伴,我的……我呆住了。记忆如同分散的颗粒,渐渐凝聚到一起,某种飘忽不定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茶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眸,嘴角浅笑,说一句——我的大侦探啊……没错,是她!汐,我爱的女人!她在哪儿?她在哪儿?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用力戳下墙上的开关。房间明亮起来。我环视整间卧室。那里——床头柜上——本该摆着我和汐的合影,旁边是我在游园会为她赢来的长毛兔子。还有那个沙发,她睡觉时总会把衣服脱在那里,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总有厚厚一摞杂志。还有——呼吸变得急促,我没头没脑地冲出卧室。走廊的灯被我打开,墙上曾经挂着一幅油画,汐选的,欧洲的古堡,她一直喜欢,说想和我去旅行。我跑下楼梯,打开客厅的灯。就是那个沙发,两人无事可做的时候,总是坐在那里。她喜欢平躺下来,枕着我的腿看书,我轻抚着她的头发,心不在焉地看无聊的电视节目。还有……还有……我都记起来了!思绪蓦然定格,我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硬质的皮面,金属的锁孔。那是汐的日记——风先生留给我的,汐的日记。我答应他,要找到汐。既为了他,更为我自己。原来如此。全都理清了。终于明白那一晚你对我做了什么,也理解了最后一篇日记中记载的内容。你去找他了,对吗?一个人,面对你的父亲——这出悲伤的剧本中,最大的始作俑者——雾隐心。我把额头抵在门框上,不经意间,眼泪噼啪噼啪地落成一片。汐。汐。汐。你还活着吗?如果活着,这段时间,你在哪里?无法逃避最坏的假设。心中一阵一阵地刺痛,好似无数把利剑贯穿心脏。我落荒而逃。屋外风雪弥漫,几乎看不清道路。找回了记忆,却找不回你。解除了心雾,却只能迷失在这茫茫雪与雾之间。这一切归根结底,究竟是谁的错?你的?我的?还是——雾隐心的?我停下脚步,抬头面对那迎面扑来的雪雾,迎着如同要把世间吞噬的混沌天空,仰天长啸。有什么人在身后对我说话:“喂!这么大的雪,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缓慢地转过身,那人手持电筒,穿着警服,应该是夜间巡逻的巡警。我没有说话,只是漠然看着他。巡警将我打量一番,怔住,脸上突然露出惊恐的神色。“你,你难道是……”我笑了,漫不经心地笑:“没错,我就是申健祈,那个通缉要犯。”“你……你……”巡警后退一步,连说好几个“你”,手电筒掉到了地上。他先去够腰间的警棍,半途又移向肩头的步话机,显然乱了阵脚,有些滑稽。我看着他,只是看着他,宁静地看着他。风雪凛冽如故。巡警平静下来。他呆呆地与我对视,表情木然——不,应该说根本没有表情。而后,他喃喃地说:“请走吧!”“谢谢。”我一笑,转身沿着刚才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那个巡警已不见踪影。“果真如此。”我自言自语,“汐,你太傻了。你至少应该让我和你一起。”忽地,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似乎在嘲笑着谁,嘲笑着什么。记不得在雪地中跌跌撞撞走了多远。双脚几乎失去知觉,鞋子踏入冰凉的积雪,发出的吱吱响声,仿佛成为某种固有的单调频率伴我而行。如果不是我固执地调查,汐不会有事,晓橘不会死,自己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吧!这出悲剧的罪魁祸首,有一半好像终究要归结在自己头上。平生第一次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如果可能,我甚至希望被纷飞的大雪吞噬,从此消失。然而,只有雪花冰冷地落在头顶、肩头。直到大雪渐息,我仍一个人在漫无边际的雪地中,留下一行孤零零的脚印。不知不觉间,我在一座破旧的红砖楼房前停下脚步。抬头看去,红色的砖墙覆着白色的积雪,俨然披着红色斗篷的月下老人,默默等候着我。怎么又回到了这里?我苦笑。简直像命运的捉弄一般。迟疑片刻,我朝红砖楼走去。楼前的栅栏门敞开着,一盏昏黄的挂灯在楼门处时明时灭,不时有雪块从灯架上掉落下来,与地面的积雪融为一体。门被雪堵住,颇费力气才拉开。走廊里黑乎乎的,不知是第几层的声控灯亮了,隐约照着脏兮兮的楼梯,褪色的墙壁上满是斑驳的污痕,和外面纯白色的世界形成令人心惊的对比。走廊尽头的电梯停在一楼。我走过去,按开门,踏入电梯,愣愣地按下六楼的按键。电梯战战兢兢地运行了足有五分钟才停下。电梯门打开,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我踏着变了色的地毯来到走廊尽头处的房间。 敲了敲门,无人回应,R子或许睡了吧。我靠在门边,一整夜的疲惫此刻才席卷而来,地球引力好似陡然变强,不由分说地将我拽向地面。我在墙脚蜷缩起来。门开了,一道光亮洒在脸上。我眯起眼睛,微微侧头。红发女孩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睡衣,看到我,满脸惊讶。“申健祈?你怎么坐在这儿?!”我没有答话。“你没事吧,脸跟白纸似的。冻坏了吧?”她弯腰,用手捧起我的脸颊。她的手很暖,暖得让人有种梦幻般的感觉。“汐……”“什么?” R子诧异地问,抬头看看窗户,“下雪了?”说着,她扶起我,帮我抖掉身上的雪。“我……我……”“什么都别说了,快进屋来!”借R子的浴室洗了热水澡,裹着毛毯坐在暖炉旁,吃微波炉热好的意大利面。“发生了什么,这么失魂落魄的?”她坐在我身边,看着我低垂的脸,问道。我抬起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低下头吃面。不是不想告诉她,只是一时很难组织起恰当的语言来描述。见我不回答,R子也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坐在我身旁,看我吃面。真的是饿了,我把面条吃得一根不剩。R子又为我端来一杯热水。我接过杯子,留意到她的手很美,手指修长而纤细。她穿着淡紫色的睡衣,袖子卷起来,露出兔子图案的衬底。“谢谢,R子。”“不易啊,大侦探,终于说出句完整的话了。” 她娇嗔地笑着,“还以为一天不见,变成痴呆了!”她叫我大侦探,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汐。“你——你在画画?”我喃喃问。“哎?被你发现了。”“指甲里有炭笔的灰屑,很难洗吧?”“不愧是大侦探呢!”她看看自己的手指,“昨天心血来潮,想要画画。别看我现在是搞设计的,当年可是正经的西洋美术专业毕业哦!”“画素描吗?”“是油画,昨天只是用炭笔起了稿,想看?”我点点头,其实不大有兴趣。“好!”R子跳起身,走到厨房去了。我听到她打开阳台的门,寒气呼地涌进屋里。片刻,门被合上,R子抱着一块方形的画布板回到屋里,布板蒙着,看不到画的内容。“你在阳台上画画?”我问。她笑眯眯地点头。“不冷?”“冷也没办法,从小养成的习惯,照不到太阳就画不出画。”“晚上呢?”“晚上去酒吧。”R子朝我挤了下眼睛,掀开画布。随意地瞥了一眼,我竟被画布上的图案吸引住。虽然只是浅浅的草图,线条凌乱,但足以看出画面的内容。那是个安详的夜晚,天空悬着一轮弯月。月色映在平静的湖面上,微微荡漾。湖后的远景,是一座欧洲式的城堡,看轮廓多少与新天鹅堡有几分相似。最令我讶然的,既非月色,亦非湖面和城堡,而是近景的人物。那应当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两人手挽手在湖边翩然起舞。