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了。黄令德遵守电话中的嘱咐,再度熄灭了灯,再度踏上了阳台,悄悄地,用心注视着对方那个窗口。天,依然是那样黑;四周,依然是那样惨寂;对面的五幢屋子,依然是在深睡眠的状态之中。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的时间吧。他听得三五十码的距离以外,有一个汽车的喇叭,“呜、呜、呜”响了三下。但是那汽车并没有驶进前来。停了一会儿,有一个口哨的声音,轻轻起于楼下。他立刻听出,吹口哨的人,并不是钱锦清,而是他们那位神秘的歇夫。他正预备下楼去开门,可是楼梯上已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原来,那位红领带绅士,他已使用了他的夜间办公的技巧,自由地进入了屋子。黄令德掩上了阳台的门,垂下了窗帘,扭亮了电灯,只见那位贼首领却已悠然微笑地站立在电灯光之下。虽然是在深夜,这位刚跟星巴德在梦里比过剑的绅士,西装还是穿得笔挺,胸前的那条领带,照旧艳红得耀眼。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像是医生出诊时所用的东西。黄令德望着那只皮包在微笑,他知道,这皮包里藏有许多精致的外科医生用具,包括撬门的凿子、开箱笼的锥、划玻璃的钻石,等等,形形色色,无奇不有。这就是说在这个贼世界上,你想成为一个出色的人物,这些必要的道具,那是随时随地,不可不备的。那位红领带人物站在屋子里问:“有动静没有?”“没有。”黄令德摇摇头。“可有人走进那幢屋子里去?”“没有。”“出来呢?”这边还是摇头。“那么,”歇夫说,“你陪我到阳台上看看去。”说时,他从他的黑色皮包里,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藏进了衣袋。黄令德依着他的话,把他领上阳台,悄悄地把那个怪异的楼窗指给他看。那五幢屋子照旧沉浸在深黑色的寥寂中,一丝光、一丝声息都没有。歇夫从衣袋里取出了一具孩子们玩弄的橡皮弹弓,扣上了一颗不知什么东西,觑准了第五幢屋子的楼窗,一弹子打了过去。他的目力很好,当的一声,那弹子分明打中了那屋子的落地长窗的玻璃,可是,对方的窗子里一点反应都没有。黄令德在黑暗里愕然望着他,刚要说话,可是歇夫第二弹连着又向那边打了过去。这一弹打得比前更重,听声音,几乎把那落地长窗的玻璃也击碎了!奇怪,对方依旧寂然。歇夫默默地回进屋子,黄令德跟着进来,顺手掩上了阳台的门。歇夫在一张安乐椅里悄然坐下来,烧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露出了沉思的样子。黄令德说:“这里备有巴西咖啡,很够刺激的,歇夫,要不要为您煮一杯?”“不必。”歇夫摆摆头。他吐着烟圈,思索了一会儿,把烟蒂抛在地下,踩熄了,站起来说:“来,令德,跟我走。”“到什么地方去?”“北冰洋!”这个红领带集团中所收容的小撒旦们,大都有些小聪明。黄令德当然知道对方所说的北冰洋是指什么地方,于是不作一声,跟着就走。临走,歇夫从他的外科医生的黑色皮包内,取出了一圈细而坚韧的绳,交在黄令德的手内。他自己又取出了几件外科医生的必要用具,揣进衣袋,却把皮包留在小楼上。他们悄然走出小楼,悄然锁上了门。好在钱锦清回来时,他是有他自己的钥匙的。走出门外,踏上了寥寂的路面,这就是钱锦清所说的那条Milky Way。现在,这美丽的银河并不美丽,周围黑得可怕。歇夫向那五幢屋子巡视了一遭,向黄令德轻轻地说:“你在这里等一等。”说完,他独自向屋子的后方兜绕了过去。约莫过了五分钟,他又从黑暗里钻出来,站在黄令德的身旁说:“据我看,这第五幢的屋子里面可能没有一个人。”“那不会吧。”黄令德在黑暗中说。