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的语声像是微风拂细条那么轻柔,他的语意却像迅雷电击霹雳那么严重。对方的反应自然也想象的到。他把叉腰的手突然放下,他的粗大的腰挺一挺,眼睛里的凶光又露出来。他又凶狠狠地踏前一步:“什么——你说什么——你说这件事是我干的?”当然霍桑的态度决不轻易变动。他只略略抬起些头,依旧轻描淡写地回答:“这是我的假定。刚才你对于纪璋的指控我也同样假定过了啊。你总也懂得假定并不是实在的事,只是‘姑且算是如此’的一种说法。你何必这样子着急?”一条软绳圈住了大荣的怒火,使他不能过度发作。可是他的急促的呼吸仍没法平静。他气咻咻地说:“假定也得有理由。你不能凭空乱说。”霍桑仍冷冷地说:“理由自然有。我生平不曾凭空乱说过。”“你有什么理由?是不是听信了那女——那女人?”“嘿嘿嘿!片面的说话我也不曾轻易相信。”“那么,那个混蛋医生不是也说过我什么坏话?”“也不是。你斩钉截铁说纪璋是凶手,他倒并不曾说你如此。”“那么,谁说的?你所说的理由是什么?”“理由相当充分。你如果一定要追究谁说的,我也不妨告诉你。”“谁?”“你自己。”“我自己。”大荣愣住了。他的两只眼睛不时地闪动,火气平了些。他反问道:“什么意思?我自己说的?我说过什么话?”霍桑的严正的眼光注视着他:“你告诉我,你嗣母说你恨玲玲,原因自然也脱不了产权关系。这样,你杀人动机不是完备了吗?”对方的火气又旺起来。他只是睁着眼睛张着嘴,他的头也不规则地动着,可是他的张开的嘴里没有声音透出来。霍桑自顾自地说:“还有。论动机,你远比纪璋更充分些。你恨这两个女孩子;纪璋却恨一个,爱一个。你打死了玲玲,再想谋害俐俐,不过因着某种原因,第二案没有干成功。比较你说的纪璋和俐俐串通着扮假戏,自己更合理,可能性也更大。那么,我的假定不是有相当理由吗?”“放屁,你简直信口乱说。你得知道,诬陷,法律上有罪责。我父亲是当律师的——”“住口!你这样子咆哮算什么?”申斥的汪银林又从长椅子上立起来,沉下了脸,遏阻着那少年的戟指谩骂的疯狂状态。霍桑仍安闲地坐着。我并没有站起来,但早已戒备着,只怕大荣突然间动手。我已准备打他几下,熄熄他的怒火。汪银林又高声说:“他的语气虽还强硬,但他的神态并不适合他的问句。”“自然你有充分的嫌疑,我有权可以拘你。对付一个动机显著的嫌疑犯,尽可以把他拘了起来侦查。不管你爸爸是局长厅长,何况只是一个律师!”“可是——我实在不曾干。你不能随便把我当做嫌疑。”他慑服了,连语调也失去了强硬意味。汪银林又严冷地说:“你干没干,应得由我们决定。现在你得好好地回答我。要不然我马上把你带到总局去关起来。”天气虽然相当热,风可不时从西窗口里吹进来。大荣额角和嘴唇上的汗本来不住地在蒸发,这时候,那汗珠形成了粗粒,在一粒粒地滚下来。不过不再是怒汗,是骇汗,因为他的厚嘴上的血也退了些。他说:“你——你要我回答什么?”汪银林仍并不马上接应,侧过脸来瞧瞧霍桑和我,他的眼珠在转动。我看得出这是一种得意的表示,仿佛一头猎犬从丛草中找着了某种猎品,衔到主人面前来献功。霍桑也领会到,向他微微点一点头,像说:“你问下去吧。”汪银林重新坐下来,瞧着大荣,说:“你昨夜里什么时候回来的?”大荣瞪着眼睛,咬着嘴唇,不回答。“说啊。要是你企图造什么鬼话,那你马上会吃苦。”“我——我——”这少年虽还在吞吞吐吐,可是他的神气告诉我,他已经完全屈服。其实这完全是一种虚矫心里的自然现象。一个趾高气扬的人,依赖了某种势位,对于一般懦弱,或地位比较低的人欺凌惯了,便往往骄妄自大,自以为了不得。可是他一碰到了势力比他更强大的人,或是他的依赖因素失掉了,他立刻会从骄妄的高座上倒下来。要是我们留心些观察,社会上尽多大荣这一类的例子,尤其是在这个势力浇薄的社会间。汪银林重复说:“快说。