男子穿着礼服,女子是一身飘逸的露肩连衣裙,她在男子臂弯里做出旋转的姿态,裙摆飞扬,及肩的波浪短发随风飘扬。这怎么可能?我瞪大双眼,几乎把脸贴在画布上。画中的男子,怎么看都像是我,而那旋转的女子——是汐不会有错。“R、R子,你,你怎么构思出这幅画的?”我居然口吃起来。“这个吗……”R子思考,没有立刻回答。我无暇等待她的回复,两眼紧盯着画面,手不觉间抚上画布。没有错,那头发,那脸庞,那身姿,每个细节都与汐分毫不差。“我从小就有个梦想——”脑海中回想起最后一晚,汐对我说过的话。那是她最后的心愿,一个已永远无法兑现的心愿。此时此刻,我却在另一个无关女孩画的炭笔草稿图中,看到了心愿实现的一天。这意味着什么?我不明白,无法明白,唯独连绵不绝的酸楚涌上心头,有种几欲窒息的感觉。我别过头,手指掩住双目。不能再看了!不能再想了!否则自己只会沉溺在悲伤中,无可自拔!“申……健祈。”我听到R子的声音,一双温暖的手臂拥住了我,女子温柔的呼吸荡漾在脸畔。我抬起头,R子的脸庞几乎与汐的重叠在一起。她朝我轻轻微笑,像是安慰,又像在说——有我在呢。然后,她将我拥在胸前。隔着R子的睡衣,我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和心跳,她的身体很柔软,姣美的曲线与我紧紧相贴,微卷的长发散发着淡淡的香氛气息。这种感触使我有种莫名的体验,并非情欲,而仿佛倒转回往昔时光,好似回过神来,一切都回到某个宁静的夏日午后,某个温馨舒适的房间之中。R子曾说,她是个为追求刺激而存在的女孩,但对于当下的我而言,意义却刚好相反。“好一些吗?”待我平静一些,R子在耳边问。“谢谢你,R子。”“健祈……”“什么?”R子松开双臂,看起来有几分迷惘。“那个——那个女孩,她怎么了?”“你是说沈晓橘?”“不,我是说画上那个女孩。”“和我存在某些相似的那个?”我愕然,不记得自己向她提起过汐的事。“你——怎么会知道?”“我就是知道而已。”R子点头,似曾相识的回答。她继续说:“你是在为她难过吧,那个女孩,你和她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我再度神伤,“发生过什么都不重要了。毕竟,她已经不在了,大概。”“大概?”R子皱起眉。“大概。”我叹了口气。“能告诉我原因?”“愿意听?”“如果你愿意讲……”“讲也没什么。”我说,“但是离奇得很,不知你能否接受。”“这要等你讲过后才知道。”“好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把记忆中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知R子。在我眼中,似乎没有什么向她隐瞒的必要,就像她告诉我她的过去一样。“真是——不可思议!”听完我的叙述,R子惊呼起来。“说过了,很难相信吧?”我苦笑。“什么嘛!”R子摆摆手,“没说你讲的事情不可思议,而是——你明明是个侦探,怎么能那么轻易断定汐——她已经不在了呢?你有证据吗?”“证据?”我嗤笑一声,“我也想要证据。但在心雾的范畴中,根本不存在证据可言——对侦探来说,这无疑是个悖论。”“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她可能和你一样,只是被人消去记忆,或者是被她父亲软禁起来了?”“你所说的可能性确实存在。”我了无气力地说,“但若结合晓橘的命案,可能的结论只剩下一个。”“晓橘?你是说,你前女友的死,也和汐的失踪相关。”“何止是有关。以我的推测,正是汐的死引发了晓橘的命案。”“我不明白。”“虽然晓橘被害的过程和手法已得到印证,但这起命案中,仍存在两个无法解释的地方:其一,案发前,曾给晓橘打过电话的神秘男子是谁。其二,作为凶手的我,为何对杀人的过程毫无印象,至于杀人动机,更是无从谈起。然而,假使将心雾的概念引入案件,两个疑点都可以得到解释。”“怎么讲?”“按照晓橘闺密的证词,晓橘出事前,曾和一个不明身份的男子有所来往。而在那之后,她将保持多年的黑色头发染成茶色,并剪成与汐相同款式的短发;一向节俭的她,背上了昂贵的名牌皮包,而且还是汐喜欢的牌子;案发当天,她穿着时髦的衣装,去了我所在的酒吧,而且刚好坐在我旁边的位置。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而是精心设下的圈套。这个人,必定对汐和我的事情十分了解,才能做到如此精确的布局。”“你认为,这个神秘男子就是雾……什么来着?”“雾隐心。就目前的线索而言,除汐的父亲之外,想不到其他可能的人选。况且,若那人真的是雾隐心的话,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杀害晓橘的行为,就可以通过心雾得到合理的解释——他正是通过这一手段,操纵我的意识,使我杀害了晓橘,随后,抹去我的这段记忆,溜之大吉。而我,则成了无可逃避的杀人凶手。”“原来如此……”R子用手摆弄着头发,“就算幕后黑手是雾隐心,你为何认为,汐已经不在人世了呢?”我低声叹息,喝了一口R子之前递给我的水。水已经凉了,和我的心情一样。“对于已经失去记忆的我,雾隐心想要我的性命,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他却费尽周折地设下如此复杂的圈套。显然,他想要的并非我的性命,而是要我身败名裂。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身败名裂的理由无非有二:互为竞争关系,或者——复仇。”“你的意思是,雾隐心想为女儿复仇?”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觉得这是种讽刺吗?”“讽刺?”“亲手杀掉与汐有着同样发型、背着相同挎包的女子——而那女子,也是我曾经爱过的人。”“他想说,是你害了汐?”我苦笑。“或许真是这样。”“什么?”R子一惊。“那时候,汐已放弃了对她父亲的调查。可我瞒着她,不依不饶地暗中调查。正因为这样,才有了今天的结局。侦探死于真相,这或许是宿命般的结果,然而这一次,死的人却不是我……”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哽咽了。R子再次靠过身来,把唇附在我的耳畔,轻声说:“你觉得,是你害了汐?”“……”“你觉得,你的调查是错误的?”“……”“昨天,有个人告诉过我,他曾被人视作代表正义的神之使者,如今却沦为被全世界通缉的罪犯,但他仍没有放弃希望。”继而,R子用一种极具挑逗性的语调在耳旁轻声道,“况且,那个叫汐的女孩,还活着。”我瞪大眼睛,握住R子的肩膀:“你——你怎么知道?”红发女孩轻笑。“我——就是知道。”说完,她吻了我的侧脸。2和R子上床睡觉时,窗外的天空已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她枕着我的肩膀,我扶着她的腰,很亲昵,但什么都没有做。“我说,你还没告诉我,是怎么构思出那幅画儿的。”我问。R子没有回答,似乎已坠入梦乡了。很快,我也终于摆脱周身的疲敝,陷入了深长的睡梦之中。梦中,我来到了R子画中的那片湖畔。月光轻柔,如醉人的笑脸荡漾在湖面。晚风拂过,吹动女孩波浪般的茶色头发。我们面面相对,不知名的乐声从城堡传来。我朝她鞠躬行礼,伸出手去,邀她共舞。她笑,把手搭在我的掌心,湛蓝的眼眸美轮美奂。我们尽情起舞,旋转,跳跃,整个世界,仿佛都以我们为圆心而存在。“汐,我们在新天鹅堡。”我说。“是,童话的世界。”汐靠在我怀中。我俯下头,想去吻她,却在这一刻,城堡中传来冷峻浑厚的钟声。汐的表情在钟声中凝固,双眸中显露出少见的惶恐。她与我对望一眼,踮起脚尖,在我的唇端印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吻,旋即从我的怀中脱离,向森林的方向奔去。