“那么,”歇夫咕噜着说,“我们不妨小心点,别打扰了人家的好梦,一个人的睡眠是要紧的。”“我们预备怎么样?”黄令德问。“上楼!”歇夫简单地回答。说完,他从黄令德手里,接过了那圈细而坚韧的绳,把它抖开。这绳的一端,系有一个特制的钢钩,说得清楚些,这是一种特地为做贼而预备的绳。歇夫把这绳子拉出一小段,把这钩子挥了几挥,然后,身子略向后退,他从黑暗中觑准了阳台上的一根柱子,一松手,连钩带绳飞掷上去,绳子在柱子上绕了一圈,这钢钩在绳子的本身上自动扣住了,这是一种夜间职业者的小小技巧。他把悬挂下来的绳子用力拉了拉,觉得已经可以支持一个人的体重,于是回过头来,悠闲地说:“每个人都该练习练习绳技,至少,在遇到某种危险的时候,那很有些用处哩。现在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黄令德想起了方才窗帘上的那片庞大的黑影,他有点迟疑,但是对方立刻说:“好吧,先看我的。”说完,他双手拉着绳,身子一耸,两腿一蜷,像个结网的蜘蛛似的,双手交替,缘绳而上,一下,二下,三下,他已攀缘着这绳子而跨过了绿色的栏杆。他站立在这狭窄的阳台上,向星光之下的黄令德招手。他的态度真悠闲。一会儿,第二只小蜘蛛也照样缘绳而上,这小蜘蛛在越过那绿色的栏杆时略略有点喘息,这大概是修养不够的缘故。歇夫收起了绳,依旧理成一圈,交在黄令德的手里。黄令德在黑暗中喘息着担心地问:“歇夫,你以为这窗子里真的没有人?”“我以为如此。”歇夫的语声,镇静而自然,他并不曾过于压低他的音调,却像在茶室里任意谈话一样。这时,他已从他漂亮的西装衣袋里,取出了他的外科医生的用具,用悠闲的手法撬那长窗,眨眨眼,玻璃已被划碎,窗闩已被拨开,他的技术简直跟贪官们的捞钱、交际花的飞眼风一样娴熟而可爱!他把那两扇落地长窗轻轻推开一道缝,挨进身子去,伸手揭开了白色的窗帘。一面他在悠然地吹着口哨。黄令德携带着一颗跳跃的心,蹑足跟踪而进。那位红领带的贼绅士,从他无所不备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具小型的手电筒,把雪亮的光圈,向这屋子里四面照射过去。至少,在这片瞬之中,黄令德的一颗心更增加了惴惴不安,他在想:万一屋子里有人,那将怎么样?但是,歇夫料想得不错,光圈中,照见过屋子里果然没有人。歇夫把电筒向四下照了一周,他回头吩咐黄令德说:“把窗子关好,拉上窗帘。”黄令德默然照办。歇夫用电筒找到了电灯的开关器,大模大样扭亮了灯。这间卧室,铺陈着一套廉价的西式器具,东西凌乱得可观。五斗橱上摊放着绒线球、编结针、报纸、赌博的筹码、散乱的纸牌与吃剩的面包,等等。那张床上,被褥乱成一堆,大概已有好多天没有整理。夜灯几上,横七竖八,乱堆着许多书。看来,住在这间卧室里的一对男女,知识水准有着很大的距离。因为,在那些书籍中,有最低级的连环图画,也有很著名的文学书本。再看屋子里的灰尘,可以知道这屋子的主人生活得懒惰、不洁与毫无规律,而且是穷得可怜!黄令德凝视着壁间的一张照片,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单人照片,那个女子的一双眼睛,美得有些诱人。他在想,这可能就是钱锦清嘴里所描绘的那颗Vega吧?他嘴里咕噜着说:“这样美的一个人,为什么把屋子弄得如此不整洁?”“只要外观漂亮就行!”歇夫在旁插口说,“这是都市女子的特征啊!”说时,他重新走近了那落地长窗,在长窗的右方,安放着一座妆台。歇夫站在那里,看着这妆台与长窗间的角度,再看看下垂与室中央的那盏电灯,他向黄令德说:“你知道方才那片黑影之所以会出现于窗上的理由吗?”黄令德摇摇头。“这理由是明显的。”歇夫说,“一个舞台演员在登场之前,他是需要照照镜子的,你说是不是?”黄令德还是不懂。歇夫走向那张小方桌之前。拉开一张椅子,面对着卧室的门,坐了下来。