昨夜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大荣贴服地说:“我——我回来时大概一点钟还不到——十二点三刻光景。”“从什么地方回来?”“唉——酒铺里。”“哪一家酒铺?你得说清楚。”银林显然在踏顺水船。“丰泰酒铺,在新闸路三角场。”“跟什么人在一起?我想你不见得一个人喝。”“有一个朋友——叫朱德禄。”“他做什么事?住在那里?我要去调查。”他又用笔在小册子上记录。大荣又咬一咬嘴唇。“他就在三角场鸿安里七号。他没有一定的职业,有时候做做掮客,面粉,肥皂,木纱阁什么都做。”汪银林写了几笔,又问:“这个人也常到这里来吗?”“不是常来,不过也来过好几次。”“他也认识玲玲和俐俐吗?”“面是见过的,可是她们俩都不理他,看见了头都不点一点。”“说下去,你回来后怎么样?”“我记得离开丰泰时是十二点半不到,坐黄包车回来,大概不到二十分钟。我回来之后就上楼去睡——”“慢。你从前门进来的,还是从后门?”“后门。我们是一直走后门的。”“谁给你开门?”“没有人开门。后门上有弹簧锁,我自己有钥匙,夜夜如此。”“好。你得仔细说说开了后门怎么样?”这里又有一个小小的顿挫。大荣用他的手指在自己额角上刮一下,他的下排牙齿又在咬他的上嘴唇。他好像感觉得问句太细密,不高兴答复。但是银林严肃的眼光控制着他,他的不高兴只能闷在肚子里。大荣说:“我开了后门就进来了。”“门呢?”“什么意思?”他眨眨眼睛,像不明白问句的含意。“你用钥匙开了后门,有没有重新把后门关上?”大荣又眨一眨眼:“自然关上的。”“弹簧锁也照样锁好?”“啊,锁好的。”汪银林加重语气说:“这一点很重要。你的确记得你把弹簧锁锁上?”大荣点点头:“我把后门一推,锁自然就锁上了。”“你已经知道,发案以后,后门虚掩着没有锁上吗?”“啊,我听到这样说。”“会不会是你进来时没有把门锁好?”大荣低一低头,把一双白麂皮鞋的鞋跟在地毡上转一转。他摇摇头:“不会。我记得我是把门锁好的着。”“那么你想这后门怎么会开着?”“我不知道。”他顿一顿,突然抬起头来。“我懂了。一定又是那滑头医生弄把戏。”“什么意思弄把戏?”“他杀了人,故意把后门开了,算做后面有人进来的样子。这一来他的罪名不是可以让人家替了去吗?”汪银林不批评,又斜过眼角向霍桑瞧一瞧。霍桑照样点点头。我看不透这点头的真正含意。汪银林又问:“你再说下去。你进来后门,串钩后园,绕道正屋里来。是不是?”“是。”“你没有看见什么吗?”“没有。草地上只有些月光,没有人。”“声音也没有。”“也没有。”“你是从前面的玻璃门进来的?”“是。”“玻璃门呢?”“也锁着。我也有钥匙。”“你进了玻璃门,也照样把门锁好?”“是的。我记得玻璃门碰上还有声音。接着我就上楼去——”“慢。你走过甬道上楼,一定要经过玲玲的房间。你可看见那房门开着,还是关着?”大荣又低头想一想:“关着。”“那时候甬道中电灯亮着吗?”“没有。”“那么你特地向房门看过一着吗?”“不。我觉得和平日一个样子。要是房门开着,即使房里的电灯不亮也可以一直看到东窗外,那就可以看见月光,我会觉得异样。”他顿一顿,又说:“那本来是俐俐的房间,我还不知道她们换了房。”“经过甬道上楼时,没有把电灯扳亮吗?”“没有。我从来不开电灯。我是在黑暗中走惯的——”他说了这句,他的身子怔一怔,好像突然感觉到了失误。这变动霍桑和银林都注意到,他们俩交接了下视线。霍桑淡淡地说:“喔,你是在黑暗中走惯了……”大荣的脸灰白了:“你——你这——这话有什么意思?”他瞧着霍桑,不过眼光中只有恐怖,没有怒气。霍桑反问道:“你自己有什么意思呀?”“我——我说我每天夜里回来,上楼从来不开电灯。”“那么下楼时自然也用不着开灯。”“我没有——我没有下楼,你——你不能冤枉我!你——”他的声音也发抖。霍桑仍轻松地说:“我没有冤枉你啊。这只是一种自然的假定。你何必自己心虚。嘿嘿嘿!——银林兄对不起,我岔了两句。现在你再要问什么,问罢。”