我想去追她,她的身影,却很快淹没在漆黑而茂密的林中,不知去向,只在森林的入口处,留下一只晶莹的水晶高跟鞋。真是神奇的展开。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弯下腰拾起鞋子,发觉手中的并非高跟鞋,而是一只褐色的男式皮鞋。我不假思索地翻过鞋底。毫无疑问,鞋底用金色的笔迹雕琢着“John Lobb”。身边的场景一变,自己从开阔的湖畔转而置身于狭小的卧房。是夜,房间里没有开灯,苍白的月色透过窗沿洒入房间,映在熟悉的书桌和床铺上。床罩是敞开的,不久前还有人睡过。书桌上混乱一片,书籍文件也好,笔记型电脑也好,都被统统挤到了角落。我蓦地感到一阵惊恐,仿佛有人站在身后。想回身,两脚被钉在地面,动弹不得,只好任凭想象力在脑海中兴风作浪。身后的人影,仿佛露出了獠牙,在黑暗中窃笑着。正在此时,手机的铃声响起,我把手放进口袋。口袋中空空如也。手机不在这里。我从梦中醒来。铃声依旧在响。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日上三竿。铃声不依不饶,仿佛发了脾气,活似要拎起我的衣领。我翻出手机,按下接听键。“你是不是疯了!”电话那头的大嗓门儿让我半睡半醒的大脑瞬间清醒起来。“洛平?”“还能是谁!”对方没好气地说,“昨天夜里,你回Y市的房子了?”“你知道了?”“何止是知道——十分钟之前,我就站在你的卧室里,看着被你弄得脏兮兮的地板,还有窗前积雪上,糕点模具一般的人形印痕。你到底抽什么疯?”“搜集线索。”我回答。“躺在积雪里搜集线索?”“怎么说呢——是很深奥的线索。”“没时间跟你开玩笑。”洛平的语速急促,“算你走运,昨天晚上,附近发生了枪击案,值班的刑警被紧急调去了。”“怪不得一个留守的警察都没有,我还在想,警方对我这通缉犯也太怠慢了。”“搞不懂你在得意些什么。上次是坐出租车,这回又跑回案发现场。听好了,警方通过现场周边的监控录像找到了你昨夜的行迹。幸而,监控没有拍到你最后的去向。无论你在哪里,老老实实待着,千万别再轻举妄动。”“知道了,谢谢。”“再干蠢事,就算是我也帮不了你。”听筒中传来洛平的叹息声,“就这样吧,有情况会及时联系你。”“等等,洛平。你刚才提到了出租车。”“对,第一次听说通缉犯坐出租车。”“我被人举报了?”“还用问?”洛平没好气地说,“有人报告说看到你坐上了出租车,并提供了车牌号。”“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是什么人?”“不知道,是匿名电话。”“是这样——”我思索,“还有一件事,晓橘出事那天,我交给你的信封可还在?”“在旅行箱里吧,大概。”“我需要那信封。务必。”“可以是可以,但怎么交到你手里?”“你的手机号码没变吧?”“你不能跟我联系。”“没那么蠢。你尽快找到那信封,等电话就是了。”“什么电话?不是说了……”“放心好了,没问题的。”挂断电话,睡意全无。我坐在床上,屋里不见R子的踪影。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了。我披上外套,走到厨房外的阳台。空气新鲜,夹杂着雪后特有的味道。R子未完成的画架在阳台的一角,上面遮着蒙布,像遗忘的新娘。阳台上同样不见R子。她大概去上班了。餐桌上有张R子留下的便条,说若有事,打她手机,下面是手机号码。这一次,我老老实实地把号码存进了洛平给的手机,随后拨打过去。听筒中的等待音持续良久才被接听。“睡醒了?”R子的声音传来。“怎么知道是我?”“听铃声就像是你打来的。”“这都听得出来?”“你和别的男人不同,不是那样猴急猴急的。”“你只接男人的电话?”“喜欢的才接。”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吐息的声音,大概在抽烟。“对了——”R子突然说道,“赔我两百元。”“哎?”“请了半天假,要扣工资的。”“好好。”我笑,“要多少都给你,不过得先帮我个忙。”“不会又帮你取车吧。”“还惦记着那辆车?”“毕竟是红色的嘛。”“确实和那车有关,但不是去取车。是请你替我联系一下车的主人。不过事先声明,眼下那家伙正处于警方的监视之中,既要取得联系,又不能让警方起疑,可办得到?”对方略微沉吟一阵,旋即问:“是男人?”“是。”“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好了。”“男人就可以吗?”“嫉妒了?”“怎么会。我把他的电话告诉你。”我将洛平的电话号码告诉R子。听筒中传来铅笔的尖端与纸张摩擦的声音,很粗糙的感觉,大概是绘图笔和画纸。“联系上之后说些什么?”R子问。“和他约定一个地方见面,其余的事情交给他就可以了。还有,一定要小心,不能暴露任何与我有关的暗示。”我思考了一下,“你只要提起‘小光’这个名字,他应该就明白。”“小光?好吧。那你呢?”“我?”“今天打算做些什么?”“要去见几个人。”“与案件有关?”“与案件有关。”“想通了?”未能准确把握所谓“想通了”的含意,我默不作声。“这才是真正的大侦探,否则连我都要失望了。”电话那头传来R子的盈盈笑声,我能想象出她上扬的红唇,“小黄车的钥匙在鞋柜上,需要的话,尽管开去吧!”“R子,你……”真是太贴心了——本想这么说,可R子打断了我。“有消息我会给你打电话。那么,回头见。”R子那头挂断了电话。老实讲,我确实想通了,但和R子的理解或许有所出入。我所想通的是,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够与雾隐心抗衡的话,恐怕只有我一个了。同样的想法,想必也曾出现在另一个女孩的头脑中,而她选择了最终的抗争。作为一个男人,我又有什么理由在此畏缩不前?我会追上你的,汐。无论森林有多么凶险,多么黑暗。我会守护你的心愿,就像你守护着我一样!我从鞋柜上取走Micra的钥匙。大约半小时后,我已行驶在Y市到T市的城际高速公路上。并非高峰时间,路上一路通畅。风挡玻璃外的天空晴朗得有点儿不切实际,很难想象,昨夜铺天盖地的大雪竟出自同一片天空。十一点半的时候,接到了R子打来的电话。她说事情搞定了,两人约定晚上五点钟在T市的咖啡店见面。“确定万无一失?”我问。“百分百没有问题。我只说了一句话,那家伙就都明白了。”“你说了什么?”“我是小光,怀孕了,你的。”我险些喷了出来。真想看看洛平那家伙听到这话时的表情。“对了,我该怎么认出他来呢?两人互不认识,岂不就露馅儿了?”我笑,只用一个词就概括了洛平的特征。R子心领神会。3开车经过国立大学,在一座高层公寓前停下车。我站在车旁边,仰望三十层高的米白色建筑,洁净过头的陶瓷外墙反射着明晃晃的光线,每层都有瞭望台一般的宽敞阳台,一扇扇硕大的墨绿色落地窗有如保镖佩戴的深色墨镜,庄重而警觉。我戴上墨镜和棒球帽,又把帽衫的帽子罩在头顶,这才走到公寓大门前。大门上安装有带摄像头的电子门禁。没见到保安人员,但想必有人正在监控室里看着我。我压低帽檐,在门禁上输入2401的号码。“请问——您是哪位?”熟悉的嗓音。“雪美,是我。”我答道。好似被剥去了什么,门禁静默下来,只有扬声器里的轻微噪声,表明对方并未挂断。如此僵持了半分钟左右的样子,门弹开了。站在公寓电梯中,四面的装潢有如欧洲宫殿。电梯平稳而迅速,好似乘坐大型民航客机。电梯在24层停稳。走下电梯,便看到雪美穿着一件有大口袋的橙色开襟毛衣站在玄关处。她双手插着口袋,虽然化了妆,但脸色不太好看,整个人比上次见面时更清瘦了一些。她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转身把我领进客厅。客厅大得离谱,家具是清一色的黑白色,棱角分明。雪美双手始终插在口袋里,自顾自地走到落地窗前,不知在眺望什么。并没有得到坐下的邀请,我只好愣愣地站在她身后。“找我什么事?”雪美轻声问道,声音像羽毛一样。被她直截了当地问,我反而不知如何开口。见我不答,雪美也未追问。两人又各自静立了一阵子,就像对方并不存在一样。