同时,他指指对方一张椅子,让黄令德也坐下。黄令德在拉开椅子的时候有点迟疑。夜已这样深,四周是这样的沉寂,环境于他是这样的陌生。这里有一种异样的空气,使他的神经感到刺促不宁。他弄不懂,这屋子里为什么没有人?万一主人突然回转这屋子,那将怎么办?而且,他想起了方才映在窗帘上的那片庞大的黑影,多少有点不安。但是他看看歇夫的脸,他的脸上,却满布着悠闲与镇静,这镇静却是一种可靠的保障。于是他也坐下来。歇夫燃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仰面喷着烟圈,悠闲地问:“钱锦清为什么不在家?”“他老早就出去了。”“有什么事情?”“大概他又接到了他GF(girlfriend,女朋友)的一封信,灵魂先飞出去,以后,身子也跟着出去了。”黄令德笑笑说。“一个有深度忧郁感的人,就不宜结交GF。”歇夫微微摇头,“我弄不懂为什么青年人老爱玩火?”“因为青年人的本身就是火。”“照你这样说,你也不能例外吗?”黄令德微笑不语,心里在说:“老家伙,想想你自己吧,难道你能例外吗?”歇夫猛抽了几口烟,思索了一下而后问:“你方才说,在那片黑影出现之后,并没有看到这屋子里有人外出,是不是?”黄令德点点头。“据我猜想,你所看见的那片黑影,他是从后门里溜出去的,所以你看不见。”歇夫一面喃喃地这样说,一面吩咐,“现在你把电灯关了。”黄令德依照命令关了灯,重新摸索到原位子上坐下来。整个屋子重新装进了一个不透气的黑布袋子里。黑暗中,只有歇夫烟头的星火,一闪一烁,像秋季的阴郁的夜晚,长空只有那颗唯一的金星在闪耀。黄令德从这一星的火光里,望望对面那张沉着的脸,他忍不住问:“歇夫,我们坐在这里预备怎么样?”“等那白熊回来。”“那白熊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白熊就是白熊呀。”“我们等它回来做什么?”黄令德问不出所以然,他只能变换了问题的路线。“等它回来吗?”对方的火星一闪,一个玩笑的声音在黑暗里说,“我们在这社会上曾遇到过许多人,大半都是人面兽心;现在,我们等待着一只兽,可能这只兽,倒是兽面人心。我们等它回来,不妨跟它谈谈。”黄令德想,谈谈?谈些什么?谈北极的风景吗?谈冰淇淋的制法吗?想的时候他问:“歇夫,现在什么时候了?”“一点三十五分。”歇夫弯了弯臂膀,看看他的夜光表。“我们将在这里,等待多久呢?”“我不知道。”“我们不至于猎取天鹅吧?”“大概不会。”歇夫回答得很简单,他似乎不愿意多说话,于是黄令德也不再开口。黑暗中,歇夫的纸烟,一支连上一支,烟头上的火星,一闪而又一闪。闪烁的火光中,映出他的脸,像一座青铜的雕像,肌肉丝毫不动。他是一个狎习黑暗的人,假使黑暗是水,而他就是一条鱼。可是黄令德却不能像他一样的镇静。他觉得,这屋子里的黑色的空气,呼吸进肺部,好像铅块一样的沉重!他不知道他在这间屋子里到底已经枯坐了多久。他屡次想要站起来,逃出这个深染黑色的牢笼。有一次,他轻轻咳嗽一声,刚想开口说话,突然对方的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轻轻碰着他,轻轻警诫他说:“不要响!听!”窗外有一只狗在拼命地狂吠。这凄厉的吠声,攻破了深夜的幽静,使人毛发悚然!天,似乎已起风,路边的树叶在簌簌作响。那落地长窗的玻璃,因为已被划破了一块,白窗帘似乎在黑夜里轻轻飘曳,微风拂过脸上,有一种冰冷的感觉!他用心地听,除了风声、犬吠,他没有听到其他什么可异的声音。但是,他知道歇夫的听觉是特别灵敏的,说得夸张些,有时候,他简直会听到一里路外的蚊子叫。他这样警告他,一定已经听到了什么东西了。于是他再凝神地细听。不错,他听出来了。这声音是在楼下的后门口,好像有一个人,轻轻开了后门,轻轻走了进来,而又轻轻关了门。