尴尬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块,变得密不透风。“雪美……”“是真的吗?”“哎?”“电视里的报道。”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斟酌片刻,说道:“晓橘的事,如果说——我被人控制了,你会相信吗?”雪美的发梢似乎抖动了一下。她摇了摇头。“怎样才能让你相信?”依然是摇头。“可是,你让我进了房间。”“是的。”说到这儿,雪美终于回过头来,眼角的泪滴与嘴角的微笑形成悬殊的对比,令我心头一紧。“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是个自私的女人。”说完,她向我走来,在离我不足半米的地方停下,低着头,左手扶在右肘上。我能看清她的每一根发丝。“健祈,我——”她突然就抽泣起来。我手足无措。“我明白。”我低声说,“从进门时,就明白。”或许从更早以前,我就明白。“明白什么?”她问。“门口的垃圾袋有四个。雪美,你已经很多天没有出屋了。你在等人。”“差点儿忘了,你是个侦探。”她的笑意令人迷惑,“或许我从未真的把你当作侦探看待。”“你怎么知道,你等的人会来?”“我只是看到了新闻,心想他时刻都可能出现,也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但不管怎样,我都不愿错过。”“对不起。”“道歉的人不该是你。”她向前迈出一步,靠在我的怀中,就像上次在公寓门前一样。她或许很需要一个肩膀——特别是我的肩膀。而我什么都没有做,仅仅是呆站着。“健祈,你终于来了。可是……可是我好难受。”她呜咽着,眼泪沾湿了我的衣襟。脑海中,浮现出在Adriatico餐厅时的情景。但如今的我俩,已与那时大不一样。“我都明白的。”我抚了抚她的发。两人相依而立,哪怕只能享有彼此间片刻的温暖。不久,雪美擦掉了眼泪。“知道吗,健祈,我总觉得自己亏欠着晓橘。”“哎?”“可我落下的每滴眼泪都是相同的。为你也罢,为晓橘也罢。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也是。”“雪美……”“要我做什么?”我犹豫着,没有回答。“说吧,我会做的。”“我是想,请你帮我联络一个人。”“谁?”“控制我杀害晓橘的人。”能感觉出雪美的身体顿时绷紧,旋即又松弛下来。“有危险?”“多少会有。”“为什么选我?”“因为,你是唯一办得到的人。”雪美不语,大概在盘桓我的话。“联系上那个人,可为晓橘报仇?”“可以。”我郑重点头。她笑了,抬头望着我。她的眼中含着浅浅的宽慰。“好。我该怎么做?”她如此果决地接受,让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可有笔和纸?”我问。“当然。”她从茶几抽屉里取出签字笔和便笺递给我。我在便笺上写下一个邮箱地址。“给这个邮箱发一封邮件,邮件内容就写‘预定特大包间’,留下姓名和电话,会有人和你联系,全部按照对方说的办就可以了。”“对方是谁?”“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你只需要告诉他,你要雇用最好的暗杀者,不在乎佣金。”雪美皱起眉头。“雇用暗杀者?什——什么意思?”“当然是杀人。”“杀人?杀谁?”“我。”我答道。4雪美把我送至玄关处。步入电梯时,她忽然拉住我,从毛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相片,递到我手中,便转身走开了。我站在电梯中,望着她的身影。电梯门关闭的瞬间,我看到她停下来,侧身回眸。未及看清她的表情,门已合拢。我呆呆地看着相片。那是很多年前,同晓橘、雪美三人去海滨游乐园时拍摄的,背景是名为“水晶之花”的巨大摩天轮。当时雪美突然跑来,从身后扑到我的背上,弄洒了我手中的饮料。我惊异地回头,雪美笑得灿烂如花。这一场景,被摄影师完美抓拍下来。毫无疑问,那是晓橘的杰作,也是我和雪美之间罕有的合影。曾经亲密无间的三个人,如今只剩下画面中的两个。没有了晓橘——无论相片的哪一边,都不会再有。三人的构架,少了一人,反而变得矛盾。这俨然是种讽刺。同时,也成了我和雪美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雪美明白,我也明白。所以,她才会痛苦,才会哭泣。但她绝不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个自私的女人。否则,她也不会如此付出——为了晓橘,为了我,或许,也为了她自己。走出公寓大门时,天色已渐暗。一片柔和的橙色映在天边,和重叠的云层浸染在一起,出奇美丽。我把雪美的垃圾袋丢到公寓外的回收处,随后返回车里,下意识地掏出香烟,愣了一会儿,又下车,整盒丢进了垃圾箱。到达霓光道时,整条街已然灯火通明,霓光满目。我向山田酒吧径直走去。见到山田时,他正在靠着吧台,和顾客闲聊。他看到我,朝我使个眼色,走进了所谓的“办公室”。这一回,房间里播放的罗西尼的歌剧,音响效果一如既往的浑厚传神。山田请我在沙发上落座,自己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边,斜着身子交叠起双腿,姿势如同西部片里的邋遢警长。“最近你可是名人了。”他说,“无论电视、广播,就连公共洗手间的广告里都能看到你的名字。”“有那么夸张?”“你以为呢?”“听说我的身价有三十万了。”“四十二万。”“又涨了?”“堪比国际油价。”“嚯——四十二万块坐在你面前,动心没有?”“这点钱我倒是不缺。”山田笑,叼起一支万宝路,点燃,“来找我,是为这个吧!”他从档案夹里取出一个张打印纸,放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叹道:“大小姐的效率还真高。”山田收起笑意,将才吸了两口的香烟捻灭。他叹息一声:“上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个茶发女孩,她怎么样了?”“哎?”没料到他会说起汐的事情,心情瞬间一起一落,随即问他,“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向我询问她的境况,至少能够说明,她没有死。”“你以为我给阎王爷当会计?又不是每个人的死讯都会传到我的耳朵里。”他稍作停顿,“但至少——我这边没有关于她的消息。”“是这样吗……”“但是——要是她真的出事了,责任一定在你身上。”对于山田的指责,我无言以对。“听着——”山田的语气放轻了一些,“茶发女孩尚且生死不明,又把自己的青梅竹马搭进去了。你到底要失去多少才肯罢手呢?”“失去多少?”我苦笑,“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若是什么都不做,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我站起身,走到酒吧老板面前,“山田!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帮忙了。拜托了!”我弯下腰,深深鞠躬。他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坐下。“暂且不说我这边的风险——”他说,“你要把江家千金也拉下水?”“不。”我回答,“她要做的事情只是和你取得联系而已,后面的引荐工作全权由你负责,不需要她真的露面。一旦DK完成了对委托人的初步审查,我会立刻通知她,让她回到家族势力的保护范围之内。你知道,江家也算黑白两道通吃,凭他们的势力,单凭一个DK,怕也奈何不了吧!”“面谈的事呢?DK接受委托的前提,是必须同委托人直接会面。”“没错。”我弯弯嘴角,“这正是我的目的所在——我要亲自会会这个堪称杀人于无形的DK。”“你疯了!”山田拍案而起,声音盖过了音响中的男高音,“你在送死。”“也许是,也许不是。”“喂——”山田叹息一声,坐下来,再次点起一支香烟。他说:“我做事,有个最基本的原则——生命不是赌博,因为谁都输不起。”“但至少,我还有筹码可赌。”“你的筹码是什么?”我没有回答,只是与山田隔桌对望。他把香烟架在嘴唇边,久久没吸一口。香烟在他手中自顾自地燃烧着,很快化为长长一截灰烬,落到黑乎乎的桌面上。终于,山田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雾。“不得不承认,直到现在,我仍然会梦到那一天的事情,梦到你那龙崎老爹。如果没有他,我大概还在监狱里服刑。如果没有我,龙崎——也应该还活着。老实讲,这几年我过得还不错,但总觉得是苟延残喘罢了。我不是个不懂知恩图报的人,该还的,我会还。”他再次捻灭香烟,“可还得提醒你,想要委托DK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DK和一般暗杀者不同,对于工作的选择极其苛刻。他必须了解有关雇主的全部信息,对于家事、背景、家族成员、社会关系、资产收入等进行严格的审查,任何一项有问题都不行。其次,还必须清楚雇主采取暗杀的动机和目的,对暗杀对象也有一套自己的评估方式。此后,还有与委托人当面会谈的环节。总而言之,想要委托DK,无异于完完全全一丝不挂地展示在对方面前。”“所以我才会请江小姐帮忙。作为江家掌门人的千金,家事、背景、资产、地位都真实可靠。”山田摸摸胡须,大概在权衡什么。“剧情是这样的。被害的沈晓橘是江小姐最重要的挚友,晓橘的死,使江小姐对作为凶手的我恨之入骨,她发誓要为挚友报仇雪恨,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在所不惜。眼下,她掌握了有关我藏身之处的情报。她认为,相较于得到警方区区数十万奖金,倒不如将我除去而后快。她决定雇用最有保障的刺客,将我杀掉。江大小姐通过家族中的黑道背景,了解到刺客中介——也就是你的存在,向你发出邀约,承诺向雇用的刺客提供最高级别的佣金,并且共享所有与申健祈相关的情报。”我停顿,看了看一脸深思状的山田,“眼下DK应当也在寻找我的踪迹,开出这样的优厚条件,DK可有理由拒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赌输了,江家大小姐今后的安危该怎么保障,难道要她在家里躲一辈子不成?”“关于江小姐,有两件事情需要拜托你。”“什么?”“这段时间,希望你能尽可能保护那位大小姐的安全,阻止她与任何人发生接触——特别是面对面的接触。”“面对面的接触?”“是的,这很重要,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了。”山田耸耸肩膀,“我会尽力而为。”“谢谢你。”“不必谢我。当初你老爹为我提供保护时,也说过同样的话。”山田说道,“那么,另一件事呢?”“至于另一件事——”我沉吟了片刻,取出早些时候雪美交给我的照片,“如果我失败了,请把这张相片转交给江小姐。”“哦?”山田接过相片,“‘来世,一起去游乐园吧’,什么意思?”读完我写在相片背面的文字,他不解地问。“关于江小姐今后的安危,你可以放心。假若我不在了,江小姐会按照她父亲的要求去欧洲留学,几年内不会回国。”我昂起头,望着天花板低声呢喃道,“或许,那才是她仍留在国内的唯一理由吧……”“那——是指什么?”山田问。我没有回答。5驾驶Micra回到R子家时,时间已过晚上八点。R子为我打开门。“好晚。”她笑眯眯地问,“还以为你被警察逮到了。”“被交通堵塞逮到了。”我一边脱鞋子,一边问,“你呢,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些时候了。”R子回到床边坐下,将腿蜷起,双手捧起一个暗红色的咖啡杯。她依然穿着兔子底纹的紫色睡衣,红色的长发盘了起来。“和你那朋友没聊几句就分开了——叫什么来着,洛平?”“嗯,洛平。”“他好像有点儿腼腆。”“主要看和什么人在一起。”“我属于让他腼腆的类型?”“笼统而言,除了母亲和妹妹,所有女性都可算作这一类型。”“哦……”R子轻托下颚,思索着我的话语。“不说这个了。可顺利?”“算不算顺利我也说不太清楚,怎样,来一杯?”R子朝我举了举手中的杯子。“那就不客气了。”R子把马克杯放在床头柜上,走到厨房,稍后,端出一个相同的红色马克杯,杯子里冒着热气,浓浓的咖啡香四溢而出。她把杯子递到我手中,又取出一个白色信封。“你那叫洛平的朋友也够大方的,见面后二话不说就塞给我这个信封,里面装着三万现金。”“三万现金?”“打胎用——他是这么说的。”“哈——”我不禁笑出了声。“哪里好笑了?”R子嘟着嘴,佯装不满地瞥了我一眼,“你叫我去找他,该不会为了跟他要账吧?”“当然不。跟钱没关系,这三万元随你处置。”我把一沓万元钞票取出,放到茶几上,随后举起信封,对着灯光仔细打量——没错,这正是多日之前,我交给洛平的信封,信封背面,突兀地印着一个蓝色鞋印——John Lobb的标识,下面的数字编码全部清晰可见。“干得漂亮!”“在说我?”“说你们俩。”R子似乎心情大好。她趴到我的肩膀上,和我凑到一起看着信封。“喜欢收集信封?”R子问。“不。”我下意识地回头,脸险些和她碰到一起,“对了,和洛平分开之后,发生什么事情没有?”“还真有!我刚离开酒吧,就遇上两个满脸猥琐的大叔。”“哦?”“我以为他们有什么不良企图,手已经伸进背包里,准备取防狼喷雾,结果两个大叔先取出了警徽,说正在执行公务,想查看一下我刚刚拿到的信。”“之后呢?”“给他们查呗。他们把信封里的钱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都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乖乖走人了……”R子忽然一愣,恍然醒悟。“原来如此!那些钱不过是障眼法。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信封!”“你明白了。对于一般的惯性思维而言,信封只是个容器罢了,重要的是容器中存放的内容。”“你们两个家伙,还真是默契。”“有机会一定好好犒劳你。”“犒劳什么的,不会又是意大利面吧?”R子在我肩头轻笑道。或许受到“意大利面”四个字的刺激,我的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还没吃饭?”R子问。我红着脸点了点头。大约十分钟之后,我和R子像上次一样坐在餐桌旁。“下一步打算做什么?”R子吃着沙拉,问。“静观其变。”R子一手挡住头发,一手用勺子盛汤送到口中,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那幅画完成后,就送给你吧!”她蓦地说道。“画?”“阳台上那幅,你看到过的。”我停下筷子,脑海中浮现出画中的场景——月色、湖泊、城堡,相拥起舞的二人——并非只有轮廓的草图,有色彩,有纵深,宛若身临其境。我恍然意识到,那不是画,而是梦中见到的情景。“那是你的心血,我怎么能收呢?”我回答。“只是一时起兴罢了。再说,画的本就是你和你喜欢的女孩。”“真的是我和汐?”“还能有假?”R子抽出纸巾,帮我擦去粘在嘴角的菜丝,“是我在梦中见到的画面。我的梦有时准得叫人害怕。”“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这我怎么知道。是超能力什么的也未可知哦!”“超能力?”“如果有人可以用心雾控制别人,那么,我也可以用梦预知未来。”“你是说,真的?”我怔住。“你猜?”R子一脸天真地笑着,端起碗,把汤一口喝尽。吃过饭,两人一起收拾了餐具。R子走进浴室,不久,哗哗的水声从中传出。我看看表,走到浴室门前,敲了敲门。“R子?”“洗澡水要热一些还是凉一些?”