接着,他听到楼梯上,有一种柔软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走上楼来,那楼梯的木板,咯吱咯吱在发响!黄令德绝对不是迷信怪异的人,但是,在这一刹那间——大概是由于心理上所引起的幻觉吧——他听出这软而沉重的脚声,并不像是人类的脚声,于是,他立刻想起了博物院中灌木丛边所留下的跖形的脚印。他的肺叶禁不住又扇动起来!他轻轻地伸手,碰碰歇夫搁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歇夫默然不发一声,但是他把他的纸烟弄熄了。这时,那脚步声已经上了楼,好像停下在这卧室的门外。只听那锁孔中,有柄钥匙在塞进来,门球在旋转。一会儿室门已被推开,室内有些新鲜的空气在流动,那脚声已经走进了这卧室。那东西的举动,似乎特别小心,脚声还是那样柔软而沉重!黄令德屏住了呼吸,努力向黑暗中凝视,他一点也看不到什么。他努力地听,他听出这东西已走近了他的身边,连那咻咻然的气息,也可以清楚地听到!黄令德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电灯的开关器轻轻地一响。满室立刻通明。有一个人发怔地直立在电灯光里。那人是一个瘦长的个子,面色很憔悴,一双疲乏而失神的眼珠,显示他的神经很不健全。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西装衬衫,没有系上领带,手里挽着个很大的黑布包,这黑布包并不曾包裹严密,有些白色毛茸茸的东西,露出在外面。那人万万意想不到,在这深夜的时间,会有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悄然端坐在他这漆黑的屋子里,在第一秒钟中,他怔视着这两位不速之客,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跳跃出来!室内顿时布满了一片沉寂的紧张!照理说,这两个人的行动,很像是两个贼,但这两个人的仪表,却又像是两位体面的绅士。在眼前的社会上,贼与绅士之间,一向就很难分别;甚至有时,贼与绅士竟是一体的两面。因之,他把惊愕的视线,粘住在这两套华贵的西装上,有点不知所措。歇夫把已弄熄的半支烟,重新燃上火,挂在嘴角边,懒洋洋地说:“喂!朋友!你辛苦了!”那人把惶惑的视线,从歇夫脸上,滑到黄令德的脸上,又从黄令德脸上,滑回歇夫脸上,他努力遏止着怒气说:“你们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这里来?”“你又为什么三更半夜溜到外边去?”歇夫仿效着他的声调。“你是什么人?”那人咆哮地说。“我是夜游神!”歇夫把纸烟指指黄令德,“而这个人,却是夜游神的侍者。”“夜游神?”那人只顾眨眼。“有一个戴红领带的夜游神,专门考察这都市中的善恶的,朋友,你听说过没有?”歇夫指指他胸前的标志,“今晚我跟我的侍者,在秋云里散步。不料这都市里的秋云跟人情一样薄,我们一失足,从云里漏下来,跌进了你的屋子,真是非常抱歉!”那人虽然听不懂歇夫这种离离奇奇的话,但是,他一向知道那条领带,他曾听到过许多关于那条领带的传说。他万万意想不到,这位神秘人物今夜竟会突然光顾他的屋子。他忍不住睁大了骇异的眼而嗫嚅地说:“先生,你、你、你是……”“不错,我、我、我是……”歇夫向他学舌,一面温和地说,“放下你的包,坐下来,我们谈谈,行不行?”那人迟疑了一下,把布包抛在床上,他颓然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歇夫说:“朋友,今天很得利吧?”“先生,我,我不懂你的话。”“噢,不懂,”歇夫喷了一口烟,他向那个黑色的布包努努嘴,“朋友,这布包里是什么?是不是你的道具?”那人低倒了头,有一抹羞涩的红浮上了他憔悴的脸。