“哎?”“我问洗澡水要热一些还是凉一些。”“啊,不。”我急忙说道,“我是想说,我该回去了。”“哎?”“我该回去了。”话音刚落,浴室的门“唰”的一声打开。R子站在门前,两眼笔直地看着我。她披着浴袍,头发上沾了水珠,脸颊红彤彤的,充满诱惑。“别走!”R子坚决地说。“不能再打扰了。”我努力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之前藏身的地方应该是安全的。不会有危险的……”“都说了,不要走!”R子加重了语气,俨然成了命令。“可是——”“没有可是!”R子咬着嘴唇,皱起眉头凝视着我,似乎迫切想用双眼向我传达什么信息。转瞬后,她的目光暗淡下来,低声说,“我有种感觉,如果今晚你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啊——”我愣住,“我不会这样一走了之的。”“不,我——不是这个意思。”R子走出浴室,浴袍湿淋淋的。她低着脑袋,用手拉住了我的衣袖。“你可明白,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敢肯定那一刹那,自己究竟想到了什么,但可以明确地感受到,某种类似电流的东西通过她的手指传递到我的身体。窗外传来“呼呼”的风声,吹得玻璃“啪啪”作响。起风了。不知是否是冷的缘故,R子的身体轻轻发抖。她向我靠过来,身体与我贴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不走就是了。”我们先后洗了澡,同前一天一样,在床上相拥而卧。她的头枕在我的肩膀,我的臂挽着她的腰肢。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状态。和R子发生肉体关系,仅仅限于最初相遇那一次。那时两人之间没有丝毫牵绊可言,不过是两个孤独的个体,通过彼此的身体寻求慰藉。而如今的我,完全不能否认,对红发女子所怀有的好感,甚至说是某种依赖,但在身体上,却感觉不到那种男女之间的情欲。就好像两条交汇的河流,只需要宁静地流淌,彼此融汇即可。我不禁觉得好笑,这个身边从不缺男人的妖冶女子,究竟如何看待我的存在。“对不起,刚才说了奇怪的话。”R子在我怀中轻声说。“没关系,我明白的。”“我只是觉得,遇到像你这样的男人,这辈子只怕仅此一次。可明白?”“嗯。”“真的好喜欢你。”“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也一样。”“不是爱慕之类的喜欢哦!”“嗯,我也一样。”我闭起眼睛,闻了闻R子的发香。“你回来之前,我边看电视边等你,不知不觉睡着了。然后,我梦到了。”“梦到了什么?”“只是种模糊的感觉而已,感觉你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更准确地说,是消失了。”R子说话的声音越发低沉,但最后一句,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沉默许久,才开口:“人,总有消失的那天吧。”R子没有回答,或许是睡着了。我转过头,看着枕在大臂上的R子。此刻,她鼻息均匀,眉梢微皱,不知又梦到了什么。我不禁凑上前去,轻吻了R子的额头。她没有反应。一夜间,我不断思考着有的没的事情。直到R子离开身边后才渐渐睡去。她似乎对我说了什么,记不清了。再次睁开眼睛时,房间里已洒满金灿灿的阳光,已经十点多了。在浴室洗漱完毕,我走到阳台上透气,顺便看了R子的画。画已开始涂抹油彩。R子说,完成后就把画送给我。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那一天,但若真能如此,我一定会把它挂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无论那时,我会和谁生活在一起。吃罢泡面,找来纸和笔,给R子留了便条,告诉她我离开了。考虑再三,我在便条末尾写下一行附言:“事情结束后,如果汐不在了,我还活着,就回来找你。”这是我的真实所想,也可能是我留下的最后谎言。6离开R子的公寓,我再次套好帽衫的帽子,用围巾把半张脸裹得严严实实的,棒球帽压得很低。短暂的晴天过后,云层再度不怀好意地堆积起来,似乎在酝酿新一轮的降雪。已近正午,却基本感觉不到阳光的暖意,空气里仿佛凝聚着充满寒意的粒子。我开车去了T市,在中央大道找到了John Lobb的店面。没有想象中的华丽。我拜托店员帮我查了一些资料,随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一路驶向Y市郊区的汐的别墅。我曾怀疑那里可能已被警方发现,但根据洛平的情报,应当还是安全的。我在沿途的便利店买了面包、速冻食品和啤酒,打算接下来的三天闭门不出,直到DK的委托有了结果。按山田的说法,得到答复的时间在三天左右。不久,维多利亚别墅的尖顶出现在一排排松林之后。我停好车,站在熟悉的阶梯前,仰视面前的建筑。打开门,依然有淡淡的薰衣草香。我把便利店的袋子放在鞋柜上,摘下墨镜、围巾和棒球帽。走出几步,发现地板被鞋底的污泥弄得脏兮兮的。我急忙脱掉鞋子,走进屋里,打算去洗衣间拿来拖把,把地上的污迹擦净。经过客厅时,看到三天前吃剩的三明治包装和盒装牛奶还摆在茶几上。我把塑料包装和牛奶盒丢进垃圾箱,来到地下室的洗衣间,拿起拖把,发觉拖把是湿的——不久之前有人使用过。第一反应当然是风先生,他说过会定期来别墅打扫卫生。但一秒钟之后,这一想法便被推翻了——假若风先生来过,没理由不清理掉客厅茶几上的包装纸和牛奶盒。想到这儿,一阵凉意在背后蔓延开。有人进过别墅,并且使用了拖把。会是谁?不会是风先生,知道这个地方,而且能够自由出入的人还有谁?我想到一个名字。身体一颤,抬起头,别墅仿佛化作张牙舞爪的妖魔,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我。我快步爬上楼梯,在别墅中巡视——哪个房间都同上次离开时无异。我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忧心忡忡地摸着下颚。如果是他的话,进入别墅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他已经知晓我藏身于此?从拖把的潮湿程度看,应当使用不久,至于那人使用拖把的原因,应当与我相同——鞋底弄脏了地板,为了消除证据必须擦掉。我走到门厅,弯下腰查看地面。潜入者显然没有时间把整个全部房间都擦拭一遍,只要对比地面的灰尘累积状况,擦过哪里便一目了然。我跟随擦拭的痕迹,一直来到地下室。痕迹一直延伸到锁死的储藏室门前。我打量着那扇破旧的木门,心中倍感蹊跷。一般而言,若是踩脏了地板,像我一样脱掉鞋子才是正常的反应。可潜入者为何要一路走到地下室?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他要将很沉的物品搬进储藏间,没有余力顾及脚下的事,只能等到搬运结束后一并擦除。我把眼睛凑到门的锁孔前,向里面看去。锁孔很干净——不久前,一定曾有钥匙插入锁孔打开过这扇门。我咽了咽口水,用手扶住门把。门把冰凉。我愣住,头脑中仿佛传来齿轮咬合的声音。我两眼紧紧盯住木门——不,应当说是木门后面的什么。呼吸急促起来,我慌乱地后退几步,转身奔上楼梯,歇斯底里似的拔掉别墅里所有用电器的插头,关掉所有壁灯、顶灯、地灯。继而,我来到别墅外面的电表箱前,伫立片刻。多云,太阳西斜,微风阵阵。风并不冷,可身体却在阵阵地打战。我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剧烈跳动的心脏没有丝毫缓和的迹象。我缓缓伸出手,打开电表箱的箱门。红色的LED光亮,一闪,一闪。紧凑地、快速地闪烁——宛若上天发来的信号。我捂住脸,蹲了下来,像备受鞭笞的奴隶一样蜷缩在袭袭风中。如果可能,我什么都不想思考,大脑却固执地与我作对。种种线索,如受到召唤的众神集合到一起。彼此手牵手,连成一个圆环。心头豁然开朗,笑容和泪水在同一时刻绽放——二者如出一辙的苦涩。一切玄机皆已解开,违和之处融会贯通。正如大侦探福尔摩斯的名言:“当一切不可能皆被排除之后,剩下来的无论多么难以相信,都是事实真相。”唯一的疑问,是动机。那个人,为何要构造一个如此复杂的计划,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至于这个疑问,恐怕只能亲口问问那个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人,才可以得到答案。我站起身,靠在墙壁上,身体如虚脱一般无力。我知道,自己已没有勇气再走进别墅一步。我多希望此时此刻有谁陪在身旁。洛平也好,R子、山田或是雪美都好。恰在此时,手机铃声响了。我打个激灵,如得到救赎一般匆匆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一个莫名其妙的古怪号码。是谁都好——我没有迟疑,按下接听键。“申先生。”电话那头声音低沉,“我是托尼。”“托尼?”我一怔,反应出山田酒吧的看门人——托尼。“能来酒吧吗?尽快!”“什么事?”我不安地问。我确实把手机号码留给了山田,但若非事态紧迫,他绝对不会主动联系我的。“到酒吧后,先生会对您讲的。”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沮丧。电话挂断后,我立刻拨叫了雪美的号码。“嘟嘟——”经过漫长的等待音,无人应答。我的心沉了下去。7抵达山田酒吧时,时间尚早。空空荡荡的酒吧里弥漫着腐木的味道。看门的不是托尼,而是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他恭敬十足地将我引至办公室门前,小心翼翼地敲敲门。开门的是托尼。他一向面色深沉,但这一次有所不同,似乎丢失了几分威严。走进办公室,山田一如往常坐在乱糟糟的办公桌后面,面色同样凝重。山田没有说话,朝托尼打个响指。托尼立刻向我弯下腰,深深鞠躬,角度超过九十度。“申先生,对不起。任务失败了。”“是江小姐吗?”我低声问。“是的。”几秒钟后,托尼回答。“能告诉我具体情况吗?”托尼依然压低身体,讲述起来。接到山田指派的任务后,托尼联系了两个可靠的手下,去雪美的公寓执行护卫任务。其中一人是地下拳场的搏击高手,另一人是心思缜密的计算机黑客。搏击高手通过门禁系统向雪美说明身份,要求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开门。随后,黑客黑掉整座公寓的监控系统,包括门禁和所有电子眼,所有出入公寓的人员都在二人的监视之中。特别是二十四层的摄像头,有任何人试图进入雪美的房门,就会开启公寓的报警系统,搏击高手则会第一时间奔赴二十四层。二人曾许多次演练这套方案,配合默契,万无一失。每隔一小时,黑客都会向托尼汇报监视情况。出入公寓楼的人数,有无可疑人员,等等。午后一点钟的那次汇报,托尼发现了蹊跷。十二点至一点间,进出大楼的人数明显少于其他时段。他立刻要求黑客传给他这一小时间的录像,发现其中十分钟,所有监控皆为黑屏。托尼向黑客询问此事,后者瞠目结舌,表示他的眼睛一分钟都没有离开监控屏,不可能漏掉这样明显的黑屏。托尼立刻命令搏击高手联系雪美的的房间——无人应答。意识到大事不妙,托尼联系警察,编造了因由强行打开了雪美房间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万分抱歉!”托尼再次沉重地道歉。“不,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手下的错。”我淡淡地说,拍拍托尼的肩膀,叫他起身。归根结底,错的人只有我。我应该料到DK绝没有那么容易对付。山田也提醒过我,而我一意孤行,让无辜的雪美也卷进危险之中。所幸,DK带走雪美一定有他的目的。从这个角度考虑,雪美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托尼依然没有起身。一旁安静许久的山田也站起身来,瘦小的身材绷得紧紧的。总是一脸淡然的他,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两撇玩世不恭的小胡子都显得格外僵硬。“还有一件事。”他用纤细的声音说道,“DK的回复来了——明日晚9点30分,T市港区2号集装箱码头,东阳海运仓库见面。”我皱眉:“不是通常需要三天才有答复?”“是的,可这一次,只用了三个小时。”“这并非答复那么简单。”我漠然一笑,“而是DK发来的战书。”山田没有回答。他像托尼一样弯下腰,额头几乎触及办公桌的台面。“对不起,小祈。是我办事不力,没有保护好江小姐。辜负了你,也辜负了——龙崎先生。”山田的声音甚至不像他自己的。“别这么说,山田。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所有的过错,都该由我来承担。所有的问题,也都会由我来解决。在这一切结束以前,请务必照顾好自己,还有托尼。”说着,我扶起山田和托尼的肩膀,尽力挤出一撇微笑,“我还是比较喜欢播放古典音乐时的你。今天这儿太安静了。”我挥了挥手,转身走出山田的办公室。8天黑了。无星无月。驾车驶过港湾大桥,一侧灯火缭绕,一侧则似浸入漆黑的油墨。身体疲倦,眼皮开始打架,不断晃过的路灯好似永远没有尽头。我回到Y市,在R子的破旧公寓前下车。那盏明灭不定的门灯此时已彻底熄灭,砖楼门前伸手不见五指。摸黑走进楼门,乘电梯颤颤巍巍地来到R子住的楼层。我从口袋里取出不久前写好的信,走到R子家门前。这个时间,R子大概还没睡。我蹲下,把信从门缝下面塞过去,站起身,敲敲门。脚步声从房间内传来。我急忙跑开,躲进楼梯间。我听到开门的声音,屋内的光线投射过来,墙壁上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左顾右盼。“大侦探,是你吧?”我屏住呼吸,不动声色。“申健祈?!……”接连唤了几声后,人影蹲下去,随后是信被拾起的声音,似乎还伴着一声隐隐的叹息。光线消失,香气散去,房门关了起来。走出红砖楼房时,我没有开车,只是双手插进口袋,沿街道漫步而行。从R子的公寓步行到自己的住所只用了二十分钟。洛平曾提醒我那附近布满警察,不要轻易靠近。我却像平常回家时一样,大模大样地走去——并非不把警察放在眼里,只是现下的我,已然无所忌惮。如果明日一切都将终结,今日又何妨肆无忌惮?一路上,连个警察的影子都没见到。自家屋前的空地上,倒是停着一辆黑色丰田,没挂警灯,但应当是警方的车没错。站在院门前,可以看到客厅的灯亮着。可见有警察在值班。见此景,心中反而踏实下来。我绕到院子后面,踏上垃圾箱,翻墙而入——轻车熟路。进入厨房后,我脱掉鞋子,只穿袜子走向客厅。灯光从客厅里投射出来,刚好在墙壁上映出两个人影。我躲到楼梯下面的阴影处,侧耳倾听二人的对话——大体听来,是一名年纪稍长的警员在向年轻警员传授取悦女人的绝招。留守的只有两名警员,师父带徒弟的常规组合,只要把师父搞定,基本上胜券在握。我听到年长的警员说要去一趟洗手间。机会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我在楼梯下猫着腰,屏住呼吸。脚步声接近,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警官走出客厅,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我悄然无息地跟过去,在他关上洗手间房门的瞬间,拉住了门把。警员一惊,回过头,看到的是我面带微笑的脸庞。大约两分钟后,我走出洗手间,手上多了一把警用手枪、一根警棍,对讲机揣在裤子口袋里。