歇夫继续说:“今晚,你不是带了你的道具,在外边演戏吗?演戏是有酬报的,是不是?”“先生,我不懂你的话!”那人猛然抬头,带着一种反抗的声音说。“不懂,很好,我可以供给你一张说明书。”歇夫把眼光掠到了黄令德的脸上说,“若干天前,本市盛传着博物院里那只白熊妖怪的野话,这野话被渲染得非常神奇。而这位先生,却是一个善于投机的人,于是因这野话,引起了他的伟大的烟士披里纯。”那人的脸,涨得更红,他重新低倒了头,黄令德在一旁用心地听。歇夫继续说:“他设计了一些道具——这道具大概就在这个黑色的布包之内——于是他的精彩的戏剧,就开始上演。目的何在呢?据我猜想,那不外乎是为了掠夺吧?”“先生,你完全弄错了。”那人倔强地站起来说。“朋友,静一些,有话,我们可以慢慢地谈。”歇夫微笑,向他挥挥手,“你不承认你演戏的目的是为掠夺?其实,掠夺有什么可耻呢?在这个可爱的世界上,掠夺是件最光荣的事!况且,你我还是同道,你又何必遮遮掩掩!”“但你总不能强迫我承认我所不曾做过的事!”那人怒声说。“那么,你不承认你曾变过白熊的戏法吗?”“我、我承认,我曾扮过这白熊。”“最近,你常常在深夜里外出?”“那只有一次。”“这一次你曾到过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是的,我承认。”“你曾吓倒过一个人。”“是的,我承认。”“你吓倒了这个人,劫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值钱的东西。”“没有这回事!”那人暴声抗辩。歇夫觉得他的话,不像是假话,于是点点头说:“没有这回事,那很好。但今晚,你又扮这白熊做什么?”那人低头不语,歇夫讥笑地说:“是不是在荒野里参加化装跳舞?”“我承认我又到过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去。”那人遏止着他的怒气说。“你的目的不为掠夺,而你常常到这一百二十四号附近去,那又是为了什么?”“我有另外的目的。”“我能听听你的故事吗?”那人似乎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回答问句,但是,他受不住歇夫那种目光的威胁,他无可奈何地说:“你能代我保守秘密吗?”“凭这个做保证。”歇夫指指自己的领带,他点上了一支纸烟,同时,他也递给了那人一支烟,并为他燃上了火。在这片瞬之间,那人的激动的神情,似乎已经平静了一些。于是歇夫闲闲地发问:“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曹秉及。”那人徐徐抬起眼睑而又立刻垂下了眼睑,轻轻地回答。“过去你曾做过什么事?”“我是一个低能的失业者。”他吸了一口烟,似乎故意躲避着这问句。歇夫点点头说:“很好,失业者是最富于幻想的人。那么,请把你的故事说下去。”那人伸手抚着头,痛苦地说:“我这样装神弄鬼,完全为了阿兰。”“阿兰?”“那是我的妻子。”那人说到这里,旁听者黄令德立刻把目光飘到了室内那张美得诱人的相片上。他在想,这个阿兰,大概就是钱锦清所说起的那颗美丽的Vega,于是他再用心地听下去,只听那人忧郁而且痛苦地说:“阿兰是个非常幽静的女子,我们结婚还不过一年。这一年中,我们一直过着安静美丽的日子。但是最近有一阵可怕的旋风,吹进了我们的小家庭,把过去的和平的日子,完全吹散了。她变得非常好赌,她跟以前比完全换了一个人!”“啊,我明白了,”歇夫在纸烟雾中望着那张憔悴的脸,“她的赌博的地方,就在这个一百二十四号里,是不是?”那人痛苦地点点头说:“不久以前,她不过在家里赌,而现在,她却赌到了那个可怕的魔窟里去。在以前,她不过是在白天里赌,而现在,她却常常赌到深夜,甚至是整夜!”“难道你不能劝告劝告她?”“那要她肯接受才好!”“除了劝告之外,难道你不能用别的方法,警诫她一下?”