回到客厅,年轻的警员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好久啊,前辈!”小警员头都没回,嘀咕道。“前辈?我还没有那么老吧!”听到我的声音,小警员像触电似的浑身一抖,跳了起来。“是……是你——”“是我——”“前辈!……前辈!”小警员发出如悲鸣似的叫声,没喊几声便安静下来,想必是看到我手里的枪和警棍,知道前辈不会来帮他了。大约愣了两秒钟,小警员才想到自己腰间的手枪。“太慢了,同学。”我摇摇头,把警棍举过头顶。我用手铐把昏迷的小警员铐在沙发的扶手上。他大概有点儿脑震荡,但不会太严重。至于那位善于对付女人的前辈,他坐在马桶上睡得正香。走进卧室。窗前的积雪早已融化,看不出我曾躺在那里的痕迹。墙头的挂钟仍咔咔地响着,如亘古不变的古老旋律,从不为人世而改变。我环顾房间中的每一件物品,找寻着镌刻在上面的每一份记忆的痕迹——毫无疑问,它们都将成为隐形的证据,将那些珍贵的过往瞬间,永久地凝刻在房间之中——只不过,并非每个人都看得到罢了。我试想着,汐最后一次离开这里时,是否也想过同样的事情。“想过的哟!”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耳畔低吟。温暖的手臂拥住我的肩膀。我怔住,在这仅我一人的房间中,她或许一直都在。“你在这里,对吗?”“嗯,大侦探,一直都在。”我笑,听到十点的钟声响起,吹喇叭的小矮人又一次探出头来。我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在衣柜背板上摸索。手指触及一个小小的凹槽。拉住凹槽,向外一扳,背板打开一扇小窗,里面是一具保险箱。保险箱完好,看来,警方并没有发现它的存在。我输入密码,按下开锁键,“咔”的一响,锁开了。保险柜里,有一个银色的金属箱、一个档案袋和一本黑色的大部头图书。我取出银色箱子,用手轻轻抚去箱面上的灰尘。箱子上刻着两个字母LQ——龙崎。刻痕清晰可感。重新关好保险柜,我提起箱子走下楼梯。“该出发了哟!”“好!”我开车去了附近一处灯火通明的巷子,在小酒吧里喝了几杯白兰地。接近午夜零点,我手提箱子带着几分醉意走出酒吧。没走几步,几个浓妆艳抹的妙龄女郎凑了过来。我的两条胳膊很快被她们温暖的胸怀占据。她们在我耳边嘤嘤细语。我挑选了一个被挤在最后面看起来比较矜持的女孩,把她拉到一旁,几句话谈好价钱,酒店也由她来选。她把我带到一处挂着橘黄色招牌的酒店,未办入住手续,直接把我领进了房间。这些女孩一般都与酒店有长期往来,带来的客人不必出示证件。客房不大,圆形大床占据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四处弥漫着妖冶的气息。我在贴满桃心的粉红色浴室中淋了浴,之后换女孩来洗。我裹着浴巾坐在床边,再次翻看汐留下的日记,粉红色的床头灯打在日记页面上,仿佛连内容都变了味儿。我索性收起日记,靠着枕头发呆。不一会儿,女孩出来了,紫色的浴巾围到坚挺的胸口处,浴巾下面显然是赤裸的 我挪到床的一侧,把另一侧让给她。她钻进被子里搂住我,身体光滑而冰凉。她开始吸吮我的小腹,我阻止了她。“不喜欢吗?”女孩眨着大眼睛,委屈地坐在一旁。浴巾已垂了下来,露出与年龄不符的丰腴胸部。我别开视线。“付给你两倍的价钱,只要你让我睡个好觉。”我取来钱包,取出几张钞票递给她,“抱歉,今晚不想做任何消耗体力的事情。”女孩稍作迟疑,接过了钞票。钞票的金额绝不止谈好的两倍。“先生,你——”她一阵愕然。我没有理她,直接躺下睡觉。9第二天醒来时,女孩已经走了。钞票只取走了谈好的价钱,剩下的留在她睡过的枕头上。我不知道她会以何种心态度过这一夜,总之,她的服务我十分满意。我睡得很好。我洗了个澡,从头到脚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好像要把前半生积攒的尘埃和后半生将要经历的疲惫都一并洗净。之后一丝不苟地剃须,梳理头发,穿衣服,把日记本放进口袋,提着金属箱到前台退房。自助式的前台,机具上显示房费已结。离开酒店后,我到附近的商场买了一套崭新的深色西服,配蓝色的衬衫和带暗格的领带。换上西服,又在隔壁花店买了一束新鲜的百合,在周边的餐馆吃了顿地道的法式大餐。洛平交给我的现金已所剩无几。做完这一切,我站在街头,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从心底产生一种神清气爽的感受——真是久违的感觉,只可惜天气并不配合。起雾了,灰色的天空一副愁眉不展的惨淡容妆,好像随时都能落下泪珠来。看看手表,接近下午三点。我驾车驶往郊区的墓园。我的父母、龙崎老爹都葬在那里。我想,无论如何都应该去祭奠一下,同他们说说话。我把百合放在父母的墓碑前,墓碑上雕刻着他们的名字。字体已模糊褪色。我双手合十,闭起双眼,在心中默念了些什么,弯下腰,深深鞠了三个躬。龙崎老爹的墓碑要更难找一些,墓碑很不起眼儿,好似随便找来一块差不多的方形石头插在地上了事,破落的模样简直和老爹生前如出一辙。我走到墓碑旁,拿出餐馆带来的红酒,倾洒在墓碑前的石座上,继而坐在旁边,看红色的液体缓缓渗入灰白色的底座,留下一片不规则的印痕。我把剩下的酒倒进口中,靠着墓碑仰望浑稠的天空。“老爹,来看你了。”我喃喃自语,“有一阵子没来过了,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估计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能来。但你教给我的东西,我不会忘。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放弃希望。”我取过银色的金属箱,打开盖子,里面沉睡着一柄银色的S&W短管转轮手枪。与箱子表面一样,木制枪柄上也嵌着“LQ”的字样。我把手枪取出,用盒里的布小心翼翼地擦拭枪身,检查了弹仓、击锤和扳机,确认枪管没有堵塞,机构没有卡住,然后一颗一颗在弹仓里装填上子弹。“你曾经告诉我,说枪可以是保身的工具,也可以是杀人的凶器。”我手持褐色的枪柄,举枪做了瞄准的姿势,又放下,“你说今晚,它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我笑了笑,把枪放进了西服内侧的口袋。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时间,我闭上眼,像枕着谁的肩膀那样,头倚在龙崎老爹的墓碑上,任凭幽灵一般的雾霭将我缠绕。本想静下心来,什么都不想,平静地度过最后这段时光。然而,越是紧闭双目,就有越多的画面像喷泉一样不停涌现。说是画面,莫如说是无数过往生活的碎片——零落的场景,或琐碎的只言片语。比如儿时常去的街心公园;比如高耸的杉树顶端掠过的风;比如和晓橘一起听过的歌;比如汐靠在我怀里翻阅杂志的声响;比如雪美的蓝色发卡、 R子的红色长发,她煮的咖啡和柔软的胸膛。我还看到了爸爸经营的小书店,妈妈做的土豆沙拉的味道;还有叼着香烟的龙崎老爹,沉默地站在身后,轻拍我的肩膀。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零星的雪花从空中飘落,还未触及地面,便消失不见。我这才发现,自己正在雪夜中默默落泪。心在痛。我突然想到汐,想到她选择抛下我,独自面对死亡时曾有过的心情。如果真是这样,汐,就算是死,我也会代替你完成最后的使命。汐,我们会再见的。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我站起身,拍拍西服的口袋,迎着雪花,朝墓园的出口走去。身后的墓碑的轮廓渐渐沉入雪与雾之中。仿佛那里,站着一个瘦高的身影,默默目送着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