“我不能,我不能!”那人的两道眉毛几乎在他那张憔悴而忧郁的脸上打成了一个结,他叹息着说,“因为,我们的感情,已接近了破裂的边际。”黄令德在一旁想,可怜的人,真是一个懦夫。想的时候他听那人接下去说:“而且,说起来,理由还是她的。”“一个女人,在赌窟里整夜地赌,她还有什么理由?”“起先,她原是一片好意。”那人用力抽了一口,在纸烟的烟雾中皱着眉说,“她因为我失业,想从赌博里,代我找出一条生路来。”“你的太太真伟大,”歇夫笑起来说,“从赌博里去找生路,这是希特勒式的主张哩!”“先生,你不要笑。”那人忏悔说,“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不过年纪太轻,意志不坚,容易受到诱惑。而且,事情原是我自己不好,起先她在家里赌着玩,她曾赢过一点钱,这对于我失业中的生活,似乎不无小补。于是,我不但在精神上鼓励了她的赌,甚至在事实上我也几乎鼓励了她的赌!”那人说到这里,他抛掉纸烟,激动地伸手敲着头,激动地站起来说:“总之,除了怪我自己的低能之外,我更恨小佐!”“小佐,那又是什么人?”黄令德在想,这大概就是钱锦清所说的那个悬挂汽水瓶盖的家伙吧?想的时候,却听那人切齿地说:“小佐,陈佐民,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嘿!”“你为什么恨这个人?”“他引诱阿兰到那赌窟里去赌,表面上,他却帮我劝她不要再赌。”那人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说,“他存心不良,他一定别有企图!”“啊,我明白了,”歇夫点点头,“你扮演这白色的恐怖,去到这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那是预备去吓你的太太的,是不是?”“不,她太胆小,我并不预备直接吓她。我只想吓倒几个单身的赌徒。”“奇怪,你吓那些赌徒做什么?”“我直接恐吓那些赌徒间接就可以恐吓阿兰,使她不敢再到那个赌窟里去。”黄令德在想,好精彩的神经病!歇夫心里暗笑,这办法真聪明,只听那人接下去说:“其次,假如我能在这深夜里遇见了小佐……”说到这里,突然他从身后掏出了一柄两面开锋的短刀紧紧握在手里,刀锋在灯光下耀得雪亮。他的纷乱的头发,在额上微微颤动。他恨恨地说:“假如我能遇见他,嘿嘿!”这时,歇夫已完全看出了那人的精神变态,他慌忙地说:“朋友,静一点,且把你的玩具收起来。”那人放下了短刀,重新在床上颓然坐下。歇夫温和地向他说:“朋友,听说你的化装非常之精彩,你的道具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一件当铺里不肯接受的破白皮大衣。”“是你自己改造的吗?”那人点头。“过去你曾做过什么事?”歇夫第二次这样问。“倒霉的画师!”“那么,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我不知道我算有知识没有。”那人插口说,“但我听得人家说,这个年头,越有知识越没有路走,从这一点上说,也许,我可以算是一个有点知识的人。”“我觉得你的方法非常愚蠢。一个有知识的人,不该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来,你应该考虑考虑。”歇夫善意地劝告着他。“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你需要清一清你的脑子。”“不,我需要复仇!其次,我需要把阿兰的心收回来。”“其实,你放弃了这样的一个女子,那也没有什么可惜。”歇夫打着呵欠说。“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那人说时,他的声调几乎要哭。歇夫向他摇摇头。他觉得,他已没有兴致再欣赏这张悲惨的脸,于是,他仰着懒腰,从椅子里站起来说:“多谢你,朋友,把你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他向黄令德以目示意,黄令德也从椅子里站起来,他们准备要走。但是那人忽然说:“先生,我能听听你的来意吗?”“来意?”歇夫站定下来说,“我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的目的无非是钱。”“你以为这件事里会产生钱?”“我的胃口很小,我只想到处收点小账。”“现在你还向我收账吗?”那人苦笑。“现在我倒很想付些小账给你了。”歇夫回报他一个苦笑。一面撩开上装,把手插在裤袋,向黄令德歪歪嘴。那人说:“先生,能不能请你等一等?”“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歇夫重新燃上了烟。“你是一个侠义的人,你能帮助我一下吗?”歇夫在想,侠义,哼!我要有钱可捞的时候,才有侠义,而你的事情,看来我很缺少侠义的胃口,他嘴里说:“你要我怎样帮助你?”“我想请你把我已失去的和平美丽的日子找回来。”“噢,你要我设法劝你太太不要赌?你要我把你们破裂了的感情弥缝起来,是不是如此?但是,这都是你的家事呀。”“而你一向出名,是个万能的人。”歇夫在想:朋友,即使我承认我的能力大得能把地球拉出轨道以外,我可没有那种力量,能把一个女子的已变的心拉回来!想的时候,他用抚慰的口吻,向这忧伤憔悴的人说:“好吧!朋友,你静一点,等我想到了方法的时候,我再告诉你。”“那么,你、你什么时候再来?”“想到来的时候我就来。”“一定?”“一定。”说完,他向黄令德招招手,两人大踏步向外就走。那人沮丧地随在身后,轻轻地说:“先生,请把脚步放得轻一些,别惊动了楼下的人,我不愿意让人家知道这些丑恶的事。”黄令德暗想,这个可怜的人,居然还有很大的羞恶心。三分钟后,两人回上了CC小楼,钱锦清却还没有回来。歇夫疲倦地倒在沙发里,黄令德一面为他煮咖啡,一面摇头说:“今夜的事情,真有点出乎意料。”“是的,”歇夫接口说,“我们猎到了熊,剥掉了这熊的皮,但是没有把这熊皮换到钱。”“我们只能说是猎到了一只大天鹅。”“但是我们却已揭破了这条苑东路上的一个鬼把戏。”“可是这戏剧的前一半,在我还是一个谜。”“难道至今你还相信那种野话吗?”“我不相信,但是,那博物院里守夜人的话,那灌木丛边的跖形足迹,那警士所看到的白色怪物,这种种,又都作何解释?而且,那座白熊的标本,又怎样会不见的呢?”歇夫在沙发上仰面喷着烟,他忽然扬声大笑起来说:“告诉你吧,那座白熊标本,是我搬走的。”“那座标本是你搬走的?你为什么搬走它?”“当然我有用处。”“什么用处呢?”“这个你可以不用管。”“您是怎样走进博物院去的?”“那无非是借助了几种器具,我没有让那里的门与窗留下任何痕迹。”“听说那个守夜人,患着深度的失眠症,你用什么方法躲过他的视线的?”“根本用不着躲,他尽力地夸张着他的失眠,实际上,他酣睡得像只猪,那天晚上,即使你把整个博物院的屋子翻个身,看来他也不会醒!”黄令德笑了起来,他把玻璃球里的咖啡,倾进了两只杯子里,一杯递给歇夫,一面说:“但你又怎样解释窗下灌木丛边的跖形足迹呢?”歇夫抛掉纸烟,调着咖啡说:“我因为那座标本非常累赘,所以我用一根绳,绾住了那白熊的脖子,我开了那陈列室的窗,把这白熊从窗口吊下去。前几天下过大雨,窗下灌木丛边的泥地被雨水冲刷得像镜面一样平,当时,我为好玩起见,把那根吊着熊的绳,收放了几下,让那熊的后腿在柔软的泥地上颠了几颠,这是那些跖形足迹的来源。以后,被那些喜欢夸张的人,加上了些过分的渲染,于是这件事情变得格外不可思议。”黄令德在想,你真会捣鬼。歇夫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我把那座标本从窗里吊了下去之后,照旧把窗关好,闩上了门。我从陈列室里走出来,照例用我的器具锁上了门,因此那些门窗,丝毫不留迹象,这原是非常简单的事。至于那柄古代匕首,当然,那也是我乘便带走的。”“您的戏法,变得真干净!”黄令德笑笑说,“不过那个守夜人,凭什么理由,他要造出那些谣言呢?”“这是在一种顾全饭碗的恐惧心理之下所造出的谎。你想,他这个职位,原是为了院内常常遗失东西而被雇用的,而当时,在门不开户不动的情形之下,却会遗失那样庞大的一件东西,他不造些谎言,将以何辞自解?”“真想不到,一个外貌那样诚实的人,会造出这种离奇的谎话来。”“可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诚实的人。其实,他这谎话,编得不够艺术,破绽非常之多。他说他看到那只白熊在跳舞,你有没有问问他,他是怎样看到的?”“他说他从钥匙孔里看到的。”“那么,从那个钥匙孔里,是否能看到那座标本所在的角度呢?”黄令德不语,歇夫继续说:“就算能看得到那个角度吧,但那陈列室里未必长夜点着灯,他又怎样会看到那只白熊在跳舞呢?”“当时我也这样说过,他说灯光虽然没有,而月光是有的。”“那么,你有没有计算一下,在那个日子上,到底有月光没有?”黄令德掏出了他的日记册,翻了翻日期,屈指一算,那个日子,正是阴历的月晦,于是他笑笑说:“我上当了!”“这是粗心的酬报。”歇夫讥笑地说,“在这个世界上,就因为粗心的人太多,所以满世界的各个角落里,每天都有人在制造荒谬的谣言。”“一件闹得满城风雨的事,说破了,原来如此。”“世上原有好多的事,说破了,都不过是原来如此啊!”“但是有一件事,我仍旧不明白。那黄山路上的警士,他说他曾眼见这白熊,躲在树叶的阴影里,而且他还受到当头的一击,难道他也帮着那个守夜人在说谎?”歇夫第二次扬声大笑,他说:“说破了不值一笑。当时我背着那座标本从博物院里外出,我需要经过那个警士的身前,可是半夜三更背着那么一件庞大的东西,经过一个警士的身前是有点麻烦的,我乘那家伙背向着我时,我把那座标本暂时放在树边,我却悄悄掩到了那家伙的背后,其时那个家伙恰巧旋过脸来,我乘他在已看见而未看清那座标本的瞬间,在他的后脑上赏了一下,因这小小的玩笑,却使这件神秘的事情更增加了神秘。”黄令德听完,忍不住也扬声大笑,他说:“把这样的事,说给人家听,人家一定不相信,因为,它从头至尾,就像是个大谎话。”“那么你就把它当作一个谎话说给人家听,也未为不可。”他刚说完这一句,忽然把杯子放下来,向门外锐声说:“为什么不走进来?”随着语声,有一个人踏着S形的步子,踉跄走进了屋子。那个人,乱发拂在额上,上装挽在臂间,领带已经解去,忧郁的脸,失神的眼光,样子跟刚才那个被剥掉熊皮的家伙差不多。而这个人却是钱锦清。他似乎已经喝得烂醉,他向歇夫与黄令德纵声大笑,嘴里含糊地说:“说谎的人简直可杀!说谎的女人更可杀!”他一面大笑,一面诅咒,一面倒在床上,不久,鼾声却已随之而起。据估计,他今天外出,一定又是受了GF的气,一定又是饮了太过量的酒,以致弄得这样狼狈。歇夫看着他摇头,黄令德也在摇头。黄令德是一个绝对厌恶酒的人,那满屋子的酒味,把他驱送到了寂寞的阳台上。这时,天还没有亮,四下仍是一片黑,只有对方那个窗帘,依然白得耀眼。料想这时候,窗子里的另一个精神病患者,正为失眠所苦恼而无法入睡。黄令德迎着夜风在想:歇夫的话不错,一个具有深度忧郁感的青年,的确不宜结交GF,但是这个世界上,那些自寻烦恼的人为什么有这样多?想念之顷,黑暗里陡然有一声熟悉的汽车喇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回进屋子一看,那位神秘的歇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